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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內外,到處張貼著塗如鬆為祈求菩薩保佑他母親長壽健康,將在臘月十五這天向窮苦人布施的告示。在這張告示旁邊還貼著知縣湯應求的告示,內容除提醒人們不要冒充窮人,以不良之舉騙取這有限的救苦救難的錢財,否則,一經查出,將罰苦役三個月,之外,還要其它富戶也拔出九牛一毛,周濟他人,以使普天之下真正有一個同慶的節日。

這告示一貼出,四鄉八裏為之轟動。離臘月十五還有兩天,許多無糧度日的窮人就趕到城裏,有上餐沒下頓地沿街乞討,就盼著十五這天早點來。

城裏日子好過的人家也不多,大部份是些隻能糊口度日的人家。這要飯的一多,他們也叫起苦來,不少人私下埋怨,要塗家早點布施完了,他們也可以省點口糧。

塗如鬆何嚐不是這樣想的,隻是有些情況出乎他的預料,一時措手不及,想提前也提前不了。

他開始和湯知縣合計,估計到時最多能來個三五千人,每人兩貫銅錢,也就萬貫左右,誰知才臘月十三,城裏就來了差不多五千人,聽說已經上路的人還有五千到八千。

去年到今年,麻城這一帶多旱少雨,各項收成都不好,所以生意不大好做,放出去的帳也難收回,各家鋪子存的現錢並不多,加上年關前是做生意的旺季,大家放手進了一大批貨後,現錢就更有限了。再說無論如何也得留點錢做周轉,所以塗如鬆真正可以施舍出去的錢並不多。

事到如今,他又不能後退,且不說信譽,單說母親那身體狀況,不好好做場善事,求老天爺開恩賜壽,恐怕真的熬不了兩個冬春。塗如鬆咬著牙將城裏各鋪子裏的現錢幾乎都收來了,可一估算依然不夠。他一狠心,瞞著母親,偷偷將一家最大的鋪子當了,才算湊足了錢。

塗如鬆將當票藏進書房,人還未喘口氣,小雨匆匆跑來,說街上餓死人了。

昨天晚上,他去見湯應求時,二人還在耽心生怕在布施之前發生意外,猶猶豫豫地說是不是采取點特別措施。

塗如鬆心裏一陣陣發慌,假如真的餓死人,且不說別的,單就善事變成了惡事這一點來說,就夠讓人心寒了。

塗如鬆心急火燎地趕到現場,各種各樣的人早把那地方圍了個水泄不通。塗如鬆怎麽也擠不到中間,隻在外麵聽人一會說那人還沒死,一會兒說那人已經死了。正在焦急,有人認出了他,高叫起來,說大家讓讓路,塗相公來了。

聽到這話,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縫。

塗如鬆走到中間,隻見地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老人,一動不動如同死了一般。塗如鬆上前試了試鼻息,感覺還有一絲氣在出進。他連忙叫上幾個人幫忙,將老人抬到自己家裏,在廂房裏鋪了一張床,一邊安頓他躺下,一邊吩咐人去將李大夫請來。

李大夫和湯應求幾乎是同時到的。

塗如鬆和湯應求沒心思寒暄,目不轉睛地盯著李大夫的一舉一動。

李大夫摸了摸那老人的脈,又掀開衣服看看老人的肚皮,然後說,沒大問題,是餓昏了,他最少兩天沒吃東西,可先熬點米湯喂喂他。

塗如鬆吩咐下去,不一會兒丫環小雨就端了米湯上來,塗如鬆和湯應求相幫著將米湯喂了下去後,老人睜開眼歎了一口氣。

見老人清醒了,他們鬆了一口氣。

湯應求問那老人叫什麽名字,老人像是聽不清一直沒作回答。

李大夫守著老人,塗如鬆和湯應求走到廳堂裏坐下說話。

湯應求非常耽心,這麽多饑民進了城,一旦鬧起事來那可真是無法收拾。他們開始商量,十五日以前暫時關閉城門,所有的人隻準進不準出。後來又打算多派些兵丁上街巡邏,又都覺得這樣不妥,讓人感到恐慌,那點替天行善的氣氛就沒有了。

商量了半天,最後才定下來,這兩天先由縣裏搭置粥棚,向那些進城的窮人施粥,免得他們沿途乞討,搞得全城不安。同時,請李大夫出去宣傳,說那餓倒的老人已救活,讓大家都放下心來。

這兩條主意一出,城裏果然安靜多了。

湯應求鬆了一口氣,回到縣衙剛打算喘口氣,歇一歇,忽然差役進來報告,說黃州知府蔣嘉年帶領一千兵馬,現已抵達東門。

湯應求大吃一驚,趕忙騎馬往東門迎接。

湯應求帶著縣衙一應差員出東門時,見蔣嘉年和那一千兵馬,人不卸甲,馬不卸鞍,排開一副大戰的架勢。他不知為什麽,老遠就翻身下馬,拱手稱罪。

湯應求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不免發問,府台大人老遠帶兵馬親征,不知屬下犯有哪樁過錯?

蔣嘉年說,不是說你們這兒軍情緊急嗎?

湯應求說,誰向你報告的?

蔣嘉年說,昨天傍晚,我接到探子報告,說大批饑民湧入麻城城內,圖謀暴動,我不敢怠慢,就帶人星夜馳援。

湯應求一聽原來如此,就趕忙將塗如鬆母子準備向饑民布施的事一一說了。

蔣嘉年一聽大喜過望,說這樣開明的鄉紳他一定要結識一下。他當即將那一千兵馬後退三十裏,再安營紮寨就地休息。

當晚,蔣嘉年、湯應求就在塗如鬆家,先是喝酒論詩,然後又是徹夜長談,還和那個已恢複元氣的老人見了麵。隻是那老人一見他便長揖到地,既不肯起也不說話,那模樣神秘極了。

蓮兒一直陪著他們,不時給他們沏茶,給火盆添炭,做些丫環們做的事。

蔣嘉年和湯應求直到雞叫五更時才走。

上了馬,和塗如鬆道了別,蔣嘉年打馬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對落後他半個馬身子的湯應求說,塗如鬆怎麽找這麽個女人做老婆?

湯應求說,府台大人有何高見?

蔣嘉年說,這女人身上有股狐氣,和塗如鬆不是一路的人,將來恐怕要吃她的大虧。

湯應求說,我也有此想法,隻是不敢亂說,真不知塗相公是怎麽個想法。

邊走邊說,不覺來到縣衙,隻見兩隻通亮的燈籠下站著一小隊人馬。

正在犯疑,有人來報,說廣濟縣代縣令高仁傑在等候拜見府台大人。

蔣嘉年皺了一下眉頭,忍不住對湯應求說,這個馬屁精,拍馬拍到我頭上來了。

湯應求圓場說,大老遠來,也是一片苦心嘛。

蔣嘉年沒說什麽,放馬往前走去。

隻見那高仁傑遠遠地一個長揖,並高聲說,小縣高仁傑給府台大人請安來了。

蔣嘉年慢吞吞地一邊下馬一邊問,高大人怎麽到這偏僻的麻城縣來了。

高仁傑說,府台大人容稟,高某昨日帶兵演練,忽聽說麻城這邊饑民暴動,大人帶著兵馬前來解圍,下官人馬雖少也想助大人一臂之力,便帶著人馬趕了過來。半路上,又聽說消息有誤,但眼看麻城就要到了,便索性來看看湯大人如何治理縣政,學點經驗,長點見識,也好讓自己多些長進。

蔣嘉年說,這後一點倒不錯,你是該向湯大人好好學兩招,湯大人在此地可是有口皆碑,高大人在廣濟又是如何呢!

高仁傑說,差遠羅!麻城是重鎮,湯大人若是個凡夫俗子,府台大人也不會將他委以此重任。

蔣嘉年說,那也未必,你那廣濟也是很要緊的水碼頭喲!

湯應求這時才出麵說,府台大人、高大人,別站在北風裏說話,小縣貧寒,還望別嫌棄,請到衙內歇息。

大家將蔣嘉年讓在頭裏,然後一個跟一個進到屋內。

第二天上午,東門邊上的校場裏,人山人海地盡是一望就知的窮人。

校場邊搭了一座木台,黃州知府蔣嘉年坐在中間,兩邊是麻城知縣湯應求和廣濟代縣令高仁傑。

木台前麵是一排桌子,桌子後麵坐著的是記帳先生,每個記帳先生後麵則站著一個從各鄉來的保正,專門負責甄別來冒領的人。

塗如鬆一家子都在桌子後麵坐著。

隨著一聲鑼響,布施開始,第一個上來的是昨日餓倒的那個老頭。

十幾個保正都不認識他,記帳的問他姓什麽叫什麽。他說,我姓周,你們就叫我周老頭吧!

那一瞬間裏,塗如鬆覺得這周老頭和周牛兒一定有什麽聯係。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他並沒有真的將它放在心裏。

周老頭領了兩串錢後,便要給塗老太太磕頭,塗老太太堅決不受,周老頭隻得含淚離去。

人雖然非常多,但秩序很好,沒有一點混亂。塗如鬆見台上的蔣嘉年在那裏談笑風生,先前那種沒底的感覺一下子消除了。

銅錢在一箱箱地減少。

塗如鬆心裏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他偶爾回頭看看台上,正好看見一個差役正俯在湯應求耳邊說什麽。不一會兒,那差役下台來,對他說,台上的大人們請他去一下。

塗如鬆上台去後,大家都望著他笑。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一點也不敢笑,反生出一些惶惑來。

幸虧蔣嘉年說,湯大人,別逗了,跟他實說吧!

湯應求說,塗相公,你別急,蔣大人叫你回家門口去看一看。

塗如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匆匆往家裏趕。

一路上,見那些領到錢的窮人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方向。待走到家門口他才搞清,那許多的人是來家門口磕頭的。門前的石階,已被他們額頭上的血染紅了。

塗如鬆忙上前攔阻,可是人太多,攔住這個攔不住那個。正在無計可施時,有人來報信說,布施棚那邊出了事。塗如鬆隻得任他們磕頭謝恩,回頭去處理那邊的事。

在路上,塗如鬆問清了,是有個人違反通告,前來冒領銅錢,被保正認出來了。

塗如鬆趕到布施棚,見幾個管事的人正在圍著責難一個老頭兒。

老頭兒見了塗如鬆,連忙磕頭求饒。

塗如鬆問,你姓什麽?

老頭兒聲音很小,旁邊的人代他回答說,他姓趙,家住在九口塘。

塗如鬆細一打量後說,你不是趙當兒的父親嗎?你家裏不是有一份不薄的產業嗎,怎麽要偷著和窮人爭這麽一點點錢呢?

他這一說,趙老頭淚水嘩嘩就下來了。他說,都是我教子無方,使那逆子不成器,成了個十惡不赦的無賴惡棍,那點家業早被他揮霍光,現在隻剩下一間破屋了。

塗如鬆歎口氣,叫過保正,問清了事情原因後,讓人給了他一份銅錢。他想著人世滄桑,真是如同白雲蒼狗。夏天他去九口塘避暑時,他家在那兒有一處別院,這趙老兒還衣冠楚楚,受人尊敬,不料才半年時間就衰落到如此地步。這一想,他越發同情趙老頭兒,就再拿了兩貫銅錢,塞到趙老兒的懷裏,然後,也不聽他的謝恩的話,急步向人群中走去。

天黑前,布施終於完了。

湯應求請塗如鬆到縣衙作客,一府兩縣在席上頻頻勸酒,一直到半夜時才散席。

塗如鬆剛進屋,正隨手掩那兩扇門,忽聽見門被敲得嘭嘭響。他將門拉開,隻見門前的台階上放著幾個大包袱,上麵有一張帖子:

我兒不孝,做了強盜,這是他給我養家度日的金銀珠寶,我一個子兒也沒花,請塗相公轉給官府,用來周濟窮人。塗如鬆再向街上看,街上空無一人。

塗如鬆連夜將幾個包袱送到縣衙交給湯應求。大家聽了經過,都連連稱奇,再看那些珠寶,他們認出其中有龍鳳壁、夜明珠等,這些正是強盜周牛兒劫走的一些東西,失主都來報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