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敵

她叫吳月,因為名字裏這個“月”字,所以人們又叫她“月亮”。

她是個很漂亮的小姐,任何一個男人見到她,都覺得她非常之可愛。而且馬上會聯想到“秀色可餐”這個成語。但像這樣一位標致的淑女,誰也舍不得“餐”掉的,因為那是一碟精心製作的點心或是蛋糕,簡直像藝術品,寧可供著她,也下不去手切開來塞進嘴裏的。

“那豈不是對美的褻瀆?”楊揚說。

“算了,你這位護花使者!”吳月的上司,黎芬給他一盆冷水。

“讓月亮去報個名吧,黎姐!”

黎芬是個不願別人對自己施加影響的女人,不過因為是他張嘴,才沒有馬上駁回去。他是個特殊人物,在部機關裏特殊,在這個核算中心的主任跟前更特殊。

這位主任說了,我不但不反對選美,還有點提倡,但我不讚成吳月去參加這項活動。她對這位小姐,不像別人那樣賞識。她認為,美,應該是一個人完整全麵的總體評價。吳月即或評上了最佳禮儀小姐,又能怎樣呢?頂多增加一點資本,那也不是她的功勞,是她爹媽的遺傳基因,給了她一張好看的臉而已。

“黎姐,話不能這樣說,美,不管是她的,還是她爹媽的,給人以美感的享受,看上去怡神悅目,就行了唄!”

“得了楊子,就如同你舍得花錢買畫,你擁有了,你精神上滿足了,得其所哉,快活一陣以後,又怎麽樣呢?”

“精神上獲得了,不也很好嗎?”

“不對,楊子,精神能填飽肚子嗎?生物的第一本能,是現實,是物質,孩子一出娘胎,第一件事,尋找母親的**。”

上司是個新派人物,她支持選美,而且也出資讚助,因為中心是全機關最肥的單位,最紅的單位,它不但承攬本部門的大量數據運算,連一些在華投資的國際財團,也委托核算中心處理報表,因此,也是一個創收創匯的單位。她一句話,劃撥給選美活動好幾萬元。甚至建議主辦者用不著換個什麽評選禮儀小姐的名堂,來遮人耳目。

“全世界都在選美,為什麽我們不能搞?”她敢肆無忌憚地說這樣的話,但對於下屬能否參加此項活動,一直到報名快要截止的日期,還沒有明確表態。所以,吳月,這個新來的實習生,雖然好多同事在慫恿她,卻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最積極張羅吳月去參賽,認準她有奪魁希望的,就是這位酷哥。楊揚對於黎芬的態度很失望,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黎姐呀黎姐!”

她瞧著這個年紀輕輕的高工,雅皮士式的人物,凡漂亮一點的女孩子,他都心甘情願地為她們效勞。“他這花心的毛病,大概改不掉啦——”她心裏想,然後說:“我考慮考慮再說。”

他聳聳肩,對她的別扭感到一點惶惑。幾年前,他是她的部下,很受她的器重,是她花錢培養他去讀完碩士學位的。現在,他不在她領導之下了,在高新技術處當高工了。不過,他是學計算機的,少不了和核算中心打交道。他對於黎芬,可以說是太了解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花錢讓他讀完研究生,是要讓他回中心的。但他害怕卷入這漩渦中去,現在中心已成了兵家必爭之地,他更願意瀟灑快活而無什麽精神負擔。但黎芬,是一個想做什麽,就能做成什麽,想企求什麽,就能得到什麽的女人。截至目前,她還是堅如磐石,是個扳不倒的強人。她要把他弄到手,那麽早晚也能達到目的。

相反,她也能把礙她事的人,一個個給清除掉。當然,上頭也有人給她撐腰,大家也心照不宣,要不,她能這麽硬氣?

不過,她的確也真是能幹,有為,有本事,所以她的強,是一般所謂的“強人”概念,無法涵蓋的。她認準了你成,她就能使你成,不成也得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位酷哥,沒有如她所願地給她當幫手。同樣,她要認準了你不成,無論你怎樣努力,怎樣掙紮,她恐怕也難會讓你成的。因此,吳月那禮儀小姐的冠軍稱號,她要不發話,報名也不敢的。沒準由於她的反對,成不了。

楊揚笑話這個漂亮妞:“你試都沒試,怎麽給自己宣判了死刑呢?”

月亮隻能借太陽的光,太陽不給你光,你哪來的光明呢!“算了吧!楊揚!”

“你先別泄氣嘛,月亮!”

“主任不點頭,而且馬上報名截止。”

“我再去找太陽說——”

原來沒有“月亮”的時候,大家想不到應該給主任,起這個“太陽”的綽號。有了吳月這個“月亮”,於是自然而然的,就覺得黎芬當“太陽”最合適了。她看起來不嚴厲,但那紫外線,會剝掉你一層皮。

“讓吳月去報個名試試吧!黎姐,選上了也是你們中心的光榮!”

“那也曾經是你的,最初籌建的報告,還是你起草的呢!”

“好好,那她選上了,我也跟著光榮吧!”

“楊子,我們是個高科技單位,要是得一個國家科技獎的話,那才是值得誇耀的事!”

黎芬從一開始,就不怎麽喜歡這個吳月。她也說不清為什麽不喜歡。太嬌氣?也不完全是嬌氣。太漂亮?也不完全是漂亮。那麽是什麽?是她太招人?對!自從她一出現在核算中心,把所有的目光全吸引過去了。一個長得漂亮的女人,不但招男人,也招女人。女人其實也願意多看一眼漂亮女人,不過,主任是從她影響工作的角度考慮,這位小姐給中心添麻煩。

“女人的天敵,是女人!”楊揚在背後評論他的黎姐。老實說,在機關裏,敢於對她評頭論足的,也就這位特殊人物了。

吳月說:“楊工,你說我還去報名嗎?”其實,她被大家說動了心,也是躍躍欲試的。她那小市民的爹媽也願意她出一出風頭,往後找對象也好攀高枝。至於戴上後冠以後,有一輛夏利車的獎品,還有香港八日遊全程免費,當然也是有**力的。

黎芬有點後悔招來這個實習生,中心大樓裏,這些日子的主要話題,除了選美就是選美。

吳月被招收進來,倒是黎芬同意的,這怪不得別人,副主任劉虹當然是順著她的意思的了,不過也提出過一點異議,是不是文化程度低了些,才是職高水平。黎芬對副手說了實話,是她先生受人之托,又來拐彎抹角地同她商量。沒辦法,收了吧!很簡單,中心出國的機會太多,福利也好,待遇優厚,從這裏出去,到哪個部門,電腦方麵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好多本科生、研究生打破頭往這裏擠。如果吳月不到這裏來,職高畢業了,頂多到什麽小單位當個會計,連個像樣子的男生,都找不到。她爹媽也挺能活動,托門子,走路子,到底把女兒擠進了這個大機關,擠進了這有許多高價未婚夫的超級核算中心。

這個單位裏,有許多高幹和名人子弟,弄不好,不知哪兒會蹚上地雷,把人得罪了,一般人真不敢當這個主任,也就是黎芬,敢不買賬。她就是這麽一個傲氣的女人,中國人有時挺賤骨頭的,你孬,他欺侮你,你凶,他怕你。鑽木取火的燧人氏,沒有人燒香供他;火神爺動不動就放把火,燒你個精光,於是給他建火神廟四時奉祀。她就是類似火神爺的太陽。

老實講,當初,黎芬沒想到吳月一張漂亮臉子,會弄得如此不安生。每想到這些,她就對她先生,那位過氣的編導謝子軍,一肚子氣。

她先生嘲笑地說:“你不是在英國倫敦,看過老維克劇團演出的《奧賽羅》嘛!嫉妒,是人類最基本的感情,來了這麽一位漂亮小妞,把你的風頭壓倒了,你當然不高興。原來大家都捧著你,你最光彩嘛!連你們那位下台的老部長,見到你,那臉色也多雲轉晴了。”

“一邊兒涼快去!”

“我知道,現在的男孩子,就追求女孩子那張臉,有臉就有一切,自然要移情別戀的啦,所以,你很痛苦,你很失落,我能理解的——”

“放你的屁,給我滾蛋——”

謝子軍也願意滾蛋,在家,他是二等公民,得侍候這位夫人。可回到自己父母的家,老頭老太太就會侍候他了。一聲令下,他樂不得就走了。

她知道自己厲害,你不想被人打倒,你就得把別人製服,生活,逼得她強硬。

半年前,吳月來報到那天,黎芬和她談的話。第一這裏很忙;第二這裏正因為忙,所以很能鍛煉人;第三為什麽鍛煉人,因為一個蘿卜一個坑,來了就要頂用;第四這裏是高科技單位,你文化程度不符合要求,必須要補上來,我給你兩年時間拿來電大文憑;第五,第六……

黎芬說完了第七、第八以後,突然問她:“你聽清了嗎?”

“聽清了。”

“那你給我重複一遍——”

吳月張口結舌,一條也回答不上來。

“你沒有聽清,就說沒有聽清,這裏全是數據,是一點也含混不得的。”

吳月赤紅著臉,尷尬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她活了十八歲,也許長得好看的緣故,從來被人寵慣嗬護著的,哪經過這種毫不留情的問話,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這說明你根本沒好好在聽——”

她不能承認,也不敢否認,隻好望著她的上司。然後囁嚅地說:“我是認真聽著的,隻是記不住那麽許多。”

“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這是頭一次,我可以原諒。但你要記住,在這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稀裏馬虎是絕對不行的。你可以走了,劉主任會告訴你在哪個部門,在哪個小組,去吧!”

好凶,這女人!先給她來了個下馬威。

她回家報告她的父母。“我們這位主任,長得很帥,但挺可怕,人家說她是女機器人,也許不該到那裏去上班。不過,那副主任蠻和善的。”

“別怕啦,”她爹媽安慰她,“我們把人情托到她先生那裏,她先生滿口答應,主任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先生對於黎芬來說,無足輕重。如果說黎芬這一生,還有什麽不完美的,那就是這個她不愛的丈夫,是她生活程序中的一個最不理想的硬件了。

這就是上帝的公平,不給一個人百分之百的圓滿。

綽號等於人身上的胎記一樣,有了,便永遠也抹煞不掉。

“月亮”這個外號,對這位辦公室的小美人來說,簡直再吻合不過的了。而主任的外號“太陽”,更是合適。在核算中心,她就是太陽,她說了算,按她的程序方式運行。部長也好,副部長也好,頂頭上司、計劃統計司的司長也好,對這個特區,也在實行特殊政策。有人覺得她其實不錯,但也有人覺得她難以相處,可是,這中心是她從第一塊磚、第一張圖、第一台電腦建起,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氣候的。卸任的老部長楊棟在位時,笑著為她的跋扈對他人解釋:“技術專政,隻好讓她分封割據。”

他欣賞她,能幹,真幹,而且,也沒有婆婆媽媽的女人氣和小心眼。有時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老公、孩子,怎麽一天到晚地在班上?太陽還有落山的時候,她在中心,是不落的太陽。

其實,選美的事,早在報端和電視上嚷嚷一陣了,但誰也不知道核算中心是協辦單位之一,而且掏了一大筆讚助的。直到報名快要截止前幾天,電視台到核算中心采訪黎芬,讓她發表對於選美的看法,她就說過,誰規定的,資本主義搞過,我們就不能搞?資本主義搞他們的選美,社會主義搞我們的選美,有什麽不可?追求美,是人類的天性,女人追求美,更是上帝賦予的特權。說完了,電視台的人直鼓掌,不過,播出時,這番話給剪掉了。大家這才明白怎麽回事,中心是協作單位,黎芬還是組委兼評委。這才想起吳月來,如果她去參賽,憑她的實力,再加上主任的一票和在評委間的活動;中國人最講究活動,還不OK,手到擒來嘛!

計統局的彭老總,名義上的上司,跑來找黎芬。他嗓門大,底氣足,身板好,隻要他出現在中心,馬上“雷霆萬鈞”,馬上“黑雲壓城城欲摧”,這是楊揚的形容。他從來沒有當過兵,你會覺得他身經百戰,他一向連球都不摸的,你會相信他當過美國夢幻隊的教練。他就是這麽一個管錢,管人,管政工,管科技,放在什麽地方都行的,都能指手畫腳兩下的典型幹部。要是問他有什麽專長,對不起,萬金油。他叫彭克,他反對選美,以革命的純潔性反對這種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一聽說他名義上的下屬單位,竟然掏錢讚助,他也就不顧特區特辦的老部長在任時的規矩,氣衝鬥牛地來了。

劉虹躲了出去,剩下老總和女機器人。

“有這麽回事?”

“是這樣!”

“咱們參加了?”

“是這樣!”

“掏錢讚助了?”

“是這樣!”她的話,像電腦一樣,隻有Y或者N。

“應該給我打個招呼!”彭老總按住火氣,沒有朝她吼,“你為什麽不向我匯報?”依他的脾氣,會這樣責問的。但他對於黎芬,有過教訓,多次較量的結果,他敗陣的情況多,不得不留點後手。這是個厲害的女人,防著點好,盡管再惱火,也采取比較溫和的口氣對她說。

“說完了?”她反過來問他。

他也說不好自己是說完了,還是沒有說完,說完了吧,好像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沒說完吧,張口結舌,又找不到詞了。“好吧,你講吧!”

“你看報上登出來選美的主辦單位,是誰家?”

彭克看報,隻看一版,因為那裏有精神,其餘版麵,有時連翻都不翻的。

“你知道,是誰向我提出來,要我們當協作單位,要我們掏錢的?”

老總別的方麵不靈,但嗅覺,這麽多年官場生活和政治運動的鍛煉,有些特異功能。他意識到這個女機器人話裏有話,立刻態度和善起來,“怎麽回事?”

“中國公共關係和社會網絡研究會的賈若冰大姐,因為要開新聞發布會,她來不及要我掏錢,你知道她那個性格,楊棟同誌都不得不讓她三分的。”

一提賈若冰,彭克的火氣全消,甚至握了握黎芬的手,感謝她把事情圓滿解決。他敢得罪那個女人嗎?賈若冰不但能做前部長的一大半主,而且她還和比她丈夫職位高的幹部太太們,過從甚密,成為莫逆之交。什麽叫社會網絡?也就是中國式的現代信息公路。你隻要上了這條永遠沒有紅燈的大道,你就一路通行無阻了。黎芬知道,彭克要想繼續坐在司長的位置上,決定他巴結新部長老田的程度,但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楊棟。雖然他下台了,硬件換了,軟件並沒變,羽毛尚未豐滿的新部長,對他的意見,如果他提出來的話,還得言聽計從的。因此,黎芬一針見血地對他說:“老總,我掏這幾萬元錢,也是為您著想。”

橫豎屋裏沒有第三個人,他說了好幾聲謝謝,樂嗬嗬地搓著手走了。

這些貓兒膩,這些官場之間的潤滑劑,這些鉤心鬥角的權術遊戲,她不讚成,但她也並不清高。涉及到中心,涉及她,她是要在這張牌桌上坐著的。楊揚雖是她以前的部下,但也是她唯一可以談些心裏話的朋友,他勸過她,老姐,您別卷得太深。她很清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完全超脫,是辦不到的。這些年來,這位特區主任,憑她的技術優勢,反正彭老總屁股下的座椅,早晚要讓給黎芬坐,隻看她什麽時候想坐上去而已。她所以願意維持目前這個局麵,彭克坐在那裏,別人就死心了。因為,她要當司長,中心就得交給另外一個人,這是她一手經營起來的單位,在沒找到一個足以放心的接班者之前,她暫時也不想離開。

勝者為王,她也就擁有了她黎芬式的漂亮,不是漂亮在那張臉子上,而是她整個的氣度,那種成熟的魅力,那種鋒利的銳氣,那種要不就離她遠些、要不就得依她行事的自尊性,真是挺可怕的漂亮。她老公說過,埃及豔後克麗奧佩特拉,你想象什麽樣,她就是什麽樣。但吳月的漂亮,則是一泓清水,澄澈見底的漂亮,大家當然願意看吳月的單純,甚至有一點小市民淺薄而甜美的臉,她那張柔嫩皎潔,一吹就會破的臉蛋,完美無缺,像晶瑩的滿月。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笑起來,更像一彎眉月,她坐在她那張辦公桌上,若有所思的時候,那麵容好像灑滿銀色月光的朦朧而又溫柔的夜。但黎芬則不同了,她是個進攻型的女人,是咄咄逼人的女人。她的美麗或者她的風流,是體現在她的電腦程序化的運作上。雖然她擁有一個成熟女人,所應該有的一切魅力,高高的個子,豐滿的體態,結實的曲線,嫵媚的麵容,但總不能馬上給人一個感覺,她是個女人。

隻有一個人,對她說過“你真棒”!那是對她作為女人的衷心讚美。不過,這個家夥,現在卻說服她支持那個吳月去參加選美。

“你這個混蛋!”她在心裏罵。“不過,楊子,你要明白,我讚助選美,不等於讚成我手下人去參加,我不是清教徒,也不是老封建,更不是偽君子,一個女人的美,絕不是在台上扭幾下屁股,就能表現出來的。”

“那你就不必掏這幾萬元錢——”

“因為是你的繼母,打電話找到了我!”

“你別在我麵前提她!”

“她也許在為她物色一個未來的兒媳婦吧?”

“算了,不和你說了,說了也沒有用的。”他來了他雅皮士的作風,求你是看得起你,你不想讓我看得起你,就犯不著再求你了。“那麽,再見!”

她笑了:“你站住,楊子!”

“幹什麽?”他停下來。

她不得不承認,從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人時起,沒有一個男人敢於向她表示特別親近的感情,更甭說什麽邪心雜念了。其實,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完全可以施展他男性魅力嘛!她不是永遠吹衝鋒號,叫誰都退避三舍的女人。

“你怎麽斷定我就會拒絕你的要求呢?”

“我還不了解你嗎?黎姐,你隻要說不,便是永遠的不!”

“楊子,這可太武斷了吧?我讓你嚐過幾次閉門羹?”

“我認識你不是一天。”

“如果你能說服我,我也許支持吳月參加選美。”

“得了,黎姐,你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太陽不會從西邊出來。”說到這裏,他笑,她也笑了,因為這是她的外號。在這方麵,她有她的民主作風,不反對別人叫她太陽,不過,除了這位前部長的兒子,很少有人敢於當麵嚐試。

“這回,你估計錯了,我想了想,可以同意吳月去報名!”

“真的?”

“因為既然你三番五次地來找我!”

“真的?”

“不妨說,看在你碩士的麵上!”

楊揚忍不住跳起來,對這個女機器人來講,有點破天荒。他太激動了,跑過來,抓起了她的手,“如果你允許——”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年輕人要幹什麽,自己的手,已經被他的嘴唇貼住了。

“少來勁,”她抽回了手,“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不許耽誤工作!”

在核算中心,甚至在計統局更大的範圍裏,她永遠是一輪燃燒著的太陽,誰都圍著她轉,其實八十年代初,她從大學分到這裏,隻有給彭老總沏茶的份,可現在那位司長,實際上被她牽著鼻子走。雖然這有點本末倒置,但她太精幹了,無她不能,無她不會,無她不料中的事,也無她不插手會辦成的事。

這就是技術專政,那種萬金油式的幹部,屬於曆史了。因此,和她一起工作,你得使出渾身解數,不然,她會對你不客氣。所以,“月亮”心底裏有些怵她,唯恐工作中出了什麽差錯。自從獲準報名參加什麽禮儀小姐選美以後,更加兢兢業業的了。

她最初以為選美,不過到台上去走兩圈的事,誰知正式開賽前還有許多節目。像這種小市民家庭出來的孩子,總是想吃怕燙,又想得到實惠,又不肯下苦工夫的,這對她來講,負擔便覺得重了,吳月開始後悔了。

“大家會幫你的。”楊揚說。

“我想不到會有這麽多的麻煩。”

楊揚太了解這些漂亮的女孩子了,正由於她們的美麗,便有的是為她們效勞的男性,隻要小姐一開口,無不樂於奉命,替她跑腿,為她幫忙。於是養成了她們不大願意費力氣、動腦筋的毛病。哪怕舉手之勞,也看看周圍有沒有獻殷勤的男士。吳月也不例外,甚至連最起碼的參賽必辦手續,例如到公關協會選美辦事處報名填表,例如繳納幾張全身的、側麵的、泳裝的,恨不能最好脫得光光的照片,例如定做晚禮服、旗袍,基本都是別人替她代勞的。這隻是開始,還要去集中,還要去走場,還要去會見記者,還要去拍照,還要去試鏡頭,還要……一想到這些,月亮就頭疼了。

“這不挺好嗎?這不正是使大家認識你的機會嗎?”

“我怕!”

“你得擺脫你的心理弱勢,你能戰勝那些強手的,這對你來講,是一條從此高高飛翔起來,還是永遠默默無聞下去的分界線。這絕對不可以錯過。我會找一個有經驗的人,給你重新包裝的,雖然我們動手晚了,沒關係,來得及的。”

“楊揚,那你得陪著我,我隻有這個要求。”

他大包大攬,“沒問題!”

楊揚,要不怎麽叫護花使者呢?就是這點沒大出息,看見漂亮女性,邁不動腿。花癡,花心,花花太歲,花花公子,他不在乎別人叫他什麽。他有他的理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敢表露出來,你們放在心裏罷了。他還是個業餘繪畫愛好者,什麽都畫,尤其愛給女孩子畫,畫得多少還有點意思。因為他是一個高價未婚夫的緣故,好多女孩子都認為他畫出了自己的氣質,他跟好多部內的部外的女性來往,也不知他專注於誰。三十七八了,仍是單身貴族,按他繼母的話說,白長這麽大了,人到中年,還沒定性,腦子有問題。

大家都支持吳月去把冠軍稱號拿回來,也支持這位護花使者的積極性,不活動能行嗎?不進行幕後交易能行嗎?不臭掉幾個競爭對手,什麽跟誰睡覺,跟誰上床,跟誰姘居,跟誰生了私孩子之類,你怎麽能脫穎而出呢?吳月晚報名也有好處,想編排她的不名譽經曆,也來不及了。再說所謂評委,所謂亮分,究竟有多少公正性,明白人全知道那不過是遮人耳目罷了。因此,賽前的幕後活動,私下交易,爭取輿論,製造空氣,是得大力投入的,否則你就是嫦娥再世、天女下凡,那也未必選上。這要沒有一個競選班子,沒有一筆啟動資金,狗屁也撈不著的。而能擔綱提調這樁事的,非楊揚莫屬。

黎芬見他比本主兒還來勁,有點不是滋味,忍不住打趣這位高工,“是你參賽,還是吳月呀?”

他從不隱諱自己對於漂亮女性的熱心。“我是要讓那小姑娘一炮打響的。”

“打響以後怎麽樣?”

“那她麵前,就是一條更廣闊的道路。”

看他那誌在必得的神氣,黎芬笑著說:“現在我明白她為什麽叫做月亮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愛護她的人,發出的光太強烈了。”

楊揚不傻,他不是聽不出主任話裏有話,但她是評委之一,這一票他不能放棄罷了。

不知誰說過,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個楊揚說清楚。

知子莫如其父,楊棟說他是叛逆,他爸的繼任者,現部長老田,按網絡係統查,他應該叫老田“uncle”,是他繼母的表親,可能受賈若冰的影響,說他是個扶不上去的天子。司長彭克的評價,隻有兩個字,“色鬼”。至於他的繼母,話就更刻薄了,我們家這位寶貝,其實是個畸形兒,別看他讀了碩士,不過是這部分智力成長了,而其他方麵,還基本是弱智,尚未成熟。

楊揚和他這個繼母不過話,而且也不和他父母一塊生活。他不想沾他老子的光,也不願吃他老子的掛落兒。楊棟當“走資派”那陣,他沒少受牽連。所以他從小學起就住校,寧可離汙濁的官場遠些,實際上他等於是個無家的孤兒。對他繼母這番議論的反應,一笑而已。“她幹嗎不說我是個怪胎呢?”

有人問:“那你這個怪胎,認為誰對你的評價,更接近你呢?”

他想了想,“也許隻有黎芬說的,多少接近事實。”

“她說你什麽?”

他不回答。

好事者去問過黎芬,“你怎麽評價楊揚的,能讓他叫好?”

她說她想不起來了。這個電腦女人會想不起來?鬼也不信。

一個不說,一個不講,於是對楊揚這個共產雅皮士的評語,就成了他倆心照不宣的秘密。這兩個人,也挺有些讓人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少爺脾氣,大手大腳慣了,花起錢來不那麽計劃的,口袋沒錢了,就隻找她借;她呢,經常出國,往回打電話時,公事不找她的副主任劉虹,私事不找她的先生謝子軍,隻找他轉達。楊揚有兩個BP機,一個號碼是大家都曉得的,另一個號碼,隻有黎芬知道。很怪,也弄不清楚是咋回事。後來,大家也想開了,這本是一個糊塗著的世界,不知道、不明白、不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幹嗎非要一清二楚呢?所以,唯有他敢跑到核算中心來鼓蠱那個小姑娘。別人,這大機關裏快樂的光棍漢豈止他一個,誰也沒有膽子推開中心的門的,哪怕開著,探下頭,都需要勇氣掂量一下,黎芬可不是好惹的。

楊揚是個例外,那時,吳月剛上班不久,這位守護神就關心起這張光豔照人的麵孔來了。

“你真漂亮!”

她第一麵見他,不知他是老幾?是流氓?見大家對他很客氣,主任甚至親切地叫他“楊子”,大概不是流氓,可怎麽有點輕浮,不那麽正經八百的呢?還送她一瓶香水,她不接受,“對不起,我有事——”她站起來要走開。

“別走,聽我說,小姐,憑你這張臉,應該去拍電影,應該去做模特兒,哪怕做公關小姐,哪怕去外企做白領麗人,也比在這裏做實習生強。”

吳月對他的建議,直晃腦袋,她很難接受才第一次見麵,就對她的前途發表感想的人。當時有個女孩子對她耳語,他就是這麽一個德行,但他不是一個色情狂,你放心好了,他送你什麽,你照收不誤,不要白不要。但她還是禁不住詫異,你是誰?我認識你嗎?你憑什麽這樣關心我?我請你給我做參謀了嗎?

她父母所以托人求到謝子軍,謝子軍又求到自己的太太,在這個部機關裏,謀一份在計算機房裏的工作。第一,出國機會多;第二,工資福利高;第三,掌握一門高新技術;第四,那就是做父母的和這個小姐的盤算,在這裏找個對象,哪怕隨便撿一個,也比小胡同裏、大雜院裏上層次,上等級。所以,當她帶著楊揚回家,和她父母解釋為什麽要參加選美,而選美與拋頭露麵、與邪門歪道是兩回事時,那老兩口已不甚關心選美,而更注意這個年輕的前部長兒子、碩士、高工這些附加因素。等他告辭走了以後,對這位酷哥的麵容,究竟是方臉還是圓臉,都無一點印象。不過,很快兩口子觀點取得一致,小白臉,不安好心眼,男人,隻要有本事,好看不好看,不在話下。弄得送客回家的吳月好窘好窘,“幹嗎呀,你們——”

但是楊揚來到她家,似乎等於一次新聞發布會,全家,包括她自己,包括那大雜院裏的全體公民,突然都意識到不僅僅是選美,還有比選美更重要的信息。

那晚,吳月做了一次很荒唐的夢,羞死了,說都沒法說。

盡管離春天還遠,但第一隻燕子在天邊出現,就意味著是春天將要到來的信號。“少女懷春,吉士誘之”,吳月的父母不得不當回事,不得不了解未婚夫的一些詳情,不得不求到認識的朋友,找到謝子軍,請他了解一下楊揚。一下子提出了一打問題:為什麽三十七八,不找對象?是不是同性戀?是不是生理有缺憾?是不是有什麽前科?是不是人品成問題?

謝子軍是個稀裏馬虎的文化人,他隻記得三樣東西:圍棋、麻將和好酒,委托人再三說,悄悄的,打槍的不要,秘密打聽一下就行了。他才懶得折騰,於是,把問題扔給了他老婆。

她一怔,“你說什麽?”

“這都是中國人的毛病,一來就內查外調。又不是發展黨員,沒這樣挑女婿的。”

“那非把女兒推銷給他不可了?”黎芬的話裏,好像兌進了二兩陳醋。

“屁,看中部長的兒子,但又怕他搞同性戀?”

黎芬樂了。“同性戀是不會的,這麽說吧,他是騎士,但不是處男;他爹媽是高幹,但他們不來往;他應該很能幹,但不好好幹;他看起來不大像是個好人的樣子,但他實際卻絕不是一個壞人;他比較喜歡漂亮女人,但很少見他專一於哪個女孩子。他……”她還可以說許多,被她丈夫止住了。

“你讓我怎麽回答人家?”

“是你問我的,我告訴了你,你願意怎麽對人家講,就不是我的事了!”她心裏不怎麽痛快,這小丫頭,來不及抓撓女婿,而且一下子逮住了大魚。她明白,她不該心煩,可她是女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路上,碰見了楊揚騎著他那輛本田牌摩托車,載著吳月,風馳電掣地從她身邊駛了過去,那女孩飄拂著的白紗巾,伴隨著那銀鈴似的笑聲,一閃而過。她知道,是為選美到電視台去拍樣片的,但一想到她先生突然向她打聽的情況,由不得想,也許楊揚真是打這個小丫頭的主意。

應該說,她自信懂得這個年輕人的品位,他,也許並不是特別願意同成熟的女性打交道,但他對於幼稚淺薄的小姑娘,興趣好像不大。調劑一下氣氛,或有可能,但讓他更多地達到全身心的投入,恐怕就未必了。和他對話的人,沒點品位,他都不屑搭理的。可也說不定,這個月亮出眾的姿色已經擄住了他的心。機關裏,這位麵值最高的未婚夫,像遊**漂泊得太久的小舟,終於不耐煩了,落帆係舟,要把愛情的纜繩拴在這個一笑兩個酒窩的女孩身上嗎?

“討厭——”她忍不住從嘴裏冒出這兩個字。

走進她的辦公室,她的副手對她說:“你氣色不錯!”

“是嗎?”她不相信她在這種壞心情下,臉上會出現和風煦陽的春天。她太了解劉虹了,是個舌尖蘸著糖說話的伶俐小媳婦。不知她有沒有妯娌?可以設想,她大概最討公婆歡心。

“彭老總召開了一個會,傳達部務會議精神,是班子問題,你該了解。”

“是這樣。”

她對人事安排,不感興趣。她認為這是人治社會體係中,那些官僚們手中的最能降服人的一張王牌,不過,進入知識爆炸時期,在技術密集部門,其效能就變得有限。所以,不屬於她這一方土地上的事情,她采取聞而不問的政策。

“吳月去電視台,說你知道的。”

她不但知道,還親眼看到吳月在摩托車上,那份眉飛色舞的樣子。“看來這位小姐選上,還是選不上,恐怕再也踏不下心,在我們這兒工作。我要的是一把拿起來的好手,不是擺擺樣子的禮儀小姐!”

核算中心裏大多數人,和她的看法不盡相同。有一個禮儀小姐,放在辦公室裏,不也很賞心悅目嘛!正如屋子裏擺一盆鮮花,令人心曠神怡一樣。工作能力差點,大家多伸一把手,也把她欠缺的補上來了!

其實,黎芬挺新派,挺開放的,不死板,不別扭,如果不是部裏不讓她帶這個頭,她是打算試驗現在歐美實行的彈性工作時間製。而且她也不習慣官僚體製中的人身依附,拉幫結夥那一套,不以個人好惡,不以對自己忠誠與否來用人。這一次,這位大主任,一反常態,對擁護吳月的群眾輿論,大皺眉頭。我不是弄一個女孩子來給大家調劑空氣的,我要的是一個工作人員。

多別扭!

大家覺得奇怪,因為她反常,這位小姐是你弄來的,你現在又不感興趣。後來,大家也不奇怪了。慢慢明白這位女機器人,終究還是一個女人,逃脫不掉女人的本性。吳月攝人魂魄的美麗,奪走了往常人們對於主任的注意力。

“早先,你是頂尖的,現在,你還是頂尖的,我們始終向你致敬,不是嗎?”

黎芬大笑,“我可不是藝術品,你別高抬我。‘本田’!”有時叫他這個日本人姓氏,不等於他就是日本人,不過,有一輛本田牌摩托罷了。她明白楊揚當著大家的麵,說這句話的用意,“你別替我作這種精神分析,你還不如到中心來,不但有我這樣頂尖的,還有比我更頂尖的呢!”

楊揚舉起雙手:“老姐,咱們免談行不行?”他怕來這兒,因為這裏是官場爭奪戰的要地。第一,高科技;第二,高收入;第三,高知名度;第四,高台階,很容易往上爬。黎芬要不是有後台,早被人咬得遍體鱗傷了。

“你不是這個原因!”

“是這樣,我不瞞你,這兒終究不會太平的。”

“胡說。”

“但願我是在瞎說八道,老姐,我想離得遠一點。”

“你真渾透了,你怎麽能這樣消極?”

對這個強按牛頭不飲水的家夥,前部長為他氣出了心髒病;老田,當時還是副部長,勸她:“黎芬,算了,他是扶不上去的天子!”而司長彭克,暗中得意這個局麵,楊揚若到核算中心,那麽,黎芬就要坐到他的位置上來。楊揚不來,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女機器人,不會放心把中心交給一個她不信任、不勝任的人手中。

“真糟糕!”彭克做出遺憾萬分的樣子。

她也真不夠客氣,給他講了農夫帶著狐狸和雞,以及一袋米過河的故事。老總除了政治嗅覺異常靈敏外,其他方麵,通常是智商不高的。但即便如此,幾十年的官,也當過來了。這道智力測驗題,他竟擺弄半天,也沒過得河去。反正他懂得一點,那位花花公子一退套,黎芬的戲就唱不成。黎芬是個想做到,無不能做到的女機器人,但獨有對這個楊揚,她一手栽培起來的高工,無計可施。她不好硬行調動,怕傷了感情,隻好等待他覺悟。

也許楊揚真是個藝術愛好者,對於當官什麽的,從心裏感到沒興趣。尤其厭惡官場鬥爭,他父親一生雖然沒有垮台,但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他恐懼至今。於是,黎芬也能理解他為什麽愛好一切美的東西,尤其喜歡漂亮的女人。從幼年起,這種官場的險風惡浪,嚇得他隻有往這個避風港裏逃。

當“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的時候,這個共產雅皮士,是挺被她不一般的成熟女人所吸引的。盡管現在,月亮有她年輕的優勢,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是無法和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爭高低的。但黎芬是懂得營造自身魅力的女人,始終保持她的風采。春天固然美不勝收,金黃色的秋天,成熟和收獲的季節,不也同樣令人陶醉嗎?

按照這位業餘美術家的評價,吳月的美,是現代的,又是古典的,是東方的,又是西方的。“你不覺得那小女孩的鼻梁,很有些古希臘的風韻嗎?”

“得了,‘本田’!”黎芬打斷了他,“她不是維納斯!”

上帝對吳月太偏心,給了她無可挑剔的美。黎芬也承認,這個實習生,確實受端詳。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簡直挑不出什麽缺點。身材,個頭,皮膚,手腳,都生得那麽恰到好處。更甭說腰、胸、臀三圍,如何的合乎標準,連頭發也像烏雲,像瀑布,絕對可以去做香波的廣告。

核算中心,是黎芬的一個傑作,沒有她,也沒有這個領先走進二十一世紀的產兒。前部長楊棟,一位被稱做在官場中永遠不沉的船,會被她說動了心,舍得在他離任前,下這麽大本錢,說明時代也會改變人的。

部裏的人私下裏議論,楊棟在為自己學計算機的兒子鋪路,也認為黎芬這個女機器人,之所以籠絡著楊揚,表示與眾不同的親昵,也是想通過這個年輕人,達到抓住前部長的目的。果然,黎芬在官場運作中,從此處於一個有利的位置。而且你不得不認可,在知識爆炸的今天,技術專政的事實。這也是她得以壟斷住這樣一個龐大的電腦帝國,不容他人置喙的手段。

“這個女人哇,不尋常!”她的上司彭克,哼著《沙家浜》裏的唱詞。

這裏,像楊揚形容的一樣,是一望無際的數字沙漠。除了表格、數據,和一年到頭在不停運算的電腦作業外,沒有別的風景,中心裏的工作人員,像沙漠之舟似的不停地跋涉下去。把生命之水,一點一滴地耗盡在這大戈壁裏。一想到這裏,楊揚就為月亮痛心疾首,這不是美的毀滅嗎?

“月亮,你得離開呀!”

黎芬心裏打鼓:“這小子,十有八九,真的迷上了!”

“老姐,撇開你的成見,不覺得這小姑娘,在你這兒,可惜了嗎?”

“得了,年輕人,人不是為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也是像月亮這麽大小年紀,走進計算中心的,那時這裏隻有算盤。青春會過去的,誰也不會永遠十八歲!臉和鮮花一樣,會謝的,也包括你,多情的騎士!最後,要想自己結結實實地站立在地球上,靠頭腦,靠手和腳。”

楊揚打量著她:“你曾經說過,一個人應該享受青春。”

“是這樣!”

“你還說過,你甚至沒有青春!”

“是這樣!”

“我發現,你比以前的你,退後了許多!”

她知道這個共產嬉皮士,決不會無的放矢。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提吳月,她情緒就會偏激。其實她有時願意向楊揚敞開心扉的,那是她唯一的聽眾。但這一回不,反而問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本田’!”

“算了——”他不願講出這種屬於女人的本能,那不僅得罪她,也會傷害她,在這個大機關裏,除了他,沒一個人再能理解她的了。

黎芬改變了口氣,換一種談話方式。“當年我走進這間屋子時,別人把空下來的桌子和椅子,讓我坐,因為我也有實力坐。我呢,也會像我的前輩一樣,走出這間屋子,把桌子和椅子讓給別人。那時,隻憑一張漂亮麵孔的吳月,能坐穩那把椅子嗎?”

“得了,主任,”楊揚說,“你早晚會把彭老頭趕走,你說不定還會上升,因為正如你所說,已經進入電腦時代。而像你這樣按程序運行的,誰也不可阻擋的幸運兒,全機關也隻有你一個。”

“謝謝啦!你知道我是個願意離戰火遠一點的人。”

“你別胡扯,中心是誰也不敢動,誰也不會碰的。反正我等著,不久的將來,你覺悟了,你會振作,你會回來的。”

他對這位老姐,感情也是挺複雜的。希望她成功,怕她失敗,但也預感到,她成功得越大,那麽等待她的失敗也越可怕。她隻知道她麵前的這一條路,殊不知中國,是每條路都相連著,這就是所謂的“網絡係統”。你納入了這個係統,這係統就製約著你,這是個必然結果。像她這樣,有時,粗暴得令人難以接受;有時,電腦程序似的不可改變的固執;有時,過分的近乎強迫的要求;有時,自以為是的相信技術專政的強權……她忘了,在這個一方麵挺原教旨,一方麵又挺官僚的集體中,上帝並不會永遠朝你微笑的。

但是,楊揚在機關內,唯一能夠傾吐內心,而不被嘲笑的,也就這個黎芬了。

也就隻有她敢說:“楊揚,我並不讚成你,可我也不會反對你,如果你覺得這樣,對你很合適的話,我也能努力地理解你……”她,盡管半點不讚成他的業餘愛好,不過,她從不笑話他,“既然你如此熱衷,那我,你不反對的話,找我那位先生,去求求名師指點指點如何?”謝子軍奉她的命,請名畫家,請名教授,看過他的幾幅代表作。

獨是在吳月這個問題上,她不支持楊揚,也不理解他的積極性。

“也許他在改變他的嬉皮士觀點,要當真地愛了?”她斜著眼睛打量他。

他能明白黎芬未說出口的想法:“你別往那方麵想,我隻是覺得在這沙漠裏,再美麗的花,也會枯萎的。哪怕讓她輝煌以後再謝,不好嘛!”

月亮,並不像楊揚那樣焦慮,她從大雜院進入這一個嶄新的世界,好像還來不及想這些。她剛剛走進沙漠,還想不到最後是走出沙漠,還是死在沙漠裏的問題。她不到二十歲,關心化妝品,關心服裝,關心歌星,關心流行歌曲,關心楊揚直皺眉頭的金啊銀啊的,還來不及呢!在這一點上,月亮和大多數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找不到什麽差異。而楊揚,逃不脫所有男人都要犯的錯誤,一旦被女人的美麗所吸引,便不及其餘,哪怕極其明顯的毛病啊,缺陷啊,也看不到的。

黎芬不會明明白白地告訴楊揚,那小女孩的淺薄。楊揚有思想,他不需要指點,而要自己覺悟。黎芬相信,越輝煌的花季,也越匆促,櫻花怎麽樣,一個禮拜就落英繽紛了。

“你老姐有這個自信,楊子,時間會讓你清醒。”她在心裏發誓。

上帝給了吳月美麗,但並沒有給她更多的聰明。正如黎芬很聰明,但四十出頭的女人,就不可能再如吳月那樣鮮豔了。要是,那位小姐既美麗又聰明,黎芬也許就退出這場角力了。如果,黎芬既不聰明,也不十分地有姿色,她連想都不會想這件與她無關的事的。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女人則尤其奇怪,是啊,黎芬問自己:你既然不喜歡她,她也不適合在這裏工作,那就動員她離開,另謀高就。幹嗎又不肯輕易放她走,要把她控製在自己手裏。而這個吳月呢,也無法理解,她替那位小姐想:既然怕這位女機器人的上司,既然有更多更適合她發展的前途等著她,幹嗎不一走了之,而寧可守在這裏?

看來,隻有一個誰也不願承認的事實,那就是感情上的矛盾了。

這間很大的電腦機房和辦公室,全部是打通的,至少相當於百貨大樓的一層營業大廳,這頭看不到那頭,每一個間隔裏,兩個人或者三個人麵對著電腦。吳月確實不是一個很有邏輯概念的女孩,對於數目字,從心底裏產生拒絕情緒。她覺得在這大屋子裏,不但國庫的報表,流水似的傳來,好像連聯合國的賬單,也要從這裏經過似的。那些國際財團的數據分析,有時像印度女人穿的紗麗一樣,能有好幾十米的長度,一看到這些雪片似飛來的報表,在桌上堆積如山,她看著,頭皮就發奓。

盡管她努力使自己不煩。

“你趕緊逃掉吧,小姐!”楊揚是護花使者,他為此痛心,“別人糟蹋美,是罪過,自己浪費美,也是不可饒恕的!”

那是他和她第三或者第四次見麵,就要讓她試鏡頭。她認為是玩笑,沒當一回事。後來,聽說一部電視劇的女主角出了車禍,急如星火的導演到處物色替補人選,竟開車來到中心樓下,等著見她。往樓下一看,果然有電視台的車,“不行,不行!”她趕緊躲進洗手間不出來。

她上班半年多了,每天不停地把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數字,輸入電腦,然後把這些演算結果,存儲起來,放進櫃子裏去。那些鐵櫃,像巨獸一樣,吞進數字,也吞進人們的青春年華。

還有好多個辦公間隔空著,一到月底,忙不過來,那些臨時來幫忙的人,就會坐到這些桌椅上加班加點。這些被找來幫忙的,是從彭老總手下別的部門暫借的,都是黎芬點名要的工作幹練的小夥子。隻要這些突擊隊一來,吳月就真像十五那晚的月亮一樣,格外地放光了。那是她一個月裏最盼的幾天,也是很多人向她獻殷勤的幾天。她喜歡這種辦公室裏難得的節日氣氛。到了夜深,副主任,一個幾乎沒有什麽自己想法和看法的女人,一個基本上以黎芬意誌為意誌的女人,就會張羅照例的夜宵。吳月最年輕,跑腿是她的事。於是楊揚自告奮勇陪同她去買,他的本田摩托就派上用場了。

“買麥當勞?”

“當然!”

“當然也可以。”

“劉虹會批準嗎?”

“要不,我去問問她。”

劉虹最會做人了,連忙跑過來向楊揚討好地說:“你就看著辦吧,楊工!”

這個劉虹,早年,曾經在全國珠算比賽中,獲得過行業冠軍。黎芬剛上班的時候,她是當時中心的頭兒,一進屋子,隻聽劈裏啪啦的算盤珠子響。“這都是過去的曆史了,不值一提!”誰要是當麵說起這些,她總是謙遜地一笑。而且還要讚美一番,“現在,我們提前進入二十一世紀了。”這恐怕就是她能夠跟黎芬合作的原因。一個不拔尖、不靠前、不多說、不少道的副手,一個和顏悅色、笑容滿、把瑣碎事務料理停當的副手,黎芬也沒有什麽好挑剔的。

大家也挺佩服她,和這樣一個太強的人合作,不容易。但好像補償她似的,誰也比不上她日子過得幸福,她先生早晨開車送她來,下班準時接她走,溫柔體貼,嗬護備至,天天都像是過蜜月,幸福得讓所有人都羨慕。而且這位中外合資企業裏的中方經理,挺有活動能量,因為他背後有個財團。

有一次中心搞過一次團體三峽旅遊,就是他,從北京包了一架飛機到重慶,又包了一艘遊輪到武漢,最後又包了兩截臥鋪回北京,全程安排,有接有送,一路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最詫異不止的,劉虹的先生根本沒露麵,把事全辦了。在這個世界上,從哪兒能找到這樣神通廣大的丈夫呢?

每到加班的日子,她先生會專門派人給她送吃的來,於是,就大家共享了。

除了每月的這一兩天,辦公室裏有點生氣。餘下的時間,可能因為黎芬是一個最標準的職業女性的緣故,就隻有嚴肅正經和埋頭工作了。她是從來不帶頭談她的家,她的先生、她的小孩的,好像她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核算中心,別無其他。

吳月漸漸地也風聞這位女機器人,並不是事事都那麽痛快的。在家庭方麵,黎芬不如臉上總透出滿足的副手。黎芬跟她先生不那麽融洽,她先生是個沒什麽正形的文化人。一個性格太強的女性,大抵會碰上這些不如意的事,很難找到美滿的愛情和滿意的丈夫。有人說過,正因為丈夫弱,妻子才不得不強;也有人說過,正因為女人太強了,男人就顯得弱了。

但在表麵上,誰也看不出黎芬內心裏有些什麽痛苦。不過楊揚能體會出來,所以,他願意她在事業上有成,那是她最大的愉快了。

她講究穿著,講究風度,講究修飾,她永遠那麽帥氣。她絕對買名牌,買價錢最貴的,吳月好幾次,在燕莎,在賽特,看見過她,吳月躲開了,沒敢跟她打招呼。她的先生垂著手在後麵尾隨著,從主任在班上這樣那樣地要求大家,吳月能想象她先生該怎樣不好侍候她了。吳月想,她先生大概和自己處境有點類似,弱者對於強者,總是難免有一種本能上的敬畏。

黎芬也沒想到吳月,人長得倒秀氣,反應卻遲慢,心手不夠機靈,也拿她不知怎麽辦才好。人的敏捷反應是天生的,不是教得會的,所以黎芬觀察了幾天以後,對這個心不在焉的月亮,有些懊悔招她進來。主任有個理論,漂亮女孩供觀賞,呆一點無所謂,而在她的核算中心裏,需要幹活的快手。幸好,黎芬是個說了算,做了就不後悔的人,如果是別人介紹來的,她早把吳月踢出辦公室了。

辦公室裏的同事,倒不怎麽要求吳月多麽多麽能幹。世界上隻有一個黎芬,而黎芬,也不是每個女人的標準。你精力過剩,你幹勁十足,你頭腦清醒,你巾幗英豪,不是誰能比擬的。幸虧劉虹不是黎芬,兩個太陽還不把老百姓曬焦烤糊了?不過,劉虹要也是黎芬一樣的強,兩個人必有一個得離開中心。吳月嘛,小姑娘,調劑一下辦公室的氣氛,有什麽不好呢?有這樣一位秀色可餐的少女,讓人們看得順眼些,胃口大開,不也是提高工作效率嗎?

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有人緣。那些月末幫忙的小夥子,原來不大肯來的,給加班費也不樂意。自打吳月上班以後,他們就不再抱怨主任找麻煩了。有事沒事,還到辦公室晃晃,或者給她來個電話。約她看個電影啊,一塊兒到櫻桃溝、到康西草原玩啊,坐上楊揚的大摩托,滿世界兜風啊!

吳月有時候向他們請教一些業務上的小問題,本來一句話可以說明白的,常常要多說三句四句。求他們辦件什麽事,別人很難馬上得到結果,她總是很順利。每當這個時刻,黎芬就要皺眉頭,要打開過濾器,換點新鮮空氣。然後對劉虹說:“這些男孩子,真能纏吳月。”

劉虹一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作為女人,她挺嫉妒吳月的父母,會生出這樣一個天生麗質的女兒。黎芬也有個在爺爺奶奶家上小學的女孩,她說她就從來沒有這種羨慕的感覺。劉虹笑著說:“黎芬,這就是你能當主任,將來當司長、當部長助理的原因。”

她看了劉虹一眼。

“黎芬,你不要誤會我諷刺你,我是說的真話。我先生誇過你,說你是一個大手筆的女人。”

“得啦!”

有人說,主任是快手,嫌吳月這個新手不頂勁,別人完成一百份單據時,她隻能弄好五十份,說不定還要返工,為此,惱火她。也有人說,女人對比自己更具備女人魅力的對手,哪怕是她的下級,也不會高興的。

這是楊揚在麥當勞排隊時說的。

“你可別瞎說——”月亮緊挨著他站,把那拳頭似的乳胸貼著他。

那些來幫忙的年輕人,總是圍著月亮轉,大概使黎芬不很開心。尤其她一手提拔的楊揚,對月亮的美,到了心醉的程度,無論如何,這是她挺忌諱的,雖然她並不表現出來。

“好!”大家轟然叫絕。

在楊揚眼裏,這個唯美主義者,隻看到她那成熟女性的健康、豐滿、優雅和風度,這是最棒的女性,他對那些年輕人說他的陶醉,其他什麽,他不感興趣。

“是啊是啊!你什麽都有,便著眼於女人的本身了。”

計統司裏的年輕人,所以爭著向她獻殷勤,就因為她在頭兒們那裏,有發言權。很簡單,分房出國,提級加薪,她一句話能起決定作用。彭克做不了她的主,但她卻能左右老總,甚至部長老田,也不得不屈尊來征詢她的意見,什麽軟科學啊,模糊理論啊,拓撲學啊,她總是比那些吃政治飯,隻會當太平官的人,要明白些。所以,加班的日子,吃完夜宵,出了機關大門,準有年輕人義務保鏢,搶著送她回家。

因為,離機關不遠,有一段三四百米的僻靜馬路,兩邊都是圍牆大院,院內樹木蔥蘢,牆外路燈晦暗,曾經出過幾起搶劫和流氓侮辱婦女的案件。盡管後來加了燈,加了崗,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弄得同是行路人,也互相戒備著提防著,等走對麵了,方知是同一單位的人,不禁啞然失笑。黎芬不像她的副手那樣有福氣,先生坐在大門口的轎車裏等候。可她雖指不上那位敗落幹部謝子軍,卻有好多青年自願者,有一天,她隻顧加班,忘了看表,那些騎士們,打了一會兒乒乓球,見她老不出來,以為她先離去,便也散了。

等她十一點多出來,慘了,末班車都收了。

這時候,她最恨的就是她那不爭氣的先生了,你可以完蛋,你可以自暴自棄,你可以像一條癩皮狗,成天趴在窩裏,但你至少應該盡到做丈夫的責任。這麽晚不見人影,你能安心在家穩坐著看電視嗎?當她一個單身婦女,穿過空曠的機關大院時,那種轟轟烈烈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而是淒清孤獨,無依無靠。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位酷哥,在機關大門口等著她呢!

“你——”她驚喜地快走幾步,撲向那輛本田摩托。“你怎麽知道我沒走?”

“那些人回來說你早走了,我給你家打電話沒人接!”他給她扣上頭盔,說,“上車吧,我送你,免得壞人把你打劫了!”

黎芬下了班,嚴肅就少一點。“老姐我還怕你小子打劫呢!”

“你不上車,我可要走了!”

楊揚從來不掩飾對於黎芬的親昵感情,他根本也不在乎別人說長道短,表麵上,人們理解是黎芬好像在巴結這位部長的兒子,其實,倒是楊揚從一開始不知什麽原因,有一種對於這個女人的依戀。說句良心話,她堅持要他去讀研究生時,並不了解他是誰的兒子。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融洽親近起來,是存在著一種說不出的“場效應”的。這也許就是緣分吧?

深夜,空**的大馬路上,風馳電掣,疾風從耳鬢颼颼掠過,也是在辦公室裏找不到的樂趣。這時候,她不再是按程序運行的女機器人,甚至鼓勵楊揚加速,“快點,再快點!”反正夜深人靜,出出洋相也無妨,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呼嘯”。

“你真會瘋!”

她回答:“我為什麽不會瘋呢?”

但不論怎麽瘋,也不論怎麽晚,第二天,住得離機關最遠的黎芬,總是第一個來到辦公室,而且已經做過了韻律操,衝了淋浴。相比之下,月亮這少不經事的小姐,就顯得慵懶了,她從家裏到機關,走大馬路,騎車隻要十分鍾,抄近路,還要快些。但每天,她總是最後一個打卡,而下班鈴一響,是她第一個走出辦公室。她一出門,黎芬就搖頭。

似乎她有專門盯著這位小姐的第三隻眼。

劉虹在核算中心,大家特別佩服她的僚機精神,她年紀比黎芬小一歲,學曆卻比黎芬高一截,她是幸運兒,當了珠算冠軍以後,就保送工農兵進大學,後來又讀了研究生,而黎芬則是下鄉插隊,恢複高考才讀計算機專業。劉虹對這些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那圓乎乎的臉上,永遠掛著知足和快樂的笑容,要不然的話,黎芬大概早想法把她趕走了。她現在扮演的角色,就是女機器人和大家之間的緩衝器。黎芬需要這樣一個人給她補台,而群眾也需要這樣一個人,能對她施加一點影響。劉虹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在長長的樓道裏,攆上了那個漂亮小姐。“月亮——”

“有事嗎?劉老師!”

“我有一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吳月望著這位細皮嫩肉,日子過得很舒心的副主任,猜不透她什麽意思,但她一笑起來,很甜很甜的樣子,使吳月放下了心。盡管楊揚對自己說過,他不喜歡這個副主任,說她整個兒的俗氣外,還有一點點邪氣。吳月不是藝術家,看不出來。但劉虹經常幫她業務上的忙,特別吳月動不動糊塗出錯的時候,劉虹總會為她悄悄地糾正,而且不像主任那樣沸沸揚揚地,弄得她無地自容。所以月亮很感激,很尊敬她的。吳月甚至還知道她在主任麵前,說過自己的好話。這年輕女孩不是笨,是沒有開竅,誰都有這個過程,適應以後會慢慢地好起來的。主任反正看不上她,反駁劉虹說,“我們都是這樣進機關的,怎麽沒有這個過程?”劉虹當然不願得罪主任,便笑笑,不再堅持己見。

“老師——”吳月連說句客氣話也不懂,站在那兒。

一聽黎芬的名字,她有點條件反射,立刻緊張起來。

“其實吧,月亮,你現在參加選美,斷不了活動,耽誤不少工作時間,既然讓你去了,那你最好不要踩著上班鈴進來,踩著下班鈴離開。”她笑著說,“當然,那也不能算遲到和早退,不過,主任是個嚴格要求的領導,所以,這也是一個印象問題。”

吳月傻了,她最怕主任一句話,收回成命,不讓她去參加選美。

“那倒不會的,黎芬是個說了就算,不算不說的人,這你放心,你要是注意一點,總是有益無害吧!”

那天回家,她心裏也想討黎芬的好,也想做出些好的表現,不過睡了一覺以後,第二天清早,月亮把副主任的囑咐,忘了。一上班,走過劉虹的辦公室,看見那雙朝她笑的眼睛,才意識到自己的忘性太糟,劉虹半點也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但她心情卻壞透了。

上午,心亂如麻的她,至少做錯了二十份單據,需要返工,以致楊揚來了兩次電話,告訴選美的進展,她也提不起精神和他談。下班鈴響,她要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黎芬把她叫去,很客氣,先問她:“今天晚上,選美有安排嗎?”她搖了搖頭,“那好!你多留一會兒,把這些出錯的單子,再重複做一遍。”主任聲明,這當然是沒有必要的事,因為你已經發現並改過來了,大可不必多此一舉。但這個女機器人說:“這絕不是懲罰,隻是想讓你加深印象,以後再碰上類似情況,便會產生一種職業的警覺。”

“這有點破天荒。”黎芬走了以後,劉虹對吳月說,“主任一般不這麽太讓人過不去的,也是為你好吧!算了,你就努力地做吧!”

大家都走了,偌大的辦公室裏,就月亮一個人,她哭了。

在作出這個決定,離開辦公室後,黎芬自己也不高興。她覺得和一個比她小二十歲的小女孩製氣,第一無聊,第二太沒檔次。

女人,永遠是女人!她發現了這個其實算不得真理的真理。嫉妒不是女人的專利,但女人要嫉妒起來,那可挺難控製住的,總不能回去撤銷這個命令吧?

她給自己一個不好的評價,你這位老姐差點勁!接著替那位小妞想,一份單據,若是她做,不到一分鍾,掐過表的,五十四秒,全機關都知道她是一把快手,正如當年對劉虹打算盤創下冠軍稱號一樣的遐邇聞名。在電腦上,她神話般的速度,快得令人不能置信。而在月亮那笨磕磕的手指底下,至少五分鍾才弄妥一份。十份,她就需要五十分鍾,做完那二十份,而且還要保證不出任何差錯,免得重做,那也得到八點鍾以後,才能完事。對這樣一個漂亮而笨磕磕的女孩,有一種勝利的快感。想到這裏,她在心底裏笑了,不是笑月亮,而是她這超乎常人的清算速度,是自己並沒有花費太多的力氣去苦練,便得到了別人也許三年,也許五年也未必有的成績。她笑,因為她心情好,上帝雖然沒有給我一張好看的臉,但卻給了我才能。

她馬上停住了腳步,折回頭來往機關走。“算了,讓這個小美人回家吧!要不,就在那兒手把手地教她。”黎芬心軟了,要是結婚早的話,說不定自己的孩子,也該有月亮這麽大了。

算了,算了,這些嬌生慣養的年輕人!

等她走到機關第三道門衛,突然發現那輛挺眼熟的大摩托,橫在那兒。她,明白了。那門衛自然認識她,要給她開門,她擺擺手,轉身就回家去了。

是他,那個楊揚,這輛車是他在東京打工時置下的產業。原先她曾經是這車後座的常客,自從月亮出現以後,這後座便不專屬於她了。他肯定是在那個灰姑娘身邊當騎士,在詛咒她這個老巫婆吧?

她曾經明確地問過他:“我不會猜錯,你喜歡月亮?”

“我對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喜歡。”

“也許對吳月更感興趣些,你別否認——”

他說:“美是無法準確比較的,你猜我欣賞吳月什麽,是那種簡直無可挑剔的完美。不過,凡是不讓我討厭的女性,都有值得喜歡的地方,正如每一幅名畫,都有個性,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女人不是畫!”

“從審美意義上說,這兩者有共同的東西!”

楊揚是那種不是很正經,但也不是很不正經的時代青年,他很聰明,他很瀟灑,他很自由,他過著他自己願意過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追求。黎芬記不得自己從哪年起,就和美術館,就和畫展“拜拜”了,也想不出這個小夥子花一大筆錢買《世界美術全集》,有什麽必要?更不可理解,大禮拜兩天時間,跑到荒郊野外去寫生,樂趣究竟何在?但他,這個挺不錯,應該挺出息的楊揚,卻把心思全用到藝術的愛好上麵。她替他可惜,給了他四個字的評語:“莫名其妙!”

他反詰她:“主任,什麽才不莫名其妙呢?”

“你不是畫家,你也成不了畫家。你是搞電腦的專家,你和程序、數字打交道……”她還沒有把話講完,他拍拍屁股走了。

她不習慣他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什麽都無所謂。因為這不是她的人生態度,她主張積極進取,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做些事情。她說的做些事情,並不非常政治色彩的,隻是作為一個地球人來要求。所以,她弄不懂他,那些他應該得到,而且能夠得到,但別人卻很難得到的東西,竟絲毫也不珍惜。有,或者無,多,或者少,得到,或者失去,都好像是別人的事,與他無關似的。

楊揚說:“算了,主任,你不必要當嘮嘮叨叨的老太婆,來開導我!”他叫她主任,而不是老姐或黎姐的時候,就不怎麽友好了。

“你曉得我等著你回心轉意嗎?”

“謝謝你啦,主任!”

“你知道將會有人事安排的新舉措嗎?新頭不會久久地按你老爹的路子走,他要建立自己的班底。”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傻瓜,你該醒醒了!時間對你對我,都不太多了。”

“我不會到中心去接你的班的,我簡直不能想象,我不讓吳月在那浪費她的美麗,而我卻要支使她往沙漠裏,越走越深——”

“你那麽關心她?”

“難道她不值得關心?”

“哦,很高興你終於使我明白,你終於承認,愛上我們辦公室那位小妹妹了。”她知道她說這話透著一絲絲酸,她終究是女人,就逃脫不了女人的基本感情,這也是她每次坐在他摩托後座上的時候,一個總忘不了要轉彎抹角提出來的問題。

“又來了,你這道永遠的智力測驗題!”

“那你就明確回答吧!是,或者不是——”

楊揚說,即或月亮也愛他的話,他大概很難下決心去接受這份愛的。這是他心裏的話,但黎芬哪裏相信。“得了得了,年輕人,你要講謊話以前,先看看對方是不是一個能被謊話欺騙的人。”

“我沒有撒謊,我幹嗎要對你撒謊呢?”他回過頭來辯白。

“喜歡一個女人,可又下不了決心去愛她——”

“按常規來說,是不可理解,但不按常規的話,那就又當別論了!”他一直認為她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那麽她應該不同於凡俗,應該能夠了解他喜歡一個女人,和熱愛上一個女人,並非一回事的觀點。

他講了半天他的哲學,誰知身後的她,沒有反應。

他把車停下,掉過頭來。“老姐,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你管?”

“我真的一絲絲也不願意傷害到你的。”

她還是頭一回聽到他這樣表白,這樣看重她的個人情緒,不禁心頭一熱,竟很愣了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

“你怎麽啦?你!”他掉過頭來看著她。

她學他的說話方式,“怎麽也不怎麽!”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後背。“走吧,天太晚了。”她又興致勃勃了,“踩油門吧,年輕人,過一段快車癮!”

“你可要抱緊啊!”

“放心,你這台大本田是甩不掉我的。”她很為她此刻能想起這一語雙關的話,感到得意。心裏想,小夥子,你聽得出來嗎?

“想不到什麽?”

“你別往心裏去,黎芬,在我認識的女人當中,要數你最女人的了!”

“這是什麽話呀?”

“你豐滿得讓我痛苦!”

其實,她清清楚楚這個男孩子的讚美,但她裝作沒聽見:“你說些什麽呀?”

楊揚不覺得他發自內心的這番話,有什麽不妥。他的感覺告訴他,在他車後載過的女性當中,這是個最柔軟,也是最溫馨的女性,他享受的就是這一刻,才不去管她別的什麽呢!

他說:“我一點沒有恭維你的意思,黎芬,你是最棒的,你真棒,你簡直棒極了……”

“什麽棒?”

“還要說嗎?”

她的心有些發顫,不知他要說出些什麽,不過,她很想聽。“當然!”

“我說了!”

“說吧!”

“你不要怪我。”

“唔——”

“老姐,你的**,是所有人中最數一數二的——”

“哦!天曉得,你這個混蛋,說說就離譜了!”她警告他放老實些。

他笑了,“主任,你不願聽真話?有一年,在北戴河海濱,說是鯊魚,我把你抱起來往回走,你的泳衣突然斷了的那回,你還記得嗎?”

“你太過分了。”黎芬要他停車,不停,她就要往下跳。

“別,別!”他急刹住車,“我想你會知道我是真誠的,黎芬。”

她用手戳他的腦門:“你跟我這些年,你會不了解我這個人?要是換了別人,我不會饒的。”

楊揚陷入窘境之中,這是他少有的。“我一點不是壞意。”

“誰知道!”

這句話,對這個自尊心臭強的小夥子,簡直缺乏最低限度的信任,楊揚把火熄了,一言不發地站在馬路中央。

她也覺得自己太言過其實了。於是都愣在那裏,都不說話。

黎芬在思索,她從來沒有產生過讓人家受了委屈,自己有什麽不對的感覺。她先生就經常受她冤枉的,動不動莫名其妙地朝謝子軍發火宣泄,沒碴找碴。可這一會兒,大概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回,站在摩托車旁的她,覺得自己失態了。但她,又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女人,不過她沒有一甩袖子就走,好吧,她對自己說,那就陪著這個男孩子,在這兒看天吧!

深夜,在那無人的大街上,他不走,她也沒有走。他不說話,她也沒有說話。也不知僵持了多少時間,他才說了話:“誰讓我是男子漢呢!”示意她上車,推著那輛摩托送她到家。

她進屋,一看客廳裏的鍾,已經誤了她做韻律操的時間了。“哼,男子漢,走著瞧吧,我會等到那一天的。”她也說不好那一天是什麽樣子,但她堅信,會有那一天。

她朝她先生吼:“你怎麽這樣婆婆媽媽的,煩不煩?”

吳月後來不哭了。

哭,有個屁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她想起了這句話,便給楊揚,還有其他經常來幫忙的小夥子,像海上遇難似的,發出了SOS求救信號,逐個呼叫了一遍。

這些騎士們,一聽到小吳月快要在水裏溺斃的聲音,急急忙忙地趕來了。

楊揚接到呼機最早,來得倒是最晚,月亮嘴角掛上一點小小的失望,她生起氣來,也挺動人的。

不過,幸虧他來遲了,沒把車推到機關存車處,而是撂在了大門口。否則,黎芬看不到他那輛摩托,會興衝衝地抱著頓時博大起來的胸懷,來幫助這個受懲罰的人,若是推開辦公室的門,見她的核算中心,竟被幾位騎士弄成KTV歌廳的樣子,要不火冒三丈,也會一口氣閉過去的。

那輛她太熟悉的摩托,有些刺傷她的自尊心了。那種深夜大馬路上兜風的快樂,那種肆無忌憚的笑聲,那種從心底裏衝出來的放任的呼嘯,看來不是專屬於她的特權了。難道,她摟著那個年輕人,貼著他結實寬闊的臂膀,嗅著藝術家特有的苯烯顏料氣味,所產生出的想入非非的念頭,那個小姑娘也和她共享了嗎?

雖然這種嫉妒,說白了,是多餘的,但不成其為感情的感情,還是攪得她好不愉快。於是,站在那輛來不及放好的大本田旁邊,剛才湧上來的興致,一下子跌落到最低點,頓時,扭轉頭走了。

楊揚來到之前,那二十份單據早被大家弄完放在一邊,這群年輕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做好了。可大家不想馬上離開,月亮也有等一等楊揚的意思。大家幹坐著陪一位漂亮小妞,沒有節目助興,那怎麽行呢?於是,稍一張羅,音樂有了,啤酒和小吃有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就這樣開始了。

月亮覺得很幸福,這麽多朋友,隨便拽出一個,也比大雜院一張嘴“丫挺的”小夥子強,每個人都向她獻殷勤。有一個得過國標舞大獎賽的青年,指導她跳一種拉丁風格的恰恰舞。因為這次選美,其中有一個表演項目,就是國標舞。不過她也的確笨些,女孩子幾乎都有這方麵的天賦,可吳月美麗卻不夠伶俐,學什麽都比較遲慢,踩得那年輕人直叫喚。剩下的幾個,有的架著二郎腿,有的啃著邦尼炸雞,在侃著機關軼事。

“知道嗎?”

“知道什麽?”

“陪新部長出訪考察的代表團裏,有誰?”

“管他有誰,反正沒有我的份。”

“你簡直想不到——”說話的人喊吳月,“你們那位副主任,怎麽樣?”

正在跳舞的吳月說:“挺不錯的呀,她一點也不厲害。”

“你趕緊巴結巴結她吧,說不定她要把你最恨的那個女機器人轟走呢!”

也有人嘬著牙花子:“那娘兒們,一臉笑容,你們可也別光看表麵,沒準是在韜光養晦呢?”

“反正這回部頭出國,點了她,而把黎芬晾在那裏。你們不能不承認是一種人事變動的前奏曲。”

“唉!管她們誰上誰下呢,咱們喝——”

如果不是楊揚出現,這歡樂良宵就得天亮見了。年輕人一玩,就沒有時間觀念的。一見他進門,吳月丟下舞伴,迎上去。楊揚向她解釋他的遲到,“月亮,對不起,你猜怎麽著,我剛要來,我和你談過的那位舞蹈演員,跑來找我有別的事。談起來,才知道她的舞蹈訓練班,也在培訓那些參加選美的女孩。我對她說,你報名晚了,來不及充分準備,她建議你跟著她上幾課,學點基本動作,比賽時紮實些。將來,跳出這中心,去從事舞蹈啊,演藝啊,歌星啊,模特啊,也是有用的。”

“幹什麽,幹什麽?”好幾個人反對楊揚的主意,“當模特有什麽意思,吃青春飯,一過三十,沒有業務,沒有專長,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們懂個屁!”他把恰恰舞的音樂關了。

“你別誤人子弟,楊揚。”這幾個年輕人,不大願意吳月從此在他們眼前消失。她的一顰一笑,都能讓這些圍著她,追逐她,向她獻殷勤的人感到開心。雖然也看出來楊揚更占一點優勢,可名花尚未有主,那麽誰都有競爭的資格。

“她要在這兒呆下去,她也就完了。月亮,在這裏,你是不會放光的。”

大家看到楊揚拿起那二十份單據,掂一掂分量時的那種晃腦袋的神態,說了一句“你們忍心她在這些表格裏淹死”,也就沒話說了。盡管覺得他太主觀,太霸道,可對他也沒什麽法子。不是畏懼他,也不是尊崇他,而是習慣了他就是這個德行。有人說:“劉虹沒準要上台呢,那麽……”楊揚是不大愛聽別人話的人,隻好由他硬拉著月亮走了。

坐在楊揚後麵的吳月,心裏還是七上八下。“楊揚,他們說——”

“說什麽?”

她把剛聽到的消息告訴了他,楊揚笑了一笑,搖搖頭,不是不信,不過,他不大相信黎芬會敗,那是一個認輸的女人嗎?而且他對吳月講,他不喜歡那個有抹布氣味的劉虹,“這個女人,總流露那種性滿足的幸福,讓人討厭。”

“你真能瞎掰!”

“不是嗎?”

“我看你眼裏隻有主任,可我見她就怵,今天,她真給我下不了台。”

“你根本不怎麽了解她,她其實不厲害,月亮!”

“我也看出來了,她也隻對你例外。”

楊揚說:“我承認,也就隻有她,算是了解我,不像別人那樣看我。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是很難的。”

“你,還是個黃毛丫頭呢,連你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是啊,如果我換個新地方,也就沒有了你,沒有了這些朋友,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朋友,天曉得,真正的朋友,一輩子碰不上幾個,我老爹幹了幾十年革命,連一個知心的,能說上話的朋友,也沒有。連我那後媽,也不是他的知己。他的周圍,隻有需要他的人,和他需要的人,沒有朋友,剩下的便大概是他的敵人了。政治這東西,官場這地方,可怕得很。”

他說了半天,月亮不明白,也不感興趣,戴上“沃克曼”,聽性感歌星麥當娜了。

楊揚沒注意到身後的吳月,根本沒有在聽,但他還在接著往下講:“其實,你知道,我挺替黎芬擔心的,她太自信了。隻要走進這個怪圈,你就得按他們的遊戲規則,想自行其是,不碰得頭破血流才怪。月亮,你以為那個劉虹,真那麽對黎芬服帖?”他聽她沒有反應,回過頭去看她。

“怎麽啦?”她摘下耳機,問他。

“哦,沒有什麽,你聽吧!”

月亮隨他到了那個模特隊,見到了那位演員秦小琴。看了那些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其中也有幾個是參加這次選美的,都在那裏汗流浹背地練功,她先從心裏打退堂鼓了。

她對楊揚說:“我是個沒多大出息的人,算了吧!”

“別胡說,月亮!小琴同意個別輔導你,這就表示你有入圍的條件。”

月亮本來很害怕辛苦的,聽說有希望,又有了點信心,但是,還有些不安,“我行嗎?我怕不行的!”

“什麽行不行的,從明天起,你下了班,就來上課。”這就是楊揚的風格。

黎芬心裏不很開心,一個小妞攪進了她的程序係統,但她也批判自己:“四十多歲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學,還玩那種爭風吃醋的遊戲,真無聊。”

心寬體胖的謝子軍,半躺在沙發裏,一邊看電視,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對她說:“這種狗屁片子,居然有人拍,居然還在黃金時間播出來,真他媽的!”

“那你拍一個精彩的給我們看看!”

他是一家音像公司的領導成員,這種所謂的官辦公司,其實是個賠錢賺吆喝的三產企業,說白了,也是對像他這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得又得罪不得,打又打發不了的人物,一種過渡安排。這個謝子軍,讓他幹,幹不出名堂,不讓他幹,他又不服氣,這樣似幹似不幹的營生,又有一個聽起來響亮的經理、編導啊的名稱,對他再合適不過了。早些年,他在影視界也算是有點知名度。現在,不行了,按他的話說,他被那些沒有真才實學的會巴結、會溜須、會跑腿、會咋呼、會吹噓、會包裝、會造聲勢、會不顧羞恥的王八蛋,排擠出局了。

“你才是擠對社會主義的人呢!”謝子軍想不出一個準確的詞匯,來形容他的妻子,不過,他覺得這個女機器人,一步一步按著她設定的程序運行。誰擋她的路,誰礙她的事,碾不扁,壓不碎,也要推到一邊涼快去。可他搜索枯腸,也無一個解恨的字眼,來回敬這個越來越鄙視他的女人。

瞪著大眼珠子,恨自己腦袋裏空空如也,一無所有。

“行啦,”她奉勸他,“你得承認,每個時代總有它的排泄物,你已經成為垃圾,再埋怨也不能改變現狀了。”

黎芬發現,所有像他這樣被時代淘汰,不得煙兒抽的主,都不甘心這種掃進垃圾桶的命運。她的頂頭上司彭克,也是為自己的失落,不停地痛恨這個世界,具體就是痛恨她。他不知道時代拋棄他,實際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一個社會背上太多的腦功能失靈的植物人,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災難。他老人家那時代的政治萬能,對於粗放經營的農業社會,也許能起到作用,但到了科技密集度高的現代社會,便成了被曆史所拋棄的狗皮膏藥。若是仍由手工業作坊裏的匠人,管理現代企業,裹著羊肚子毛巾的老農,領導高新科技,那將是世人的笑柄。彭克,不過是昨天的莊稼漢而已,不把他擠對到牆角裏老實呆著,你就得老給他擦屁股。

楊棟還在位的時候,就因為幾次工作上的紕漏,要把他撤掉。他走了賈若冰的門子,而賈若冰又來找她,才沒有把他趕回家。他其實應該感激的是她,但他恨死了她,老總認為,老部長放手讓她建成那個核算中心,她就像是放出籠子的老虎,不但控製不了她,而且還要張開血盆大口吃人的。他,是第一個嚐到她科技專政的受害者,如今,他在這個特區裏,隻有目瞪口呆的份。

“我是垃圾?”她丈夫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不是垃圾,也是廢品。”

一提到廢品,或者廢物之類的話題,他就有一種心理上的怯懦。“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辯論。黎芬,言歸正傳,介紹那個小姑娘到你單位上班的朋友,受她父母之托,剛來過電話,跟我說,萬一女孩有什麽不讓你滿意的,望你多擔待!還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嘛!”

“怎麽啦?”

“沒有必要像教師把孩子留在班裏,不讓放學回家!”

“哦,她家裏消息靈通,動作夠快。”

“人家不是反對你高標準,嚴要求,隻不過,希望你不要太挑剔了,弄得年輕人手足無措。”

“你以為我有當托兒所阿姨的癮?”

“你,我會不了解,要不對你脾胃,一百個看不上人家。”

“年輕人,能坐住,就是好樣的!”他聽她埋怨過吳月不頂勁,活慢,還老出差錯。他也知道他妻子的脾氣,一切以她為標準,隻要她能做到,她要求別人也該做到。連他都受不了她的苛求,更何況嬌生慣養的孩子。“現在哪個小姑娘不愛美,不愛玩,你要求是應該的,著急大可不必,上火更沒必要。你看你,為一個小孩生氣,有必要嗎?”

她冷笑:“所以你胖,正因為你心太寬的緣故吧?”

“拜托,少聯係我。”他見黎芬沒好氣,關了電視站起來,惹不起,躲得起,要走。

“我真羨慕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好了,好了,你今天一臉邪火,我不招你。天也不早了,我睡覺去了。你別忘了關客廳的燈!”她先生懶洋洋地趿拉著拖鞋,邁動著至少二百磅的身軀,回屋去了。

這一家三口,每人有自己的房間,互不幹擾。而且小女兒因為上學,住在爺爺奶奶家。於是這四居室,就他和她兩個人,真夠寬敞的,加之感情歧異,再拉開點距離,便覺得這房子更空曠了。

先生一走,眼不見為淨,黎芬開始做她的韻律操,這是早晚健身的功課。那一套韻律操下來,必定是大汗淋漓,渾身濕透。她鑽進浴室裏,擰開噴頭衝洗。這一刻是她的享受,也是她最舒心的時候,甚至忍不住要當一回浴室歌唱家的。不過,今天她不那麽開心了。因為她意識到存心和丈夫過不去,是毫無道理的。嫌他發福,嫌他疏懶,嫌他蛀社會主義,純屬沒碴找碴,是啊,她問自己,就他一個人在蛀社會主義嗎?用得著拿他出氣,這大概是北京人說的,見著□人壓不住火。好了好了,她給自己一道命令,不再想子虛烏有的感情問題。管那個楊揚和那個小姑娘,此刻是在辦公室裏卿卿我我地談情說愛呢,還是坐在大摩托上滿世界地兜風呢。跟她這樣一個有家有業,有孩子有丈夫,有前程有名聲的女人,究竟有什麽關係呢?

關好客廳門,回自己房間了。

本來打算上床的她,因為換睡衣,掀開裹著的浴巾,她一驚,衣櫃上的鏡子裏,竟是一個豐滿的她都覺得生疏的自己。她站在鏡前,作為一個陌生人,端詳著對麵站著的那個一絲不掛的女人。

她突然想起楊揚買的那套《世界美術全集》裏的聖母像。

“他怎麽說來著?”她在回憶,那個鏡子裏的女人,臉上飛起一絲紅雲。“說真的,黎芬,你的**,真棒,這是什麽話?笨蛋,連恭維一個女人都不會!可他對那些小姑娘花言巧語的時候,不是挺會說話的嘛!”

她本不想此刻去找她先生聊天的,但在這間屋子,唯一可以談談的男人,除了他還有誰呢?總不能到機關去吧?讓那個年輕人再重複一次“你真棒”吧?也許正因為這句最樸素也是最真實的讚美,使她產生了一種女人的滿足感,於是,披著浴巾,推開她先生的門,她想要和他探討一下,“請你以一個男人的眼光看,你會覺得我是真的棒嗎?”

於是興致全沒,轉身就走,想不到謝子軍被驚動了,揉著眼睛問她:“什麽事?黎芬!”

“唔,我想找本書看看。”

“大半夜,看什麽書?還不早點休息?”

其實,他看到了她是光著身子的,那是一個成熟女人的完美胴體。不過他也僅僅是看到了而已,連一點點的興奮之火,也燃燒不起來。隨後,臉朝裏翻過身去,又呼呼地睡了。

那一夜,她真的失眠了。

“混蛋,全不是東西!男人,是以自己的需求去對待女人的。”

第二天,她上班,經過楊揚的高新技術處,找了個理由,進屋和那位處長,說了兩句話。無非是又到月底了,恐怕需要人力上的支援。這當然是沒話找話了,因為即使她不打這個招呼,那位處長也會派人的。她是個很幹練,很有威信,而且很有前程的女中強人,很可能是明天的司長,後天的部長助理。那位處長站起來,客客氣氣地說:“那還有什麽問題呢?您點誰,您說吧!”

她還沒有張口,辦公室裏好幾個小夥子,都是曾經幫忙突擊過電腦運算的,伸出手來向她報名。

黎芬笑了,嚇唬他們:“這一回,可是講無償奉獻的啊!”

“那我們也去!”誰都知道她出手大方,是個有氣魄的領導。

她順眼看了一下裏外屋,那位置上沒有楊揚的影子。於是,她心裏更不是味了,究竟什麽事,使那個年輕人睡過了頭呢?她走出技術處的時候,那位處長也隨之走出來,在樓道裏,好像無所謂地問了一聲:“那天的人事吹風會,你怎麽沒參加呢?”

“劉虹回來跟我說了說。”

“是嗎?”聲調有點上揚,是典型的疑問句。

大概他們同屬於機關裏的技術官僚層的緣故,有點惺惺相惜。很明顯,她聽得出來話裏有話,分明是在暗示什麽。不過,她很自信,吹風會的事,老田有一次問過她的想法,還明確說過,以後高新技術方麵人事安排,要她多提供一些意見,我們過去吃過太多片麵性的苦頭了。

“那我就不參加會了,快到月底,又是季度末,國家計財委要材料,總是很緊迫的。”

那天老總傳達部務會議精神,她說她去不了。

“好吧,好吧,派個人來聽聽吧!”

難道會上有些什麽變數?劉虹怎麽沒有談及?她從來不相信那個幸福得要命的副手,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會在她手下安居樂業。這位前珠算冠軍,原先曾是彭老總的左膀右臂,本來是作為第二梯隊,要接那位老總的班。後來,官場的變化和這六月裏的天氣也差不多,劉虹失寵了,到中心來當她的副手。不過,黎芬並不在乎這位副手,究竟有多大能量,現在已經不是珠算時代,不會有太多的戲好唱。

“你們看,是誰大駕光臨?”

劉虹笑著迎上去,“賈大姐,您來了!”

正在忙著禮儀小姐競選的賈若冰,是個很洋派的女人,很有洋味地同黎芬擁抱,還貼了貼臉。黎芬明白,這位夫人,一旦用得著你的時候,感情馬上就會升溫。心裏想,總不會又是來拉讚助?她好像風聞這次公關協會的選美活動,聲勢造得很大,支持者很多,讚助拉了不少,但由於國家銀根收緊,資金到位率不高,她有些著急,所以,她很怕老太太再張嘴要錢。

然後,老太太轉身和劉虹握手。很一般化地寒暄了兩句,最後她問:“唉!怎麽你還沒有去集中啊?這次你們好像要走七八個國家呢!”

劉虹有點窘,不知怎麽應答。

彭老總可以稱之為老糊塗,有時連句整話都說不下來。但他在官場混了如此之久,也鍛煉了鉤心鬥角方麵的應對能力。這時候,他又一點也不糊塗,否則,他豈不是早就被這官場絞肉機給吞噬了。馬上那有名的哈哈笑聲像雷動似的滾過來,趕緊把劉虹的尷尬場麵遮掩過去。“老賈,還沒有正式通知劉虹,她怎麽知道?連黎芬也沒有來得及征求意見呢。”

黎芬“哦”了一聲。

這就足夠了,她應該能感到一絲不祥的征兆,但她,這個女機器人,這一回失算了,她太相信自己不是很容易嚇住的,而忽略了部機關裏大氣候的變化。

彭克對黎芬解釋:“你是知道田部長要帶一個團,出去考察的。他也說過,科技方麵派誰去,要聽聽你的想法。因為季末月終,你是走不開的,有些重要的統計分析,結論恐怕還要你來做,這是楊棟在的時候就形成的慣例嘛!老賈,你說是不是呀?更主要的,是老賈這一攤事,離不開你這位組委會成員。她,這不是專門來請你來了!”

黎芬是有名的女機器人,很難從她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上,看出任何感情色彩。她看著那不很自然地站在一邊的劉虹,心想,連賈若冰都了解到,什麽集中學習之類的細節,那麽肯定是早就拍板了的事,不過隻是不給她一個思謀和對策的時間而已。在這種情勢下,Y、N這兩個鍵,她唯有按前者一途了,這就是官僚們玩心機的厲害了。他們有足以鉗製住你的力量,讓你在不同意的心理狀態下,硬捏著鼻子,還做出自覺自願的樣子同意。

老總知道這是一個不好惹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有後台的女人,趕緊補充了一句,“還沒最後定下來。”他老人家這一套官場偽善,她更熟悉了。此人這一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當這種不需要真本事的共產黨官。什麽“還沒最後定下來”?鬼話!不過是對付她的障眼法罷了。

“你怎麽啦,黎芬——”賈若冰也不是等閑之輩,她看出身邊這個女強人,心裏不平靜。

“我沒有什麽呀!”

“劉虹出國的事,叫你心煩了?”

黎芬無法對這位老太太說,正在惦念著的,其實是她丈夫前妻的兒子,於是隻好默認了。老實講,她也不在乎劉虹,跳,又能跳多高。可那個月亮,倒真有可能把楊揚吸引住,她擁有的青春,擁有年齡優勢,擁有天真無邪,這些,黎芬怎麽可能成為她的對手呢?

“你說有沒有一點奇怪啊,劉虹跟彭克,不是幾年前就掰了嘛!起初,這位老總三天兩頭跑到我們家來磨,要老頭提拔這個長得還挺順溜,也挺能上洋勁的小媳婦,我都懷疑彭克這家夥未必老實,不知怎麽欠了她的情,才報答她的。後來,不曉得什麽過節,翻了臉,又是他拚命反對把她列入第二梯隊,到底在上報組織部前,從名單上摳下來。弄不清這個人精,最近怎麽又和他掛上線了?”

黎芬沒有答話,她不大相信賈若冰的判斷。對她,這兩位一上一下的同僚,從來是統一戰線。

“可能舊情複燃?”

黎芬搖頭,她告訴賈若冰:“劉虹特滿意她的丈夫,有錢,有勢,還有精力來滿足她的性欲,想不出有什麽理由,劉虹要找這位戴羊肚子手巾的老農?圖他什麽?錢,還是人?還是他的性能力?你沒有聽說過吧?這個要求很強的女人,兩口子每天都要**的。有時候,連中午那一會兒,也不肯放棄,大白天要關起門,來一次短促出擊的。”

“是嘛,她先生真是大老板?”老太太對這位老板來了興趣。

“好像是什麽中外合資的集團裏的中方經理,背後是個大財團——”

賈若冰笑著說:“很顯然,她先生要掙錢,肯定未必能滿足她的性要求,天天上陣,難免有歇空的時候,找這個老莊稼漢,臨時抓壯丁,打打替補唄!”

黎芬笑了,認為夫人的看法,未見得準確。彭克一百八十度地轉變,是不是新部長那裏,摸著了什麽氣候?他一輩子隻玩政治,會有這份特異功能的。

“這世界也真複雜,黎芬!”夫人感歎一番。

“你今天好像特別的不舒服,我就不和你談更具體的難題了。黎芬,我跟你交個底,直到今天,到位的讚助,隻有三分之一不到,接下來的戲怎麽唱,我真是犯愁。你在搞核算中心的時候,老頭子全力支持,沒嚐過坐蠟的滋味,現在,我的日子可不太好過呢,你說怎麽辦呢?”

黎芬最害怕聽到的話,終於從夫人嘴裏吐出來。

錢,她的中心是有自主權的,哪怕要調外匯額度,她撥個幾十萬美元,也是不在話下的。不過,她不願意,或者是情感上的拒絕,去資助使那個小姑娘一舉成名的選美活動,心理上的這個障礙,她沒法克服。如果沒有月亮介入其中,而且直到此刻,兩個人連個影子也不見的話,她也許不會使夫人白張一次嘴。多多少少要掏一筆錢,來搪一搪這個不好答對的債主。

就因為那個小妞,她半分錢也不想拿了。

賈若冰見她一個勁地擰太陽穴,一點也不幹脆痛快,也就不好再逼她了。“我想我有辦法解決。你隻要給我把好這一關,這次選美現場的聲光電,一定要搞出點名堂來,這是你專家的事了。”

等到走進了體育館,在那預定將要進行實況轉播的選美現場,同那些正在布置現場的製作人員,商量怎樣使用電腦多媒體手段,如何表現得更加有聲有色的時候,她把一切的不愉快,都置之腦後。

黎芬的性格是事業型的,這時候的她,便是百分之百的投入了。電腦和她,她和電腦,融為一體,其他事情沒工夫想了。

昨天晚上,月亮被罰重做那些報表時,先是想堅強一點,能夠經受住主任對她的磨煉,是要爭一口氣的。同事們陸陸續續地走開了,最後,劉虹離開辦公室,經過她桌旁的時候,還說過,“要不,吳月,你回家吧,明天我對主任解釋。”但她謝絕了這份好意。

“要實在不習慣這兒,將來我給你找份更好的工作吧?”

“謝謝你啦!”

“那我走啦!”

“你走吧!”

空空****的辦公室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便顯得非常之大。隨後,清掃工也撤了,好像整座大樓裏,隻有她一個活人,寂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於是她從心裏發冷,開始害怕了。不是怕人,而是怕鬼。她聽同事講過,這座機關大樓,在以往的歲月裏,每經過一次政治運動,就會發生幾起自殺事件,或跳樓,或上吊,或服毒,或割脈,聽得她毛骨悚然。此刻她仿佛感覺樓道裏,有鬼走動的沙沙聲。加之,數據時不時地出錯,輸進電腦,顯示器總提示她錯了,好像連電腦也在鬧鬼了。

可沒想到,他竟是最後一名,因為他未能如她所願地先到,她的拋彩球式的許諾,自然也就不作數了。然後又被他拉走,到模特班練功,她這才知道,選美可不是憑一張臉去晃一晃就行的事。楊揚說他還有事要同這位教練商量,因為競爭太激烈,還未正式開場,互相之間的殘酷鬥爭已經開始。中國人就這麽一個毛病,不把別人擠下台去,就剩下她一個,是無法稱王的。他給她叫了部出租車,讓她自己先回家了。

一推開家裏的門,她爹媽就撲了過來,“天哪,天啊,我們以為你丟了,快要到公安局報案了。”

“至於嗎?”

“因為見你沒按時下班,還托人給你們領導,那位黎主任捎過話去了。”

“幹嗎,幹嗎?”

“也無非讓她不要太難為你呀!”

“用不著的,我會跟上的。”她挺自信,而且她也很自尊,她說她無需乎誰可憐,她要靠奮鬥改變局麵,讓主任挑不出她什麽。其實,倒並不完全為黎芬,也是讓楊揚看看,她不是那種沒出息的女孩,她會幹得很出色的,包括這回參選,非要拿到名次不可。她覺得很幸福,是為一個她所愛的人做這一切的。

她媽問:“你們主任怎麽回事?單跟你過不去?”

吳月沒有敢說晚回來的真正原因,那她父母也許會不讓她上班的。她把被子蒙住頭,下了決心。第一,從明天起,要早半個鍾頭上班。第二,也是從明天起,每天晚半個鍾頭下班。第三,讓主任再挑不出她的什麽錯。第四,那就是她說不出口的秘密了,隻有出類拔萃,才能贏得楊揚的心。她還看不出來嗎?他那麽敬服那個女機器人,不就是她有數一數二的頭腦嘛!

第二天,由於頭天晚上,鬧鍾定得太早,六點不到就響了,天色還沒大亮,而且離機關不遠的那段路,不很太平,總不能讓父親起來送她。於是她又關燈稍稍眯了一會兒,等再一睜眼,竟比平素還要起得晚。

糟了,糟了,她知道糟了。

等吳月到機關,那個黎芬已經全城兜了一大圈,辦了許多事情,回來了。

她在體育館,把賈若冰要她介入的事,和那些影像、音響、電腦的工程師們,談好一個大概的方案,讓他們分頭去準備,不過資金沒落實,也隻是紙上談兵而已。隨後,又隨賈若冰回家,路上沒敢再提錢的事,不過,她知道,這些夫人們活動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雖然在家裏練書法的老部長,已經不在台上,並不等於他無足輕重,下台自然是要貶一點值的,但行情並不弱,就因為他的網絡係統還未失靈。“會搞到錢的!”她安慰著夫人。然後,就和迎上來的老部長熱烈握手了。

核算中心,就是他在任上的時候,下決心,費了很大本錢建成的。黎芬認為,在這個新舊更迭的年代,一些人不適應新的變化,可以理解,但隻要不礙事,那就是好樣的。但奇怪的是,幾乎所有這類人的一個特點,就是反對任何變化。因此,也就是他,能夠頂住上上下下,部裏部外的壓力,非要搞成不可。那時,她在美國、西歐、日本訂設備,也不知他從哪裏調撥來的外匯,而且那氣魄,也讓她感到震驚。當時,一天要打幾個越洋電話,向他請示,他總是一句話:“你認為是必需的,不可少的,你就做主簽這個合同。出問題,我兜著,有錯誤,我檢查,要坐牢,我進去。”

這種敢作敢為的性格,猶可從他兒子身上看到。楊揚這家夥,想做什麽,想怎麽做,和老子一樣,別人很難使他改變主意的。強按牛頭不飲水,楊揚不也如此嘛!

談了一會兒,楊棟問起她來:“怎麽樣啊,黎芬,有什麽麻煩嗎?”黎芬是他越級提拔的幹部,一步到位就讓她負責中心全盤工作,所以在部裏,都認為是她的後台,說不定因為這麽一種公眾的看法,新部長才有什麽措施吧?不過,她什麽也沒說,坐一會兒就告辭了。她相信,她走以後,賈若冰會把她想講的話,一五一十地對老頭講的。這位夫人的話,要比她的更有效。

其實,她估計失靈了。

這就是電腦思維的弊端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賈若冰對楊棟講:“看來,這個女人以為自己翅膀長硬了,就有點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

黎芬要真是百分之百的女機器人,倒也罷了,問題在於感情這東西,有時候摻雜進來,反而壞事的。如果不去計較月亮選美,你簽給夫人一張支票的話,也許結果又是另外一種樣子了,生活,從來是瞬息萬變,不可預卜的。

回到她的辦公室,劉虹還未擺脫剛才的窘狀。黎芬知道是劉虹的事,但還是說:“劉虹,這不是你的事,不必往心裏去。”

劉虹也知道,黎芬不會相信這不是她的事,但也明白,任何解釋,都不會改變這個女機器人的看法。一句話不講,比講多少話要好。於是,她把月亮昨晚複做的二十份報表,拿給黎芬看。

“好像還沒來。”

黎芬隻隨手翻了一下,那雙專門挑錯的眼睛,像聚焦似的發現了破綻。這是她與數字打交道久了的功力,瞞不住她呢!這些報表,完全是別人替這個小丫頭代勞的。

“你看看,劉虹。”

“怎麽啦?”

“小小年紀,就懂得支使男人!肯定是那些突擊隊的小夥子們,幫的忙!”

盡管劉虹學曆高,但對電腦,隻是入門水平。要不是黎芬指給她看運算上的不同途徑,她也看不出門道。

“哦,這有點糟——”

“不是有點,而是很糟。”

如果是以前,她準會附和,“是的,是的,很糟,很糟!”今天,她不同往常了,保護起這個女孩來,她自己也為這種變化詫異。她說:“不過,她總還年輕嘛!”

黎芬倒沒有覺察副手,言談舉止上的不同往常,關鍵是沒把她當做對手,根本沒瞧起她的對抗力量。“劉虹,你我不也年輕過來的嘛!我剛剛上班的時候,你那時是帶班的組長,你教我們的第一課,就是誠實。你說的,如果不具備這點基本品質,是不適宜在我們這兒工作的。你還記得嗎?”

“多少年前的事了!”劉虹口氣很平淡,心裏卻不是味。

如果不是黎芬從國外進修回來,把老部長說服,建了這個現代化的核算中心,她也不會一步登天,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工程師,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據說,如果老部長不退,她很可能要當部長助理的。望著這個盛氣淩人的上司,心裏想,不知誰笑到最後呢?再說,就算你笑到最後又怎麽樣?

劉虹替她掰指頭算,除了事業,她還有什麽可以誇耀的。那個胖子丈夫不稱她的心,兩口子的婚姻關係,實際上形存實亡。她的孩子,由於她顧不過來,在祖父母那兒長大,跟她一點感情也沒有。而且她幾乎沒有什麽朋友,除了她的電腦,被她看得上的人,能夠對話的人,寥寥無幾。劉虹真想做一位老朋友提醒她:“四十多歲的女人,應該是成熟和收獲的秋天,正是女人最佳季節。往後,一陣秋風一陣涼,一場秋雨一場寒,不會再有多少歡樂的日子了。看起來,名譽、地位、風光,轟轟烈烈,你好像什麽都得到了,其實,你什麽也沒掌握在手中。歸根結底,你並沒有享受一個女人應該享受的幸福。”

想到這裏,劉虹不那麽心怯了,相反,她有意識地要為那個小姑娘說兩句好話。“盡管吳月找人幫忙,但她能夠聽話,沒有一撂手走人,就算不錯。她把你的話當做耳邊風,你能拿她怎樣?”

要是沒有發生這兩個人,莫名其妙地不見蹤影,要是談話的對象,不是這個背後搞動作的劉虹,黎芬不會失態的。她有點沉不住氣,提高了嗓門:“怎麽沒有辦法,她的試用期還沒有結束。”

“打算不讓她轉正?”劉虹搖了搖頭。

黎芬也心中有數,凡試用者,不過是個形式。無大過錯,是無道理不讓人家按期轉為正式工作人員的。萬一不行,豈不是留個話柄在這個對手手裏。黎芬站起來,使自己放鬆,不能由這個珠算能手,牽著自己鼻子走。“哦,還不至於到這一步,無論如何,她是我介紹來的關係!”黎芬為自己迅速地一百八十度轉彎,讓對手意料不及,愣在那裏,而在心裏感到得意。這娘兒們希望激我走極端,休想辦到。

“要不這樣——”劉虹說,“我讓她自動要求離開咱們這兒。”因為她先生背後那個財團,肯定能收下這個絕對拿得出手的小姐的。

她沒有反應,也不習慣劉虹那副同她做交易的表情,而且她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的。“謝謝,我會讓她跟上來的。”放走了月亮,不等於也放走了楊揚嘛!

這時,吳月滿臉通紅地上班來了,她隻想到的是她的遲到,早忘了昨晚的事,年輕人的心裏,是存不下太多煩惱的。但一看大屋子裏每一雙瞪著的眼睛,和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以及攤在她桌上的一份份報表,她頓時蒙了。這種無言的場麵,也許是她長這麽大頭一回遇到。沒有一個人向她點頭,跟她說話,因為主任剛才和副主任的交談,大家未必知道什麽內容,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吳月出了問題,而且是報表出了問題。在核算中心裏,數據就是生命,報表絕對開不得玩笑的,這個吳月怎麽搞的,選美把頭都搞昏了嗎?所以,一個個的目光,比主任還要嚴厲,注視著吳月。辦公室裏靜得連風吹動了紙的聲音,都聽得見。這比什麽責備都要厲害,嚇得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淚水都嚇出來了。

劉虹走出來,把她叫進主任的辦公室,然後給她們關上門,離開了。

黎芬沒有注意進來的人,而是盯著那個離開的人,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她的副手,有些和往常不一樣,謙恭少了,不馴多了,尤其那穿得太緊繃的裙子,連股溝都顯現出來,好像存心要表現那肉欲過剩的屁股似的。一邊走,一邊擰歪著那團肉,生怕人不注意地特別強調著,真讓她惡心。應該說,女人的年齡,到了四十開外,差一歲就有明顯的區別,也許他們兩口子太不加節製的緣故,黎芬覺得她比自己,看上去要大好幾歲似的。也許,那個感情的黎芬,已經讓位於理智的黎芬,更多考慮的是劉虹和那位老總,什麽時候,又因為什麽原因,聯手起來的?對於吳月,倒不想讓她太難堪的了。

她想不到這個月亮,竟比自己的孩子還坦率,不懂得瞞人。她那讀小學的女兒,有時回來過禮拜天,還和她丈夫串通一氣蒙騙她呢!雖是小市民家庭出來的孩子,虛榮心盛,但終究還沒有學會狡猾。月亮說,她本想一個人幹的,後來,她怕鬼,越想越怕,才找到他們來幫忙的。

“誰?”

她報了幾個小夥子的名字。

“還有誰?”

她說了楊揚,“不過他來晚了,沒幫我做報表。”

聽“被告”說到這裏,黎芬的警懼心情,渙然冰釋,看來事情還不至於緊迫到非馬上動手解決不可,是啊,還是自己太沉不住氣了。

“好了,下回注意就是,你不能永遠依靠別人替你幫忙。”她雖然口氣仍舊硬邦邦的,但實際是在化解她的精神壓力。黎芬心裏輕鬆地笑了,已不把這個哭鼻子的女孩當做情敵。真正的對手,倒有可能是那個眼波裏流露著色欲的劉虹。月亮嘛,構不成什麽威脅,問題明擺著的,如果她黎芬很在乎那個男孩子,吳月想得到他也難;如果,楊揚除了一般的喜歡月亮外,還對那小美人有什麽更進一步的打算,她對自己怎麽說也是四十多歲的女性,能有多大的實力,也不禁懷疑。但她相信,水滴石穿,感情這東西,是需要積累的,這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絕不懂得的人生道理。

那一天,她始終沒見到楊揚的人影,這使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不好再到他的辦公室去,也不好向那個眼泡紅紅的月亮探詢。有幾個找吳月的電話,她挺在意地聽了聽,好像也是冷冷地說兩句便掛了,並不像是楊揚。因為那個家夥不會按別人意思辦,他要想跟你打電話聊聊,即使你掛了,他不想住嘴的話,還會再撥的。思來想去的黎芬,弄不懂自己為什麽坐立不安?她應該擔心的是劉虹,或者那位老總,有可能在她背後,搞些什麽對付她的名堂,但她並沒往心裏去。而見不著楊揚,她真有點不能忍耐的煩躁感。難道,她想,一個人真的有第二青春期嗎?

好容易挨到了下班,月亮不像往日踩著鈴聲走,黎芬也沒有馬上離開辦公室,她估計月亮在等著楊揚來接,結果倒是有幾個小青年,來門口探頭探腦過,獨是見不到那位騎本田車的碩士。又呆了一會兒,月亮走過來:“主任,天太晚了,我該走了!”

“那我送你吧!那條路——”

“沒事的,以後,我爸準七點半,在門口接我。”

黎芬心一熱,不過未流露一點聲色,等吳月走了,她忍不住責備自己的卑劣,竟在想法盤算一個小姑娘,一個不是情敵的情敵。她真想馬上追出門去,摟住她,向她賠不是。

但是那個理智的黎芬,止住了她的一時心血**,“老姐,你還是回你那沒有愛情的家吧!”

說實在的,她缺乏回家的興致。

在這一點上,她嫉妒劉虹。劉虹的先生總開著那輛標致車,在機關門口接她。車雖不算豪華,比起無車的黎芬,自然優越。但讓黎芬喪氣敗興的,車有無,是無所謂的,隻要有一個真值得愛,也懂得愛自己的丈夫,哪怕在地獄裏,也會是天堂。反過來,你和一個你一點也不想愛的人,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天堂也和地獄差不多。她有那個謝子軍,還不如沒有呢!

所以她有時坐在楊揚的摩托後麵,在深夜的大馬路上疾馳著,總覺得路突然好像縮短了,甚至還未過癮,車已經停在了家門口,又得和那個提不起氣來的謝子軍磨無聊的牙。班上那股精神勁,一進家門,全散了架。

“真遺憾——”她坐在車上不肯馬上下來。

“怎麽啦?黎芬!”

“你知道有一句咖啡的廣告詞,是‘滴滴香濃,意猶未盡’嗎?現在,我就是這個狀態了。”

“那好,我再拉你到機場高速路,當一回飛車族,讓交通警罰上幾十塊!”

說歸說,她還是下了車,因為飛車以後,你不是還得回來麵對現實嘛!“算了算了,謝謝你這位騎士了。”

楊揚其實是挺有心的人,這就需要慢慢品出來,雖然他做出吊兒郎當、粗枝大葉的樣子。從那以後,她上了車,就有意識地繞得遠些,一直到她想回家為止。楊揚和她一起工作了那麽多年,雖然不明白她的個人生活上的苦和樂,但她很少談及自己,便可體會到她實際上沒有什麽可說的。坐車,遂成了她為數不多的快樂中的快樂,他也願意她能有這份高興。於是形成慣例,月末加班,他總是要送她的了。她漸漸也盼著每個月都有的兜風啊、飛車啊、呼嘯啊、放縱的大笑啊這些刺激項目。夜深人靜,路上行人稀少,她可以抱著這個小夥子,躲在他寬闊的背後,任那嘶嘶的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麵孔。這種由興奮和顧慮,衝動和挑戰,交織在一起的快樂,夠她半夜半夜地不能平靜。

刺激和鴉片一樣,是能成癮的,每到月底,就等待著這一刻。何況三十多歲的楊揚,和那個五十出頭年紀,已經臃腫不堪,渾身贅肉的丈夫,終究是不一樣的男人了。她丈夫,好像閹割得不徹底的公雞,還打鳴,但已經出不來正聲。他不但失去了早日的青春活力,甚至連在影視界和年輕人爭一爭的勇氣,也**然無存。

她說過他,你別在家裏貶這損那,有本事跟他們比試,哪怕你鬥不過他們,失敗以後剖腹自殺呢!

後來,她不再對他抱什麽希望了。因為這種保護懶漢、保護弱智、保護低能兒、保護所謂社會主義蛀蟲的體製,養成了這些人隻能享現成了。像謝子軍這樣過氣的文化人,過去完全是官家用公款扶持著的,再狗屁也能放能播能演,一旦進入競爭體製,便一個字也創作不出來了。與此同時,人也就跟著廢了。吃了那麽多治**的藥和偏方,聾子治成了啞巴,動不動就回到他那有學問的父母家住,逃避這種對男人痛苦的局麵。

要是他此刻騎著他那輛本田,出現在眼前,她真敢衝上去,任他的車把她帶到天涯海角,也不後悔的。

在機關門口,她看到那個吳月,被她的父親接走了。她所以一定要目睹這樣的場麵,也無非證實楊揚確實不和她在一起。那麽,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她一路往回走,一路不停地琢磨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個年輕人怎麽會這樣牽她的心呢?現在她明白了,他要是被那個小姑娘奪走的話,她連這為數不多的快樂,也不會再有了。

有一次,她跟他開過玩笑:“楊子,其實我挺願意跟著你飛車,但我一看我自己這張麵孔,又有點不配搭你的車!”

“為什麽?”

“我觀察了,凡在你車後挎著的,無一不是夠打上八九十分的漂亮妞!”

他很坦率。“你是知道的,我喜歡漂亮的女孩,這是實情。”

“那我,豈不是讓你失望了嗎?”

“你別謙虛,你的特殊魅力,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從我分配到你手下那天起我就想把你這股勁畫出來,可惜我太笨。”

“得得,你不善於拍馬屁,就別說違心話了。”

他笑著說:“你想要我說真話嘛,衝你這魅力,說不定會向你跪下求愛的!”

“那可真要把我嚇死了……”她記不得當時是怎麽結束這個敏感話題的。

最初,她下本錢送他去攻讀電腦研究生,並不是看在他老子的分上,她那時不知這個分來的大學生是楊棟的公子。她從不熱衷政治,別人的背景、來曆、身份、資格,根本不感興趣。她隻看人品和才幹,而且是憑直覺,才下這個決心的。他死活不肯去辦入學手續,談崩了好幾次,不歡而散。最後,他到底扭不過她,去讀了碩士研究生。

這家夥瘋啦,居然要向我求愛?混蛋,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太可怕。從那以後,大白天,即使相遇在路上,哪怕他誠心地要順路帶她一段,她也會擺擺手婉謝的。隻是月末加班,隻是在夜深人靜那一會兒。

“你怕坐我的車。”他生氣了。

“我不是沒有坐過。”

“我是說,你實際不大敢坐在我車後,是不是?”

“瞎說,我又不是沒麻煩過你一次次送我回家——”

“那都是加班,一般講,隻要是白天,你從來不。”

她掩飾地說:“大白天,有的是車嘛,何必給你增加負擔。”黎芬知道,即使坐在他身後,別人也不會在意的,她是個太正經的,令人不會往壞處去想的女人,她有這點把握。不過,因為常有花花綠綠的女孩子,吊在他車後滿街出風頭,她很不願意把自己,降到與那些年輕姑娘一個水平。所以,他有時猛地刹車在她身旁,她也決不領情的。

她把話岔開:“你說,你車屁股上掛的都是你喜歡的女孩,能不能給個準信,你到底喜歡哪一個?不要滿世界撒網了!”她那時說話,是希望他到核算中心來。第一,他是專家。第二,他要認真幹起來,會比她出色。第三,那樣,她就能放心地離開中心,按楊棟的想法,接替彭克,這盤棋就活了。很惋惜他怎麽也不上路,老田一上任,還會如此安排嗎?恐怕成泡影了。沒有辦法,如果能有個好女孩,讓他收了這份花心,把力氣用在正道上,該是多好的事情啊!

“什麽意思?”

“我看你後座上帶過的女孩子,至少我看到的,也有一打了吧?還不算我們那位新來的小姑娘,好像你帶過她兩回,你對她有點意思?”

楊揚笑了,“你這是奇怪的邏輯,凡坐過我的車的女性,難道都是我追求的?那麽你呢?黎芬!”

“你呀!說說就不上道了。”

“我跟你講,你最好不要像別人那樣看我,因為我也不像別人那樣看你。你真的不同凡響,你也真是了不起,成功也罷,失敗也罷,你一直奮鬥下去。我呢,沒你堅強,也沒你成熟,我寧可失敗在我追求的美術上,也不情願失敗在那些願意看我失敗的人手裏。明白嘛,我佩服你,也喜歡你,甚至心疼你,但我幫不了你的忙——”

“你越來越學得會哄人了!”

直到把他送到大學讀研究生,才從楊棟嘴裏,知道這小子是誰。她埋怨他:“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告訴你,那你非要我深造,而我為你去讀書,那性質不就變了嗎?你是為了拍我父親的馬屁,而我沾了幹部子弟的特權,還有什麽意思?”

她攔住了他:“等等,你說什麽,你為我去讀書?”

“難道不是嘛!”

“這真是豈有此理!”

“我的的確確是這麽想的。”

她拿他沒辦法,“你這個共產嬉皮士啊!”

黎芬漸漸懂得這個楊揚,他是一個把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然而,他又是一個什麽都明白的人。他所以熱衷繪畫,喜愛藝術,不過是一種對現實逃避和不聞不問的擋箭牌。然而,她為他想過,他這種樣子的愛好和追求,又能有什麽意思呢?你已經三十多歲的人了,黎芬替他著急,讓她先生謝子軍,把楊揚糊塗亂抹的寫生啊、繪畫啊拿去請教專家評定。“你隻要問有沒有一點發展前途?”

如果有,那就支持他到美術學院去,如果沒有,對不起,你得幹正經的。

謝子軍三教九流的人認識不少,找了幾位看過,無不搖頭,回來告訴她:“人家說了,這一位畫家,也許下輩子能成功。”

“真的?”

“都是院長教授一級的。

“沒蒙我?”

“唉,黎芬,你透著不正常呢!我可從來沒見你這樣關心過誰!”她先生納悶了。

“這個羊啊羊的人,怎麽老在你嘴上出現,如此地牽掛著,真讓我吃醋呢!”

“你居然還有這種嫉妒的感情,真不容易。那你最好也有讓我牽掛的,值得我為你牽掛的地方呀!”

一談到正格的,他連忙掛起免戰牌。“哦,算了算了——”

她也不想和他鬥嘴,口氣緩和下來。“我跟你說實話吧,這個年輕人,要是上正道的話,是一塊好料。你知道的,從來是栽樹的少,摘桃的多,打天下時人人盼我失敗,現在我成功了,又想設法謀我這份差使!萬一將來落在一個光會吃政治飯的白丁手裏,落到一個裹羊肚子手巾的老農手裏,這中心就會完蛋啦!”

“你不幹得挺起勁?”

“總不能老坐在那位置上。”

“怎麽?要調動工作?”

“不是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所以,你就指望著這個羊——”他笑了。

“可他迷上了藝術,拿他沒一點辦法。”

“你告訴他,真的,絕對是專家的意見,三個字,瞎胡鬧,讓他別耽誤功夫了,藝術這碗飯,可不是他吃的。”

她把這話拿去“打擊”楊揚,他笑笑,根本不往心上去。對於這位老姐的熱心,既不感激,也不反對。他說:“我早悟了,不能出人頭地,不能成為藝術家,又有什麽關係呢?我隻要從中找到自己的樂趣,也就行了。幹嗎非要成功,失敗的人就活不下去了嗎?”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在黎芬聽來是絕對的胡話,她摸了摸他的腦門:“你是不是在發燒?”

“幹嗎?”

“楊揚,你應該冷靜了。”

“那又怎麽樣呢?”

“回到中心來,當初,你也是積極籌備者之一啊!”

“你要我幹什麽都行,我就是不卷入任何是非,我惹不起,我躲得起。”

“你胡說什麽呀!”

“我是我老爸的兒子,別的我沒學到,但懂得政治、官場、權術,以及不留情的生死鬥爭是怎麽一回事。因為你已經騎在了馬背上,你隻有向前,我不勸你下來,可我絕不會上的!”他說。

“天哪,楊揚,你年紀不大,卻把社會看得這樣陰暗,太可怕了。”

他不願打擊這位正在興頭上的女人,便不和她辯解了。

“就算是為了我們共同投入過的這份事業——”

他隻要不想講話,緊閉著嘴,即使用鐵棍也撬不開的。

“真是榆木疙瘩,怎麽也不開竅!”

她問自己,這個小夥子如果對她確實有超乎一般的感情,那麽,他就該像幫助吳月去參加選美似的賣力氣,同她一起把這好不容易建起的核算中心,搞得更出色些。他在她的位置上,而她在彭克的位置上,那是最理想的架構了。為什麽總是躲之不迭,寧肯在高新技術處幹一份閑差昵?要不是他說的那種官場的可怕鬥爭,使他如臨深淵似的畏懼,便是他對她表白過的,那些求愛啊、喜歡啊、心疼啊的語言,是在哄她的了。如果再進一步分析,他是真話,百分之百地發自內心,那麽,這股機關裏頑固的後退勢力,也太可怕了。

他把自己的耳朵捂住,“謝謝你老姐,你一定要演說的話,那你下車,另找聽眾吧!”他下逐客令了。

“好,好,不說不說,而且你也不用攆我,反正這後座,快有一個固定乘客了。”

“不說那個,又說這個。老姐老姐,我拜托了,你能不能換個新鮮話題?”

“我隻是說,以後不可能再坐在你車後麵兜風了!”

“還用我說一千遍嗎?隻要你肯賞光,我永遠樂意為你效勞,因為你是第一位的。”

他有時說話挺戧人,有時說話也挺能哄人,她雖是他車後坐過的女性當中,最不花枝招展的,而且年齡比誰都大的一個。可是,也隻有她,敢對他說些他未必愛聽的話時,他很少玩世不恭地對待她。連他老子也說過,這個小子,對你還算恭敬。還說了句笑話,也許一物降一物吧!

她也不曉得是否真的如此,是他降她,還是她降他,說心有靈犀,說互相默契,也許更合適些。不過,那句“你真棒”、“你不同凡響”的話,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向來對自己的外觀形象,不怎麽充滿信心的女人,真像醍醐灌頂一樣,從這個年輕人的眼睛裏,找到了自己。要早有這點自信,也不會嫁給這個不稱心的丈夫了。

“看樣子你好像輕鬆得多了!”那是月亮沒有出現以前,謝子軍根據他妻子在做韻律操的用力彈跳,和在浴缸裏哼的歌曲,作出了這個結論。

她不諱言,新部長剛上來,基本上是按前任的既定方針辦的,所以,她的感覺很好,老田甚至說,中心要往全國第一的大目標奮鬥,隻有技術密集的優勢,才能走在時代的前列。“大發展的前景,是肯定的。”

“你情緒好,就是我們家中的晴天。”

但是,老田的豪言壯語,也就停留在口頭上,未見付諸行動。再加上把那個月亮招來做實習生後,夾在她和這個楊揚中間,也使她心中不快。她望著謝子軍那萎靡不振的樣子,好像共產黨欠他多少錢似的永遠不滿,覺得和這種男人在一起,真是沒勁到了極點。她怎麽不熱切地盼望著,每個月兩三次的半夜飛車的快樂。無論如何,那個有男子漢氣的男人,才是她真心想擁抱的,隻要挨著那強健有力的後背,總是令她心裏發熱的,更何況還有那種冒險的刺激性呢。但一想到那位快成選美冠軍的小姐,她的心就涼了一半。

四十出頭的女人,還能有多少黃金歲月呢?不能讓那個小妞得到她想要的夏利車,香港十日遊,以及一頂後冠。如果她如願以償的話,黎芬給自己作了個判斷,老姐,你就從此徹底沒戲了。

這時,一輛標致車從馬路上駛過去。

人,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神經,這是一條大馬路,往來的車輛不斷,但她偏偏認出來這輛是劉虹丈夫的車。她自己也感到詫異,而且天色昏晦,路燈未明,那一瞬即逝的車牌號碼,她看清了,還記得是誰的車。她多了一個心眼,要看它開往哪兒去,便停下腳步,站在路旁。很奇怪,那輛標致車進了部機關,她納悶,劉虹比她下班早多了,已經接她回去了,為什麽老板又親自駕車跑來一趟?

沒有讓她等多大工夫,那輛車又從部機關大門口出來,正好左轉,趕上紅燈。她遠遠地透過車窗看去,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映入她的眼簾。

她笑了,覺得根本沒必要往心裏去,一個昨天的農民、一個隻會賣狗皮膏藥的吃政治飯的老家夥和那個小媳婦,能跳得多高呢?

十二

等她推開自家的門,煙氣繚繞的客廳裏,坐在她丈夫對麵一個勁抽煙的,正是楊揚。

“咳!”她差點驚叫出來。

謝子軍如釋重負,“哦,天,你總算回來了!”

“怎麽啦?”

“他,來了半天。這個年輕人,也不說自己是誰,可我知道他就是你掛在嘴邊的什麽羊,他那輛車告訴我的。我問他有什麽事,他說找你。我說你還沒有下班,他說他知道。那我說,既然找你有事,那我給你打個電話,讓你早點回家來。他又不讓我打,說就在這兒等著。”

她對她先生說:“他就是這脾氣。”

“那大概就是藝術家的風度!”謝子軍說。

楊揚直撅撅地說:“拜托,你的幽默檔次能不能再高一點?”

“先看看自己一腦門官司的那張臉再說——”

她製止住先生再往下說:“老謝,求你了,能不能分分時間、地點、對象,再開玩笑!”

“好好。你們談,你們談,我去給你弄飯。”他站起來要到廚房去。“黎芬,因為你這位同事來,我陪著說話,現在隻好請你吃麵條了。”

“你看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她把他推進廚房,然後轉過身來問楊揚:“一整天沒見你,你上哪去了?”

“去活動選美的事——”

好像一盆水澆下來:“為月亮?”

他不否認。“是這樣,結果,才知道,各派勢力都不肯讓步,這就不說了,反正這也是中國常見病。問題是我這麽一抻頭,倒黴了。”

“你遇上了麻煩?”

他點了點頭,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她抱著胳臂,端詳著這個小夥子,剛才那陣不愉快消失了,因為他為那個小妞碰了釘子,結果跑來找她,而不是找月亮或者別人,心裏湧上來一股難以名狀的快慰。“如果你不想說,你就別說,你隻要告訴我,我該怎樣幫你這個忙吧,如果我能幫上的話。”

楊揚被這位老姐的無任慷慨,深深感動了,把手中的煙蒂撳在煙缸裏:“我也不知該怎麽辦了,突如其來,碰到了這個難題,把我弄蒙了。而且,馬上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研究對策。你說我除了你,還可信賴誰,跟誰說?可是我又怕你罵我,這大半天,像遊魂似的,隻好開著摩托到處跑——”

“跑能跑出個什麽辦法來呢?後來,我也不知怎麽搞的,鬼差神使,車停在你們家門口,我哪兒也不去了,就找你。”

黎芬不急於知道他即將說出來的下文,忙什麽,她要享受這份和他來往過的別的任何女人都得不到的被信任的快樂。她十有八九猜測到他發生了什麽樣棘手的事,這樣一個花花公子(雖然她並不這麽看),除了男女之間的問題,還會有什麽呢?“你大概還沒有吃飯吧?這一天!”她走到廚房門口,“您再多下點麵吧,謝先生!”

她告訴他:“你放心,天塌不下來,沒有了不了的事。你沉住氣!”

楊揚先說:“老姐,你保證不說我!”

“你怎麽孩子氣?”

“我真不想讓你對我失望——”

黎芬笑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

楊揚說:“不知我跟你提起過沒有,我有一套我父親給我要的房子?”

“聽別人說過。”

“那你大概不會知道,有一個女孩子,一直住在我那裏!”

“不會是月亮吧?”她後悔提出這個傻問題,但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還是問了。真沒有辦法,女人,一碰上這類感情上的糾葛,哪怕是小小的漪漣,遠遠構不成波瀾起伏的程度,就有情緒失控的可能。她甚至好像看到那小美人,如何穿著極薄極透的睡衣,在他那套聽說是三居室的房子裏,和這個當然也是來者不拒的嬉皮士在一起鬼混。

“看你想到哪裏去了!主任!她還是個孩子。”

“你說得對,她是個孩子,可別忘了,她是個女孩子。”她聽到過那位劉虹和別的女同事的議論:如今這些小姑娘,早熟得厲害,可不要小看,比起三四十歲的女人,**經驗還要豐富呢!誰的手袋裏,不揣著半打**?盡管她阻止這種無聊粗俗的議論,不過,她不懷疑。

“我談的不是她。”

她恢複了正常,她不想失去他的信任,她了解這個年輕人,對於鼠肚雞腸,小家子氣的人,一百個反感,而且絕不隱蔽自己的觀點。所以,一邊吃著先生端上來的排骨麵,一邊把話題拉回來。“你可以不必說那些細節,簡明扼要,那個同你住在一個屋頂下的女孩子,怎麽你啦?”

因為她先生廚**了,妻子和客人也吃上了,便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不礙你們事吧?”

黎芬不知說什麽好。“哦,謝先生,你識相一點好不好?拜托啦!”

楊揚說:“無所謂的啦,既然我跟你說,老姐,我不在乎你先生聽的。”

“你們放心!今晚上是連續劇的大結局,我顧不上聽你們的。”

她苦笑著對沙發上的一攤肉說:“那好吧,我們就當你是隱身人了!”

“少聽他放屁——”順手把自己碗裏的那塊大排,夾起來放在楊揚麵前的碟子裏。“看你的胃口,這一天,你真是滴水未進!”

楊揚很少在這些生活瑣事上,被女性關照過,他望著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在柔和的燈光下,既熱烈又溫馨,既多情又親切,還有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母親般的慈愛。因為他父親進城後,娶了賈若冰,又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所以,他一直從小學住校到大學畢業,母親的疼愛也好,家庭的溫暖也好,對他來說,是挺生疏的。他參加工作後,就在這套多少靠父親特權搞來的房子裏,獨立過活了。

他生母是農村婦女,一直在家鄉,和父親離婚以後,幾乎是孤寂地死在了鄉下,那時他還很小,他媽媽是什麽樣子,已非常模糊了。因此,他從黎芬這雙明亮的眼睛裏所發現的,猶如他在沙漠裏躑躅徘徊,終於找到了一口他久盼的清泉那樣親近。如果,不是有那位使人聯想起東坡肘子的丈夫在,他會去吻那雙清秀的眼睛的。他問自己,為什麽認識黎芬這些年,竟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睛,會是這樣無與倫比的美麗?虧我還是一個美的欣賞者和崇拜者呢。

連最後幾滴麵湯也喝得幹幹淨淨,楊揚才緩過勁來。他說:“其實,我要不把月亮帶去,向她提出來,要求她培訓,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

黎芬坐在他的對麵,手拄著頭,聽著他講。

“我知道一點她要參加這次選美,如果我要早了解到她是這樣看重,誌在必得,也就不會惹她了。她說得也對,選美對她這年齡的女孩子講,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了。你想,我給她添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還要她訓練,她能痛快嗎?當然要跟我過不去,要我出洋相!”

“慢著,你剛才說她住在你那兒?”

“不錯。”

“既然在一起,你也曉得她要參加選美,那你還去刺激她!”

“因為後來,無論她對我,還是我對她,既然連半點**也找不到了,何必還要勉強著呢!我也想讓她明白,大家不如徹底分手算了。”

“你們這樣的關係,維持多久了?”

“一兩年吧,如果算從她給我當繪畫的模特兒起,可能還要長一些。”

“哦,天!”她想不到她的天空裏,月亮之外,還有星星。

“看,你不高興了!”他很在意那個麵露不悅的黎芬。

“你這個人,怎麽啦,你先別管別人怎麽看,先管你自己。”黎芬固然高興他為吳月的事碰上這個釘子,可一想冒出一個更強勁的對手,還要參加選美,可見不是一般人物,那就更值得注意了。她問:“她曾經住在你那兒,你們之間,有過婚姻契約之類的東西嗎?”

“我的傻子,你再仔細想一想,有沒有過口頭上的許諾,錄了音的,或者情書啊、信件啊、類似締結婚姻的文字,現在還在她手上的?”

“我這個人從不肉麻,也不喜歡感情泛濫,不會搞什麽海誓山盟的。你也知道,喜歡和愛,是兩回事。我隻是喜歡她,從來沒想到會愛她。”

“如果她沒有法律上的依據,那她有什麽能使你過不去,要出你洋相的呢?”

“可她今天一早跑來跟我說,她懷孕了!”

黎芬倒抽一口冷氣,想不到事情糟到這種程度。

那位謝先生,眼睛看屏幕上的電視劇,耳朵卻在聽生活中的電視劇。“年輕人,你也太荒唐了。肚子弄大了,板上釘釘,那你吃不了就得兜著走了。”

“我請你閉嘴——”她不客氣地斥責她丈夫。

楊揚說:“她還威脅我,要跟我父親說去,要鬧得部機關裏全知道,而且她已經跟賈若冰在電話裏約好了會麵時間,明天上午九點。你猜她要幹什麽?要老太太給她打通冠軍道路上的綠燈。”

謝先生有點幸災樂禍:“一到生米煮成熟飯,那就晚了。肚子裏的那塊肉,便成為不可切斷的紐帶。再想分就分不了啦!”他望著他的妻子,意味深長地問:“你說呢?黎芬!”

“要按照你的邏輯,就非得認輸了,漫說他們沒有結婚,就是結婚多年,哪怕過了這一輩子的夫妻,也有離婚的!什麽都存在著可能與不可能,沒有永遠不變的道理。謝先生,你最好還是研究一點辯證法吧!”她冷冷地回敬著她的幸災樂禍的丈夫。

她早年的命運和楊揚有點類似,也是因為肚子裏有了孩子,才不得不嫁給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謝先生的。

十三

謝子軍宣布,這種事情,神仙都管不了的,你呀,不是我打擊你,這個消防隊員的任務,不好幹。

“你就幸災樂禍吧!”若是他不將軍,黎芬也許不會馬上披掛上陣。作為一個女機器人,總得把程序設計好。現在,她不但為了楊揚,或許更為了早年不得不嫁給他的自己,義無反顧,偏要插手管下去了。

其實這時那位高新技術處的處長,給她打來一個電話,告訴她一個傳聞。“你說可笑不可笑,彭克這老家夥,神經兮兮地來到部機關大樓,你猜他要幹什麽?要騰他的辦公室。”

“別瞎說,一個小時前,我看他老人家被人接走。”

“是嗎?”對方將信將疑,因為他也是道聽途說。

她笑了:“如果他真有這一天,還不得痛哭流涕,還不得上吊尋死?他要不賴到最後一分鍾,他不會退出曆史舞台的。也許這是大家太希望出現的這種局麵,因為這些人,早走一天,早清淨一天,也少折騰別人一天。”

“誰呀?”楊揚問。

“你那位處長——”

楊揚說:“是不是說人事要有大動作?他消息總是很靈通的。”

“那又怎麽樣呢?”她是卓有把握的,所以不大在乎。

“也許,我真不該這時來打擾你的!”

她見他站起來要走,“你幹嗎?”

“你還是忙你的吧!甭管我了!”

“不——”她很少感情用事的,這個晚上,她跟那個被電視劇大結局吸引住的過氣編導較上勁了。“我要看看,我能不能幫你撲滅這場火!”她拖著他一塊兒出去。但是她想不到的,她疏忽了這個很重要的信息,因為隻要給中心值班人員打個電話,跑去看一眼就可證實的。

彭克確實又回到了機關,而且確實是在騰出他的辦公室。

但有一條出乎她預料的,既未痛哭流涕,也未上吊尋死,而是哼著他家鄉小曲“過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走一嶺,又一嶺,嶺嶺相連”。

這雖是古老的民謠,但也符合現代社會人際關係的網絡理論。狗扯羊皮,一嘴毛,就是這麽連成一團的。

可她,顧不得在這樣溫馨的夜晚裏,去想那些不溫馨的事,她更關注的是身邊這個小夥子。於是,敲他的頭盔,“你呀你呀,真不愧為護花使者——”

“我隻是喜歡她,老姐,你還要我說多少遍?”

“又來了你這一套!”

依據楊揚的愛情觀,就像公共汽車行駛路線,喜歡是始發站,而愛,則是下一站,下兩站,說不定是永遠也到達不了的終點站。那麽,黎芬在心裏衡量了一下,她對於這個年輕人的感情,大概是剛剛駛出始發站吧?她想她真的“喜歡”上他了,要不然,從來深思熟慮的她,決不會打無把握的仗的,竟和他一塊跑去找那位舞蹈演員,這種貿然的行動,豈不是很荒唐嗎?到那,一句話就能把她撅回來,“你是誰?你是楊揚的什麽人?用得著你狗拿耗子,多管這份閑事嗎?”

可她覺得,如果不幫他撲滅這場惡火,也許會永遠失去他了。再說,在他最困難的時刻,在她伸出求援之手這一會兒,既然承認自己喜歡上他,也不忍心背過臉去嘛!

在機關裏,誰不曉得她,精明透頂,不操勝算,她不會輕易動手的。核算中心不就是她一手策劃,一手建成的嘛!當然也有人知道一些背景,沒有楊棟的支持,她天大的能耐,也會一事無成的。中國的許多事情,都是長官意誌的產物,讓你成功,你就成功,不讓你成功,你即使成功了,最後也會失敗。所以,也覺得她沒有什麽了不起。但也不得不承認,她有辦法使楊棟給了她一次成功的機會,說明她還是個有板眼的女人。按她的一貫做法,不會這樣冒失行事的。

此刻,在疾馳的摩托上,她不得不設想馬上要出現的場麵:假如那位演員,真把她臭損一頓,她該說什麽?說“他是我的,請你離開”?說“他已經不再愛你了,小姐,他現在隻愛我”?說“這個孩子,你有什麽證據是他的”?說“勉強的結合,永久的痛苦”這一類其實不頂用的話嗎?

楊揚說:“我怎麽可能跟一個錢多就多愛些,錢少就少愛些的女孩子,交往得多深呢?愛和喜歡,接納,甚至性關係,是兩回事。”

“你就少來你的謬論了,她已經跟你撕破了臉,就不可理喻的了,說什麽喜歡不等於愛,隻會火上澆油。”她坐在他身後。“問題在於她懷孕,否則,我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她不可能懷孕的!”

摩托開得很快,她沒有聽清楚。“這裏有個道德問題,我那位你看到的狗屎編導說得對,隻要存在著這塊肉,紐帶往往不容易掙脫。她一嚷嚷,輿論馬上不在你這一邊。”

“我跟你說了,小琴打死她,也不肯懷孕的。”

她聽到了,她要他停車,要他再重複說一遍。

他急刹車,跳下來,反而氣勢洶洶地衝著黎芬來了。“你也不動動腦筋,她是搞舞蹈的,現在還辦了一個舞蹈班,一個月能掙好幾千塊錢,弄好了能上萬。這種高消費女性,隻圖享受和快活,才不願懷孩子,去浪費時間呢!她和我分手的原因之一,嫌我沒有私家車,沒有信用卡,沒有……”

“這麽說,她沒有懷孕?”

“我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她隻是把東西存在我那兒。要不是我激怒了她,也不會搞這一手來收拾我。”

黎芬隻是在事後才覺得自己失態了,也許太高興的緣故,她跳下車,抓住他。“這太好了,傻子,為什麽不早說?”

“她手包裏,從來裝著避孕藥和套的。”

“哦!”她激動得一把抱住這個年輕人,沒頭沒腦地親起他來。“你這個混蛋,真替你犯愁呢,她要咬定是你的孩子,就一貼爛膏藥,怎麽也揭不掉啦!”

他對她的突然狂熱的吻,從額頭、麵頰,一直到緊緊地貼在他嘴唇上,竟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等他意識到並把這個身體勻稱、柔軟豐滿的女人,摟在懷裏的時候,黎芬來不及從他胳膊中脫身出來,好像挨火燙了一下似的,急忙離開,前言不搭後語地埋怨自己太過分了。“你看我太糟糕,糟透了,怎麽搞的?怎麽搞的?”

那個小夥子,雖然抱了她,但也未往心裏去,連她叨叨些什麽,也沒注意聽,仍舊一腦門官司地犯愁。“她要硬說她懷孕,還鬧到我老頭子那兒,你能想象,我那個繼母,會消停嗎?你知道我是不願意和他們官場之間的我咬你、你咬我攪在一起的,肯定我爹的反對派,會拿住這條新聞大做文章。”

“我不是告訴你了,小琴見我帶了個女孩子去,打她選美的破頭楔。”

“你不要不承認,你把月亮帶去,也有一點想讓她明白你態度的意思在內!”

“我不想瞞你,也許有一天,我有一種預感,會突然地愛上誰。幹嗎把現在的麻煩,拖到那時候才解決呢?總是要徹底拜拜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是很鄭重的,一點也不嬉皮士。

他的嚴肅,引發她的思慮,她本決定不問的,但不知怎麽搞的,話竟脫口而出:“這很新鮮,你終於不再泛愛了,那你的心上人該有個影兒了吧?”

他愣了一下,看著她那張臉,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求你了,能不能在這個時候,不要問?”

頓時,黎芬為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懊悔了。這種女人的本能,真讓她沒有辦法。問什麽?她暗自尋思,你這個笨蛋,你也不想想,是你的話,早把你抱住了。肯定不是你,那你何必讓他再一次印證,在你麵前敲實呢?隻要他不斷然地說出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那隻是不確定因素,唯其不確定,你就有競爭餘地。反之,他要是告訴你,那個你想知道的誰,就是月亮。你的年齡,你的身份,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是他打心眼裏敬重的老大姐,你隻有成人之美的義務,若想再插足其間,至少不那麽理直氣壯了。

她把話咽了下去,總算沒有完全丟掉這一分。“走吧!我們去找那個小琴,是叫小琴吧,那個舞蹈演員!”

十四

摩托雖然開得飛快,黎芬卻沒有兜風的心情了。因為接下來的尷尬場麵,肯定是很難辦的。

她想不出什麽殺手鐧,讓那個演員放楊揚一馬,不鬧得滿城風雨。

官場,確如楊揚所怕的那樣,是一塊是非之地。你勢盛的時候,連神鬼都給你讓路;你衰微的時候,連貓狗,連蟑螂、蚤子、臭蟲都會欺侮你。捧你的時候,你放個屁,聞到的人無不說奇香撲鼻,“人間哪得幾回聞”;踩你的時候,你就是躲進陰曹地府,也會從棺材裏扒出來鞭屍。楊揚受他家庭的影響,這種恐懼症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麽,隻有滿足這個舞蹈演員的要求,第一是大把的錢,第二是選美的後冠,第三那大概是黎芬最不願意的,就是促成兩個人重歸於好。這種和事老的任務,大概不費唇舌,那演員雖然嫌他錢少,但並沒嫌他這個人。老實說,像這樣的未婚夫,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若是這個結局,漫說楊揚不幹,連黎芬也不會答應的。可要當說客,說服她乖乖地聽命,離開情人,搬出房子,不聲不響,一刀兩斷,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

如果不是兩部輕騎左右包抄地追上來,黎芬這失敗的消防隊員角色,非當上不可的。

其實這是一個很愉快的夜晚,假如沒有這份要去當說客的任務,該是多麽愜意啊!過去坐在車後這個位置上,她和他無論挨得多近,心和心之間,還是多少有點距離的。現在,他對她的信賴,表明和她不存在著任何隔閡。所差的,也就是沒有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對他的真實感情而已。

若是再激動些的話,她真會忍不住告訴他,從一開始,從他到她核算處(那時還不叫中心)來報到時,她就被這個運動員身材的小夥子吸引住了,尤其喜歡他不那麽拘束,不那麽小家子氣,侃侃而談的風度。

感情的融合,也真是無法搞得清楚的過程,她現在也不明白,到底是他的氣質、他的聰明、他的那種“酷哥”式落寞的表情,還是他的某種依戀的眼神,使她為之動心呢?現在她對自己不諱言,一直要把他調到計算中心來的內心隱秘了,無非就是想經常看到這個年輕人罷了。於是也就一通百通了,人和人的來往,是被緣分牽製著的,深些,兩個人也就親近些,淺些,自然就疏遠些。她也看出來,這個楊揚,尤其後來都知道他的身份後,明顯巴結他的人,主動追求他的女孩子,漸漸多起來,可他仍是那股不冷不熱的樣子,對誰都不怎麽買賬的。獨是在她麵前,那眼神除乖順和不敢放肆外,仍像第一次見她時,閃爍著異樣的神采。這和他看吳月時,看別的漂亮女孩時,相同以外,又有不相同的特殊感情。

他每次這樣打量著她時,總是使她心靈感到震顫的。

想到這裏,黎芬覺得好笑,你太多情了,老姐,四十出頭的人,最好的年歲,早像流水似的,白白地度過去了。你瘋啦,你已經不是小姑娘,你還來個什麽勁呢?你以為自己還有什麽吸引力嗎?於是,她想到了丈夫、孩子、家庭、事業和那在官場絞肉機裏,吉凶未卜的前途,心頭的那種熱度開始冷卻。可是轉念一想,禁不住又可憐起自己,難道這麽一直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活到死,活到彌留之際,在記憶裏,隻有那個謝胖子和他的閹割了的性無能,和他無所作為的低智商,和他的生不逢時的怨憤,以及那張好像共產黨欠他一輩子,永遠要賬的麵孔?那麽,她問自己:你不也尋找著什麽嗎?為什麽要回避這個現實呢?你願意接近他,不正因為他值得你接近嗎?

於是,你笑了,你批駁過這個年輕人的荒唐理論,喜歡是一回事,真正的愛又是另一回事,但你現在不正在身體力行嗎?隻是你害怕那下一站,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心,躲開那始發站,拚命在中心那幢大樓,消磨全部時間罷了。

這時,兩部摩托車和他倆的車平行了。

“嘿!帶妞的哥兒們!”

“抱得夠緊的。”一個家夥掠過來,用手摳了黎芬一把。

“混蛋——”她才不怕,“小流氓!”

“別惹他們!”楊揚說。“你抱住了,千萬別鬆手,我來甩掉他們!”

但他估計錯了,這倒是地道的車匪,是衝著他的本田車來的。而且這時才發現,他們已經行駛在那條離機關不遠的愛出事的路段,而且時近夜半,巡邏的崗哨早撤了,路上連一部車、一個行人也沒有了。

“本田”開始加速,按說,輕騎車是追不上的,但其中的一個家夥,竟準備了一根在草原上用來套馬的繩套。黎芬覺得身後一陣冷風,沒想到“啪”的一聲,那繩索,甩了過來,正好套在黎芬的脖子上,一下子把她拉離開後座,這真是出乎意料。幸好這個在草原插過隊的黎芬,眼明手快,反應夠敏捷的,沒等那輛車收攏繩索,她抓住了並且死命拽著。“走,別理會他們!”

“老姐,你吃不消的!”

“楊子,快開,拖死這個王八蛋!”

他說:“你行嗎?”

“別婆婆媽媽,我不信治不死他!”

果然,沒有走出十米,那個騎手倒被黎芬拉下了他的輕騎,車子歪倒在地,他因為繩子是纏在自己胳膊上的,一下子解不開,隻好像死狗似的在馬路上被拖著走。這類亡命徒是不服輸的,破口在罵。

“把繩子鬆開,老姐!”

“不,你盡管開吧!”

“那要出人命的!”

“活該他倒黴,楊子,你用不著仁慈的。”

又開了一小段路,那個被拖的家夥再不嚷嚷了。黎芬拋開繩子,讓楊揚開車離開這夥人。但這個年輕人,一腳把刹車踩死,跳下車,走到那個流氓跟前。以為這家夥大概差不多奄奄一息了,毫無防備地俯下身去察看,哪曉得這小子是在裝死,突然間,一躍而起,從褲管裏抽出匕首,“你小子想整死我,看誰把誰收拾了!”一刀朝他腿部紮去。

黎芬聽楊揚痛苦地“噢”了一聲,偌大的個頭,矮了半截,蹲在那裏。她驚叫著跳下車衝過去,把他扶住。也許她聲音太尖銳了,真像發了瘋的獅子一樣,那家夥愣了一下,沒敢再刺第二刀。然後,另外一個家夥,打了一個呼哨,好像是約定好的信號,被拖的這一個,拋開紮傷的楊揚,直奔那輛日本名牌摩托,騎上去,飛也似的走了。

一眨眼工夫,那兩輛車無影無蹤了。

“你讓我看一下你的傷。”

“大概擦破點皮,不礙事的。”

“血都洇到褲子外麵來了,不行,得包紮一下。”

“不需要的啦!”他躲著她。

“楊子!你真是夠嗆,這麽大的人,還怕難為情!”她到底把那條名牌西褲,從紮穿的地方扯開了,“你放心,老姐會賠你這條褲子和你那輛摩托的。”

“我怕你哭鼻子。”

雖然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但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也是活該,誰教我發善心來著,我好心去救他,卻讓他給我放了血。老姐,要聽你的,屁事也不會發生。”

“就別吃後悔藥了。”然後,她說:“總站在這兒也不是事,楊子,聽我話,走吧,這裏離機關不遠,到衛生所去把創口洗一洗,消消毒,免得感染。”她給他裹好傷,就要扶他走。

“沒有關係的啦,紮一下兩下,也死不了,我在插隊那陣,就因為我爹牽連,受的苦與這簡直不能比。算了,老姐!你給我攔一輛出租,我回宿舍,自己會弄得挺好的,神不知,鬼不覺,隻當沒發生這回事。要是這樣子到機關大院裏,明天,就成了部裏的頭條新聞。那時,還不知該怎麽給我編故事了。這是中國人最大的本事,對不起,我不給他們嚼蛆湊材料。”

盡管是深夜,這裏的路燈也不甚亮,但黎芬注視著他的眼神,楊揚也感覺到了。

“楊子楊子,我沒想到,你活得這樣謹慎!”

“從懂事起,我們家就這麽提溜著心過日子的,正因為我爹一輩子沒趴下,才更是度日如年地熬過一個一個政治運動。天哪,你無法想象那種熬煎,一個個都整趴下了,你還沒倒,那恐懼還不如一抹到底呢!”

她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走開了。不多一會兒,找來了一輛麵的,架他上了車,還有那輛扔下不要的輕騎。一開動,他問道:“這是上哪兒去?老姐!”

“你不是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嗎?再沒有我那兒更保險的了。明天九點以前,我還得去和那個演員討價還價,你住在我那兒,也好隨時聯係呀!”

他想想也是,何況腿上的痛楚,使他明白,這時候最需要的,正是身邊這個女人的“母親”似的愛。他在這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沒有一個女人給過他這種崇高而神聖的感情。

“老姐,給你添麻煩了!”

她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拍著。

回到她的家,叫了半天門,謝子軍竟沒有出來給她開門。“怎麽搞的,這胖子?會睡得這麽死!”等她拿鑰匙打開門,進了屋,才知道他不在家,而在客廳沙發旁的小茶幾上,有一張他留下的便條。

“怎麽回事?”

“老一套,他回他爹媽家去了。”

“是因為我嗎?”楊揚問。

她從來沒有感到自己這樣“女人”過,她盯了他一眼:“因為你,又能怎麽樣呢?”

十五

這天早晨,是黎芬若幹年來,第一次改變了雷打不動的生活規律,沒有做她的韻律操,也沒有當她的浴室歌唱家,引吭高歌。因為那個在客廳沙發上和衣而臥的“傷病員”,還在夢鄉中。他睡得那樣香甜,以致不忍心吵醒他。

在大街上,她拿尋呼機給中心打了個電話,讓值班的人告訴一聲劉虹,她可能晚一點到機關。

電話那端的人回答她,“劉主任還沒上班來呢。”

她覺得奇怪,怎麽回事?這個因為有丈夫的專車,一向不遲到的女人,居然有睡過頭的時候,真是蹊蹺。隨後,又給高新技術處的那位處長,為楊揚請了假,她借口說,有一份國外寄來的信息高速公路的光盤樣品,要他提出一個專家看法,所以,就沒和你商量,找他給辦了。這是常有的事,也是楊揚分內工作,對方並不在意。可最後那處長卻說:“黎芬,昨晚上,老總是來過部機關的。他還跟人說,他真的要跟大家告別了!”

“不可能!”她說。

“我也不太相信。”

“這位老總呢?”

“好半天了,還沒聽到他雷霆萬鈞的大嗓門呢!”

她關了機,不禁聯想到自己那位副手,居然也未出現。從昨天到今天,或者,還要從前後部長更迭開始,這些可疑的跡象湊在一起,向來崇拜技術專政,相信泥鰍翻不起大浪的女機器人,似乎意識到一些什麽變故將要發生。這時,她仿佛聽到了遠處滾動的雷聲,她抬頭看了看天,不像有雷雨的樣子。今天早晨她也忘了數年如一日的老習慣,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撥121聽天氣預報。

她有點不安,有點惶惑,甚至有些她向來也不曾有過的恐懼。倒不是因為這可能出現的雷陣雨,而是說不定什麽時候來臨的官場地震。

她可以不在乎,部長不是跟她說得夠清楚的了嘛!可她又不得不承認部長更是一位搞政治的行家。作為一個政治家,他的任何話,都會因時因地而有不同的詮釋。如果確實是一場地震,她不知道她的核算中心,是處於震中,還是邊緣地帶?地震波的影響,究竟能產生怎樣的結果,難以預料。也許一處房倒屋塌,而另一處隻有一點搖晃的感覺,那隻是一陣驚恐不安而已。假如一處天崩地裂,那就保不齊另一處也要跟著出現可怕的災厄了。

是啊,這大白天的早晨,有些怪異,一邊是剛升起的太陽,一邊是未落下的月亮,沒有一點雨雲,卻有遠遠的雷聲。她站在馬路上,怔住了,這是什麽天氣啊?

她記得,當年,籌建核算中心的方案,通過論證,最後經最高層決策,快要拍板的那一刻,楊棟也在未卜之中的時候,和此刻一樣,是幹打雷的天氣。於是,他笑著對她講過一個在她聽來是很可怕的“真理”,至今記憶猶新。

“難道,”黎芬思忖,“他那時其實是在告誡我?”

電報大樓的鍾聲響了十下,糟了,她想起那演員九點去找賈若冰。於是,她什麽都顧不得了,便叫了一部出租車,直奔昨天晚間要去而未去成的舞蹈訓練班,無論如何,不能讓那個演員把什麽懷孕的假情況,捅到賈若冰那裏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謊言,堵死在這個卑鄙女人的嘴裏。

車子一直開到一家文化館前,看到那個穿著一身黑練功服的舞蹈演員還在,這才鬆了一口氣。可她端詳著這個女人,那體態、那舉止、那一張給畫家做模特兒的臉,簡直無與倫比的優雅,一點點她意料中的無恥下作都沒有,使她一路上準備下的許多刻薄的語言,都飛到爪哇國去了。

對這樣漂亮的女人,她簡直不忍心詛咒。然後她埋怨上帝,為什麽把這麽多的完美,給了吳月,給了秦小琴,而對她卻不那麽大方呢?

她那位死看不上的謝先生,一直在開導她,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你該有的全都有了,甚至你不該有的,你也不比誰少,還要什麽呢?她也曾經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可現在,她悟到了,她先生羨慕她得到的那些,無非是名聲、地位、權勢和財富。站在這個演員麵前,黎芬明白了,那些似乎並不十分重要,她這個從來不和別的女性,在外在的美上比長較短的人,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漂亮女人的競爭力。雖然她擁有別的女性所沒有的精力、幹練、智能和氣魄。但對男人來說,更注意的是你的漂亮麵孔、你的窈窕體態、你的性感魅力和你的天生麗質。她可真有的氣餒了。

今天怎麽啦?理智的黎芬也在問自己。

不過,她弄懂了一點,的確,像她先生所說,她無所不備,她應有盡有,但是她沒有浪漫,沒有情愛,沒有使她牽腸掛肚地渴慕著的男人。作為一個女人,而不擁有這一切的話,這“女人”二字,就隻剩下填履曆表上的性別意義了。

她不想和這位情敵說太多的話了,已經失去誌在必得的信心了。“我能不能跟你談談?”

“什麽事?”

“我是為楊子來的。”

“他人呢?”

“昨晚上為找你來,讓車匪紮傷了,車也丟了。”

她也不由得一驚。“出事了嗎?”

“你什麽意思?怎麽這樣說話?你到底是他什麽人?”

“你先別管我是誰,但我至少不是想把楊子置於死地的人。”

秦小琴眼睛一亮:“哦!我明白你是誰了,在我認識他的這些年,隻有一個女人的名字,是他常掛在嘴邊的。原來是你——”她忽然伸出手來:“能不能讓我們握握手?”

“幹什麽?”

“我終於認識你這個強人了!”

黎芬苦笑,“一個女人,再強,又能強到哪裏去?”她現在對這個女孩沒有什麽太多的敵意了,從小琴嘴裏聽到的關於楊揚和小琴的一切,使她那失去的信心,又回來了。“小琴,你能不能聽一個比你大幾歲的人,說兩句也許你認為不中聽的話?”

“好吧,你說吧!”

“他能給你的,他全給了;他不能給你的,我想,感情這東西,你即使強求在手,也未必真是你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他過去能給你的,也同樣給了別的女孩子,但是,他現在不能給你的那些,卻在我的手中,你相信嗎?”

她點頭:“我也弄不懂他為什麽,他喜歡許多人,但真正愛的,也許,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大概隻有你。”

這些聞所未聞的話,簡直讓黎芬有些不知所以了,她覺得她的心跳加快,心頭一陣一陣地發熱,假如她不是負有使命,來說服這個演員,她差點要摟抱這位情敵,道一聲謝謝了。

緊接著,這位舞蹈演員所說的一切,倒和漸漸陰沉下來的天氣一樣,山雨欲來風滿樓,不但她心頭仿佛充斥著滾滾烏雲,而且意識到災厄和雨點一起,落在她的頭頂上了。

一開始,她還是不在意地交談著。

“我相信緣分,大姐——”秦小琴頹喪地說,“不成說是不成,勉強不來的。”

“是啊,強扭的瓜不甜。”她沒有說“瓜熟蒂落”這四個字,因為她現在正嚐到這種果實的甜蜜。她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到底比月亮大幾歲,要成熟些,要明白些,而且也不那麽市民氣,因此,好像容易溝通些似的。

“要是楊子不引來一個小女孩,存心跟我過不去的話,我也不會要他難堪的。我不瞞你,我得不到他,我服命,但不讓我得到選美冠軍,那是不公平的,因為對我來講,隻有這一次機會,過兩年,我人老珠黃,連半點競爭力也不具備了。賈若冰是說了算的主辦人,那好,逼得我隻有走這條捷徑。否則的話,要我去跟這個人睡覺,和那個人上床,使我拿到這個冠軍,我可絕對不幹的。”

“不至於吧?”

“但願不那麽黑暗就好了——”

“我還是組委會成員,我不會允許出現這些烏七八糟的!”

“吳月?”

“對,就是她。初步安排,我們並列冠軍!也許,她另外再得一個青春小姐的頭銜,我呢,再給我一個最上鏡小姐的稱號吧!”

黎芬還沒有聽她說完,差點就要蹦上房頂了。“這是什麽話,我這個組委會成員,我這個評委——”吼了兩句,話音斷了,仿佛喉嚨噎住了,說不出話。

秦小琴關心地問:“你怎麽啦?”

她搖搖頭,“你說我這個人,多想不開啊!好像我不是中國人,不了解中國人愛搞的這一套把戲似的。這裏還沒有投票,那裏已經當選了。這稀奇嗎?其實一點也不稀奇的。”她哈哈大笑,那個並列冠軍兼最上鏡小姐,也樂了。

“而且,你還不知道,我和這位吳月小姐的未來,也給安排了。你想象不出那老板的氣派,他說,要下大本錢,把我們重新包裝。我將以‘多麵女郎’的冷豔,進入演藝圈。那位吳小姐,將以‘玉女’的清純,進入流行歌壇。老板拍胸脯全包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全部,也就不必跟楊子過不去了。”

“哦,天!”她無法信以為真,但又覺得這肯定不是神話。她掏出尋呼機,撥通了賈若冰的電話,“喂”了半天,對方顯然很忙,拿起聽筒,來不及和她說話,隻傳過來亂哄哄的一片聲響。估計是在昨天去過的那個選美會場,發號施令呢!看來老太太把錢張羅到位了。

“你這電話在找誰呀?”秦小琴問。

“楊子的後媽,不是這次選美的主辦單位負責人嗎?”

“找她幹嗎?”

“這麽大的事,沒有她點頭,能行嗎?”

“問什麽呀?就是她和這個老板簽的協議啊!當時我在場,因為約好了九點鍾去同她見麵,沒想到他們正在為合作的愉快前景幹杯呢!”

“在她家?”黎芬更驚詫不解了。

“當然啦,那老板給了賈若冰所需要的錢,一張支票上畫了六七個零,可見數目不小,那麽賈若冰也就要滿足老板的要求了。那老板我認識,本來是要保我奪魁的。可老板的太太,卻要讓那位吳小姐當冠軍,當場僵在那裏,那老板對他太太還挺唯命是從的,眼看我要砸,到底還是老同誌見識高明,那位老部長踱到客廳裏來說,冠軍還怕多嗎?無非多一份獎品的事,那就一魚兩吃吧!一句話,成了。”

一種警覺使她向秦小琴打聽:“你說的那位太太,什麽樣子的?”

“怎麽說好呢?那是一個又雅氣,又俗氣,又貴族,又市民,又像大幹部,又像小職員的女人,好像姓劉,人們管她叫劉司長。”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笑。問那位高新技術處長:“先生,如果我沒猜錯,眼下機關裏,大概正處於裏氏七級以上的震中吧?”

“哦!太爆炸性了。彭老總告退,到劉虹她先生的公司裏,進董事會拿幹薪去了。他的司長職務你猜誰上?”

“那還用問,交易嘛,當然是要平等互惠,互通有無的了。這就是我們那位老田的新舉措了?”

“不但新部頭同意,連老部頭也讚成這樣安排,你說怪也不怪?”

黎芬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哦?”

“據說,楊棟一開始有些猶豫,顯然他心目中另有人選考慮。不過,他太太,就是主持選美活動的賈若冰提醒他,說劉虹早就列入後備幹部名單,早就是第二梯隊,又是老勞模,還是老牌的全國珠算冠軍,甭提曆史的光輝,就算輪流坐莊,也該是她了。”

“這就是說,有了一位新上司了?”

“你知道,在中國,不曉得從哪一朝興的風氣,皇上做不了娘娘的主,太太總愛專丈夫的政。你想,彭老總的讓賢,新部長的安排,內當家的保薦……”

她沒有再往下聽,不過,她在想,當時,給這位夫人劃撥過去幾萬塊錢的話,事情也許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是啊,她在心裏嘲笑自己,你不雪中送炭,就得讓人家錦上添花了。

“喂喂……”可能因為雷雨天氣的緣故,傳呼機裏雜音太多,她關了機,站起來,攬住這位演員那婀娜多姿的腰身,親切地說:“那我提前先向你祝賀了,等你戴上後冠那一刻,我和楊子會給台上的你,送一個特大特大的花籃的。”

“是嗎?”她高興得直跟黎芬貼臉。

“有什麽話要捎給楊子的嗎?”

秦小琴想了想:“我希望他好好珍惜這份感情,我更希望你幸福,大姐!”

等她冒著瓢潑大雨,回到自己的家,那個“傷病員”甚至比她還要早的,知道了部機關裏已經發生的一切。他對這毫不感到新奇,也沒有太勸慰她。他知道她不是需要廉價同情的女人。他隻是把這個渾身濕透了的女人攬在懷裏,提醒她:“老姐,這也許還屬於前震,更強烈的地震說不定還在後頭。不過,沒關係,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無非這雷,這雨,這風,這電閃!”

黎芬可不是馬上就會泄氣的人,她望著窗玻璃上傾瀉的暴雨和那刮得東倒西歪的行道樹,以及震耳欲聾的雷聲,反過身來,緊緊地抱住他。“該來的固然要來,別忘了,該去的,總歸也是要去的。”

“老姐,你不後悔?”

她說:“楊子,你難道不曉得,我從來是按程序運行的女機器人嗎?電腦沒有懊悔這個鍵。”

“也許我還會失去更多,可你別忘了,就在我失去的同時,也得到了一個世界。你明白嗎?”黎芬親了他一下,接著,又給了他一拳。這個腿不得勁的“傷病員”,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樂得合不攏嘴的她,一件一件地脫掉身上的濕衣服,扔了一地,跑進浴室裏去,打開噴頭,嘩嘩地衝洗起來。

楊揚倚在門外,朝浴室裏的她說:“老姐,你知道我等你這一天,等了多久嗎?”

她在浴室飛濺的水聲中,聽不清楚,“你說什麽呀?”

“你絕想不到的,老姐,從那一年大學畢業,分配到機關,然後,人事讓我到你那兒去報到的那一刻起,就愛上你了。”

黎芬隻聽清了一個“愛”字,對她來講,也就足夠足夠的了。

“求你啦,先生,你能不能進來,跟女士明明白白地表達這個字眼呢?至少讓我的電腦,準確地獲得你的這個信息吧!”

楊揚推開了浴室的門,他覺得眼前像電閃似的一亮,用他的話說,是一尊“真棒”的**女神,像一堆潔白的雪,像一叢盛開的花,像一束奔瀉的瀑布,像一汪深情的碧波,更像從他最喜愛的波切提尼作品裏走下來的畫中人,在那裏朝他微笑,朝他招手。

他和她隻隔著幾步遠,其實伸手可及,但這兩個人,卻用了幾年工夫,才走完了這段距離。

現在,他和她融合在一起了,盡管這是一個雨狂風驟、電閃雷鳴的世界,但在這一刻,他們得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