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縣保安司令部設在一個很氣派的大院子裏,這院子原是朱家閑置的產業,朱國梁當了保安司令之後,用公款租了自家的房子。朱國梁陪著洪壽亭和一個三十剛出頭的女人從司令部大院走出來,一輛吉普車開過來停在他們麵前。

朱國梁拱了拱手:“洪先生,請吧。”

洪壽亭吃驚道:“你真送我們走?”

“堂堂國民政府,說話不能像放屁。這是一千大洋賞銀,請收下。”朱國梁從隨從手裏拿起一袋子銀元,扔在洪壽亭懷裏,“你不是想去南陽嗎?那邊已經安排了,送你們一個小院子。”

洪壽亭把袋子交給女人,連連向朱國梁鞠躬:“謝謝,謝謝。”

朱國梁道:“謝什麽謝,還是為黨國效勞好呀,共產黨給過你這麽多錢嗎?當然,你要是不加入共產黨,也沒這樣的機會。上車吧。你供出的五個人,隻跑了一個,你立了大功啊!隻可惜,你居然不認識張世傑。”

汽車開走了,朱國梁轉身準備回去。郭冰雪從一棵樹後走了過來,叫道:“二表哥。”

朱國梁滿麵笑容:“表妹,你怎麽有空到縣城來了?”

郭冰雪道:“聽姑父說你抓了好幾個共產黨,我過來瞧瞧。”

朱國梁一臉疑惑看著郭冰雪:“表妹幾時對政治有了興趣?”

郭冰雪遮掩道:“閑得無聊,隨便問問。二表哥,剛剛那兩個人是幹什麽的?”郭冰雪一直認為張世傑是共產黨,聽到這件事,本能地想幫張世傑一把。

朱國梁又認真打量打量郭冰雪:“幹什麽的,讓你表哥我立功的。表妹,你要實在無聊,到家裏去讓你表嫂陪陪你。我這會兒沒工夫,我要去審,不,去挖寶藏。”轉身走了幾步,扭過頭又說,“表妹,是不是張世傑讓你來我這兒打聽情況的?”

郭冰雪心裏發虛,撇撇嘴:“他能指使得動我?”說完轉身離開保安司令部。

張世傑得知洪壽亭已經叛變並供出五名地下黨之後,飛快騎馬趕到縣城。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全,這些年他一直隻和趙九思單線聯係,除了遊擊隊的核心人物,桐柏地下組織並不知道他的身份。趙九思就不同了,他是特委委員,接觸的人比較多,如果被抓的黨員中再有人叛變,很可能會危及他的安全。在情況沒有明朗之前,他不敢到聯絡處去,就直接去了姚記酒樓。看見張若虹,語氣急切地問道:“姐,這兩天趙老板來過沒有?”

張若虹道:“他那個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又有好幾天沒見著他了。什麽事把你急成這個樣子?瞧你這滿頭的汗,快擦擦。”

張世傑接過毛巾胡亂擦了幾把:“他要是來了,你讓他馬上離開縣城,就說是我說的。”

張若虹道:“誰知道——這兒的地氣有點邪。他來了,你自己告訴他吧。”

張世傑一扭頭,看見趙九思和曹鎮河走了進來,不禁又驚又喜,上前抓住趙九思的雙手:“趙老板,你……”

趙九思擺擺手,說道:“情況我都知道了。走,咱們上樓說去。老板娘,老規矩,兩碟小菜一壺酒。”

張世傑把飯店打量了一番,看見曹鎮河找了個有利的位置坐下,機警地觀察著門口的動靜,就跟著趙九思上了樓。一進入雅間,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先生,洪壽亭知不知道你在特委的身份?”

趙九思四平八穩地坐下:“他不知道。他供出的四個人,有兩個我在金頂開特委會時見過。”

張世傑擔憂道:“那你怎麽還敢在縣城露麵?”

2

趙九思道:“內線報告說,吃完午飯,還沒有人招供。這四個人,有兩個身份很重要。他們要是扛不住,損失可就大了。”

張世傑道:“那得趕快把他們救出來,我馬上安排人劫獄。”

趙九思道:“不行,我的人加上你的人,也許能做成這件事。可又不能這麽做。我已經讓內線告訴他們,組織上正在積極營救他們。鬼子突然分三路向河南發動春季大掃**,信陽的鬼子也北上了,正在攻打泌陽。鬼子這一次行動的目的是打通平漢路,特委和遊擊隊還有重要任務。因此,營救這四個同誌的任務,隻能交給你了。完成這項任務的前提是你不能暴露。鬼子大兵壓境,朱國梁估計沒精力審這幾個人。人是要救的,但隻能智取。萬一有人叛變,大不了以後我不再露麵了。我怕你衝動,這才來給你提個醒兒。”

張世傑道:“鬼子來犯,朱國梁很有可能把這四個人押到南陽,我們可以在路上……”

趙九思想了想道:“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朱國梁未必會把人送到南陽去。”

張世傑道:“想辦法從上麵逼他往南陽送人,我馬上去南陽。”

趙九思點點頭:“想法不錯。你先回去捎個口信,讓家裏準備準備,如果鬼子真的打過來,看是不是把酒精廠的機器搬到山裏去。”

張世傑趕回太平鎮,太平鎮已經炸了窩。朱家門前又停著兩輛大卡車,剛剛調防到南陽的朱國棟已經把鬼子正在攻打泌陽的消息傳了回來。泌陽縣城離太平鎮不到一百裏,鬼子要過來,半天的工夫都用不了。張世傑到酒精廠給高連升和劉金聲布置了任務:高連升帶著自衛隊,負責酒精廠和鎮上百姓的安全轉移,劉金聲帶一些精幹人員到縣城去,監視朱國梁的行動,如果鬼子真的打過來,看看能不能趁亂把人救出來。

分派完畢,張世傑正準備騎馬離開,鍾梧桐跑了進來,說道:“二少爺,太太叫你回家去,朱大少爺從南陽回來了,說是鬼子又要打過來了,讓大家出去避避。朱家的人又在裝箱子,太太讓你回去商量商量,咱們家該怎麽辦。”

張世傑在馬上說道:“我知道了,已經給連升、金聲布置好了。梧桐,你回去告訴老爺、太太,就說我去南陽把分店的事安排安排。不用慌,小日本沒什麽可怕的。連升、金聲,都交給你們了。”一拉馬韁繩,出了酒精廠大院。

張世傑出了太平鎮,剛踏上通往南陽的官道,身後傳來一聲呼喊:“張世傑——等等我——”他回頭一看,是郭冰雪。張世傑等郭冰雪追上來,問道:“你去哪兒?”

郭冰雪道:“回南陽啊,不是你叫我回南陽嗎?”

張世傑道:“南陽你一個親人都沒有,房子也賣了,回去幹什麽?再說,鬼子就要打過來了,你一個人瞎跑什麽?你快回去,先搬到我家住,萬一鬼子打過來,連升會負責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郭冰雪反問一句:“那你一個人去南陽幹什麽?”

張世傑道:“我有急事要辦。”

“我知道,說不定我能幫上你的忙。駕!”郭冰雪一拍馬背,向前躥了出去。

張世傑無奈地搖搖頭,加快了速度。

3

山本正雄對自己兩年前在桐柏、泌陽一帶遭遇的危險一直耿耿於懷。這次掃**河南,他特意從武漢趕到信陽,隨第三師團一起行動。他很想見見那個把他的禮帽打飛的人。戰事順利得讓人難以想象,大軍所到之處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根據山本正雄的情報,泌陽一帶應該駐守著國民黨兩個整編師。可當鬼子擺足了架勢包圍泌陽之後,卻發現這個小小的縣城周圍根本沒有正規武裝。山本正雄陪著指揮這次行動的日軍師團長山脅正隆走進空****的守軍司令部,偌大的房間裏幹幹淨淨,連一張紙片都沒有留下。

山脅正隆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問山本正雄:“你說說,這次行動,為什麽是這樣?中國在這一帶部署兩個整編師,這兩萬多人哪裏去了?”

山本正雄示意前來布置作戰室的參謀們開始工作。

“隻有一種可能:閣下率第三師團向北掃**的計劃,中國軍隊早知道了。我判斷我的中國同行已經把手伸向了十一軍的高層。這也是我隨閣下北進的理由,我想證實我的判斷。”

山脅正隆抽出軍刀,在牆壁上劈出一個叉子:“皇軍出動一個師團,不是來旅行的。”

山本正雄看著在大廳後牆上已掛好的地圖,說道:“中國有句古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閣下真想要戰果,不難。”

山脅正隆來了興趣:“哦,山本機關長有什麽好主意嗎?”

山本正雄走到地圖前,手指地圖道:“師團長請看地圖。這裏是南陽,距泌陽隻有一百二十公裏。”

山脅正隆道:“南陽,我知道,這是中國腹地的一個兵家必爭之地。”

山本正雄道:“中國兵法說:用兵宜奇不宜正。中國守軍主力如今正在漯河、平頂山一線,等我們退回信陽一線。南陽、襄陽一線,隻有中國的兩個正規師守衛。其中,守南陽的這個師,剛剛從老河口調來。閣下如果派一個聯隊步兵,配屬一個裝甲大隊、兩個山炮大隊閃擊南陽,皇軍的腳印就能印在古城南陽上。如達此目的,第三師團也就不虛此行了。”

山脅正隆狂笑起來:“這是個天才的構想。鈴木君——二十四個小時後,你率三十四聯隊用急行軍的速度閃擊南陽。”

這個意外的變化,給古城南陽帶來了全麵抗戰後的第一場大劫難。張世傑來到南陽,顧不得到淮源盛分號看看,就趕到李光鬥家中。他隻說有幾個朋友被抓了起來,關在桐柏縣城保安司令部,想讓舅舅幫忙救出來。

李光鬥問道:“既然人在朱國梁手裏,怎麽說你們是鄰居,直接求他放人不就行了?”

張世傑道:“朱國梁給他們安的罪名是通共。他一直在找我的碴兒,根本不可能給我麵子。舅舅,你能不能想辦法把人提到南陽來?”

李光鬥道:“皖南事變的事兒你應該很清楚,共產黨的日子不好過了。如今這個形勢,不太好辦。我想想辦法吧,恐怕你得等幾天。”

張世傑道:“謝謝舅舅。”

李光鬥道:“世傑,我近期有可能調離南陽。雖然對你的所作所為很讚成,但我始終認為,保存實力是第一位的。你爹和你媽,他們年齡都不小了,禁不起大起大落大閃失。”

張世傑道:“我明白。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陷入危險中。舅舅,你怎麽突然要離開南陽?”

李光鬥剛要說話,一個副官帶著兩個衛兵急匆匆進來:“報告參議員,日本鬼子突然對南陽發動進攻,已經攻到社旗。上峰作了棄城的決定,我奉命帶人保護參議員撤退。”

“聽說從商丘南下的鬼子已經停止進攻,怎麽突然打到南陽來了?”李光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張世傑道:“鬼子這次行動的目的是打通平漢路,突然攻擊南陽,肯定是一次試探,出動的兵力不會太多。而我們怎麽能棄城呢?”

副官道:“表少爺,聽說鬼子的第三師團全來了,我們隻有一個師,加上地方部隊,根本就守不住。”

張世傑自信地說:“我不相信鬼子第三師團都來了,如果他們有這麽充足的兵力,早就把平漢線打通了。舅舅,是不是向上麵……”

李光鬥道:“世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上麵已經下了命令,還是執行吧。獨木難支。來人哪——告訴夫人和少爺小姐,收拾東西準備撤退。還有,通知郭小姐一起走。世傑,從現在開始,你就在我身邊,我不許你去冒險。”

當夜,張世傑隨李光鬥撤出南陽城。鬼子進了南陽城,搶了一天東西,按預定計劃撤走了。張世傑覺得很憋氣。一個聯隊的鬼子,輕而易舉就把南陽拿下了,作為南陽人,麵子上是有點掛不住。

這次“跑老日”,朱照鄰隻帶了兩車細軟,臨行前給朱國梁捎了個信,讓他多派些人回太平鎮守著。必要的時候,再搬銀庫的東西。聽說鬼子已經拿下泌陽縣城,朱國梁把司令部的細軟裝了幾個箱子,吩咐親信:“把這些東西裝車,拉著太太和少爺回太平鎮。你帶一個班,跟著回去,住到家裏。讓孫連長把崗哨布置到二十裏外,一有動靜,馬上連東西帶人往老河口方向撤。”

親信問道:“司令,您也回嗎?”

朱國梁道:“胡扯!我堂堂一個縣保安團司令,不能一聽鬼子要來,就掛印而逃吧?我得再堅持一下,你們快走吧。”

副官跑了進來,擦擦額頭上的汗:“司令,辦法都用盡了,咱們抓的那四個人,一個都沒招。打人能打得心裏發毛,這還是第一回。司令,你再支個招吧。”

朱國梁攤開手:“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遇到這種不要命的共黨,我有個屁招!”

副官走近一步:“司令,一聽鬼子要來,縣城都亂成一鍋粥了。共黨在暗處,要是他們趁亂來劫獄……共產黨山上的遊擊隊,肯定知道了這事,這幾個共黨,不能被劫呀!”

朱國梁擔憂道:“這倒真是個事兒。”

副官道:“要不,把他們押到南陽,交給上邊?”

朱國梁兩眼一瞪:“路上更容易出事!這樣吧,你擬個布告,就說這幾個人暗中當了漢奸,替信陽的鬼子賣命,禍害桐柏。安他們一個通敵罪,吊死算了。”

副官伸出大拇指道:“妙,實在是妙!這樣做,共產黨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朱國梁自得地笑笑:“對付共產黨,要動腦子。不是我有多高,是上麵高。這個時候殺共黨,隻能做,不能說。原本還想網到更多的魚,鬼子這一鬧,也隻好這樣了。說幹就幹,手腳麻利點兒。”

一個隨從急匆匆跑了進來:“報告司令,大少爺派人送信過來,南陽被鬼子占了。”

朱國梁驚道:“狗日的小鬼子!南陽都守不住,桐柏還守個屁!快點把那幾個人吊死!”

張世傑帶著一肚子鬱悶返回南陽城,幫著舅舅一家安頓好之後,張世傑和郭冰雪回到淮源盛分號。店鋪裏一片狼藉,貨架上空空如也。李掌櫃正帶著夥計們收拾地上那些不值錢的貨物。

張世傑問道:“李掌櫃,傷沒傷到人?”

李掌櫃往常那張一團和氣的臉愁雲密布:“還好,我挨了幾槍托。二少爺,呼啦啦來了二三十個日本鬼子,還帶著機槍。我……我讓大家別還手……損失太大了……”

張世傑拍一下李掌櫃:“你做得對,憑你們幾個,擋不住。人沒事就好。”

街上響起汽車喇叭的聲音,張世傑和郭冰雪走出店鋪,正好看見一輛板車拉著一具姑娘的屍體走過,車後是一對抽泣著的中年夫婦。一輛吉普車跟在板車後麵停在店鋪門口。郭冰雪用嫌惡的目光看著吉普車:“按什麽喇叭,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看見車門打開,朱國棟從車上下來,郭冰雪不由得冷笑起來:“朱團座,抓了幾個鬼子?”

張世傑忙製止:“冰雪!”

朱國棟朝店鋪裏掃了一眼,自嘲道:“讓她罵吧,我該罵。跟我家的分號一樣,都被搶光了。還好,人沒傷,房子也沒被燒掉。”

郭冰雪又冷笑一聲:“是啊,你們一槍都沒放,鬼子好意思殺你的人、燒你的房子?”

朱國棟長歎一口氣:“表妹,你再說下去,我真是無地自容了。我也不想撤,也想打鬼子,可我是個軍人,隻能服從命令。世傑,你們慢慢收拾,有機會咱們再詳談。表妹,你多保重。”

張世傑為朱國棟打開車門,郭冰雪在一旁挖苦道:“就會推卸責任。”

車子剛走,劉金聲騎馬過來,叫道:“二少爺,晚了,晚了……”

“金聲,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在縣城……”張世傑看看郭冰雪,“家裏都還好吧?”

劉金聲下馬,剛要說話,看了看郭冰雪。

“我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郭冰雪知趣地進了店鋪。

張世傑放低聲音問道:“縣城情況怎麽樣,你剛才說什麽晚了……”

劉金聲長歎一聲:“二少爺,那四名同誌,已經被朱國梁吊死了。”

張世傑罵了一聲:“王八蛋!真狠!這個仇一定要報。分號的損失,算天災,你回去把損失物品明細表交給大哥吧。我去找趙先生。”

第二天,劉金聲把鬼子占領南陽又撤走的情況告訴了張德威和李玉潔。

張德威翻翻手中的幾頁紙:“天災人禍,記到總賬上。世傑做得對。”

張世範在一邊說道:“按老規矩,貨遭人搶,東家認一半,分號掌櫃和夥計認一半。鬼子又不是一個跟鬥翻進南陽城的。在那兩天,李掌櫃沒作任何應急安排。這些規矩,老二應該知道。”

張德威道:“你說該咋辦?”

張世範認真道:“至少,李掌櫃他們該認三成損失。不然,別的分號不服。”

李玉潔問道:“這些貨值多少錢?”

劉金聲答道:“三千大洋吧。”

李玉潔緩緩說道:“我記得按老規矩,夥計要是為保護貨物死了,東家要給一筆撫恤金,還要照顧死人的妻兒老小。世範,去年有個夥計出事,我們給的是五百塊吧?”

張世範道:“是的。”

李玉潔道:“南陽分號,掌櫃、夥計共八人。他們要是硬來,不讓鬼子搶東西,你說他們能打贏嗎?打不贏!白白賠上八條命,啥也保不住。如今,人沒事又保住了房子。賬該這麽算。”

張德威作了總結:“衝賬吧。非常之時,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法才能處置。南陽分號,去年賺了十幾萬。沒有李掌櫃這個非常之人,賺三五萬就頂天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再說,遭受損失的又不是咱們一家。鬼子雖說又撤回了信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打到桐柏,打到太平鎮。金聲,你告訴世傑,縣城的分店先少進點貨,看看形勢再說吧。”

“是,老爺,我這就去縣城告訴二少爺。”劉金聲連連答應。

李玉潔問道:“金聲,那個郭小姐這次真的沒跟著世傑回來?”

劉金聲道:“郭小姐說她要和南陽的故交親友敘敘舊,她就住在舅老爺家。”

李玉潔道:“住在舅老爺家?我想起來了,郭小姐的父親,和光鬥在一個衙門共事。梧桐,郭小姐哪天再來太平鎮,把她請到家裏來吃頓飯。她要是願意,以後就讓她住在這裏。那個豆腐店,不適合一個姑娘家住。朱太太也真是的,能忍心看著親侄女在外麵受苦,心夠硬的。”

鍾梧桐接一句:“不是心硬,是娘家沒人,在家裏說話不算數。一聽鬼子要打過來,朱老爺跑得比兔子還快。朱老爺‘跑老日’,寧可帶上丫環小鳳,也不肯帶太太。”

張德威問:“照鄰從老河口回來了?”

鍾梧桐道:“可不是回來了。朱老大、朱老二都回來了。”

朱國棟得知二弟在桐柏吊死四個共產黨,感到事關重大,馬上驅車趕回太平鎮。見了父親,不好立即批評二弟,隻好先說南陽分號的損失情況。

朱照鄰道:“這是天災,就按老規矩辦吧。聽你媳婦說,你有老三的消息了?”

朱國棟從口袋裏掏出朱國柱和楊紫雲穿著軍裝的合影,遞了過去:“去年老三和楊紫雲在重慶時照的。”

朱照鄰忙找了老花鏡戴上,仔細看看照片,嘖嘖連聲:“精神,真精神!怎麽成國軍少校了?紫雲一個女娃,怎麽也成了少校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給我說說。”

朱國棟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事,我也沒想明白。國柱和紫雲用的都是假名,國柱還否認是我的弟弟。給他們照照片的中央社記者跟我很熟,多洗了一張帶給我看新鮮。我和三弟確實很像。我估計他們在執行秘密任務。他們已經結婚了。爹,這照片還是給我吧。免得……”

朱照鄰把照片裝起來:“我知道分寸。不會拿著它去張家臭顯擺。老三總算走上正路了。二十幾歲,都是少校了,比你們強!國梁,以後,你還是多操點心,想想生意怎麽做吧。你們弟兄仨,不能都當兵。”

朱國梁嘟囔道:“生意又沒耽誤……”

“我說的是正經生意。又折騰了這一大圈,我也累了,你們弟兄倆好好商量商量生意上的事情。”朱照鄰打著哈欠,回了臥室。

送走父親,朱國梁不以為然地說:“啥叫正經生意,能掙錢、掙大錢的生意就是正經生意。哥,你回了南陽,真是太好了。鹽價又翻了個跟鬥……”

朱國棟把臉板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

“怎麽了?”朱國梁對哥哥的態度有點摸不著頭腦。

朱國棟嚴肅地說:“你這種玩法,離死還遠嗎?”

朱國梁道:“怪了!用軍車做生意,又不是咱們一家。你怕什麽?”

朱國棟用手敲著桌子道:“縣保安團司令一次處死四個共產黨的,就你朱國梁一個!你真是吃了豹子膽!”

朱國梁不以為然地道:“原來是這件事啊。我可沒說那四個人是共產黨,我殺的是漢奸。對了,我試探了張世傑,沒看出什麽破綻。”

朱國棟用巴掌拍著桌子:“國梁,做事兒要動動腦子!你就不怕共產黨報複?你一出門,前呼後擁的,你是不怕,爹呢?”

朱國梁哼了一聲:“他們敢!他們才有多少人、多少槍?我怕他?”

朱國棟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打量著弟弟:“你知道新四軍現在有多少人?”

朱國梁道:“新四軍不是被當成叛軍消滅了嗎?軍部沒了,軍長、副軍長,一個被抓了,一個叫人殺了……”

朱國棟氣得直搖頭:“你真糊塗!共產黨已經重建了新四軍,編了七個師!李先念和彭雪楓的兩個師,離桐柏隻有幾百裏!你以為桐柏隻有這四個共產黨?”

朱國梁道:“當時,縣城很亂,我怕他們被人劫了,沒想太多。”

朱國棟指著弟弟的鼻子說:“你是想要那筆賞金!早晚你會死在錢上。你要不在家裏住,一定要安排人巡夜!”

朱國梁道:“放心吧,我有兩個排駐在太平鎮。哥,你這次回到南陽,得想辦法殺殺張世傑的威風,他太得意了。那個酒精廠很賺錢,他們的靠山別廷芳快病死了。如果我們……”

朱國棟眼裏冒著火:“錢錢錢!我們有實力和地方自治那些老狐狸叫板嗎?咱們有當參議員的舅舅嗎?別廷芳是快不行了,你知不知道李光鬥又幫張家攀上了陳香亭?別廷芳一死,誰能和陳香亭抗衡?你,還是我?國梁,該忍的時候一定要忍,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拉攏張世傑。對了,冰雪表妹是不是經常和張世傑在一起?”

朱國梁道:“前一段時間,他們一起去新四軍那裏找過楊紫雲。回來後,我看冰雪表妹挺上勁兒的,張世傑還是老樣子。鬼子閃擊南陽那幾天,他們一起去了南陽。張世傑已經回到太平鎮,表妹還留在南陽,據說住在李光鬥家。張家溜人勾子真是有一套,這麽快就攀上陳香亭了。”

朱國棟道:“我在南陽見過他們。冰雪和張世傑越走越近,是好事。”

朱國梁道:“什麽好事,就算郭冰雪嫁給張世傑,她也不會幫我們的忙。”

朱國棟道:“起碼,張世傑娶了郭冰雪,將來國柱回來的時候,他說不出個什麽來。如今這種形勢,和張家結親總比為敵要好得多。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不共戴天。老三已經娶了張世傑的未婚妻!你明白嗎?不把老三的未婚妻賠給他,你給他買三妻四妾?他還是恨死你!你聽著:一定要尊重張世傑!”

4

張世傑提出暗中除掉朱國梁為四名遇害同誌報仇的方案,趙九思認為不妥當:一,朱國梁背後有朱國棟,激化與朱家的矛盾,肯定會影響到張世傑和地下交通線的生存。二,這四個人是被縣保安團秘密抓捕的,後來又在鬼子來犯的緊要關頭被朱國梁以漢奸罪公開處死,除掉朱國梁不一定就能得人心。三,這四個人的死與洪壽亭叛變有直接關係,如果他不叛變,悲劇不可能發生。最後,趙九思決定除掉洪壽亭,震懾內部的意誌薄弱者。除掉叛徒的任務由張世傑完成。

張世傑托關係打聽到洪壽亭和情婦小娥已到南陽躲藏之後,忙帶高連升到了南陽,那個小院已經人去院空。張世傑下了決心:“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這個狗日的。他一次出賣五個人,還能拿著賞銀,帶著姘頭逍遙……天理不容!走,我們再去找,我不信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一輛黃包車在小院門口停了下來,郭冰雪下車說道:“誰惹了張二少爺?你的臉色不大好呀。哎,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有事。”張世傑腳步不停。

郭冰雪道:“事兒再大也得吃飯吧,陪我去第一樓吃包子。”

張世傑頭也不回:“沒那個閑工夫。”

“是不是在忙著找人?”

張世傑停下腳步:“你到底想說什麽?”

郭冰雪道:“張二少爺,沒辦法,我就是對你的事兒感興趣。我知道你這次到南陽是為了找人,也知道你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如果你陪我吃飯,再陪我到白河邊散散步,說不定我能提供點線索給你。怎麽樣,去不去?”

顯然,郭冰雪是個知情者。張世傑答應了郭冰雪的要求。吃過飯,張世傑就和郭冰雪出了城。白河發源於伏牛山,在南陽盆地拐了個大彎,正好就把南陽城抱在懷裏。平漢鐵路沒修通的時候,雲、貴、川、湘、鄂、滬等地的貨物均由長江走漢水,經白河到南陽,然後再從陸路運往北方各地,因此造就了南陽的繁華。平漢路修通之後,南陽水陸碼頭的地位有所下降,如今平漢路南段被鬼子控製,白河上又變得帆船林立。初春時節,岸邊的垂柳剛剛吐出小芽,清冽的河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漾著細小的漣漪。郭冰雪挑了一處被白色沙洲圈起來的水麵,拿著扁小石頭,在水麵上打著水漂。試了幾次,總算打出三個漩兒來,不禁拍著手大笑。張世傑不說話,挑了一塊石頭,在水麵上打出從大到小十幾個漩兒。

郭冰雪的眼都直了:“太神了,看來你小時候的功夫沒丟。”

“雕蟲小技。你也和小時候一樣能纏人。”張世傑淡淡說一句。

郭冰雪道:“你可真能沉得住氣。”

張世傑道:“你郭大小姐的脾氣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沉不住氣,也隻是讓你看笑話。你又不是第一次故弄玄虛了。”

郭冰雪認真看著張世傑:“大事,我從來不騙你。你在找那個姓洪的共產黨叛徒,你要除掉他。”

張世傑愣了一下,厲聲說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郭冰雪怪異地笑笑:“別緊張。世傑二哥,我就是餓死,也不會用你換那幾個賞金。南陽內部價,抓住一個共產黨賞大洋五百。你知道我這些日子在幹什麽?我在搜集線索,在等你求我幫忙。問吧。”

張世傑打量了一會兒郭冰雪,問道:“你認識洪壽亭?”

郭冰雪道:“我不認識他。”

“你……”張世傑真有點生氣了。

郭冰雪得意地晃著身子:“好容易你有機會求我,我得好好看看你著急的樣子。好了,不逗你了,我不認識洪壽亭,可我認識他的情婦陳小娥……”

張世傑問:“縣城開壽衣店的陳寡婦?”

郭冰雪道:“對。她是我表姑父的學生,長得挺**,人不怎麽安分……”

張世傑追問:“她在哪裏?”

“她和那個洪壽亭去了信陽。張世傑——我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兒?”郭冰雪喊著,追著,眼睜睜看著張世傑騎上馬進了城。

郭冰雪決定搶在張世傑前麵抓到洪壽亭,非要讓張世傑欠她一個人情不可。她想到了楊開泰,拍馬直奔太白頂。寨子裏的人知道她是寨主的貴客,又帶著關於紫雲小姐的重要消息,不敢怠慢直接把她帶到議事廳,忙去找楊開泰匯報。郭冰雪發現議事廳新添了一把鋪著虎皮的椅子,走過去坐了上去。兩個衛兵想上前勸阻,看郭冰雪那個架勢,又不敢上前。正猶豫間,楊開泰和周銀杏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小夥子。

楊開泰看見郭冰雪,大步走過來,聲音中透著高興:“郭小姐,歡迎你上山來。”

看到周銀杏的眼睛裏冒著火,郭冰雪站起來拍拍椅子,說道:“楊大哥,幾時添了這個玩意兒?這把交椅坐著可真舒服。不過,山大王味道太濃,難免帶點沒落、腐朽氣。”

“郭小姐說得對。”楊開泰的目光一直在郭冰雪身上。

郭冰雪道:“不過嘛,這議事廳有了這把椅子,看起來威嚴多了。楊大哥,你快過來坐下,我看看你是不是很威風。”

周銀杏打斷道:“郭小姐,別東拉西扯,快說紫雲姐出了什麽事。”

楊開泰走到虎皮交椅旁坐下,說道:“郭小姐,你也請坐,你真的有紫雲的消息?紫雲在哪兒?”

郭冰雪道:“這消息是我道聽途說來的,真不真,開始我還真懷疑。後來,又發生了別的事情,這一印證,我覺得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你能不能別拐彎抹角的,直說吧。”周銀杏最看不得郭冰雪眉飛色舞的樣子。

郭冰雪道:“楊大哥,紫雲可能在信陽。”

楊開泰道:“信陽?你聽誰說的?”

郭冰雪一臉認真道:“我們家在信陽有親戚,我表叔認識紫雲和朱國柱,不過認識的是十五六歲的紫雲和朱國柱,所以他認不好。前一段,我在南陽見了我表叔。表叔還不知道我跟朱國柱的婚事已經黃了,他是好意,說他在信陽見的那兩個人像是太平鎮的……”

周銀杏忍不住插話道:“瞎話連篇!”

楊開泰道:“銀杏!郭小姐,你說。”

郭冰雪繼續說:“這事,張世傑好像也知道了。今天,他帶著七八個人和一批貨要去信陽。這事太反常了。”

楊開泰問:“怎麽個反常法?”

郭冰雪道:“你想,鬼子剛剛搶了淮源盛南陽分號,以張世傑的脾氣,他決不會立馬去跟日本人做生意,除非他有別的要緊事。銀杏,你別發火,你想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周銀杏的眉毛都豎了起來:“你到底想幹什麽?”

郭冰雪道:“我想去信陽看看我表叔。楊大哥,你是不是也到信陽去看看……”

“銀杏、金貴,收拾一下,去信陽。”楊開泰站起身來。

周銀杏急了:“大哥,這隻是郭小姐的猜測,我們……”

楊開泰已經下了決心:“不管怎麽樣,隻要有紫雲的消息,我都要去證實一下。跟郭小姐一路,也好做個伴。銀杏,快去準備吧。”

郭冰雪由衷地說道:“楊大哥,我發現,你真是個好哥哥。”

5

山本正雄由信陽返回武漢的時候,山脅正隆師團長把日軍從南陽搶回的絲綢製品、玉雕工藝品、烙畫等,作為戰利品讓他帶到軍部去,並托他邀請軍部的官太太們到信陽一帶遊玩。

這些東西被運到武漢日軍一處官邸時,身穿和服的楊紫雲正在和這裏的女主人內山夫人真田美子還有幾個軍官夫人閑聊。聽說有戰利品,夫人們都興奮地擁進會客室。山本正雄已經把東西擺放在會客室裏,恭候夫人們參觀。

真田美子拿起一張一米寬兩米長的絲織掛毯,連聲說:“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山本正雄講解道:“這種掛毯全部用手工織成。這樣一張兩平方米大小的掛毯,一個熟練的織工,織一年才能完成。”

“巧奪天工。”真田美子伸手拿起一個獨玉花薰把玩,“這就是你說的南陽翡翠?”

山本正雄耐心地解釋說:“是的。作為玉石,南陽獨山玉屬於稀缺品種。它的硬度僅次於緬甸的翡翠,與中國新疆的和田玉相差無幾。一個熟練的工匠製作出這麽大小的花薰,需要花費一年半時間。”說著話,用眼的餘光觀察楊紫雲。

另一位夫人和子指著一塊石頭道:“山本君,這塊石頭也是戰利品嗎?這上麵好像有圖像,像是兩隻牛在角力。牛像是活的,在動。真是不可思議。這是不是龍門、雲岡石窟裏的石雕?”

山本正雄道:“不是。這叫漢畫,比龍門、雲岡石窟中的藝術品早出現幾百年,西漢中期,南陽的漢畫像石藝術已經相當發達了。”

楊紫雲神色複雜地聽著山本正雄的講解。她用手翻著一匹絲綢,一下子看到外包裝上“淮源盛”三個字,驚得目瞪口呆。

和子注意到了楊紫雲的神色:“楊小姐,你很喜歡這些絲綢吧?”

“這麽美麗的東西,誰會不喜歡呢?”楊紫雲摸著光滑的綢麵,喃喃說道。

“山本君,這些戰利品,可以送給我們一些嗎?”真田美子問道。

真田美子道:“楊小姐,這些絲綢送給你了。”

“謝謝美子夫人。”楊紫雲深深地鞠了一躬。

山本正雄道:“山脅師團長真誠希望各位夫人能去看看春天的信陽。那裏的新茶和雞公山的美景,會給你們留下美好印象的。這一路,應城、應山的風景也不錯。”

幾個夫人在武漢住久了,都覺得憋悶,七嘴八舌一番,恨不得馬上出發。

山本正雄道:“我馬上請示園部司令官,我將作為你們的導遊員一路陪同。”

美子一臉興奮,轉頭說道:“楊小姐,你和你先生也一起去吧。請你穿上這件我送你的和服,還要請你家先生穿上白西服。”

“白西服?”楊紫雲有點疑惑。

和子解釋道:“內山師團長在宜昌前線,這次見不著。美子結婚時,內山師團長穿的是白色西服。她想讓你們倆扮演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

楊紫雲道:“美子夫人,我一定會把一段美好的回憶帶給你。”

山本正雄道:“有美麗的楊小姐陪同,導遊的工作就交給她吧。我全力負責夫人們的安全。”

楊紫雲穿著和服、帶著淮源盛的綢緞回到住處,顧不上朱國柱驚奇的目光,徑直進了臥室,取出發報機。

朱國柱問道:“給誰發報?”

楊紫雲道:“家裏。聯絡密碼必須更換。讓家裏人把新密碼送到信陽。真田美子和幾個將軍太太要去信陽、應城、應山看看,她約我們一起去。這和服就是她送的。對了,她希望你穿白西服,馬上買。國柱,我已經發現了我們的目標,我的目標是真田美子,這個女人追求高雅的東西,喜歡懷舊。她從我身上看到了她年輕時候的影子,我知道怎樣打動她的心。而你的目標是和子。”

朱國柱道:“和子?就是那個笑起來很放肆的軍參謀長夫人?”

楊紫雲道:“就是她,她對你印象很好。我注意到了,每次一見麵,她提到你的頻率大概十分鍾一次。”

朱國柱驚道:“難道你要我使美男計?”

楊紫雲嫣然一笑:“有什麽不可以?她要是愛上了你,我們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不過,你在接近她的同時要注意保持距離,隻有若即若離的關係才能控製這個女人。”

朱國柱歎息一聲:“紫雲,你這種天生的心理分析能力真讓我佩服。好的,我已經基本知道今後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在美子麵前,我是你溫柔體貼的丈夫;在和子麵前,你則是我文弱而又充滿猜忌的妻子。這樣,你在美子眼中更完美,而我在和子麵前既充滿**又充滿危險。”

楊紫雲笑道:“完全正確,在工作上,我們是一對完美搭檔。”

朱國柱遺憾地一聳肩:“可惜僅僅是在工作上。”

兩天後,楊紫雲和朱國柱跟隨日十一軍太太觀光團乘專列到達了豫南重鎮信陽。此時,張世傑已經帶著尋找叛徒小組以送貨的名義到了信陽。楊開泰和郭冰雪在第二天進了信陽城。

作為河南最南部的城市,信陽成了日本占領武漢後向河南進攻的前哨。街上的商鋪都掛著日本國旗,日本憲兵騎著摩托車在街上不停地巡邏。街上行人不多,和南陽比起來,蕭條了很多。淮源盛分號設在最繁華的商業大街上,和別的店鋪格局一樣,前麵是門麵,後麵是倉庫和夥計們的住處。掌櫃的姓胡,是淮源盛的老夥計,信陽設了分店之後,被派過來做掌櫃。胡掌櫃進了後院,正好看見張世傑和高連升從地窖裏取出手槍帶在身上,驚叫道:“二少爺,不能帶家夥。”

張世傑大大咧咧地說:“沒關係,我又不是沒帶過。”

胡掌櫃道:“這兩天不能帶。我剛剛得到消息,武漢的鬼子要人到信陽來了,查得太緊。”

張世傑隻好把槍取下來放到地窖裏。

“查到線索沒有?”

胡掌櫃道:“還沒有。信陽太大了……”

高連升埋怨道:“二哥,你應該再問問郭小姐。”

張世傑哼一聲:“我不想被她要挾。挖地三尺,也要把這狗叛徒給找出來。他一條喪家犬,能躲到哪裏去!”說著抬腳往前麵走。

胡掌櫃跟在後麵:“你們記著,遇到鬼子和二狗子,千萬別看他們的眼睛。信陽城,住著幾千鬼子……”

高連升笑道:“鬼子又不是大美人兒,看他們的眼睛做什麽。”

張世傑吩咐道:“連升,把認識洪壽亭的人都帶上。”

三個人邊說邊從後院走到前邊店鋪。店鋪裏隻有一個戴著帽子的年輕男人在低頭挑選絲綢,瞥見張世傑走過來,忽然抬頭說道:“張二少爺。”

張世傑一把抓住他:“郭冰雪,你來幹什麽?”

郭冰雪笑了起來:“看把你們嚇的。”

高連升上下打量著郭冰雪:“郭小姐,你可真是個‘暈膽大’,到底跟過來了。你是不是知道那混蛋在哪兒?”

郭冰雪沒回答高連升,盯著張世傑問道:“張二少爺,真不想欠我人情?”

張世傑忽然改變了態度:“真拿你沒辦法。請你帶路吧。”

郭冰雪詭秘地一笑:“我才不給你帶路呢,我就要你欠我一個人情。明天我把姓洪的人頭提過來。信不過我?”

張世傑道:“我知道你開槍打死過人,但砍頭,你砍得了嗎?”

高連升咂咂嘴道:“這個郭小姐。二哥,你信嗎?”

張世傑道:“我信她知道叛徒的下落,不信她會砍頭。走,咱們跟著她。”

郭冰雪在街上東轉西轉,進了一家雜貨鋪,買了兩個木盒子出來,迎麵看見了周銀杏和金貴。

兩個人把郭冰雪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周銀杏用小刀抵住郭冰雪的脖子:“你竟敢耍我們!說,那個院子裏的狗男女到底是你什麽人?”

郭冰雪斜看著架在脖子上的刀:“把刀收起來,別把鬼子引來了。我不跑。”

周銀杏鬆開郭冰雪:“信陽有你個狗屁表叔。說,騙我們來信陽幹什麽!”

郭冰雪道:“銀杏,你看見的那對狗男女,是我的殺父仇人。你要是能幫我把他倆的頭割下來,放到這兩個盒子裏,我會幫你一個忙。”

周銀杏道:“我才不需要你幫忙呢!滿嘴瞎話!你爹是鬼子炸死的。你實話告訴我,紫雲姐到底在不在信陽?”

郭冰雪道:“肯定在,你隻要幫我報完仇,我馬上幫你們找楊紫雲。我爹是被這兩人先砍傷的……反正他們是我的仇人。這樣吧,你殺人,我給錢。三百大洋,行不行?”

周銀杏一把奪過木盒:“金貴,走,去辦件事,替郭小姐辦件事,我們掙這三百大洋。”

三個人朝兩個方向走去,張世傑和高連升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怪不得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原來找了個好幫手。”

高連升道:“一物降一物,沒想到楊大哥這麽聽郭小姐的話。”

張世傑道:“你跟著郭冰雪,找到楊大哥的落腳點;我跟著銀杏,找那對狗男女的下落。不親自動手我不甘心。”

傍晚的時候,趙九思進了淮源盛分號。他是來信陽送密碼的。知道張世傑來信陽找叛徒,趙九思不是很放心。

胡掌櫃熱情地招呼道:“趙老板,稀客。是不是又帶來好東西了,都運過來,淮源盛包你賣出去。”

趙九思四處看看:“聽說二少爺來了,在嗎?”

胡掌櫃道:“二少爺出去了。趙老板,你先在這兒等一等,他可能很快就回來。給趙先生上茶。”

趙九思把一杯濃茶喝到口寡,還是沒見到張世傑的人影兒,心裏惦記著送密碼的大事,起身告辭:“胡掌櫃,我不等二少爺了。你告訴他,可以到老地方找我。生意嘛,湊手就做,不湊手也不要勉強。”

郭冰雪和銀杏分手後,回到客棧等消息。按她的判斷,事情應該很快結束。天黑了下來後,郭冰雪有點坐不住了,跑過去敲開楊開泰的門:“銀杏他們還沒回來?”

楊開泰說道:“你不用為他們擔心,她和金貴機靈著呢!進來坐坐吧。餓不餓?我讓他們送點吃的來。”

楊開泰道:“沒關係,不在更好。”

郭冰雪接著道:“我去了淮源盛分號,張世傑確實來了,他是不是來找紫雲,我不知道。”

楊開泰道:“我看見你們了。”

郭冰雪問:“你也去了?”

楊開泰道:“信陽我常來,熟。你到處亂跑,我怕出事。”

郭冰雪道:“楊大哥,我……”

楊開泰溫和地打斷郭冰雪:“你不用解釋。你想知道紫雲到底在哪裏,她和朱國柱現在是什麽關係。我理解。他們倆要真的……紫雲就太對不起你和世傑了。世傑突然來信陽,肯定有要緊事,也許,他真是來找紫雲的。我也想找到紫雲,問個明白。要不,見到世傑我都不知該說些什麽。再說,你一個人來信陽,我不放心。”

郭冰雪由衷地說道:“楊大哥,你真是個好人。”

周銀杏像陣風一樣閃進來:“郭冰雪,這件事你到底找了幾個人來做?”

郭冰雪道:“就你和金貴兩個人。怎麽,沒辦成?”

周銀杏道:“我們剛去的時候那對狗男女不在,他們回來之後,開了門開了燈。可等我們進去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成了一對無頭屍。”

郭冰雪叫道:“張世傑,是他幹的,他肯定跟蹤了我。”

張世傑應聲進來,說道:“楊大哥,郭小姐,多謝你們成全。”

楊開泰迎了過去:“世傑,快坐。你到信陽來,是為了這件事?”

張世傑坐下道:“我主要是來給分號送貨,順便做了這件事。那兩個人是我一個朋友的仇人。大哥,你來信陽,不用說,是被郭小姐騙來當保鏢了。不知道她是用什麽理由打動了你。”

郭冰雪哼了一聲:“張世傑,我和楊大哥之間的事,你打聽那麽多幹什麽?你有能耐,你贏了,還不快回去好好享受你的勝利果實。”

張世傑哈哈一笑:“楊大哥,我辦完了事,心裏特別舒暢,走,咱們出去喝一杯,咱們倆還沒在信陽喝過酒吧?”

郭冰雪氣呼呼地看著張世傑:“楊大哥,別和他喝,他手上全是血腥味兒。”

周銀杏接道:“刀尖上行走,誰的手不沾腥?張二少爺,敗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大哥,咱們和二少爺出去喝一杯吧。”

第二天一早,張世傑、高連升吃完早飯就開始收拾貨架。胡掌櫃過來說道:“二少爺,急著走幹嗎?我還想請你看看賬。”

張世傑道:“照老規矩,現在還不到查賬的時候。家裏有個酒精廠,一時也離不開人,年終盤點的時候,你帶著賬本回總號吧。”說著把兩個木盒子放好。

趙九思進來說道:“張二少爺,你的架子好大呀。”

張世傑連忙迎過去:“趙先生,趙老板,別生氣。實在對不住,昨晚事情辦完後,和楊開泰楊大哥出去喝酒,很晚才知道你來的消息。”

張世傑道:“被郭冰雪騙來的。”

趙九思道:“二少爺,你不覺得你的身邊太熱鬧了一點?”

張世傑笑了笑,做了個手勢道:“一切都很順利,我準備吃過午飯就往回趕。”

趙九思釋然地出口長氣:“早回去早好,我要的那批貨你可得給我盯緊點。”

張世傑道:“放心吧,保證誤不了你取貨。一起吃午飯?”

“不了,我可不想在你這兒湊熱鬧。我正在辦要緊事。”趙九思壓低聲音,“今天街上鬼子巡邏隊特別多,你可別在這兒惹事。”

快到中午,楊開泰等人來到淮源盛分號。正在商量去哪裏吃午飯,一個夥計捂著流血的頭跑了進來,一問,說是日本兵打的。張世傑的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

胡掌櫃忙勸道:“二少爺,這是鬼子的地盤,別把這當成個事兒。山子,我讓你去送貨,你沒事惹日本兵幹嗎?”

山子委屈地說:“我送貨回來,看見呂大夫的診所前停著摩托車和小轎車,圍了好多人。我本來以為是日本的大官來看病,可茂源祥的夥計說,看病的人是中國人,就想去看個究竟。剛一湊到跟前,就被日本兵打了一槍托。”

郭冰雪問道:“什麽樣的漢奸?這麽威風。”

山子道:“人我沒看見,聽說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西服,女的打扮得像日本娘們。”

張世傑聽見說一男一女,愣了一下。

山子接著說:“都會說中國話。他們估計是懷上小漢奸了,去呂大夫那兒拿保胎藥。”

張世傑有點急躁:“行了。這是些從漢口來的高級漢奸。要是從南京來的大漢奸,你挨的就不是槍托,而是子彈了。連升,把貨架卸下來,今天不走了。胡掌櫃,鬼子那邊,你能說上話嗎?”

胡掌櫃囁嚅道:“這個……二少爺,老爺和太太交代過,不能惹事……”

楊開泰接道:“世傑,我來打聽吧。”

郭冰雪看看這兩個人:“你們兩個想幹什麽?你們是不是懷疑……”

張世傑打斷郭冰雪:“胡說什麽呢?漢奸能如此風光,我想見識見識,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麽來頭。”

趙九思回到住的地方,等了許久,曹鎮河才急匆匆回來。他連忙問道:“事情辦妥了?”

曹鎮河抱住茶杯灌幾口冷茶:“辦妥了。”

趙九思如釋重負道:“那兩顆人頭也拿到了。張世傑他們這會兒差不多已經離開信陽了。”

曹鎮河的神色有點異常:“你知道今天來接頭的是誰嗎?”

趙九思問:“是誰?”

曹鎮河道:“楊紫雲和朱國柱。”

趙九思驚訝道:“啊——是他們倆?”

曹鎮河道:“在金竹溝我見過他們,一對能讓人過目不忘的金童玉女。接頭地點那陣勢,差點把我給嚇尿了。我身上帶著關乎地下戰線同誌身家性命的密碼,剛到診所,一隊鬼子憲兵就進來了。原來,他們都是來保護楊紫雲和朱國柱的。楊紫雲穿著日本和服,朱國柱穿著挺括的白色西服,看得人眼暈。他們要是沒說出接頭暗號,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們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