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野

都說他們不該喝酒,酒不是個好東西。可誰都喝,不會喝的也喝。

後來都又埋怨那天天氣好,好得你不由得有了另外的心思。太陽讓你看見湛藍的天,雪白的雲朵,又讓你聯想到諸如鮮花、美酒、姑娘等字眼。這是戰區,有些東西是不該想的,比如姑娘。可太陽叫你想起了。狗日的太陽。

今天太陽又逃了,奶奶的。

山環起一塊空地,空地長滿了草,草青青。這原是個練兵的場所。空地東邊有一條小溪,由南向北流,水不大,有股硝煙味兒。

三千株的綠色之林,都戳著,紋絲不動!

北邊搭起一個台子,台子上坐一排人,都嚴肅。後麵豎起一麵藍帳子,上麵綴著一枚碩大的國徽,神聖而威嚴。

台子的左下方站著兩個人,頭顱早蔫了。也著綠色,隻是沒了領章,當然沒帽子。頭都瓦青,新剃沒兩天。那是為著一旦掛了花好包紮的緣故。這省了軍事法庭許多的事。兩人手上都戴著一副閃亮的銬子。四個軍人佇在他們身後,都佩短槍。林子靜得出奇,都瞪著眼,注視。端坐在台子中央的矮胖中年人莊重地咳嗽一聲。

“現在宣布開庭。由公訴人陳述……”

公訴人瘦,稍年輕,嘩嘩地翻翻一疊紙,又用手扶扶鏽鋃眼鏡的腳,也咳嗽,聲音小些,卻也莊重,林子的最南端也聽得清。

“現在,我以公訴人的身份向……”

“不用念了,我們都知道。龍三哎,你真糊塗!也不能全怪他。不該喝那些酒啊!”

可那天誰都喝了,他們突擊隊的人喝得更多。那都是些五糧液呀,是後方人民的心意,是讓你們喝得精神抖擻去殺敵人的。卻沒想到這酒有恁大的後勁兒。

龍三是宜賓人,自然多喝些。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回喝家鄉的酒了。他從那酒裏品出了家鄉水的甘甜。

“團長,我能再喝一杯嗎?”

團長親自為他斟滿:“我們團最優秀的尖刀班長,喝吧。等你們勝利歸來,我們再一醉方休。”

龍三紅著眼,把酒杯舉過頭:“爸爸媽媽在天之靈,你們保重。”他把酒緩緩倒在地上。

團長擊掌笑道:“好一副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氣概。有你們這樣的戰士,我們團將無往而不勝。這是場硬仗,打不打得好,你們二十一個人將起決定作用。紅軍當年飛奪瀘定橋,二十一勇士功勞最大。但我希望你們都能活著回來。那時,我們再痛飲三百杯。”

突擊隊,過去都叫敢死隊,這都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才出的下策。但這樣做常常能出奇製勝,以小的代價,換取全麵的勝利,萬青山久攻不下,前指已下達死命令,一定要拿下它。成立突擊隊的消息一傳出,三個小時內,團部收到八百多份血書。團長親自選定了這二十一人。

龍三半個月前負了傷,身體剛剛恢複。雖然他也寫了血書,連長把它壓下了,沒往上麵遞。他聽到二十個人中沒有他,徑自去找團長。連長攔不住他,說他兩句,他說:“你是突擊隊長,是不是看不上我?”團長沒立刻答應,卻說:“這次是自願報名,你沒寫申請。”龍三當即咬破另一個中指寫了第二份。團長為難地說:“已經定了,二十人,換誰呢?”龍三夠狡黠:“搶渡大渡河是二十一個能幹,加上我也夠這個數,吉利。”他終於喝到了送行酒。

突擊隊夜裏行動,都散去了。龍三和二黑漫步走向山坡。

山坡上彈痕累累,但依然生機盎然。因為又是一個春天了。真應了白居易的兩句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嫩嫩的青草破了褐色的焦土,零星點綴著黃色的小花。太陽褪盡了棕色,或是遮擋太陽的棕色煙霧遁去了。晴空如洗。而決戰前又極寧靜,沒有槍聲,沒有炮聲,也沒有噪聲。使人想到和平內地溫柔的月夜,使人想起詩、音樂和戀人間的低聲私語。山坡的那端,一位少女在姍姍地徘徊。手裏拿著的那束黃花,在晴空裏,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那少女時而佇立,時而奔跑,在一扭頭、一掠發、一抬足、一晃腰之中,不帶半點造作地向這個世界展示自己的青春。

兩個戰士被震在半山坡上。

今夜拂曉就要發起總攻了,他倆都是突擊隊員。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們在幹什麽,他們不難想象。此時,兩個人都惶惶然,進退都不是。

二黑說:“她真漂亮!我要是能活著回去,就找這樣的。”

龍三說:“可惜,不知會讓哪個烏龜王八蛋娶去。”

五糧液的後勁真大。藍天、白雲、青草和這淡淡的花野,在他們眼前鑄成一個白日夢。夢又被這棕色的煙劈為兩半。一半是冷風颼颼的猙獰的世界,一半是和平內地的溫柔的夜。夜裏有女人。他們青春年少。他們抬腿邁進溫柔之中。

四周再沒有其他人。

總攻時間因故改變了。

第二天,龍三望著鮮紅的軍旗跪下了。

綠色之林依然寂靜。上空回**著公訴人的聲音。終於結束了。庭長又莊重地咳一聲。

“被告龍三,你可以辯護。”

龍三抬起頭,沒看到如洗的天空。他不敢正視坐在陪審席上團長射過來的極複雜的目光,也不敢咳嗽。

“庭長,公訴人講的都是事實,我無須辯護。隻有一點,那天喝了酒……”

公訴人咳了一聲:“我提醒庭長注意:罪犯在這個問題上進行辯護是毫無理由的。我已經作了調查,那天罪犯喝的酒,絕對不會導致神誌上的不清。”

龍三仍沒咳,漲紅了臉說:“我不是辯護,我是想說一切責任應由我負。第一,我是班長,第二,是我說:明天也許就死了,可還不知女人是個啥滋味,白活了二十一。二黑沒有責任。他的酒量我知道,那天他真的醉了,他說了許多醉話,把彈坑看成墳……”

“被告龍三,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庭長,我希望能在戰鬥中死去,同時也能省一顆子彈……”

公訴人輕咳一聲:“庭長,被告這些請求早已超出了法律的範圍,這對正確量刑極為不利。”

綠色之林搖動起來。連長從林子裏走出來,站在法庭前。

“庭長,我以人格擔保,讓他們倆重新做人。”

又有十八個人從林子裏走出。

“我們都擔保,給個機會吧!”

團長閉上了眼睛。

公訴人又咳一聲:“庭長,這些證人的行為已經侵犯了法律神聖的尊嚴。一切都明白無疑,我建議結束法庭調查。”

綠色之林更加**不安,團長站起來,走到台前。林子漸漸安靜。

“啪!”

一聲驚堂木響。接著有一聲莊重的咳嗽響起。

“……執行戰場紀律,驗明正身後立即處決。”

庭長抬起頭,看見六千束光線鑄成一道迷蒙的牆。

他倆被處決在小溪邊,血也是殷紅的。

綠色之林久久沒有解體,列著隊,緩緩從小溪旁走過。

都脫帽。

沒有命令。

五天後,總攻開始。三千人都參加了。

突擊隊沒有一個人回來。

仗,自然打得漂亮。

龍三和二黑被葬在山坡上。

自然沒有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