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郭冰雪賤賣了南陽的宅子,盤下了太平鎮豆腐萬家的門麵房,準備在太平鎮一邊賣豆腐,一邊等待朱三少爺娶她進門。

消息傳到張家,張德威道:“賣豆腐?省參議員的女兒賣豆腐?她是找朱家麻煩的。”

李玉潔一聽就急了:“找朱家的麻煩?這麽說,從朱家傳來的那些閑話,都是真的了?怪不得世傑這一段時間沉默寡言,拚命地幹活。世傑呢,他去南陽看機器,回來沒有?”

鍾梧桐忙答道:“還沒有,說是晚上才能回來。”

李玉潔搖頭歎息道:“唉,沒想到,真沒想到,我到底看錯了紫雲。”

張德威很不以為然地說:“看沒看錯,現在別忙著下結論。紫雲在咱家住了好幾年,她跟世傑,不是一天兩天。三人成虎,曾參殺人,謠傳害的人還少嗎?朱家國棟,是個人精,啥狠點子他想不出來?”

李玉潔有點明白過來:“說下去,有點意思。”

張德威繼續說:“郭參議員死了,朱家悔親是早晚的事。編派紫雲如何如何,是要打世傑。咱可不能上這個當。每人都有一張嘴,愛說啥說啥吧。咱還是要厚道點,別聽風就是雨,亂了方寸。”

朱家又是另外一種反應。朱太太在豆腐店哭了半天,郭冰雪就是不跟她回來,她隻好回家對著丈夫哭。

朱照鄰有點不耐煩:“你別哭了,我早說過,隻要冰雪願意,我把她當女兒看待,隻要我活著,這句話就算數。冰雪是你親侄女,她的脾性你了解,說不定她在豆腐店新鮮兩天,就會搬到家裏住。”

朱太太道:“話是這麽說,我就是放不下心。要不,晚上派兩個丫環去陪陪她。”

朱照鄰說:“隻要小雪願意,隨便派幾個人都行。”

朱國梁一臉怒氣衝了進來,說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個郭冰雪,太不把我們朱家放在眼裏了。太太,你這娘家人也太難纏了!”

朱太太站起身,擦擦眼淚走了。

朱國梁恨恨地說:“爹,我派幾個人,把郭冰雪抓回來,要不就把她趕出太平鎮,不能讓她丟朱家的臉。”

朱照鄰瞪兒子一眼:“糊塗!你忘了國棟走的時候是怎麽說的?讓冰雪在外麵胡鬧吧。國棟說得對,也許隻能在這個‘情’字上,搞垮張世傑。”

張世傑從南陽回來,聽說郭冰雪的事兒,連問都沒問一句,就去了酒精廠工地。不一會兒,鍾梧桐拎著瓦罐追到工地,說是太太讓送燕窩粥給張世傑喝。

張若蘭跑了過來,問道:“二哥,你到底讓連升哥幹什麽去了?他怎麽還沒回來。你快把他叫回來,我和三哥要去河南大學了……”

張世傑不耐煩地說:“你們上大學與連升有什麽關係?連升在外麵辦事,你聽明白沒有?你沒看我都忙成啥樣了?添什麽亂你?”

傍晚時分,一輛馬車拉回了已經奄奄一息的高連升。高連升醒來就是一番自責,說自己無能,跑了四五個地方,也沒找到楊紫雲。

張若蘭已經愛上了高連升,一聽高連升是為了找楊紫雲負了重傷,哭著指著張世傑的鼻子,大喊大叫著:“張世傑,你算什麽男人!楊紫雲是你的女人,你為什麽不去找?朱國柱搶了你的女人,你自己為啥不出頭?張世傑,你不是個男人!”

李玉潔出麵嗬斥道:“哭喪呢!閉嘴!”

張若蘭道:“連升哥快讓他害死了!張世傑,你怎麽能讓別人替你送死呢?”

李玉潔揚手打女兒一個耳光:“再說!”

張若蘭捂著臉蹲在一邊抽咽起來。

2

李玉潔問:“人沒事吧?”

大夫道:“沒傷筋骨,隻是好久沒吃到正經東西,靜養十天半月,就沒事了。”

李玉潔道:“這就好。梧桐,你回去讓他們把母雞湯煨上,一天一隻。”

鍾梧桐答應著走了。李玉潔看著張世傑說道:“這下你滿意了。”

高連升掙紮著要起來,說道:“幹媽,我不要緊,你別怪二哥……”

李玉潔忙製止他:“快別動,好好躺著。算你命大,還能活著回來,要不真不知道怎麽向你老娘交代。”

張世傑沉著臉,衝出屋子。在淮源盛總號門口,正好遇見郭冰雪,張世傑招呼也不打,大步衝到街上,穿過一條胡同,來到淮河邊上。他跳進河裏,用腳踢著淺淺的河水,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一轉臉,看見郭冰雪正倚在岸邊一棵樹上看著他。

張世傑跳上岸,衝郭冰雪吼道:“跟著我幹什麽?”

郭冰雪淡淡一笑:“怕你想不開,尋了短見。”

張世傑冷笑幾聲:“謝謝!你以為我是傻子?你在看笑話!”

郭冰雪一臉委屈:“我看你笑話?我有這個資格嗎?你別忘了,我和你都是受害者!你心裏苦,我心裏就甜?私奔的是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咱倆半斤八兩,一對可憐蟲!”

張世傑對郭冰雪吼著:“別拿我和你相提並論,楊紫雲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郭冰雪也不生氣,聳肩笑著:“是啊。朱國柱算什麽東西?你是太陽,他充其量隻是一隻小螢火蟲。楊紫雲怎麽可能為了一隻螢火蟲背叛太陽呢?”

張世傑無奈地歎口氣:“說吧,你想咋說就咋說。”

郭冰雪看著張世傑的眼睛說:“張世傑,你醒醒吧。你可以說朱家在胡說八道,可高連升給你帶來希望了嗎?你要不擔心,會派高連升去找他們?”

張世傑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

郭冰雪歎一聲:“別人?張世傑,你對我太殘酷了。你真的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自從朱國柱跟著楊紫雲去了金竹溝,我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到太平鎮來?是來看朱家人的臉色,還是來聽那些風言風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是亂世,你不能用太平時的標準要求你的戀人。人是會變的。”

聽到郭冰雪如此坦白的告白,張世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冰雪,我沒法顧及你的感覺。紫雲不會變,不會的!”

郭冰雪抬眼看著張世傑:“你看著我,聽我說!你愛不愛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再這麽生活下去了!我如今什麽都沒了,就為你做點事吧。高連升找不到他們,未必我也找不到他們。我要去找鐵證,證明你張世傑看走眼了。”說罷丟下張世傑朝太平鎮跑去。

張世傑看著郭冰雪的背影,一動不動。自己要不要去尋找真相呢?張世傑拿不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去了豆腐萬家的門麵房,一看鐵將軍把門,就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冰雪真的走了。

張世傑決心去看看真相。把酒精廠的事作了安排後,張世傑獨自一人趁著夜色向東而去。

隨棗戰役打過之後,敵我雙方都在休整。一路上還算太平,但這種太平給郭冰雪造成了困惑,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新四軍駐地。一天下午,她在一處丘陵地帶漫無目的地轉悠時,聽到前麵傳來槍聲,她趕緊騎馬過去。山坡後麵,幾個新四軍戰士正在襲擊兩輛下鄉搶劫的鬼子牛車,車上的鬼子和偽軍已經被打倒在地,新四軍戰士跳過去取敵人身上的武器。郭冰雪突然看見地上一個被擊倒的鬼子抬槍瞄準一個新四軍戰士,急切之下抓起身上的包袱扔了過去。鬼子的槍被打飛了,一個新四軍戰士給鬼子補了一槍,把郭冰雪的包袱撿起來遞給她。

3

郭冰雪忙問:“你們是新四軍吧?”

戰士上下打量著她:“老鄉不是本地人?你找新四軍幹什麽?”

郭冰雪道:“我從桐柏山來,我姐姐一年前從金竹溝轉移到這裏,我來找她。”

戰士問:“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個支隊?”

郭冰雪搖搖頭:“不知道。”

戰士道:“根據地很大,不知道地址,想找人可就難了。這樣吧,你先到我們支隊去找找看。”

就這樣,郭冰雪女扮男裝來到了新四軍根據地,並慢慢根據情況,知道從金竹溝轉移過來的人大都在六支隊。這天,她打聽到一個叫楊樹莊的地方有六支隊的人,就準備過去。一個年輕軍官說可以幫她,就頭前帶路,還讓兩個戰士在後麵跟著,帶著郭冰雪來到一個很大的村子。繞著村子轉了一大圈之後,年輕軍官領著郭冰雪朝一條巷子走去。

郭冰雪用眼睛四處瞟著,說道:“新四軍可不興騙人,你們這兒沒有女兵嘛。”

年輕軍官頭也不回:“快走吧。”

郭冰雪停下腳步:“算了,我姐肯定沒在你們這兒。你們別耽誤我的事,我到別的地方看看吧。”拉著馬就往回走,被兩個戰士橫著槍攔住。

郭冰雪不由得叫了一聲:“幹什麽?”

年輕軍官笑道:“小兄弟,慌什麽?”

郭冰雪摸出一張紙:“我有通行證,你們憑什麽不讓我走?”

年輕軍官一把奪過通行證:“跟我走!”

郭冰雪大聲道:“你不講理。新四軍沒有不講理的人。我要告你!”

年輕軍官把臉一沉:“你們愣什麽,把他押起來。”兩個戰士衝上去擰住了郭冰雪的胳膊。

郭冰雪道:“放開我!我自己走。你竟敢敗壞新四軍的名譽,我一定要告你。走,走啊!”

年輕軍官道:“這就對了。牽住他的馬,別讓他再跑了。”

這一次他們很快就進了一所有哨兵站崗的院子,郭冰雪被帶到一間很隱蔽的屋子。年輕軍官把郭冰雪的包袱打開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拿起來給郭冰雪看:“女人的衣服、胭脂盒、梳子、鏡子。小兄弟,你怎麽解釋?”

郭冰雪故作鎮靜地說:“你這人不講理,我要跟你們大首長說話。”

年輕軍官冷笑道:“用不著!還有不少銀元。用不著驚動大首長。這些東西,你肯定是從兩種渠道得來的,要麽是偷的、搶的,要麽是殺人……”

郭冰雪道:“東西肯定是我的……”

年輕軍官一拍桌子:“帶這些東西幹什麽!”

郭冰雪道:“給我姐帶的。”

年輕軍官拿起一個打開的紙包:“這是什麽?這是蒙汗藥!把他的衣服脫了!”

郭冰雪大叫道:“不行,不行!新四軍怎麽能調戲婦女呢!我承認,我是女的。”

年輕軍官笑了:“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郭冰雪說:“來看我姐。我沒幹壞事。”

年輕軍官冷笑幾聲:“五天前,你在渦縣小李莊,用蒙汗藥迷倒兩個人,騙了這張通行證。這幾天,你跑了幾百裏地,一會兒扮男,一會兒扮女。騙誰呢?招了吧,免得皮肉受苦。”

郭冰雪吃驚道:“你都知道?”

年輕官軍麵露得意之色:“說吧,是誰派你來的?鬼子,還是國民黨?”

郭冰雪實話實說了:“我招。我是來找人的,找我姐跟我姐夫。我姐叫楊紫雲,我姐夫叫朱國柱,他們都是北平的大學生,會日語……”

年輕軍官不由自主站了起來:“你認識楊紫雲和朱國柱?”

郭冰雪驚喜道:“是啊。你快帶我去見他們。他們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4

年輕軍官把包袱一包,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的戰士麻利地把門鎖上。

郭冰雪衝過去拍門喊道:“哎,哎,哎,憑什麽關我?快開門!”

張世傑很順利地進了根據地。他換上了早準備好的新四軍軍服,用幾天時間,以軍部參謀的身份,跑遍了大半個根據地。每到一處,他必去訓練場。每到訓練場,他必指導戰士們進行訓練。一路走下來,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郭冰雪被抓這天,張世傑已經來到了六支隊的地界。照例,他站在訓練場邊支了幾招後,就把成群的戰士吸引到了身邊。

張世傑一邊幫戰士們校槍,一邊以首長和行家的口吻說道:“槍要常擦,新槍和繳獲的槍,一定要讓神槍手們校校。咱們這兒子彈奇缺,不可能真槍實彈練,怎麽辦?隻有把這家夥摸順手了。槍打不準,拚刺刀又不行,一上去,準沒命。”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哎,從你們這兒到六支隊部能抄近路嗎?”

排長很熱心地說道:“能。你從這兒向東,遇到一個大道向北,走一裏地再沿著小路往東北,就到大李莊了。”

“好了,都去練吧。咱們戰場上見。再見。”張世傑行了個軍禮,從一個戰士手中接過馬韁繩。

說話間,有十幾個戰士在一個黑臉軍官的指揮下,已完成對張世傑的包圍。

黑臉軍官閃到一棵大樹後麵喊道:“五排的都聽著——跑步進掩體!”那些圍著張世傑的戰士紛紛跑向掩體。

張世傑笑著道:“彎腰跑,這樣目標小——”

黑臉軍官又喊:“二柱子,槍上膛。哎——別上馬,咱們聊聊!”他向張世傑招招手。

張世傑準備上馬:“下次吧,我在執行任務。”

黑臉軍官朝張世傑腳前開一槍:“你是行家,看看你走不走得了。把槍放下,朝我這邊走。”

“別誤會,有話好好說。”張世傑把槍套連槍扔在地上。

黑臉軍官道:“不錯。還有一支。”

張世傑愣了一下,掀開衣襟,把槍取出來扔到地上。

黑臉軍官從樹後閃出來:“你還有幾把飛刀,扔了吧。”

張世傑很感意外,把飛刀摸出來扔到地上:“不錯,根據地還有能人。”

黑臉軍官嗬斥道:“把槍瞄準他,別大意!你要再從我眼皮底下溜了,我隻好當戰士了。別反抗,讓他們好好捆你。”

張世傑舉起手:“捆吧。”

黑臉軍官一揮手,四個戰士撲過去,把張世傑撲倒在地。戰士們用很大氣力捆,疼得張世傑齜牙咧嘴。

張世傑被捆成個粽子後,從地上艱難站起來,仰著半張粘著灰土的臉,朝黑臉軍官啐一口血汙:“混賬!”

黑臉軍官並不生氣,伸手擦擦臉:“沒辦法,上級有令,一定要抓個活的。我呢,又不想讓你傷我們一個人。”

張世傑笑了起來:“不怪你。你是連長吧?”

黑臉軍官道:“連長、營長並不重要。說說,為什麽要戲弄我們?你是哪一路的?”

張世傑央求道:“鬆鬆吧,捆得太緊。我從江南過來,你說我是哪一路的?軍部的。別耽誤我的事……”

黑臉軍官道:“軍部的?你可真敢編!你的嘴可真硬!我看你是國民黨第九戰區的特務。錯不了!帶走——”

張世傑急忙辯解道:“我不是國民黨特務。你看我像嗎?”

黑臉軍官道:“像不像你說了不算!帶走。”

黑臉軍官帶著兩個兵押著張世傑進了一個院子。剛走到審訊室,就聽見一個房間有人在大叫:“我餓了,我要吃飯。人呢,都死絕了?!”

5

正準備進那個房間的年輕軍官看見這一行人,走了過來:“王連長,你們立大功了。”

黑臉軍官道:“小意思。可別大意,這小子厲害得很,問他一路,你猜他說什麽?”

房間的門被踢得啪啪響:“餓死人了!我要撒尿——”

年輕軍官喊了一聲:“吼什麽?!哎,他說了什麽?”

張世傑咧開嘴笑了:“你們都不配問我的身份。”

黑臉軍官指著張世傑:“你聽聽,狂不狂?”

年輕軍官看看張世傑道:“那你想讓誰審問你?”

張世傑傲慢地說:“反正你不配。我要見你們支隊長。”

房間裏的人又在喊:“快一點!憋死我了——”

年輕軍官吩咐門口的戰士:“把門打開,讓她上廁所。支隊長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世傑冷冷看著年輕軍官,鼻子裏哼了一聲。年輕軍官被激怒了,一腳把張世傑踹倒。

張世傑慢慢爬起來,也不說話,一個掃堂腿把年輕軍官掃倒了,一隻腳踩在軍官的脖子上:“你差遠了!我一用力,你的小命都沒了。”

門打開了,郭冰雪從屋裏出來,驚叫一聲:“世傑——”

年輕軍官惱羞成怒,爬起來再次踢倒張世傑,用腳在張世傑身上亂踢。

郭冰雪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年輕軍官惡狠狠地說道:“狗特務,看我怎麽收拾你!”

參謀進了院子:“住手!你怎麽能動手呢?”

郭冰雪過去扶起張世傑:“你們真不講理,恩將仇報。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叫張世傑!你們在金竹溝的時候,他……”

張世傑嗬斥道:“你知道什麽?!”

郭冰雪道:“他和趙九思趙老板,都是你們六支隊的大恩人!你們這些小鬼知道什麽?你下手可真狠。你敢把他這些繩子解了嗎?他能打你十個。你是狗屁新四軍!”

參謀問道:“你認識趙老板?”

郭冰雪道:“我當然認識。我還認識你們金竹溝一個吳參謀。對了,他和吳參謀比賽拚刺刀,把吳參謀的肋骨都弄斷了。”

黑臉軍官道:“我聽說過這事。後來吳參謀又找你比試了嗎?”

張世傑道:“他死了。”

黑臉軍官道:“死了?”

張世傑道:“死了!”

參謀道:“你們真認識趙老板?”

郭冰雪道:“騙你幹什麽?趙老板在桐柏教書時,教過他。”

參謀道:“把他的繩子解開,我去叫趙老板。”撒腿就跑。

郭冰雪給張世傑解著繩子:“在人屋簷下,你也不低頭啊!吃虧了吧?世傑,我贏了。楊紫雲肯定不在新四軍了。”

首長正被突然發生的皖南事變搞得焦頭爛額。正在根據地請示工作的趙九思聽到這個消息,驚叫一聲:“九千多人,都沒了?”

首長痛心地說:“葉挺軍長被扣,項副軍長下落不明,估計已經戰死。昨天,中央社發了消息,蔣介石把新四軍稱作叛軍,要取消新四軍的番號。”

趙九思道:“我們怎麽辦?”

首長道:“靜候中央的指示。我們決不能任人宰割!新四軍軍部肯定要重建。重建一個軍部,需要大批人才。這些人,隻能從各支隊和分區抽調。我這裏,人手都不夠用啊。下一步,你的工作重點,仍是桐柏地區。那個張世傑,最近怎麽樣?”

趙九思道:“我有一段時間沒見他了。按我的估計,他手裏應該有上百個人上百條槍。那個酒精廠應該快建好了。”

首長道:“告訴他,要充分認識到別廷芳這種地方實力派的複雜性。宛西地下組織報告說,別廷芳已下令封鎖了由宛西入陝南的道路。匯集在南陽的大批知識分子和進步學生,很難由西線轉道去延安了。你要快一點回去。”

6

趙九思道:“我明天一早就走。”

首長道:“回去後,你要和世傑同誌一起,盡快把南陽做地下工作的一些同誌轉移到我們這裏來。皖南事變不是偶然的事件,要有思想準備。南陽的情況很複雜,地下組織生存很困難。另外,你們一定要保證這條地下通道的暢通。人和槍,對我們都很重要。”

趙九思道:“我們一定盡力。有一件事,我知道我不該問,可不問又不行。楊紫雲到底是死了、失蹤了,還是在執行其他任務?”

首長道:“不問不行嗎?”

趙九思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張世傑上次已經問過我楊紫雲的情況,我隨便編了幾句。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他們倆的感情很深。”

首長道:“那你就接著編唄。張世傑是老黨員了,美人關應該能過得了。”

趙九思道:“你是不知道張世傑對楊紫雲的感情,當著他的麵,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我實在編不出口。”

首長沉吟片刻:“你就說她失蹤了吧。”

趙九思無奈地說道:“失蹤了?好吧,就這麽說。”

首長看了趙九思一眼道:“這是事實。”

趙九思又換了個話題:“姚思忠呢?聽說他也脫離了部隊,他又是什麽情況,也失蹤了?”

首長搖搖頭道:“不是。”

趙九思問:“他當了逃兵?”

首長道:“也不是。”

趙九思道:“叛變投敵了?”

首長道:“也不能這麽說。去年冬天,鬼子大掃**,根據地十分艱苦,我都吃過皮帶。部隊不得不搞複員,姚思忠走了。今年春天,有人看見他在一所學校教書。我派人去找他,他已不知去向。此人太聰明,真要投了敵,破壞性很大。”

兩人正說著黃參謀跑進來道:“首長,趙老板,那個神秘男子剛剛被四大隊生擒,據說叫張世傑,吵吵著要見你們。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也認識趙老板。”

趙九思歎口長氣:“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我去打發他們吧。”

首長道:“你們去河邊談,我一會兒去見見他。看來這美人關真不好過啊。”

趙九思在河邊等了一會兒,黃參謀把張世傑帶來了。等黃參謀一走,趙九思指著張世傑的鼻子吼道:“長能耐了!真長能耐了!全中國就你這一個特殊黨員!無組織無紀律!你知道這是什麽性質的錯誤嗎?大半個根據地,讓你搞得雞犬不寧,太不像話了!”

張世傑梗著脖子頂一句:“你讓我怎麽辦?一進根據地,舉個牌子,寫上我是中共地下秘密黨員?行嗎?”

趙九思道:“你少狡辯!你真讓我失望!為了兒女私情,你真是膽大包天!”

張世傑大聲道:“你是我的上級,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上級。我到處找你,你在哪裏?”

趙九思道:“走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我在執行任務!”

張世傑道:“隻要安排我見紫雲一麵,怎麽處分我,我都認。”

趙九思道:“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去年冬天,鬼子大掃**,紫雲失蹤了……”

“不可能!你騙我!”張世傑一把擰住趙九思的胳膊,“帶我去見支隊首長,我要知道真相!我必須知道真相。”

趙九思大叫道:“你輕點!你別犯渾——”

首長騎馬過來了,厲聲說道:“張世傑,放開他!”翻身下了馬,“你想知道什麽真相,問我吧。”

張世傑道:“我想見見楊紫雲。”

首長問:“你來這裏,就是為了見她?”

張世傑道:“是的,首長。她是我的未婚妻。”

首長取出懷表看看:“世傑同誌,我也有很長時間沒見到楊紫雲了。在鬼子的一次掃**中,你的未婚妻楊紫雲失蹤了。”

7

張世傑問:“是死是活,你們不知道?”

首長抬頭看看天:“知道了,能叫失蹤嗎?”

張世傑道:“朱國柱呢?我見見他也行。”

首長看了張世傑一眼:“朱國柱也失蹤了。世傑同誌,這兩年,你的工作做得不錯,我們很滿意……”

張世傑神色大變:“他們是不是結婚了?”

首長一咬牙:“他們結沒結婚,我不知道。現在,他們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世傑同誌,戰爭是很殘酷的,死人的事都經常發生。根據地的艱苦,你都看見了。不瞞你說,我們這支隊伍的人,不都是鐵打的!你介紹參加隊伍的人,也不都是鐵打的!楊紫雲和朱國柱失蹤了,姚思忠自己選擇了離開,這三個人都是你介紹來的。還有人成了可恥的叛徒和漢奸。楊紫雲朱國柱高中和大學同學幾年,到部隊後又在一起工作……”

張世傑扭頭往河邊樹林裏跑去。趙九思追過去,抓住張世傑:“你站住!”

首長跟了過去:“世傑同誌,我的未婚妻1930年就嫁了別人。九思同誌的妻子,1933年在肅反時被錯殺了。我們跟你一樣,人生也是殘缺的。愛是付出,而不是索取。不要忌恨楊紫雲和朱國柱,他們隻是選擇了與你不同的人生道路。我知道你一直想到根據地來,參加主力,打鬼子。你到根據地所做的那些事,別人不明白,我明白,你是想證明不讓你到根據地來,是錯誤的。”又掏出懷表看看,“時間不早了,咱們長話短說。組織上仍然需要你在太平鎮做地下工作。那個女孩子是不是跟你一起來的?”

張世傑道:“不是!”

首長道:“我看了一眼,姑娘不錯,聽說對你也不錯。世傑同誌,求全求完美,痛苦就多。說句話你不要不愛聽,紫雲失蹤後,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你要等她回到你身邊,組織上不反對。我個人希望你能重新考慮個人問題。國民黨反共一浪高過一浪,你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希望你能正確對待。你大鬧根據地的事,會傳到桐柏的,不能輕易放走你。今晚你就演一出英雄救美吧。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與沿途的鬼子糾纏。組織上希望你能在太平鎮好好活著。我要去開會了。後會有期。”說罷,上馬走了。

張世傑呆站一會兒,突然仰起頭,像惡狼一樣發出一聲怪叫。

當天晚上,張世傑按照事先的安排,打暈兩個新四軍戰士,和郭冰雪一起逃離了根據地。

楊紫雲和朱國柱已經成為軍統對付日偽的王牌間諜。張世傑為了尋找楊紫雲大鬧新四軍根據地的時候,楊紫雲和朱國柱已經由上海溯江而上,住進了武漢漢正街的一棟豪華的別墅裏。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接近日軍十一軍的上層人物,獲得對中國軍隊有利的情報。朱國柱的公開身份是香港實業巨子李德倫的外甥,楊紫雲的公開身份是朱國柱的妻子。他們選擇的突破口是日軍十一軍高級將領們的妻子。

在他們的生活中,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消滅這一天留下的任何能引起別人懷疑的蛛絲馬跡。楊紫雲打開藏在書架後麵的假牆,把發報機放進去,剛準備按動開關,覺著不對,又把手伸進假牆,從裏麵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楊紫雲和朱國柱都穿著少校軍服。

楊紫雲嚴厲地喊道:“朱國柱!”

正在燒毀文件的朱國柱抬頭道:“怎麽了?”

楊紫雲質問道:“你為什麽要把這張照片帶過來?”

朱國柱解釋說:“這是咱倆唯一的合影,照得又很不錯……”

8

楊紫雲冷冷道:“是不錯。你是不是想有一天,把照片送到太平鎮,好讓家裏人放心,讓他們知道我們還活著,還混成少校軍官了。不,中校軍官。應該在這照片背麵寫一句:因做情報工作立了大功,已晉升中校。不知道鬼子看到這張照片,會怎麽想。”

朱國柱道:“所以,我才把它藏到那裏……你幹什麽?”

楊紫雲把照片點著了:“我不想讓這張照片惹出不該惹的麻煩。國柱,從我們接受特殊訓練的那天起,就應該明白,工作中絕對不能摻雜個人感情。”

朱國柱道:“是我考慮不周,我檢討。”

楊紫雲道:“我剛才的態度也有點過分,對不起。我困了,想休息。”

“晚安。”朱國柱默默走出房間,把門鎖上了。

楊紫雲呆站一會兒,坐在床頭,拿起一支筆,在手心畫了一個頭像,深情地看著,看著看著,眼睛裏淚光閃閃。她馬上把手掌捂在眼睛上,嘴裏喃喃道:“世傑,好好活著。”伸開手掌,上麵沾滿淚水,她把兩隻手合在一起對搓著,淚水混合著墨水滲進她的手紋裏。

白天,他們兩人總是乘坐專車,出現在日軍組織的各種集會和酒會上。在武漢的普通百姓眼裏,這一對金童玉女隻有一個身份:漢奸。

張世傑出門前對家裏說是去看造酒精的機器。可機器已經運回了,人卻不見了蹤影,李玉潔懷疑兒子去找楊紫雲了。李玉潔問下人和夥計,都說張世傑去買機器了。這種異口同聲的欺騙,李玉潔是不能容忍的。張德威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李玉潔決定查出事情真相。

這一天,她把剛剛傷愈的高連升等十幾個夥計叫到了客廳。

李玉潔用目光掃掃眾人說道:“我和老爺給你們一個說實話的機會。說說吧,二少爺到底去了哪裏。”

眾人七嘴八舌一番,都說二少爺去西安買機器了。

張德威真生氣了,口氣嚴厲地說:“我和太太還沒有死!淮源盛還輪不到我二兒子當家。不想在淮源盛幹了,說一聲。”

李玉潔一掌拍在八仙桌上:“買機器的錢早匯出去了。一群沒心沒肺的東西。世傑出去一個半月了,你們沒一個人替他的安危擔心過。”

眾人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高連升道:“幹媽,我們確實不知道二哥去了哪裏。看樣子,他是去找楊小姐了。”

鍾梧桐拿個信封進來了:“老爺,太太,這是二少爺臨走前留給我的,說是建酒精廠的大賬……”

李玉潔打開信封一看:“為什麽不早拿出來?”

鍾梧桐囁嚅道:“二少爺交代過,他要是兩個月還沒回家,讓我把賬單交……”

李玉潔把信遞給張德威:“不成器的東西!他果真去了新四軍那邊了。”

張德威眉頭緊皺:“不好!世傑好像知道這次外出有危險。連升,你去過那裏,你馬上帶幾個人去那邊找找。已經一個半月了。”

李玉潔的眼淚流下來了:“別去找他!他死到外頭,倒也幹淨!別去找他,丟人。為一個女人,什麽都不管不顧了,我沒這個兒!你們誰都不許去!”

張德威道:“好好好!你們都去忙吧。梧桐,扶太太回房歇著。連升,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張世傑和郭冰雪也在這一天回到了縣城。想起首長說姚思忠已經不在新四軍,張世傑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姐姐,然後再回太平鎮。

張若虹看見弟弟,驚喜萬分,忙迎上來拉著他的手:“世傑,你可回來了!趙老板說你去了那邊,還說你早該回來了,這幾天,我都擔心死了。”

9

張世傑頗感意外:“我這不是好好的嘛。趙先生走的是哪條路?真快。”

郭冰雪這些天和張世傑在一起,曆了不少險,一見張若虹,就打開話匣子:“若虹姐,我們繞了不少路,遇了很多險,耽擱了點時間。世傑一次殺死五個鬼子,還有一個是拚刺刀殺死的……”

張世傑打斷郭冰雪:“姐,趙老板在這兒嗎?”

張若虹道:“在,在,在樓上喝悶酒。這幾天,他天天都過來……冰雪,快給我講講這一路上的事兒……”

張若虹和郭冰雪一個櫃台裏一個櫃台外說話。郭冰雪心有餘悸地說:“這一路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新四軍把我們當特務,把我們抓起來關在一個小屋裏。我想著這回死定了。多虧了世傑,他打暈兩個新四軍,我們才逃了出來。因為怕新四軍追上來,我們倆像沒頭蒼蠅一樣瞎跑。這一跑,又遇上鬼子掃**。世傑殺了幾個鬼子,我們隻好往南跑。這一跑,想回來可就難了。”

張若虹給郭冰雪沏了一杯茶:“聽得我頭皮發麻。這回世傑到了黃河,對紫雲該死心了。你們倆共患一次難,世傑對你的態度……”

郭冰雪淒然一笑,呷口茶水:“他這個人,心事重,我摸不透。他越是對我不冷不熱,我越是喜歡他,真是怪了。若虹姐,你可別笑我。”

張若虹笑道:“我哪會笑話你,你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當年我和你姐夫,也是家裏越反對我越堅定。年輕人,對感情都是這樣。”

郭冰雪道:“若虹姐,你現在也很年輕呀。”

張若虹道:“已經過了三十了,老了。冰雪,你們在新四軍那裏,有沒有聽到你姐夫的消息?”

郭冰雪道:“趙老板沒告訴你?好像說姐夫也失蹤了。若虹姐,你別擔心,說不定姐夫也去了國軍那裏。”

張若虹的眉頭鎖了鎖:“趙老板總說你姐夫壞話。看來他真的不在新四軍了。不管他去了哪兒,橫豎都是這個命,慢慢熬吧。我給你們炒幾個菜吧。”說著,自己走向後廚。

樓上,兩個男人默坐著,誰都不想先開口。趙九思終於忍不住了:“又找鬼子撒氣了吧?我都回來半個月了。你們還比我早走三天!你的命可真大!我的話你不聽,首長的命令你也敢當耳旁風啊?”

趙九思撲哧笑了出來:“還行!拿得起,放得下,沒把正業忘掉。”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張世傑,“這些同誌可能已經暴露了。照老規矩辦,找到他們,送他們走。南陽已有抓我們的人的計劃,要抓緊辦。這次行動的暗號是:老虎下山了。”

張世傑把名單點著了:“我可以走了嗎?”

趙九思道:“還要搞一批藥。酒精廠要盡快投產。”

張世傑道:“還有嗎?”

趙九思道:“說說你和郭小姐的故事……”

張世傑站起來道:“我要去辦正事了。你說的這事很無聊。你要看上了,盡管下手,我決不會因為她打你的黑槍。”說著丟下趙九思,“噔噔噔”下了樓。

張世傑出了酒樓,正好碰上高連升幾個人。

高連升拍著胸口說:“謝天謝地。”

張世傑沒好氣地說:“瞎跑什麽?酒精什麽時候能生產出來?”

高連升道:“就這一兩天吧。你瘦了。”

10

回到太平鎮,張世傑直奔酒精廠。先把廠房巡視了一遍,吩咐劉金聲在房後挖個大坑,廠子流出來的髒水先排到坑裏,沉澱之後再往淮河裏排,免得影響下遊的人吃水。回到生產車間,高連升打開一個桶,劉金聲遞過來一個勺子。

張世傑舀了一勺酒精,聞了聞,緩緩倒進桶裏,說道:“好,很好。”

高連升把桶蓋蓋上:“二哥,主要是你選的機器好。我們都沒想到,這麽容易就把酒精造出來了。”

張世傑道:“這段時間,辛苦你們兩個了。日本鬼子在打長沙,下一步還會有大的動作。酒精的銷路一定不愁,你們一定要保證原料供應。”

劉金聲說道:“我們在南陽、唐河、新野都設了糧食收購點,原料沒問題。”

張世傑道:“很好。動動腦筋,看看有什麽辦法能把酒精送到根據地。大城市的酒精廠都叫鬼子控製了,根據地缺醫少藥很困難。我明天到南陽去,你們兩個到各個縣城把收購點再落實一下。”

三個人走出廠房,張世傑看看周圍沒有別的人,壓低聲音道:“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需要你們完成。”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張世傑才回到家裏。李玉潔的臉雖然拉得老長,不過桌上的飯菜卻異常豐盛。張世傑這次沒說那些甜言蜜語,而是直接在父母麵前跪下了。

張德威起身把兒子扶起來:“回來就好,酒精廠已經產出酒精了,什麽也沒耽誤,快起來吃飯吧。這些日子,肯定沒吃到什麽正經飯菜。”

吃過晚飯,張世傑回到自己的臥室,打開一個小箱子,從中取出厚厚一遝信和幾張楊紫雲在北平讀書時的照片,待要攤開來看,又怕觸景生情。正惆悵間,門被推開了,鍾梧桐扶著李玉潔進來。張世傑慌忙放信,差點把燈撞倒。

李玉潔道:“梧桐,你在外麵等著。世傑,她無情,咱不能無義,留著吧。我都知道了。別怪紫雲。”拿起一張楊紫雲的照片,遠遠舉在燈下。

張世傑道:“我不怪她。我隻是……”

李玉潔把照片扣在桌上,愛憐地拍拍兒子的頭:“怪隻怪生在這亂世。鬼子說來就來,人不來,飛機說來就來,活著都難。紫雲走這一步,肯定有她的難處。”

張世傑道:“媽,你早點睡吧,我沒事。”

李玉潔道:“媽知道你沒事。壞事,有時也是好事。我和你爹商量過,想給你說門親。你結了婚、生了子以後,愛幹啥就幹啥。”

張世傑為難地說:“這……”

李玉潔道:“你自己選也行,隻是要快。你都二十五了,該結婚了。”

張世傑道:“媽,酒精廠的攤子剛剛鋪開,我暫時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對了,媽,我明天為酒精廠的事情去南陽,能不能從庫裏拿幾樣東西去送禮?賣酒精的事,需要打通不少關節。”

李玉潔道:“隻要是為了正事,你送什麽都行。跑了一個多月,瘦了一圈,在家休息一陣再說吧。”

張世傑道:“我身體結實著呢。再說,我喜歡忙。”

第二天,張世傑帶著酒精樣品直接去了內鄉。別廷芳一看自己的廠子生產的酒精,大包大攬解決了張世傑提出的一攬子問題,還專門給淮源盛自衛隊配了兩輛卡車,讓張世傑運送原料和酒精。

張世傑和高連升拿著別廷芳發給的特別通行證,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南陽已經暴露的六個地下黨組織負責人接走了。

11

朱國梁拿著名單在桐柏縣境內抓人,去一處,撲空一回。

朱國梁氣得直嚷嚷:“跑了!怎麽又跑了?我看你們統統都是飯桶!趕快去設卡,任何可疑的人都不要放過。知不知道這幾個共黨分子是什麽身價?抓住一個,就夠你們吃好幾年的。”

黃昏時分,兩輛軍用卡車停在太平鎮外一棵大樹下,車廂上罩著帆布篷,高連升焦急地張望,總算看見劉金聲帶著三個人騎馬過來。

高連升道:“就等你們了。怎麽,隻有三個人?”

劉金聲道:“那個姓洪的不在家。朱國梁在搜查縣城,我不敢再找。”

“快上車。”高連升跳上車廂把一個酒精桶移了移,指揮著幾個人跳上車廂。又把大桶移到原來的位置,跳下車廂,向司機打了個招呼,兩輛卡車呼呼叫著,駛向那條通往平漢路的官道。

一部下分辯道:“司令,實在是共黨太狡猾,把這些人提前都轉走了。我聽說,唐河、新野那邊,也是一個人都沒抓到。”

一個隨從進來,敬了個禮:“司令。”看看屋子裏其他的人,欲言又止。

朱國梁不耐煩地揮揮手:“有什麽事快說。”

隨從道:“已經打探清楚了,張世傑和郭小姐前一段去了新四軍根據地,打傷了兩個新四軍,搶了一把手槍,在回來的路上,又打死了五個鬼子。”

朱國梁道:“就憑他一個人,能打死五個鬼子?開玩笑,這個張世傑可真能吹。”

隨從道:“這些話是郭小姐親口說的。還有,張家的酒精廠已經生產出酒精了,南陽保安司令部派了軍車讓張家運酒精,還發了特別通行證。張世傑親自押車,我們都不敢查。昨晚,他們已經運走了兩卡車。”

朱國梁氣得直咬牙:“他媽的,酒精廠居然讓他搗鼓出酒精來了,這還了得,這以後太平鎮誰還能治得了他?”

一個部下急匆匆走了進來:“司令,大喜,抓到了,抓到了!”

朱國梁問:“抓到誰了?”

部下道:“洪壽亭,名單上的那個洪壽亭。”

朱國梁道:“不是說也跑了嗎?”

部下道:“這小子和城隍廟街賣壽衣的小寡婦姘上了。我二大爺得急病昨晚上咽的氣,今早上我去買壽衣,正好碰上了……”

朱國梁一拍巴掌:“好,你二大爺死得好。出殯的時候,替我給他上份厚禮。把這個姓洪的看好一點,等我回來再審他。”站起身朝外麵走去。

貼身副官忙跟過去問:“司令,你現在去哪兒?”

朱國梁道:“回太平鎮。不能讓張世傑太得意,我去給他下個魚餌。”

回到太平鎮,張世傑就沒了蹤影。郭冰雪好幾次都對自己說決不主動去找他,但在鎮子上轉了幾個圈之後,腳步不由自主就朝酒精廠這邊走來。軍用卡車停在酒精廠門口,高連升正在指揮工人們往上麵搬盛酒精的桶:“小心點,輕點放。好了,這輛車就裝這麽多,把這些搬到那輛車上去。”

“郭小姐,你來了。”張世傑從廠裏走出來,和郭冰雪打招呼。

郭冰雪指指車子:“這一車酒精,不知道得用多少車糧食。”

“糧食可以活命,酒精能救命,戰爭年代,沒有一個標準的價值觀。”張世傑很有成就感地笑著。

郭冰雪對張世傑臉上的笑容不以為然:“我以為你會拿錢把學校蓋起來,沒想到你蓋了個酒精廠。看來,你是個標準的商人。”

張世傑道:“你那麽想當老師,在南陽有的是機會。”

郭冰雪道:“怎麽,你不願意我待在太平鎮?”

張世傑道:“我是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那個豆腐店裏。”

郭冰雪道:“隻許你賣酒精掙錢,就不許我賣豆腐掙錢?我偏要住在那裏,我這就雇人做豆腐,我偏要賣豆腐。”

張世傑道:“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關心你,聽不聽由你。”

楊開泰帶著周銀杏等幾個隨從騎馬過來,老遠就打招呼:“世傑,張世傑——”

張世傑高興地迎了上去:“大哥,你來了,快來參觀參觀酒精廠。我正準備過幾天送一桶酒精到太白頂去……”

楊開泰翻身下馬:“郭小姐也在呀。世傑,紫雲的事……”

張世傑打斷道:“紫雲沒事。”

楊開泰道:“我聽說了,你前一段時間去找她,她到底……”

張世傑道:“你聽誰說的?”

郭冰雪一仰臉:“是我捎信告訴楊大哥的。他是紫雲的親哥,我是朱國柱從前的未婚妻。我認為我應該把紫雲和朱國柱的真實情況告訴楊大哥。”

張世傑瞪了郭冰雪一眼:“紫雲有什麽情況?紫雲很好啊。”

郭冰雪認真起來:“張世傑,你怎麽還是執迷不悟?既然你說楊紫雲很好,那你告訴楊大哥,楊紫雲現在在哪裏?她在幹什麽?”

嘀嘀兩聲喇叭,一輛吉普車開過來停下。朱國梁下車走過來:“挺熱鬧,啥人都有。楊大當家的,膽子越來越壯了。”

張世傑忙笑道:“國梁二哥,楊大哥是我叫來的。我的酒精廠第一次發貨,我叫他來慶賀慶賀。”

朱國梁走過去摸摸車上那些酒精桶:“酒精廠,了不起!咱太平鎮,不,整個桐柏縣獨一份。好,好得很!”

郭冰雪冷笑一聲:“奇怪!鬼子都打到家門口了,有的人隻會搞窩裏鬥。”

“表妹,你怎麽知道委員長一聲令下,表哥我就不會來點英雄壯舉?世傑順手牽羊幹掉五個鬼子這種事,我也能幹。”朱國梁陰陽怪氣地說道。

張世傑看了郭冰雪一眼。郭冰雪忙分辯道:“世傑,我可沒跟他說過。回來後,我見都沒見過他。”

張世傑笑了一下:“說也沒關係,又不是假的。國梁二哥,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楊大哥……”

朱國梁大笑起來:“世傑,你不用為楊寨主擔心。我們兩家的關係,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今天咱們先不說這件事。世傑,你有多久沒跟共產黨打交道了?”

張世傑鎮靜地笑笑:“我不懂二哥的話。”

朱國梁也笑了:“你看我這記性。你和冰雪剛去新四軍那邊,見多了。我聽說你們都被他們抓住了,你打傷了他們的人,還搶了一把槍,有這事嗎?”

朱國梁認真說:“世傑,想不想報仇?”

張世傑又愣了一下:“我不明白……”

朱國梁道:“是這樣。我們剛剛抓到一個共產黨,你要想出氣,現成的。是殺是打,隨你,走吧。”

張世傑一愣:“這個玩笑開大了。我沒這個權利。”

“好吧。”朱國梁走到車邊,拉開車門,又扭頭說道,“開泰,想想招安的事吧。說起來,我們現在的關係也算很近了,你說是不是?世傑老弟,你說呢?哈哈——”上車關上車門。

13

吉普車鳴著喇叭開走了,張世傑的臉色變了又變。

楊開泰上前一步:“世傑,朱國梁的話,你別放在心裏。鎮子上那些傳言,我都聽到了。紫雲就算是脫離了新四軍,她也不會和……”

“大哥,朱家人口中的話,我都當是放屁。”張世傑如刀的眼風掃到郭冰雪臉上,“你應該去中央社當播音員!”

“難道我就不能把我經曆的事情告訴我的姑姑?”郭冰雪委屈地叫道。

張世傑無奈地笑笑:“當然能,嘴巴長在你身上,你想說什麽,當然可以說什麽。楊大哥,銀杏,走,進去參觀參觀我們的廠房。”

楊開泰看看郭冰雪。郭冰雪一跺腳:“張世傑,你真了不起!”轉身走了。

楊開泰不由自主追了兩步:“郭小姐——”

周銀杏忙叫道:“大哥,咱們進去看看吧,順便向二少爺要一點酒精,這可是必需品。二少爺,給不給這個麵子?”

張世傑道:“你們需要多少,就拿多少。以後,我會讓他們定期往山上送。”

楊開泰和周銀杏往廠子裏走,張世傑使個眼色,高連升忙湊過來。張世傑小聲說道:“你去看看郭冰雪,我怕她又發小姐脾氣,到處亂跑。”

朱國梁在酒精廠門口嚼了一通舌頭,當時覺得很解氣。回桐柏的路上,一想起卡車上那些酒精桶,心裏就覺得堵得慌。張家人居然也能用上軍用卡車了,這本來應該是朱家的專利啊。不行,必須得從別的事情上搞垮張世傑,要是能把酒精廠弄到手裏,那可是個聚寶盆。上麵又開始明目張膽抓共產黨了,想起手中握著的牌,朱國梁回到縣城就進了審訊室。他吩咐手下把各種刑具擺好,生起一盆炭火。

火燒得正旺的時候,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被帶了進來。他揚著頭,好像對審訊室的一切不屑一顧。

朱國梁瞥了一眼微微抖動的長衫下擺,把一個烙鐵放到炭火裏,似笑非笑地說:“洪先生,我知道你口緊,不想供出別人。沒辦法,我隻好對你動動刑。跟我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些刑具。你讀的古書多,這個竹夾子我就不多說了,幾千年前就有這種刑具,用來夾犯人的指頭。這是釘指頭的竹簽,古時候也用。這個刑具叫老虎凳,什麽時候發明的,我沒考證過。一會兒,他們把你這樣捆在板凳上,然後,用這磚往你的腳後跟下塞。塞個五六塊,你這小腿哢嚓就斷了。這個烙鐵怎麽用,我不說你也知道。把洪先生架起來。你要是把你知道的全招了,我馬上放你,還可以送你到南陽……”

朱國梁吩咐道:“筆墨伺候。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帶上你心愛的小寡婦。我知道,你們在南陽有個很大很大的地下網……”

洪壽亭道:“我隻是宛東南的交通員,隻知道五個人是共產黨,這個大網……”

朱國梁兩眼放光:“快寫快寫,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條大魚。你認識張世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