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月16日是個晴天。

那天早晨,我把豬們伺候好之後,就開始密切觀察連隊的動向。

星期天到連部請假的人不少,有班長,有副班長,也有普通的新兵老兵,連長李開傑簽發了六七張外出證。

我那天沒有請假,但是我在連部外麵遛達,我關心的是王曉華會不會請假。令我失望並且不安的是,王曉華一直沒有出現。我覺得挺遺憾的,也許一場好戲還沒有開張就結束了。我心猿意馬地在連部外麵單杠池裏假模假式地做著一練習,觀察著從連部進進出出的老兵新兵們,越來越失望。後來我不得不承認,王曉華這哥們不愧是一個久經考驗的老兵,是一個能夠把握住分寸從而能夠把握自己命運的老班長。想出王曉華的洋相,還是要費點思量的。

後來我就決定不再等待了,我不能老是在單杠上消耗自己的精力,而且在連部門口磨蹭時間久了,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決定不再看笑話,決定回到我的飼料房去看書。

然而就在我決定不再看笑話的時候,笑話來了。我看見從東邊我們特務連主力宿舍門口向西邊的連部走來了一個人,穿著一身不算新但是異常整潔的軍裝,腳蹬一雙黑底綠麵的解放鞋,步子邁得從容不迫。我的心裏湧上一陣難以言說的快感——哈哈,好戲終於開場了。

你一定知道了,從東向西堅定而來的這個人是王曉華。他一定是來連部請假的,從他那視死如歸的表情和動作上,我就不難分析出來,這哥們昨晚一定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一定是貼油餅一樣輾轉反側,一定是在無數選擇中突出了重圍。這哥們到底沒有抵禦住**,鋌而走險了——也許,他是懷著僥幸心理,幻想魚和熊掌兼而得之呢。

我趕忙撐起雙臂,用足吃奶的力氣,把自己送上單杠,並且在上麵做了個高難度動作,倒掛金鉤,一條腿掛在單杠上,從褲襠裏倒著觀察王曉華的行動。

果然,王曉華走進了連部,走進了連長李開傑的臥室兼辦公室。

依我的判斷,王曉華是老班長,是骨幹中的骨幹,平時對自己要求極其嚴格,輕易不外出,難得張嘴請假,既然這次張嘴了,就應該不成問題。果然,沒過三分鍾,王曉華就從連部出來了,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向營房大門口大踏步走去。

你一定能夠理解我的心情,你大約也能估摸出事情後來的結果。我和你一樣,作為一個局外人能夠超脫地、理性地、科學地看待這件事情。首先的問題是,王曉華接到的那封信非常可疑,毫無征兆,不符邏輯。蘇曉杭那麽高傲,那麽漂亮,那麽出色,她是一個方方麵麵條件都很好的女軍官,而王曉華拚搏至今仍然是一個穿著兩個兜軍裝的大頭兵,她憑什麽要追求王曉華?難道她是神經病嗎?

這件事情的性質其實是一個並不高明的陰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扯淡,偏偏王曉華身陷其中情令智昏。對於這樣一個道貌岸然而又傻乎乎的家夥,我們當然有理由看他的笑話,我們要是不看他的笑話,那我們就是傻子了。

可是我們最終沒有看成王曉華的笑話,後來我痛心疾首地發現,這個玩笑開大了,這個玩笑的最終受害者不是王曉華而是耿尚勤。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天王曉華迎著朝陽滿麵春風離開連隊的時候,我並沒有馬上離開我的觀察位置,我吊在單杠上偷著樂,想象著王曉華在不久的將來徘徊在趙王渡的橋頭上,焦急,失望,暴躁,憤懣……我的心裏好不得意。

但是我的得意很快就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變化驅散了。

王曉華剛剛離開連隊不到十分鍾,我們連隊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通知,說是團政治處董副主任讓王曉華立即到幹部股去一趟。我們連長接到通知,喜出望外,因為董副主任還兼著幹部股長,李開傑猜測是董副主任要代表組織找王曉華談話,也就是說王曉華的提幹有了新的進展,或者幹脆說就快了。

李連長當機立斷,命令通信員開上摩托到大門口把王曉華追回來,如此這般對王曉華一說,王曉華也是悲喜交加。王曉華比李連長更加急於知道董副主任找他談話的內容,那時候他已經顧不上子虛烏有的蘇曉杭了,從連長的宿舍出來,他二話沒說就跑步前往團部,他從我的身邊跑過的時候,還看了我一眼,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還有赴約一檔子事情。他停住步子,衝我喊了一聲,牟卜,幫我一個忙。

我趕緊跳下單杠,立正說,請王班長吩咐。

王曉華覷了我一眼,又猶豫了一下說,算球了,你不行。去找七班長,到你的飼料房,我有話跟他講。

我說是,拔腿就向三排宿舍跑。

我跑到三排,找到耿尚勤,說四班長有事找他,耿尚勤很不高興,嘟嘟囔囔地說,他媽的老四排長還沒有當上,就開始擺譜。有什麽鳥事不能過來說,還要我去受領任務,官僚啊!

但是說歸說,耿尚勤還是跟著我到飼料房了。

我把耿尚勤領到飼料房之後,王曉華就揮揮手打發我滾蛋了,所以後來的詳細情況我不是太清楚,但是我能估摸出個大概。

王曉華找到耿尚勤,那當口時間已經很緊迫了。王曉華對耿尚勤三言兩語把那封信的事情說了。王曉華說,哪裏知道政治處董副主任這個時候找我呢?

耿尚勤說,我操,好事都讓你占盡了。你去接受提幹談話,還不想放棄會女人,你偷牛,讓我給你拔樁啊?不幹。

王曉華說,你不是長跑健將嗎,幫個忙啊。

耿尚勤說,幫個鳥忙,哪有代替別人會女朋友的?

王曉華說,目前還談不上是女朋友,可是我沒有拒絕人家,見個麵也是正常的。我們解放軍不能失信於民。

耿尚勤說,球,你的態度很曖昧啊,是不是你自己有什麽想法?

王曉華急了,一急就露餡了。王曉華說,幫我跑一趟,看看是不是蘇曉杭?

耿尚勤的眼睛瞪得老大,看著王曉華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王曉華說,我沒有發燒,我正常得很。

耿尚勤說,你做什麽夢,蘇曉杭怎麽會給你寫信,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王曉華火了說,蘇曉杭怎麽就不會給我寫信,你怎麽就知道蘇曉杭不喜歡我?大資本家的小姐燕妮還不是嫁給馬克思了?

耿尚勤怔了一下,嘿嘿一笑說,你是馬克思嗎,你能寫出《資本論》嗎?

王曉華不耐煩地說,你老耿怎麽這麽囉唆?我是看你可靠才求你幫忙的啊!

耿尚勤說,你是說你看得起我?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

王曉華說,算了,他媽的我還以為你夠朋友呢,你不幫忙算球了,算我沒說。不過,你得替我保密,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去了,就肯定是你小子壞的事。

說完,轉身就走。

耿尚勤說,我也沒說不幫你的忙,不過你得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很喜歡蘇曉杭?

王曉華硬著頭皮說,是有點喜歡。難道你不喜歡?

耿尚勤說,你傻冒啊,蘇曉杭怎麽會看上你個小矬子?一定是有人知道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故意設圈套讓你上當。

王曉華焦躁起來,跺著腳說,是不是圈套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要有人通風報信,不然對不起人。即便不是蘇曉杭,也不能讓人家白等啊,總得跟人家有個交代吧。

耿尚勤說,這鳥事怎麽這麽別扭啊……要是真的是蘇曉杭,你就不怕我先下手?

王曉華急出了一頭汗,語無倫次地說,你別開玩笑了,就麻煩你辛苦一趟,不管她是誰,你去幫我摸摸底,解釋一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