§一

我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同樣的特務連,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我筆下的特務連隻屬於我的記憶,同你們理解的那些正麵的或者反麵的特務們基本上是兩回事。要想說明這一點,還得從頭說起。

從頭說起就是從我當兵的時候說起。我當兵進軍營的那天是個大雪天,雪有多大呢,它在空中飄落的時候你聽不見聲音,但是你能看得見聲音,你能看見一團團像是浸了水的絨絮,大塊大塊地,嘩嘩地從頭頂往眼前落,落在地上還發出吧吧嗒嗒的聲音。

眾所周知,我是個半南不北的皖西人,以黃河為界我是南方人,以長江為界我又是北方人,所以我是南方人中的北方人,北方人中的南方人。但是在我當兵的那天和那個地方,我感覺我是個南方人。我當時的主要想法是,這下糟了,受騙上當了,到咱老家接兵的康營長和李連長都說咱們部隊是武漢軍區,武漢那可是個大城市啊!後來才搞清楚,咱這個部隊是武漢軍區的一部分,駐紮在華北平原上,同武漢相差千把公裏。

這一趟火車拉的兵多數都是鄂豫皖地區的。火車把我們卸下來之後,接兵的幹部就把我們吆喝起來集合,集合之後就開步走,頂著風雪,耷拉著眼皮。那時候還沒有給我們發領章帽徽,我們穿著臃腫的棉襖棉褲,有的新兵還把棉帽的耳巴子放了下來,隊伍七零八落,背包鬆鬆垮垮,個個愁眉苦臉,步伐拖泥帶水。那模樣,就像我們小時候看電影,《智取威虎山》裏的座山雕的隊伍。

後來就來到了一片開闊地。接兵的幹部命令我們原地解散休息,開闊地裏就亂了,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背著背包,轉圈跺腳。湖北兵武曉慶把手攏在棉襖的袖筒裏,縮頭縮腦,樣子很不雅觀,被接兵的李連長看見了,立即一頓訓斥:看看你那個樣子,簡直就像小爐匠!

武曉慶很走運。他向李連長點點頭哈哈腰,剛把手從袖筒子裏抽出來,正要繼續點頭哈腰向李連長檢討,就聽得頭頂上傳來炸雷一般的喊聲:全體起立!稍息,立——正——!

一陣短促的**之後,坐著的,站著的,轉圈的,全都固定了。一望無際的雪原萬籟無聲。我的感覺好像過了很長時間,至少也有半天過去了——半天過去之後,才聽見咚、咚、咚、咚的腳步聲。在蒼茫混沌的雪縫裏,那聲音從雪地一直傳到我們的鞋底,再從鞋底傳到腳掌,又從腳掌傳到小腿、大腿、腹部,直達我們的心髒。我當時打了個冷戰,好像連鵝毛大雪都停止了飄動。

雖然我們那時候還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但是在那一瞬間,我們全都站直了。我在火車上認識的湖北兵胡林昶因為站得過直,肚子都挺出來了。以後我們才知道那是康營長拔正步的聲音。那當口隊伍並不整齊,可以說壓根兒就沒有隊伍,新兵加上接兵的老兵,剛才還在風雪裏散亂地貓著,骨碌著眼珠子東張西望。全體立正之後,有的來不及調整方向,臉朝北的有,朝南的有,也有朝東朝西的。我本來是臉朝東北方向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像一根木樁一樣原地站立,恰好看見了一輛越野吉普車停在東北方。接兵的康營長一步一個腳印,向著吉普車方向哢嚓哢嚓地挺進,迎著風雪,踩著泥路,動作機械,滿臉莊嚴。

幾秒鍾後我們就看見了,從越野車的前排跳下來一名軍官,拉開了後麵的車門,然後從後排開門處的腳踏板上伸出了一隻皮鞋,再伸出一條腿,後來就走下來一位個子很高的軍人。個子有多高呢,那時候我的感覺他就像一座山。我似乎看見,在他的屁股從車上搬下來的一瞬間,越野車的兩個後軲轆呼哧一下往上竄了一截。大個子軍人下車之後,往前走了一步,我清楚地看見他隻動了一下左腿,然後真的就像一座山一樣紋絲不動了。

這個人後來差點兒成為我的嶽父,後來我知道差點兒成為我的嶽父的這個人其實也才隻有一米八五,他之所以在那天讓我感覺到他像一座山一樣地高大,是因為那時候我們的心裏充滿了神秘和敬畏,同時還有矮胖子康營長反襯著他的高大。

康營長的正步走得很不漂亮,他顯然是過於激動了,沒有把距離掌握好。尤其是那聲響遏行雲的口令,消耗了康營長不少力氣,以至於後來的幾米正步,他走得有點搖晃。

我們在心裏都為康營長捏了一把汗,要是他摔倒了可怎麽辦啊?但康營長就是康營長,他沒有摔倒,搖晃並沒有擋住他堅定的步伐,他終於一步一頓地邁到了那位以後差點兒成為我嶽父的高個子首長的麵前,上身稍微搖擺了一下,但很快就站穩了,並且立正,鼓起兩隻眼珠子瞪著高個子首長——我們不明白,為什麽他要用那樣的眼神,好像有點仇恨地瞪著級別顯然比他高得很多的高個子首長,而高個子首長似乎習以為常,很平靜地看著這個在風雪中向他跋涉並且凸起眼珠子瞪著他的康營長。半個月後學習隊列條令的時候,我們才從老兵的嘴裏知道,那叫行注目禮,必須很嚴峻很莊重,敬禮者的表情越是莊嚴肅穆,越是表示對受禮者的敬畏和受禮者的威嚴。

謝天謝地,康營長終於把自己的身體弄直了,他瞪著高個子首長足足有五秒鍾,猛地舉起了臃腫的胳膊敬禮,由於動作太猛,差點兒把棉帽都戳翻了。我們的心呼啦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要是康營長的棉帽被戳到雪地上,再滾上幾軲轆,那洋相就出大了,這個連我們新兵都明白。好在康營長的棉帽沒有滾落,雖然有點歪斜,好歹還扣在康營長的腦門上。康營長顧不上一腦門冷汗,定了定神,然後流利地報告:師長同誌,步兵一團新兵營到達駐地,是否歸建,請指示。新兵營營長康必緒!

高個子首長的眼睛略微往上抬了一下,向我們這個方向緩緩地移動了一下目光,眉頭似乎皺了一下,然後才曲裏拐彎地舉起巴掌,往帽簷上隨意碰了一下說,稍息!

康營長響亮地回答了一聲——是!又敬了一個禮,哢嚓一聲來了個向後轉,但是轉過來之後康營長似乎有點拿不定主意,因為我們這些新兵在他那一聲口令下全都就地立正,麵對的方向五花八門,這樣的隊伍稍息之後,很多人將是屁股對著首長,如果首長講話,也將對著新兵們的屁股。康營長原地立正,當機立斷,轟轟烈烈地又喊了一嗓子——麵向我,呈五列橫隊集合!

我們的新兵連長,我們的新兵排長,我們的新兵班長,剛才都還像我們這些新兵一樣老老實實傻傻乎乎無聲無息,埋沒在新兵中間,這會兒聽到康營長的口令,全都像是從天而降,各就各位,一連二連三排四排五班六班的喊聲此起彼伏。他們就像綱,綱舉目張。綱一收回,一網打盡。大約不到兩分鍾的時間,我們新兵加上老兵就全部有模有樣站在首長的對麵了。

這時候我看清楚了,那位後來差點兒成為我嶽父的師長同誌,估計有五十來歲,闊臉大耳,眉毛很長,麵無表情地巡視著我們,忽然之間臉上有了笑意。他問康營長,康必緒,這是多少人?

康營長毫不含糊地回答,二百三十二人。

高個子首長問,都是哪些地方的?

康營長毫不含糊地回答,河南,安徽,湖北。

高個子首長又問,平均身高多少?

康營長毫不含糊地回答,一米……,一米……回答到這裏,康營長才開始含糊,他顯然沒想到首長會問這個問題。

高個子首長擺擺手說,以我目測,平均身高一米七三,最高的不超過一米七八,最低的不低於一米六五,一米七六以上的不超過四個。其中有兩個羅圈腿,四個短脖子。

我們的康營長,一路上威風凜凜說一不二的康營長,此刻呆若木雞,傻傻地看著高個子首長,嘴巴動了動,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高個子首長這才往前跨了兩步,開始給我們講話。他的聲音不大,但是音質渾厚,一字一頓,抑揚頓挫。他說,同誌們,稍息。接著,他伸出了他的胳膊,遙遙一指說,同誌們請看那裏,那裏就是你們的家,是你們未來幾年的用武之地!就是那一片紅房子,當地老百姓,把它叫做北兵營,那是一座了不起的兵城,你們將在那裏學會,什麽是軍人,軍人是做什麽的,軍人應該怎樣做。同誌們,看見了沒有?

我們這群新兵一起伸長了脖子,又一起縮回了脖子。我們誰也沒有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敢瞎回答。

滿天雪花,一片蒼茫。我什麽也看不見,倒是想起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詩詞——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詩詞太偉大了,背誦幾句,凍僵的耳朵似乎都有些發熱了。

我正在走神,突然感到腳下一陣顫動。

看見了沒有?我們的北兵營,我們的兵城!

高個子首長,我們的師長闞大門同誌,猛然提高了嗓門,炸雷般的發問似乎挾著一股熱風,從我們的頭頂隆隆滾過。這時候我聽見了同樣如同炸雷的吼聲從我的身邊騰空而起,同樣有一股熱風撲向首長——看——見——了,我們的兵——城,我們的北——兵——營!

我震驚地發現,我身邊的老兵,新兵營三十多個幹部和班長,整齊劃一,吼聲震天!

高個子首長轉向康營長說,我命令,挑選四個一米七六以上的,十個一米七五以上的,三個一米七四以下的。羅圈腿不要,挺肚子的不要,短脖子的也不要。立即執行。

康營長肚子向前一挺說,是!

就從這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所服役的這支部隊太神奇了,太有東西可學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