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陋人

咣當!

爐門關上了,隻留一隻小眼,觀察。

新軍裝倏然成了灰,隻留兩隻軍種符號,深嵌在突起喉結的下方,燒不熔。

腹腔爛了,火苗在那裏一躥尺把高。各處皮膚也開始變黑。臉上的疤原是嫩紅嫩紅,現在已讓一層漆黑蓋上。整個人成了一堆黑炭,在燃燒,燃燒。

矮個子戰士後退兩步,摘下觀察鏡,又取下口罩,長歎一口氣。焦胡味逐漸把來蘇水味從火化房內擠出去。

“如今都一樣了。”

“隻剩下一個靈魂站在上帝麵前。統統一樣,再沒有英俊醜陋的比較。”

說話的戰士稍高,白淨。

“他該見馬克思。”

“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在黨,還是見上帝吧。”

“抬來的時候真怕人,那張臉,真醜,整容組費了四個小時。”

“上了照片不知會不會好些。也不知他有沒有未婚妻。看到這個樣子的遺容,她會嚇得暈過去。太殘酷了。”

“我倒不怕,戰爭嘛。”

“誰說怕過?我隻求別炸壞我的臉。”

兩人都抹了一把汗。

“快看快看!”

“爐門打開,那個眼太小。”

火苗躥動著,輕舔著那隻完整的手。隻一會兒,便完全點燃了。隻見那隻黑手緩緩地從爐板上抬起,舉到半空,猛地放下了,再也不動。

“他,他要幹什麽?”

矮個子戰士驚奇這個發現,他的神經接受不了一個死去一天的人的任何動作。

白淨戰士把目光從那隻黑手上收回,良久作思索狀。

“他是在向這個世界告別。”

“你真會說,那,那他的嘴怎麽老動,成了白骨還在動?”

“你真笨,他有許多話兒要說,沒來得及。你沒見他什麽也沒留下嗎?”

“是說給他媽媽聽的。”

“不對!他是說:‘親愛的,我先走了,你要再找一個……’”

“這是你自己留的遺言吧?他,他那麽醜。”

“不對!他絕對不醜,你看他的皮膚,你看他的個子,你看他臉的輪廓,還有那雙到死都沒閉上的眼睛,能醜嗎?比我……至少比你英俊。臉上的疤是燒的,你剛來,見的太少。我要留遺言,就對她說:你要真心愛我,就跟我去吧。”

“你還有點自私哩。”

白淨戰士沒說什麽,關了爐門,出去了。

南麵都是山,還有零星的槍炮聲。太陽掛在中天,叫硝煙染過了,是棕色的。沒有擔架過來,白淨戰士長出了一口氣。他麵朝北,吸進一縷油菜花香。

三小時之後,火化爐涼了下來。兩個戰士一前一後,戴著手術手套進了房。鋼板上的一片白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氣死抽象派畫家。大都變成白色粉末,大骨頭凝縮成十幾個大小不等的塊狀,像石頭。石頭沒這麽白,這麽幹淨。白色的中間,點綴著一些深褐色的金屬,整個看去不單調了,像一幅畫。

“喲嗬,這麽多彈片。”

矮個子戰士瞪圓了眼。

“廢話,能不多嗎?他是和那邊的同歸於盡的,用三顆手榴彈。”

又一個紅臉戰士抱一個空大理石骨灰盒進了房。白淨戰士接過來,看了看,有些生氣。

“你們隻會吃飯,半天了,字還沒有刻。”

“班長,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他沒有任何遺物,還在打電話了解。”

“中□用,你沒看天快黑了,今晚讓他睡在野地裏?”

“那,那就先裝上,知道了姓名再刻。”

“不行,不是他的,住進去踏實嗎?”

“那,刻什麽呢?”

白淨戰士蹙蹙眉,咬咬嘴唇。

“就刻這些,出了事我負責。”

紅臉支著耳朵聽。

“無名氏。中國人。戰士。沒活到二十五。生活過,戰鬥過。就這些。”

紅臉戰士合上筆帽,出去了。白淨戰士又看看那堆骨灰,拔腳就追。

“回來!”

他掏出筆在那片紙上又寫了幾個字,自言自語說:“應該是這樣:生活過,戀愛過,戰鬥過,是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