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林

許多年以後,李阿毛到了那個冥冥的世界,麵對那些嚴酷而公正的靈與肉的拷問,他該怎樣去解釋這一段生活?

李阿毛,二十八歲,大學畢業,副營職助理工程師。營地在川西兩座很清秀的大山間的“夾皮溝”內。離省城三百公裏,離縣城三十公裏,離那個一眼可以看見十個女人的鎮子三公裏。

營地也有女人,寥若星辰。最年輕的,想用成語來修飾一下,翻爛成語詞典,可憐巴巴,隻有“半老徐娘”一詞尚可。就這,早已是“私有財產”。前年分來三個嬌滴滴的女大學生,不知怎的,終日哭哭啼啼,不出半年,鴿子一樣,飛啦!理由很簡單,結婚了,男的在軍區大院,可以調,紅頭文件上寫著。人往高處走,鳥往高枝飛,天經地義。因此,“夾皮溝”內的光棍協會成員,就從心裏恨上那些在大城市辦公室內的男性同行。也不過心裏恨恨、嘴上罵罵而已,還能怎麽著?晚上,還得小心翼翼地翻著辭海,顫顫巍巍地給女人寫信。

這種信,李阿毛斷斷續續寫了六年,一年與一年的地址不同。看樣子還得繼續寫下去,地址要繼續換下去。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每要寫信,二十二歲,風流倜儻的朱偉,便撇撇嘴,不可捉摸地笑笑,友善地拍拍阿毛寬寬的背,老獵人一樣深邃和精辟地說:“老兄,香餌引誘不行。現今的娘們兒,都是狗鼻子,刁著呢!你也不掂量掂量你這顆砝碼?動點真格的,設下陷阱,不由她不跳。良心?自然要講。以後好好愛她不就得了。”

李阿毛沒理會朱偉的高論,今天遵老母親旨意,來會被人說是涅陽一朵花的、比他小五歲的、嬌小而豐滿的小學女教師。每年探家,他有幸都有這麽一次“豔遇”。二十來天,全力以赴,不敢有半點差錯。初戰速度也很快。第二次可以一起看電影觀把戲;第三次可以相跟著逛商店;第四次可以一起去拜會未來的嶽父嶽母;第五次可以攬著姑娘的腰,沿著從城邊流過的三裏河,在溶溶的月色中散步;到了第六次,探家時間已到,便在匆忙慌亂之中,兩人相擁一次,相互留個地址,關係算是定下了。說來也有幾多自豪,阿毛兩片厚厚的嘴唇,曾壓過六個厚度不同、濕潤程度不同、粉紅色深淺度也不同的芳唇。他的鼻子上,經過幾年的陶冶、臨床,如今竟能分辨出六七種不同花露水和護膚脂味道的細微區別。還要繼續下去嗎?不知道,先前幾次,阿毛誠心誠意,回到部隊,總是搶先發一封熱情滾燙的信。漸漸地,便出現了熱嘴去貼涼屁股的困窘。隨後,便有無休止的一問一答;再後來就陷入冷戰;再後來就是李阿毛主動退卻;再後來就和另一個姑娘把這一切再重複一遍。

“夾皮溝”太閉塞,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幾年,各種新潮洶湧而來,就連涅陽的小縣,這片古老的城邦,也竟發生了巨大的震動。這自由,那自由,還有個性自由:這解放,那解放,還有什麽性解放。舞廳內通宵紅綠燈閃爍,華爾茲、探戈、倫巴、迪斯科,外加貼麵抽筋。錄像店三五步一個小的,十來步一個大的。武打的、生活的;《再向虎山行》之後,萬籟俱寂之中,還要加演一個**露骨的《**十八式》。目不忍睹。簡直讓李阿毛這個山裏人不知所措。他很惶惑,對這座小城萌生一種怎麽也抹不去的陌生感。好幾次,他曾有過負疚感,和一個沒有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接吻,是一種罪過。每次回家去會下一個對象時,他總要把嘴和臉,用肥皂、香皂、洗衣粉、去汙劑洗上四遍,然後塗上一層高效洗頭水,用鋒利的刮胡刀,把嘴唇刮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刮到鮮血欲滴,方才作罷。然後,一人跑到山頂,操作起自己高靈敏度的鼻子,聞聞身上散發出的氣味。然後穿上洗了五遍的去年穿過的軍裝,去趕汽車,再趕火車。朱偉總笑他,問他笑什麽,他總笑而不答。今年,他並沒有做讓朱偉發笑的事。

他點著一根煙,深深吸進一口,心境很淡泊。三裏河旁長著一片楊樹,或挺拔,或敦實,都顯得茁壯。殘陽如血,好一個初夏的傍晚。李阿毛早到一小時,並不是為著去討好那個嬌小的女人,隻是忍受不住,已顯蒼老的母親沒完的嘮叨。李家三代單傳。阿毛隻有一個姐姐。母親生他時難產,生怕養不活,便起賤名“阿貓”。改名阿毛,還是上大學以後的事情。歲月不饒人,老人曉得兒子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不過,她有些弄不明白,以兒子這樣的身材相貌,才氣人品,竟連黃了六個。有幾回,忍不住,就問險些成她兒媳婦的姑娘,姑娘總說阿毛不錯,隻是……兩地生活,多有不便。還說請她和阿毛諒解。望著一張張帶著負疚的姣好的臉,老人不好再問什麽。怏怏地,眼睜睜看著其中一個姑娘嫁給了鄰居小於。小於是縣酒廠的工人,個頭比她家阿毛低半個頭,文憑和相貌也不能作同日而語。有一晚,阿毛娘從小於家門前過,忽聽一陣肆無忌憚的嗬斥:“死鬼!你這是燙豬蹄呀!上不得台盤的東西,又想睡地板了不是?瞧你那樣,愣著幹啥?還不快搓!我能摸得著嗎?”老人心中一凜,暗自替兒子慶幸。從此,她便在心中發了一個宏願:要找個漂亮的、賢惠能幹的、通情達理的兒媳婦。老人看上了那個嬌小的女教師,當即給兒子發了加急電報。從心裏講,老人真害怕阿毛在外地成家。女兒阿英雖說也不時回來,畢竟已成為匆匆過客。老伴十年前已經過世。她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紀。她必須在家裏給阿毛找個媳婦。

李阿毛一回來,知道又是這種事,沒來由地衝母親發了頓火。作為一個男人,讓六七個始作俑者耍來耍去,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不願意承認這樣的現實,可在現實麵前,又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無能。這個世界上,男女之間純粹是一種等價交換。他心如死灰,隻好讓工作占滿自己的整個生命。如今又長了一歲,這種命運難道會有改變嗎?他冷笑一聲對母親說:“算啦。打光棍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可一碰到母親那淒楚、哀怨的目光,他又說:“媽,我再試試。”母親守寡十年,過得很艱難,他知道。他來了,仍選這片楊樹林。楊樹林,曾給他多少咀嚼不盡、吞咽不完的苦果!在這片林子裏,他嚐到了難以忍受的苦澀。

六年前,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風流倜儻不下現今的朱偉。朱偉,你有什麽可得意的!那時,我的小玲子不比你那個什麽娜娜差。我們在校園西邊那片楊樹林裏,也曾度過一個又一個銷魂攝魄的夏夜。朱偉,你太玩世不恭了!你把生活當兒戲!我要比你純淨得多。你知道我為什麽能分到這個“夾皮溝”嗎?朱偉不清楚。李阿毛是高才生,更主要的是有組織天才。學校早就看中了他,想讓他留下做團的工作。後來,他寫了決心書。後來,他主動割舍了淚汪汪的小玲子。再後來,他被六個姑娘,以不同的理由拒絕了。

人生真他媽捉摸不透!小玲子結婚了,前些日子寄給阿毛一張全家福。孩子竟有兩歲,站在那兒,衝阿毛笑。那個男人,李阿毛實在不敢恭維。前些天在家門口碰上小於夫婦,更讓他難堪。女人羞赧中帶點愧疚,笑笑,低頭走過。大肚子很顯眼。李阿毛不由自主盯了盯女人那兩片蒼白的嘴唇。這一幕,喚起了他心底深處埋藏已久的鈍痛。自己在這方麵委實有些悲哀。如果戰勝自己的對手是隻老虎,是隻金錢豹,這口氣他能咽下。小於?他算什麽東西!上五年級還尿床,口水流到十六歲。回想起給那個女人寫的那些信,他有些憤怒了。你們為祖國做了些什麽?是出過汗?還是流過血?我把頭掖在褲帶上,晝夜在前線滾爬的時候,你們卻在……如今你們心安理得去享有我拚命追求而不能得到的一切!這太不公平了!我也是人!年餘來,他常為這些心煩意亂。他無法冷靜地去尋找原因,卻認定女人都不是好東西,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主兒。

他又抽了一支煙,仰望被晚霞映得血紅的天空。一看表,時間已過了一刻鍾。四下顧去,並不見一個人。他又冷笑了,很刻薄。和這個姑娘,也就到此為止啦。

如果過了許多年,他知道楊四秀這時真正的心情,他注定後悔莫及。

楊四秀已經來了二十分鍾。第一眼,她就認定自己在愛情上無休止的選擇,也到此為止了。她看見一個身穿花格格襯衣的、理著小平頭的男人,雙手卡腰,仰望天空,若有所思。那個男人,很帥,吸煙的姿勢也極有風度。她早就聽說涅陽有這樣一個男人。他上過前線,立過戰功,快三十啦,婚事仍無著落。涅陽城不大,漂亮姑娘不多,相互間談不上有什麽隱私。那六個姑娘,楊四秀都認識。她覺著那些姑娘這麽做沒什麽可指責的,隻是越發想知道其中的緣由。她早就想認識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從中師畢業這三年,姑姑、嬸子給她介紹過不下十個男人。都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很能神吹,扁的可以說圓。當時也覺得娓娓動聽,過後總是要現那些話不誠實,套話,字兒話。楊四秀最厭惡虛偽。她開始敷衍。她掙紮。她學會強顏作歡,內心卻是極痛苦。沒人理解她。她渴望被人理解。

楊四秀一看表,知道壞了。臉一紅,從一棵大楊樹後麵躥了出來。

李阿毛看見一個著米黃色圓領上衣的姑娘朝他走來。藍白大方塊相間的喇叭裙,扇子一樣在晚風中飄動著。她身後是一排青灰色的樹幹,籬笆一樣。再後麵,是一片青黃色的麥田,無際無涯。夕陽,收盡了灑落天空的最後一抹晚霞。那張很秀麗的、灰白中透著粉紅的臉,越來越清晰了。李阿毛嗅到一種淡淡的香氣,不是花露水,也不是護膚脂。他下意識地抬腕看了看表。心裏想著和姑娘分手後,回家如何向老母親交代。李阿毛最討厭這種自視高貴的女人!盡管她**的小腿和胳膊很得勁兒,也很有味兒;身材也曲曲彎彎,該高的沒有低下去,但他還是感到厭惡。倏然間,他眼前閃過七八張女人的臉,都是麵帶矜持。

討厭的一百次方!

“我來晚了。”

楊四秀抱歉地道。

“不算晚。我也剛到。”

李阿毛竭力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

“能,能走走嗎?”

“醜話先說在前頭。我這個人很壞。你要是能寬容,當然可以走走。”

李阿毛很放肆地用眼光在楊四秀臉上掃來掃去,裝出一副很自豪的樣子道:“我談過八次戀愛。”

楊四秀心裏有底,勇敢地正視李阿毛,坦然答道:“我知道。”

她真的很喜歡這種坦率。她最討厭那不知玩了多少女人,卻把自己扮作一隻初在情場上學飛雛鳥的男人。李阿毛一見麵就直言不諱往事,她感到很新鮮。這要比有一肚子花花腸子的男人,可愛得多。在不知不覺中,她心中萌生出對李阿毛超出好感的東西。

“我和八個姑娘接吻過。”

“……”

楊四秀臉緋紅了,不知怎麽回答。她真沒想到這一層。這是信任?還是別有用意?不知道。她心裏有點酸,很不是滋味兒。“為什麽沒早幾年遇到他?”當時,她確有這一念閃過。

“我有幸在六個女人閨房歇息,見過七個姑娘的真麵目。”

楊四秀倒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雙手護著前胸,像是撞見了鬼。

“哈哈——”

李阿毛古怪地大笑起來,撼天動地。嘴笑歪了,眉笑斜了,眼淚笑出來了,血管也笑裂了。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感,倏然間流過他周身每一個細胞。二十八年來,開天辟地第一次。拿破侖當年站在阿爾卑斯山上,宣稱“我比阿爾卑斯山高”時的心境,也不過如此。世間竟有這般快活的事情。

“能一起走走嗎?”

李阿毛躬身九十度,優雅地伸出手,邀請楊四秀。

女教師張皇著倒退兩步,不自覺地四下望望。並不見有人。臉上那一分驚奇,二分羞澀,三分惶惑和四分的恐懼,定格一樣永恒了。

李阿毛掏出香煙,熟練地從中彈出一支,“叭”地用打火機點上了。

“哼哼!到此為止。恕不奉陪。告辭!”

楊四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之中。李阿毛那張劇烈變形的臉,她永遠也無法忘掉了。她後悔當時逃了,沒有問清李阿毛講的是否都是實話。他們都從縣一中畢業。楊四秀早就認識這個李阿毛,隻是沒見過。他的形象,楊四秀私下塑造好幾回。就這麽宣判了,她不甘心。

如果說男人的愛常建立在一見鍾情之上,那麽,女人們多半是在不知不覺中愛上的。

楊樹林初次相會已過去五天。楊四秀知道再有三天,李阿毛就要歸隊了。好幾天,她都非常恍惚。她弄不清下一步怎麽走。昨天,她領著學生們朗誦一篇課文,神不守舍,讀錯了不少句子。小胖舉手問她,她沒來由地把人家訓了一頓。過後很後悔。吃過晚飯,她又一個人來到這片楊樹林。夕陽正紅,楊葉吐翠。她走得極慢極慢,細想當時李阿毛的每一個動作,連一個表情也不肯放過。

他究竟是為什麽講這些?單單為了我遲到二十分鍾嗎?不!問題沒這麽簡單。我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把我看成那種姑娘了。我忘了他很敏感。你沒聽我說三句話,就斷定我是那樣的人,太不公正了!你過得很苦,可為什麽對我那麽陰冷?你一見麵就對一個姑娘家提出一連串令人難堪的問題,想到過姑娘的自尊心麽?你太自私啦!楊四秀感到委曲。第一個撥動自己心弦的男人,竟把她視若無物,打死也受不了。這幾天,她飽受著智慧的和理智的痛苦的熬煎。許多男人的奉承並沒有感動她,李阿毛卻以別致的一擊,撞開了她心底的那扇門。多少人一生的命運,都是在這種很偶然的機遇裏發生了變化。被人誤解,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你本來是冰晶玉潔,別人卻說你是個婊子,你能無動於衷嗎?遲早,楊四秀也要找李阿毛理論理論。楊樹林的盡頭有一片草地。草不高,碧綠,縱橫交錯,把黃土地遮擋個嚴嚴實實。楊四秀坐在草地上,望著藍空發愣。他說的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女人的愛。我感覺到啦。騙不了我!

想到這裏,楊四秀心情不禁一顫。問題原也就這麽簡單。她決定去找李阿毛。

可萬一是真的呢?不能管許多了。隻要他往後隻愛我一個,他在其他女人那裏取得了經驗,不是可以讓我更加幸福嗎?

到了這一步,楊四秀才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李阿毛。不管前麵是火坑、是騙局,她也要跳,她也要闖。倏地,她覺得自己變得高大起來,心境豁然開朗,竟如眼前這片大平原般地遼闊。愛就是愛,原因沒個子醜寅卯。楊四秀也弄不清楚這是為什麽。是對阿毛的同情?是李阿毛令人毛骨悚然的坦率?是他倆共有的孤獨感?都是,也都不是。這本來就是亙古以來,最難解開的謎。

日子平淡,倒也不隻生長實惠和歎息。那邊邊角角之上,縫縫隙隙之中,竟也能長出一些不同凡響,卓然和傲然的活物。也正是這樣,世界才如此這般讓人留戀吧?自然,生活的苦水隨處可見,許多人嚐得多了,也就從骨子裏忘卻了人間有一些甘甜。李阿毛飽受生活中煉獄之苦,自然要在本性上發生一些變異。許多該擁有的,被扭曲了。他誠心誠意想去艱苦的地方磨煉自己,為著個人,同時也為著某種信仰,而別人,卻認為他是別有用心,用的是舍不下娃子逮不住狼的狠辣計謀,因此他也就有些玩世不恭了。他真誠地待人,處處為著別人打算,到頭來別人反而罵他假惺惺的。在他走過一個圓圈,幡然悔悟的時候,生活卻冷酷地拋棄了他。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光能倒流麽?他還能再過一個輝輝煌煌,每個汗毛孔裏都溢著詩情畫意的二十三歲麽?被六個女人,以不同的理由拒絕,這不能不是一個大大的悲哀。

從楊樹林回來,李阿毛著實高興了一會兒。姑娘,你們也會有這般狼狽。他仿佛覺得六年來淤積於心底的怨氣、晦氣,在那一瞬間全都發泄了。我要報複你們,也讓你們嚐嚐那種滋味。在這個時候,他把一生的幸福都作為賭注押上了。他受夠了!

然而這種心境並沒有維持多久。一到家,他又陷入極端麻木的不知所措之中。探親假隻六七天。下一次機會,要在地球自轉三百六十五圈之後。三十而立,成家立業。千百年來,這是男人的夢嗬!學生時所奢望的事業的輝煌一塊磚,一顆螺絲釘,一粒沙,幾乎忘了自己在活著。而女人,對他來講,永遠是個斯芬克斯之謎。每想去揭開一次,他必然要在自己肉體和精神上,遭到一次毀滅性的打擊。過了三十,恐怕連去揭一揭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他成了個健全的殘廢人。抽光了兩包大重九,又接連打了十一二個哈欠,發現腦子如健身球一般光滑。他有些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還在活著,用手掐了一下大腿,沒有感覺,用煙頭一燙,方覺有點痛,這才曉得自己還能呼吸。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母親披著上衣站在門口。

“阿毛,天不早啦,睡吧。你大姑又給你找了一個,是個護士,明天你抽空去見見。”

“媽,我聽你的。去見。”

躺在**,怎麽也睡不著。萬籟俱寂,蟲子也不叫,屋內靜如太平間。一陣徹骨的孤獨襲來了,萬難忍受。二十八年,他都是在這種孤獨中度過的。與其說這是種淒涼,毋寧說是種悲哀。一個二十八歲的健全男人,沒有想和女人有肉體接觸的欲望,世上怕隻有奧勃羅摩夫一人。而奧勃羅摩夫不是人。六年前,他有一次機會,他放過了,永不再來。

盡管那段生活,沒在肉體上把他鍛造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卻使他獲得了一個男人該擁有的精神世界。

畢業實習之後,小玲子想偷偷去開封玩兩天。經不住小玲子再四的糾纏,他們繞道去開封玩了兩天。那一天看過宋朝古址,最後一班車錯過了。兩人隻好到路旁一農家借宿。隻有一間房。

睡到半夜,你聽到一種微弱的召喚,像是從天際盡頭傳來的。你看到了小玲子夜明珠一樣的眼睛亮亮地瞅著你。你看見了一座完全不設防的城堡。你也曾感到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那個時候,你隻用向前跨一步,小玲子的一切都屬於你啦。然而你沒有!你睜著眼睛,傾聽著小玲子局促的呼吸直到天亮。第二天,你像是向世界宣布什麽重大發現,拉住小玲子的手,激動地說:“玲玲,一個男人,特別是青年男人很難做到的理智,我也擁有啦!”玲玲不理睬你,留給你一束悲歎一樣的目光,像見到一個陌生人一樣盯著你。

“哈哈,沒想到你這麽迂。”朱偉聽說後大發議論,“我看你白活了二十七八,白談了七八次戀愛。其實你根本不懂女人。該衝的時候你不衝,她會恨你一輩子。學著點兒。”

李阿毛忍了幾忍,捏緊的拳頭才沒掄過去。

李阿毛心裏直覺淒惶,神情飄飄忽忽。他不知道大姑介紹的這個護士又是個什麽角色,昏然入夢。

公園裏人頭攢動,花香草香怡人。

李阿毛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牛仔褲,T恤衫,腳蹬黑油亮皮鞋,瀟瀟灑灑。胡子刮得鐵青,頭發梳得經緯分明。在公園門裏那座假山前,阿毛對著一潭清水,把頭發整了又整,確信再沒什麽破綻,才信心十足進去。

公園裏麵多是像阿毛這樣孤獨的遊人,男男女女。他們都是來碰的。

李阿毛很引人注目。好幾個姑娘的眼珠滴溜溜跟著他轉。阿毛很受感動,心想:我還有希望。以前,想了恁多的方法,怎麽沒想到家最簡單的一種?他十分友善地用目光和這些姑娘交流感情。他覺得那些姑娘都很漂亮。走近一看,不由得心涼。一個眼睛很大的姑娘,竟沒長鼻子。一個鼻子挺拔、眼睛賊亮的姑娘,是個豁嘴,和兔子沒什麽兩樣。再一個姑娘身材相貌均好,憋足勁兒上前搭腔,倏然間發現這個姑娘沒長下巴,跟傳說中的鬼一個模樣。最後終於碰到一個極漂亮的姑娘,隻是臉有些蒼白。但這沒什麽要緊,阿毛很喜歡病態美。工夫不負有心人。李阿毛攬住姑娘的腰,走進飲食部,殷勤地雙手捧上一杯熱咖啡。姑娘麵有難色,又受不住阿毛的執拗。半杯咖啡下肚,阿毛感到渾身燥熱。一瞥姑娘,見其雙手捧麵,慌張著奔出。阿毛在後麵緊追。掰開姑娘的手一看,不由驚得靈魂出殼。姑娘的臉在汗水的衝擊下,蛇皮一樣,一塊塊剝落著,頓時露出大如蜂窩的滿臉黑白麻子。

李阿毛驚坐起,脫下濕漉漉的褲頭,赤條條再躺下,心裏直叫晦氣。

四周漆黑,屋內靜如太平間。

今年,是不能再抱任何希望了。

李阿毛買好明早的汽車票,又坐在屋內抽煙。

母親往塑料袋裏裝熟雞蛋。

“阿毛。回去看四川有合適的,找個算啦。你們能過好就行。我六十多啦,到哪兒都能過。”老人讓步了。

李阿毛把半截煙在煙灰缸裏碾碎,望著滿頭花白的母親,極頹唐地點點頭。

他不敢再看老人。他的精神快要崩潰了。這個時候,隻要有個女人,老少不論,醜俊不管,對他說:“我不嫌棄什麽,遠些不怕,一年一度七月七也不怕,我跟定你啦。”他會奉獻出自己全部的熱情和愛。他不想再過這種日子。

小於媳婦要生產了,一陣陣痛苦的喊叫飄了過來。他不願聽,卻不由自主地踱出小院。

李阿毛看到一團濃藍托著一片雪白,祥雲一樣朝他飄來。

“能到你家裏看看嗎?”

李阿毛萬萬沒有想到前幾天那位嬌小嬌小的女教師竟摸上門來啦,一時間窘得手足無措。

姑娘白楊一樣立在他麵前,大膽地用黑亮的眼睛盯著他。

“那,那請進吧。”

楊四秀看看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見李母從裏屋走出,甜甜地叫一聲:“伯母。”

“喔——你,你是四秀姑娘。快坐,快坐。”

老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般。盡管這種救星已經六次駕臨這個小院,卻沒灑下一丁點甘霖,但她以一個六十歲老人的直覺,女人特有的細膩,感到這顆救星與往年的不同。因此,不單單在姑娘的茶杯裏多放了一塊冰糖,晚飯更是把四五十年經驗的積累,發揮個淋漓盡致。直吃得阿毛一連打了一十八個飽嗝,四秀因在品味那個糖醋黃瓜竟渾然不覺。

四秀要幫老人收拾碗筷,老人攔住了。

“院子太悶,你們到外麵去走走。”

李阿毛和楊四秀默默對視一下,先後出了院子。

三裏河靜靜地流淌著。一片昏黃籠罩了整個平原。那片白楊樹在昏暗中,默默挺立著。露水下來了,再有一絲風,清涼爽快。兩人在那片樹林裏來回不知走了多少趟,相互仍不搭一句話。

漸漸,李阿毛心裏煩躁起來。已經有六次,他們都到此為止。那麽今晚,是煙雲飄過?還是能取得永恒?李阿毛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作出選擇。眼前閃過小玲子哀怨的眼神,耳邊響起朱偉的經驗之談。他忍不住扭頭看了楊四秀一眼,心裏怦然一動。憑良心講,她是個美人。一股異樣的清香,刺激了他很靈的嗅覺,生理上即刻生出一種快意。下地獄,也要試試。他想。

楊四秀也處在左右為難之中。自己深深地愛著這個男人,這個感覺越發清晰起來。但少女的矜持,使她很希望李阿毛先打破這種沉默。李阿毛盯了她很久,卻不說話。她忍不住了。

“有什麽好看的,你見識過恁多的女人。”

楊四秀萬萬想不到會冒出這樣一句酸溜溜的話。

“你是個好姑娘。”

阿毛記得朱偉說過,“層次再高的女人也喜歡人吹捧她。”

“你這是恭維。什麽時候你講真話,先聲明一下嘛。”

“你真願做我的朋友?還希望有發展?”

李阿毛很冷靜,步步為營。

“廢話。要不我能再來?說實話吧,你過得很苦。”

“哼哼!都是這麽說。要不了三個月,又後悔了。理由可以找出一千條。難怪古人感歎:最毒婦人心。”

“你太片麵了!有好姑娘,隻是你沒碰到。人間有美好的東西。你要相信。”

楊四秀竭力辯解。

“好姑娘?”李阿毛冷笑一聲,“怕是還沒有生出來。介紹的時候,都這麽說。結果呢?我可以把我說成是個戰鬥英雄,你能信嗎?我看夠了!我為著一個目標,苦苦掙紮了十年,如今才發現那是一個夢。想回頭重來,此岸已經陷落。沒有屬於我的碼頭,我隻好在苦海裏漂流。”

朱偉說過,“任何女人都同情弱者,關鍵是分寸。”李阿毛見楊四秀低著頭,又道:“你為什麽不說話?報上天天講軍人是個犧牲的職業,可偏偏忘了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七情六欲!誰去為他們犧牲犧牲?你在想什麽?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還是有好姑娘!”

“我需要證明。嘴上,誰不會應承?六次啦,再傻,也不會相信第七次謊言。”

“你要我做些什麽?”

楊四秀心裏不禁一顫。一個男人如此坦率地向她吐出內心的想法,她很感激。她覺著眼前這個男人太軟弱,太可憐了。

“我知道,你跟著我不會幸福的。我隻把你當作一個朋友,才說這些。隻要你能理解,我還能要求什麽?”

“別這麽傷感好不好?我最怕聽人講傷心事。你哭啦,你竟哭啦!一個男人?”

楊四秀大受感動。“他是這麽相信我,證明心裏有我。他把一切都暴露於我了,竟不怕難為情,當我的麵哭。我不能辜負他。”她暗暗鼓勵自己:今後要幫助他好好生活。

“我媽都六十啦,就我這一個兒子。六年,為我介紹了六個,都隻通了幾封信,連他媽是不是六個手指,我都不知道。都跟夢一樣,靠不住。我是個十足的笨蛋。”

李阿毛動了真情,亂了預定的方寸。

“給,你擦擦眼淚。你,你那天在騙我?六個女人,都,都是編的?”

楊四秀掏出手絹,遞過去。阿毛沒有接。她猶豫了一下,踮起腳,左手扶著阿毛的肩,輕輕地用帶著她特有氣息和體溫的手絹在阿毛臉上拭了拭。現在,她才發現,弄清這一點,對自己是多麽重要。她知道自己沒看錯人,直覺並沒有騙她。以後的日子還多。她想。

李阿毛很緊張,卻裝作毫無反應,平靜地說:“我能抽支煙嗎?”

“我挺喜歡煙味兒。真靜啊!你看那月亮,有這片草地。這一晚要能永恒,該有多好。可惜你明天就要走……”

“混蛋!沉住氣!”他在心裏罵自己。

“沒什麽兩樣,混唄!住監獄,每天也要給飯吃。人,不就是那麽回事。和尚不娶妻,照樣能活。皇帝能活,要飯的也能活。你能聽我說這些,我很感激。”

“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裝糊塗?你還能要我說什麽?”

楊四秀要急哭啦。

“我看透啦!”

“阿毛哥,別毀了自己!”她抓住阿毛的手,使勁搖著。

“本來就長不大,發不粗,不是大料。無所謂毀不毀。”

“為了我,你也該好好活著。阿毛哥,我是愛你的——”

吐出最後一個字,她已經精疲力竭。放開阿毛的手,頹然立在那兒。這個時候,李阿毛要是再冷若冰霜,楊四秀是承受不起的。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體溫降到了冰點,一生的幸福,就決定於這一瞬間。

李阿毛愣愣地盯著楊四秀,抬眼望望銀亮的夜空。一時間,他的信念產生了動搖,有點不知所措。他聽出了,也感受到了四秀的表白是她心曲的流露。然而他不敢相信。他從骨子裏知道:這年頭,“我愛你”一詞,確實不值幾個銅板了。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形,麵對如此癡情純潔的姑娘,他有些迷惘。但他沒有勇氣退縮。他想起了小玲子。他越走越遠,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猶豫了一下,走到一棵楊樹下,仰著頭問:“這是實話嗎?”

“你,你還不相信我?”

“我信。秀妹,第一眼我就愛上你了。我被人耍弄怕啦。既然早晚要失去你,何必要開始呢?秀妹——我,我就要走啦——別再用刀捅我——今晚……能給我嗎?——我們……馬上就結婚。不願意,你就搖搖頭——你說句話呀!”

楊四秀覺著渾身的血管都要脹裂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很出乎她的預料。她似乎別無選擇,何況她也愛……

“不能毀了他,不能!”望著李阿毛那張在月光下越發顯得狂放的臉,她心裏忽然升出一種崇高和自豪。

她慢慢地走過去,堅定地說:“我答應!”

暖流流遍李阿毛的全身。這時,隻有這時,事情過了之後,望著四秀那雙深情而又含有深意的眼睛,李阿毛麻木了很久的理智突然蘇醒了,錯了!錯了!他一下子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唯一一次可以獲得愛情的機會。

我太卑鄙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

許多年之後,麵對冥冥世界裏那些嚴酷而公正的靈與肉的拷問,李阿毛該怎樣解釋這一切呢?

“後來,我真誠地愛她,直到死。”

這就夠了嗎?

1986年6月於昆明蘭龍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