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汪精衛的偽政府在南京成立後,日軍大本營製訂出了新的作戰計劃。這個計劃的核心是確保華北、進逼重慶。日軍第十一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製訂完占領重慶東邊門戶宜昌的作戰方案後,華北的局勢因為八路軍發起百團大戰開始吃緊。日軍大本營決定調華北方麵軍司令官多田駿回國,讓中國通岡村寧次去主持華北方麵的作戰。岡村寧次升遷後,十一軍司令官一職由園部和一郎繼任。日軍這一高層人士的調整,對桐柏地區的局勢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

岡村寧次在北上赴任前,約見了繼任者園部和一郎。兩人見麵的地點在岡村寧次的小密室裏,密室的榻榻米上擺放著一幅在白綢上繪製的巨大中國地圖。

岡村寧次穿著雪白的襪子在地圖上走著:“園部司令官,在這上麵走一走,感覺非常好。請你也上來享受享受吧。”

園部和一郎脫掉鞋子,把“武漢”踩在腳下:“感覺十分美妙,我也要做一幅這樣的地圖。”

岡村寧次笑道:“不用。這張地圖屬於十一軍司令官。我的位置在這裏。”說著把“北平”踩在腳下,“華北、華東和華南大部,已被我控製,你我下一個目標隻有一個——重慶。”他又走過去把“重慶”踩在腳下,“我希望十一軍能在一年內占領這裏。”

園部和一郎道:“您製訂的作戰方案十分周密,我一定不折不扣地執行。這點請閣下放心。”

岡村寧次道:“第一步,你的第十一軍必須長期占領宜昌、隨棗一線。隻要十一軍牢牢控製這一地區,中國的第一戰區、第五戰區,就被你我牢牢鉗住。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中條山。達此目的,中原和桐柏地區,都將被我控製。這時,中國隻能選擇屈服!中國人說:得中原者,得天下。如能順利達此目的,東亞曆史將被你我改寫。”

兩人正在說著,特務機關長山本正雄穿著大佐軍服出現在密室門口,舉手敬禮報告說:“岡村司令官閣下,園部司令官閣下,山本正雄又一次活著回來了。此行九死一生,收獲很大,基本摸清了中國軍隊在隨棗、南陽和襄陽一線的布防情況。”

岡村寧次滿意地點點頭:“辛苦了。本來,我想把你帶到華北去。園部司令官說他願用一個旅團換你留在十一軍,我隻好割愛了。畢竟,十一軍的戰略地位更加重要,你留在這裏,作用更大。”他取出一隻精美的盒子:“為表彰你為十一軍作出的傑出成績,特授予你這枚二級紫雲勳章。”

山本正雄動情地喊一聲:“天皇陛下萬歲!”

園部和一郎道:“這次攻占宜昌,十三師團擔任主攻。內山師團長想讓你去幫幫他們,我沒有同意。為什麽?我認為此次行動,向隨棗、南陽的佯動同樣重要。我們要造成此次作戰的目的是打通平漢鐵路的假象。所以,你應率精幹人員隨第三師團行動。”

日軍這次向北的大規模佯動,震動了整個中原戰區。太平鎮的人都坐不住了。是走是留,每一家都必須作出選擇。

朱國棟接到開赴隨棗一線的命令後,認為日軍的目的是占領南陽,太平鎮肯定保不住,忙調軍車回太平鎮運送朱家的金銀細軟。朱家一動,太平鎮就亂成了一鍋粥。

張世範這些天也在作準備。等到朱家運走三卡車東西、朱老爺和朱太太也坐上車離開之後,他趕緊招呼夥計們把十幾口新做的原木木箱抬進張家大院。慧蘭已經把丫環仆人集合起來,吩咐他們去清點各自負責房屋的東西,裝箱子準備“跑老日”。下人們一下子慌了神,兩個年紀較小的丫環哭了起來。

2

李玉潔和張德威從後院走過來,李玉潔皺著眉頭說道:“亂哄哄的,世範,你弄這麽多箱子幹什麽?”

張世範趕緊過去攙著母親:“我尋思著咱們也該搬了,朱家已經運走幾卡車了……”

張德威朝客廳走去:“朱家是朱家。挑一些值錢東西搬走,也就是了。總不能把房子都拆了吧?我和你媽還要住呢。”

張世範問道:“你們不走?”

李玉潔歎了一口氣:“大半個中國都丟了,還能往哪裏躲?看看吧。世傑呢?”

張世範清清嗓子:“媽,小心門檻兒。”

李玉潔瞪了兒子一眼:“這門檻兒我過了幾十年了,用不著你提醒。他在若虹那兒,對吧?”

張世範囁嚅道:“縣城離平漢路太近,世傑說鬼子這次肯定要占領縣城。我們想……”

李玉潔瞪了兒子一眼道:“別給我說她回來的事。我早說過,我沒這個女兒了。她有男人,她男人手裏有槍。你當大哥的,該多想想世俊和若蘭。小鬼子真要占南陽,他們兩個還是要躲躲的。”

張世範道:“世傑說他安排。”

李玉潔道:“小鬼子也要吃飯,也要穿衣,小鬼子也是人。淮源盛不是小雜貨鋪,鬼子占信陽一年了,咱們的分號不是還賺了錢嗎?人要活,生意要做。”

張世範還是皺著眉頭道:“別的我倒不擔心。世傑帶人打鬼子的事,鎮裏人都知道。鬼子一旦來了……也會知道這事。所以,咱們還得躲躲。”

李玉潔一拍大腿:“你不說,我倒忘了這一茬。老爺,咱們是不是出去躲躲?”

張德威把煙鍋在桌上磕磕:“看看再說吧。豫西、鄂北駐著幾十萬軍隊,他們手裏拿的不是燒火棍。”

張世傑帶著洋車隊從縣城來到南陽。南陽街頭也盛傳著鬼子來犯的消息,外出的車輛一下子頻繁起來。淮源盛分號的夥計們正在忙著整理貨物,張世傑和李掌櫃把撤退的事情商議好後準備去接弟弟和妹妹。高連升帶著三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回了分號。他們是張世傑的雙胞胎弟弟妹妹張世俊、張若蘭,還有朱國棟的妹妹朱見真。

張若蘭問:“二哥,鬼子真要打過來嗎?”

張世俊拉住張世傑道:“二哥,你來得正好,我們不想上學了,我們要去前線打鬼子。”

張世傑拍拍妹妹,打了弟弟一拳:“你們才多大?打鬼子用不著你們。連升,他們的行李都帶上了?”

高連升道:“都帶上了。”

張若蘭扯著張世傑的胳膊:“三哥,你不要小看我們。我們在學校經常參加抗議活動,我還給前線的戰士們做過衣服。”

張世傑笑了:“做衣服,這倒是件稀奇事兒,你會拿針嗎?”

張若蘭跺跺腳:“三哥,見真,你們給我作證。”

朱見真笑著說道:“世傑二哥,一點沒錯,我和若蘭還學會了急救。我們這會兒上戰場,肯定能做一名合格的戰地護士。”

張世俊也不甘落後:“二哥,教我打槍吧。我都過了十八歲,有資格上前線了。”

張世傑看看三張寫滿期待的臉:“好了,你們的心情我理解。鬼子正沿著平漢路進犯,南陽很危險。你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跟著我回太平鎮躲一躲。見真,我估計你二哥很快會來接你。你是跟著我們走,還是等你二哥?”

朱見真看看張世俊:“我和你們一起走。”

“連升,派個人去同順興分號交代一聲。世俊若蘭,快進去幫忙,收拾完了咱們就出發。”張世傑說著,走過去騎上一匹馬。

3

張若蘭跟在馬後麵:“二哥,你去幹啥?”

“我去辦點事兒,聽話,別亂跑,我一會兒就回來。”

張世傑穿過幾條街道,街上到處都是背著包袱惶惶不安的人群。

郭家門前那條青磚鋪就的路上長著的荒草,宣告著這個曾經顯赫的家庭如今已是門前冷落。一個上了年紀的家人說小姐到三官廟燒香去了。

張世傑沿著一條小巷來到一座稍顯破敗的廟宇。他把馬拴在外麵的一棵老槐樹上,走進寺廟。裏麵靜悄悄的,嫋嫋的青煙從大殿飄出來,一個單薄的身子虔誠地跪拜在菩薩前麵默默禱告著。她磕了一個頭,站起身走出來,布滿憂傷的臉上掛著淚痕。

張世傑呆呆地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不由得低聲叫道:“冰雪——”

郭冰雪眼光落在張世傑身上,先是一陣驚喜,隨即板起臉,不理張世傑,繼續往前走。張世傑跟了過去。

兩個人默默走了幾步,郭冰雪停下腳步,問道:“張二少爺,你跟著我幹什麽?”

張世傑看見郭冰雪的眼裏閃著淚光,小心問道:“冰雪,伯父的病情怎麽樣?”

郭冰雪把臉扭到一邊,努力忍著眼中的淚水:“哪敢勞你張二少爺掛心。”

張世傑忙解釋道:“我這一段比較忙,一直沒到南陽來。我應該早點抽出時間專程來看看伯父。”

郭冰雪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肩膀抖動著,哭著叫道:“張世傑,我不用你在這兒賣空頭人情。你會關心我父親的病情嗎,你會關心我嗎?你知道我最近吃了多少苦,受著什麽樣的煎熬?我父親疼得滿床打滾,我母親眼睛都快哭瞎了。我每天在他們麵前強裝笑臉,轉身在沒人的時候我就祈禱,祈禱你會出現在我麵前,給我一點安慰,可是你從來沒有。我隻能來拜菩薩。”

張世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對不起,小雪,我真的是……”他抬起手,伸向郭冰雪,伸了一半又停下了。

郭冰雪擦擦眼淚,看看張世傑放下的手,冷冷地說道:“你不用給我道歉。我現在不需要你了,我自己能撐下去。”朝前奔去。

張世傑緊跑幾步:“冰雪——鬼子極有可能打南陽。我這次來,是想請你和伯父伯母去太平鎮避難,我是真心的。”

郭冰雪邊跑邊說:“我不稀罕。”

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響起,幾架日本飛機俯衝過來。張世傑大叫一聲:“小心!”朝郭冰雪撲過去,兩個人朝牆根倒去,一梭子彈打在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郭冰雪發現自己在張世傑懷裏,掙紮著要起來。

張世傑緊緊摟著她:“別動。”又一架飛機過來,扔下幾顆炸彈。強烈的爆炸聲過後,那座廟宇被炸飛了,拴在門口樹上的馬也被炸飛了,巨大的氣浪夾著磚石瓦塊向他們藏身的地方落下來,張世傑把郭冰雪護在身下。

飛機飛遠了,張世傑把郭冰雪拉起來。郭冰雪拍拍張世傑身上的泥土,關切地問道:“你沒受傷吧?你的馬……”看到不遠處一隻血肉模糊的馬腿,郭冰雪不由自主又往張世傑身邊靠靠。

張世傑著急地道:“冰雪,飛機是從你家的方向過來的,咱們快過去看看。”

兩個人快步朝前跑去。剛要轉彎,一個老家人迎麵跑了過來,看見郭冰雪,帶著哭腔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郭冰雪道:“我沒事,財叔,家裏麵……”

老家人哭出聲來:“小姐,老爺和太太,都……都叫小鬼子炸沒了。”

郭冰雪停下腳步,撕心裂肺叫了聲:“爹!娘——”兩腿一軟,朝地上倒去。

4

戰爭像個魔術師,它把許多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變成了現實。日軍北犯隨棗地區,竟然製造了太平鎮朱、張、楊三家子弟並肩打鬼子的奇跡。

隨棗戰役一打響,楊開泰就帶著大部分人馬下了山。他把隊伍分成幾個機動小隊,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掐尾巴,搞偷襲,以很小的傷亡繳獲了大批彈藥物資。他的心裏一直憋著一股勁兒:國民黨的隊伍容不下我,共產黨的隊伍嫌我草莽氣太重,我楊開泰當個自由自在的山大王,照樣可以打日本鬼子。

楊開泰帶著手下埋伏在石塊壘成的陣地裏,看著山坡下正在急行軍的日本兵。時間一分一分過去,鬼子兵的隊伍還長得望不到頭。

周銀杏有點沉不住氣了,低聲問道:“大哥,什麽時候動手?”

楊開泰掏出懷表看看:“再等等,看樣子像是去增援的部隊,還是老規矩,我們掐尾巴。”

終於可以看到鬼子兵的尾巴了,一,二,三,四,總共有四挺作掩護的重機槍,看樣子是隻肥嘟嘟的尾巴。楊開泰正要下達作戰命令,突然從前方另一麵山坡上傳來了槍聲。

楊開泰一愣,說道:“怎麽回事?”

周銀杏說道:“可能有別的山頭在打埋伏,我過去看看。”

楊開泰當機立斷:“不,我們也動手,先把尾巴掐斷了,再去看看是哪方好漢。”說著,瞄準一個重機槍手扣動了扳機。

在前邊開槍的人是郭冰雪。

她父母被炸死之後,張世傑幫著她料理了後事。父母的棺材剛一入土,她就帶著父親留下的手槍,騎著馬離開了南陽城。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複仇。她知道信陽有日本人,就朝著信陽方向走。半道上聽說隨州、棗陽一帶正在打仗,就繞過桐柏縣城,尾隨著一支增援的國民黨軍隊來到了前線。下了官道進入戰區,郭冰雪像一隻暈頭鴨子一樣不知該怎麽辦。聽著遠處有槍炮聲,她翻了兩個山頭,也沒看到交戰雙方的影子。這天下午,她又渴又餓又困,伏在一塊石頭上睡了一覺,朦朧中看到滿臉是血的父母在火海中掙紮。她衝進火海中,父母不見了,四周都是火。她正不知該往何處,張世傑突然出現在她麵前,一手牽著她父親,一手牽著她母親,大聲對她說快走。她欣喜若狂,剛要邁步,卻看見一塊燃燒的木頭朝著張世傑和她父母砸了下來。她驚恐萬分,猛地醒了過來,睜開眼發現張世傑正用手推她,不由得張口大叫。張世傑用手捂著她的嘴,用手指指山坡下的路,一隊日本兵正邁著整齊的步伐以急行軍的速度朝前開進。郭冰雪睜大眼睛,心怦怦直跳,額頭上冒著冷汗,一時間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世傑把水壺遞給她,小聲問道:“是不是做噩夢了?”

郭冰雪喝了幾口水,感覺好了一點,也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一旁傳來一個聲音:“郭小姐,你一聲不吭跑了,可把我們急壞了。二哥領著我們一路找過來,算你命大,總算讓我們找到了。”高連升正伏在一塊石頭後麵,雙手持槍,監視著山下的鬼子,“郭小姐,你是不是想為父母報仇?不過你的膽子也太大了。瞧見沒有,這可都是鬼子的正規部隊,千萬別拿雞蛋碰石頭。”

一句話勾起了郭冰雪滿腔恨意,她掏出手槍,站起身就對著日本兵扣動扳機。張世傑來不及阻止,一把把郭冰雪拉到石頭後麵,也開了槍。

日本兵受到襲擊,並沒出現慌亂,大隊人馬繼續前行,一小隊人臥倒在地,朝著這邊射擊。

5

張世傑叫道:“瞄準趴在地上的鬼子打!冰雪,我們掩護,你快往後撤——”

郭冰雪又開了一槍,這次打倒一個鬼子:“要走你們走,我要報仇!”

這時,從左麵的山坡上也傳來槍聲。張世傑精神一振,掄槍打死兩個鬼子,一把扯著郭冰雪:“跟我走!”朝另一塊石頭後麵跳過去,“連升,你往左邊靠攏,看看是什麽人。”

高連升躥了過去,一會兒,驚喜地叫道:“二哥,是楊寨主,楊寨主他們也來了。”

說話的工夫,日本的大隊人馬已經過去,留下來的人在楊開泰和張世傑的夾擊下,很快被消滅了。打掃完戰場,楊開泰的目光順著郭冰雪戴著白花的頭發、蒼白的臉頰、消瘦的身材,落到她那雙蒙了白布的鞋上:“郭小姐,你家裏……”

郭冰雪眼圈一紅:“我父母都被鬼子的飛機炸死了。”

楊開泰將一把手槍遞給郭冰雪:“郭小姐,你已經報仇了,這是你的戰利品。”

郭冰雪蒼白的臉上浮現一個笑容:“謝謝你,楊大哥,謝謝你幫我打鬼子。”

張世傑擦擦額頭的汗:“大哥,剛剛要不是你帶著人過來,可真有點懸。”

“這也虧得鬼子紀律嚴明,沒有留下大批人和我們糾纏。否則,戰鬥不可能這麽順利。”楊開泰看看部下手中繳獲的武器,“收獲不大嘛,四挺機槍隻攔下來一挺。”

郭冰雪馬上接口道:“楊大哥,你是不是沒打夠?我也覺得不解恨,咱們繼續打下去吧。”

楊開泰沉吟了一下,把目光從郭冰雪熱切的臉上轉開:“既然來到了前線,就多找點機會吧。世傑,你有什麽打算?”

張世傑得到郭冰雪去找鬼子報仇的消息時,已經決定帶人參加隨棗地區的戰鬥。上次打鬼子,沒能帶個活的回太平鎮,讓他感到很丟臉。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朱家對他帶人打鬼子的質疑,他早聽說了。這次他帶人參戰,目的很明確:抓個活鬼子,帶回太平鎮。一聽楊開泰還想打鬼子,張世傑登時來了精神。當晚,趁著夜色,兩隊人馬合作一處朝戰役縱深地帶摸去。

此時,負責打阻擊的中央軍二二七師剛剛打退了鬼子的一輪進攻,少將師長身負重傷。朱國棟穿著破爛肮髒的軍裝,拎著手槍跑進師指揮所。

師長問道:“朱團長……你們……還有多少弟兄?”

朱國棟道:“加上輕重傷號,我們團還有八百多人。請師座放心,人在陣地在。八八七團隻要還有一個人……”

師長道:“不!八八五、八八六已經打光了……沒有空中支援,沒有坦克車、裝甲車,這仗沒法打……都是瞎指揮,打成這樣,還……還不讓我們撤……”

朱國棟道:“師座,您是說突圍?”

師長歎口長氣道:“給二二七師留個香火吧。鬼子……鬼子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把軍旗拿來。”

朱國棟道:“命令各營,準備突圍。”

師長道:“不!我不走,我不能走。我不能違抗軍令。朱國棟,接旗——”

朱國棟跪下道:“師座,我也不走。”

師長把槍頂住朱國棟的腦門:“你敢抗令?接旗——”

朱國棟哭喊道:“師座——”

師長喊:“把軍旗帶走——”

朱國棟站起來,接過軍旗:“命令三營七連……”

師長道:“不!把重傷號留下,其餘的人你都帶走,多留點手榴彈,夠了。你快走——往西北突圍,快——”

朱國棟帶殘部經過半夜激戰,總算在黎明時分突出了日軍的包圍圈。朱國棟看看從主陣地上衝殺出來的三百多人,再看看自己受傷的左臂,命令在一個山包上構築新陣地。防線早被鬼子撕破,自己領著三百多人沒有目的地亂跑,隻有死路一條。再說,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擅自帶著軍旗撤離,弄不好就當了替罪羊。想到這裏,朱國棟命令一個排返回主陣地,要他們把師長救出來。

6

主陣地已經被打成一片焦土,山坡上到處都是中、日軍人的屍體。戰壕裏,重傷員把成堆的手榴彈後蓋都打開,把導火索拴在一起。有的傷員強撐著身體,抱著機槍,注視著山下。

日軍的飛機飛來了,再次向陣地上投下很多炸彈。接著,日軍的炮兵開始炮擊陣地。守軍重傷員又死了好幾個。師長掙紮著,用望遠鏡看看陣地四周。四周都有大批日軍攻來。

師長喊:“傳我的命令:鬼子進入二十米線,才能開槍。”

隨著一聲巨響,陣地上出現零星的槍聲。日軍開始衝進戰壕,一個又一個重傷員拉動了集束手榴彈的導火索,與圍上來的一群日本鬼子同歸於盡。師長看著鬼子把他圍住,用手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日軍大部隊尾隨前來接師長的朱國棟的一個排,攻向了朱國棟殘部剛剛修築的陣地。朱國棟自知難逃一劫,命令道:“勤務兵,你負責在最後時刻毀掉軍旗。命令各部:準備拚刺刀。八八七團就是剩下一個人,也要站在陣地上。”

正午的時候,朱國棟在陣地上意外地看見了張世傑、楊開泰和郭冰雪。沒等說上幾句話,鬼子又攻上來了。三路人馬開始分路迎敵。剛剛打退鬼子的一輪進攻,高連升過來向張世傑報告說:“鬼子正在包圍這座山頭。”

張世傑用望遠鏡四處看看,說道:“國棟大哥,撤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朱國棟苦笑一下道:“世傑,開泰,你們走吧。我跟你們不一樣,沒有接到新的命令,我隻能與陣地共存亡。世傑,回去跟我爹說一聲,我沒有丟朱家的臉,沒丟太平鎮的臉。”

一聽朱國棟這麽說,張世傑和楊開泰都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背負膽小鬼的惡名。

挨到天黑,鬼子並沒有發起總攻。第二天天一亮,他們發現山下的鬼子都不見了。

日後,朱國棟在老河口才知道鬼子撤兵的真正原因:攻占宜昌的日軍第十三師團被我第五戰區重兵包圍。為救宜昌之圍,日軍隻好匆匆從隨棗一線撤退,馳援宜昌。

鬼子退兵了,張德威提議吃個團圓飯,壓壓驚,慶賀一下。左等右等不見張世傑回太平鎮,李玉潔不讓再等了。中午,一家人圍坐在已經擺了八個冷盤的八仙桌前。

張世範端起酒杯:“爹,小日本總算沒打過來,壓驚家宴,開吃前,您不說幾句?”

張德威笑嗬嗬舉著酒杯:“小半年沒在一起吃飯了,今天就缺一個世傑……”

張若蘭加了一句:“還有我姐……”

李玉潔瞪了小女兒一眼,張若蘭吐吐舌頭。

張德威息事寧人道:“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說起來,日本人不鬧,咱們還坐不到一起吃這頓飯……”

張世俊皺起張家特有的黑眉毛:“爹,難道我們要感謝日本人?”

張德威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日本鬼子長不了。中國人隻要穩住,該養蠶的養蠶,該織綢的織綢,別亂,小日本必敗。都喝一杯,小萬聖也喝一杯。”

“爹,他才五歲……”慧蘭連忙阻止。

李玉潔端起自己的酒盅:“世傑三歲就學喝酒了。讓他喝一口。來,奶奶喂你喝。”

小萬聖呷了一口酒,咧著嘴直叫:“辣……辣死了,好難喝。”

張德威笑微微看著孫子擠眉弄眼的樣子:“上癮了,你就成個男子漢了。吃吧,都吃吧。別等我,我能吃幾筷子?”

張世俊和張若蘭得到指令,揮舞筷子大嚼起來。感覺到肚子裏已經有了貨,張若蘭放慢速度:“不讀書該有多好!”

7

張世俊忙接口道:“天天都有好吃的。”

張德威喝了張世範敬的酒,教訓兩個小的:“不讀書不行,你們倆必須上大學,咱家又不是供不起。”

李玉潔強調一句:“也上燕京大學。”

張若蘭一邊大嚼一邊說:“北平淪陷了,如今沒有燕京大學了,好幾所大學在昆明辦了一所西南聯大。媽,你舍得讓我們去昆明讀書?”

李玉潔道:“要是太平,你們去美利堅讀書我都支持。昆明?算了吧,那兒又沒有北京大學。朱家見真考哪個大學?”

張世俊隨口說道:“我到哪兒,她到哪兒。”

李玉潔興奮起來:“不是吹牛吧。”

“三哥沒吹牛,他和見真這個了。”張若蘭伸出兩個大拇指在李玉潔麵前碰碰。

張德威嚴肅起來:“小小年紀,還是中學生,鬧什麽戀愛!”

李玉潔隻覺得心情特別舒暢:“老爺,我嫁過來時,我才多大,你才多大?我比他們倆今年……還小半歲。那你們就考河南大學吧。”

正說著,聽見朱見真在外麵喊張世俊,李玉潔忙讓鍾梧桐把朱見真叫進來,並在自己身邊設個座,添上一副碗筷。朱見真一向喜歡在張家走動,這會兒剛從老河口回來,就講起了張世傑、楊開泰和朱國棟一起打鬼子的事兒。雖說張家早就知道張世傑安然無恙,但從朱見真口中聽到戰事的慘烈,還是跟著驚歎了幾次,把小日本大罵了一通。

朱家這會兒可沒心思吃酒慶祝,那三大卡車的東西又拉了回來,費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各複原位。直到天黑,朱照鄰朱國梁父子才和兩個心腹夥計把銀庫安排好。父子二人回到小客廳,朱國梁忙給父親倒茶點煙。

朱照鄰放下茶杯,長歎一聲:“這一折騰,家底全暴露了。不知有多少人會惦記咱家的後院。”

朱國梁在一把太師椅上攤開手腳,吐了一口煙:“他們敢。”

朱照鄰用鼻子哼一聲:“你以為你這是國庫啊?就是你沉不住氣。鬼子來了嗎?聽點風聲,又是搬家,又是挪古玩。看看人家張家,多穩,一口箱子都沒動。真讓人笑話。你還是趕緊想點辦法吧。要麽,幹脆把總號搬到南陽,要麽,再給我調一個排來守著。”

朱國梁滿不在乎地說:“爹,你多慮了。一般的毛賊……”

朱照鄰大叫一聲:“二般的毛賊呢?咱家存這麽多現銀,太白頂的楊開泰能不知道?從長遠看,張家也得防啊。”

朱國梁道:“楊開泰和張世傑這次和我哥一起打鬼子,說不定想招安呢。爹,你放心吧,我哥如今是抗日英雄,說不定馬上就要升官。他當了國軍的副師長、師長,誰還敢動我家的東西。”

朱照鄰道:“你懂個屁,國棟那個師打得就剩下他的小半個團,他想升官也得有人。否則到哪個軍當個副師長,還不如當個團長。你呀,趕快想辦法多征點人給國棟送去。”

朱國梁坐起身,把煙掐滅:“太平鎮的年輕人都圍在張世傑周圍,采取抓丁的方法,肯定引起公憤。我和我哥不是沒動過他的腦筋,可張世傑就是不吐口。我哥說過一段時間要回來休養,到時候我們軟硬兼施也要把張世傑和他那夥人弄到我哥部隊去。要是他以不想離開太平鎮為借口,我也得想辦法把他變成我的手下。我哥說了,國家有法令,護院的人槍超過十人條,就是非法武裝。”

朱照鄰道:“他能當你的手下?”

朱國梁道:“恐怕由不得他。我哥這些天正在上麵活動,想成立個保安二團,團部就設在鎮子上。到時候,給他留個副司令。他要不幹,更好。他不幹,他手裏掌握的槍隻要超過十條,就能收拾他。你放心吧,爹,我們不會讓張世傑坐大的。”

朱照鄰想了想:“法子倒是個法子。不過,可不要小瞧了這個世傑。張家上麵也有人。”

8

趙九思把張世傑帶給楊紫雲的紅腰帶又從根據地帶了回來。得知張世傑又帶人去參加了隨棗戰役,趙九思沒有對此事作出評價,隻是問張世傑與朱國棟並肩作戰感覺如何。

張世傑道:“正如《三國演義》開篇講的那樣: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果上級不同意利用別廷芳建立一支合法武裝的方案,就必須考慮與朱家兄弟合作的事。朱國棟正在活動成立桐柏保安二團的事。他要把這件事辦成,我在太平鎮將無立足之地。”

趙九思見張世傑不追問楊紫雲的事,又聽說張世傑這次去打鬼子與郭冰雪有關,一咬牙說道:“先說點私事吧。我費了很大勁尋找楊紫雲,沒有結果。首長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讓我給你帶句話:國難當頭,身為黨員,首先要分清哪大哪小。跟國難相比,個人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我猜想紫雲可能出事了,出什麽事呢?我看還是多往壞處想想。大丈夫何患無妻?紫雲上次給你的信,寫得短不說,意思也很含混……”

張世傑忍不住打斷道:“我不想聽這些。你說吧,怎麽辦?別廷芳不會白白讓你拉起一支隊伍的,他需要好處,能夠看得見的好處。僅憑我舅舅跟他的那點交情,辦不成這件事。還有,我家裏的錢也是有限的,用起來很不方便。我也知道根據地很困難。所以,我才提出建一個酒精廠,隻有辦個實業,才能有個細水長流的活錢,才能借助別廷芳這些地方實力派跟朱家抗衡,才能保住這條地下交通線。”

趙九思道:“組織上比你考慮得更仔細。你的計劃上級已經批準了。首長聽了你的計劃,說你想得很全麵,越來越成熟了。建酒精廠是個很好的主意。華北八路軍正在進行百團大戰,華中也要有大動作,建個酒精廠很有必要,這樣,作戰時就會減少無謂的犧牲。經費問題,由我來解決。我已經籌措了三萬大洋作為這項計劃的啟動資金。上級希望這件事能早點定下來。”

張世傑帶著建酒精廠的方案去南陽見舅舅李光鬥,簡單講了自己的打算。

李光鬥看完方案說道:“這個辦法不錯。如今的實權派,都是無利不起早的實際人。別廷芳兼了豫南六區保安司令,胃口很大。他知道成立一個百八十人的自衛隊會有多大進頂。他這個幹股算多大?你給個章程,我好跟他談。”

張世傑道:“二一添作五,別司令要是嫌少,他可以占六成。”又把隨身帶的一個紅木盒子打開,“這是我剛剛尋來的一方古硯,作個見麵禮,請舅舅帶給別司令。”

李光鬥拿起古硯仔細看看,咂咂嘴:“好東西,像是北宋貨。”

張世傑佩服地說道:“舅舅好眼力。說是範仲淹在鄧縣寫《嶽陽樓記》用的就是這方硯。後來,嶽飛來南陽寫前後《出師表》,用的也是這方硯。金兵破城後,這硯就失蹤了。”

李光鬥再看看古硯:“那更是個寶貝了。你還有話,說吧。這方硯,你花了多少錢?這塊敲門磚,比金子還貴吧?”

張世傑道:“五千大洋。別司令統管豫南六區,朱家成立保安二團的事,希望他能攔一攔。朱家,畢竟有中央軍這個背景,大家都這麽幹,以後別司令就成個空殼子了。朱家也會使錢的,出手有多大,我說不出。希望舅舅把我剛才說的那層意思給別司令說破。”

9

李光鬥點頭誇獎道:“不錯,不錯,是個幹大事的。酒精,這個項目也想得好!正在打仗,敵我難免都有傷亡,酒精這東西少不了。萬一鬼子來了,咱擋不住,也可用這個酒精廠與鬼子周旋。想得深遠呢。知道借力打力,知道眼裏揉不進沙子,肯定能成大事。”

張世傑憨憨地一笑:“舅舅過獎了。別司令要是高興,我想讓他多給幾條槍。”

李光鬥道:“我知道你們需要槍。我又給你弄了二十條槍,清一色的美國貨。”

張世傑驚喜道:“是嗎?我沒帶那麽多錢……”

李光鬥道:“先欠著。錢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留多了也沒用。你在分號等著我,最遲三天後,我給你回話。”

第三天下午,李光鬥去了淮源盛南陽分號。李光鬥看見趙九思,忙把手伸過去:“趙先生,趙大掌櫃也在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這個外甥,跟你做了幾年生意,長進不少。我這當舅舅的,應該對你說聲謝謝。”

趙九思忙道:“世傑少爺也教會我不少東西。李參議員,咱們屋裏坐。”

“我不能多待。”李光鬥拿出一張紙遞給張世傑,“別司令很高興,準你成立太平鎮淮源自衛隊,人員可編一百二至一百五十人,自衛隊享受縣保安團待遇。”

張世傑連聲說:“謝謝舅舅,謝謝別司令。”

李光鬥笑道:“那個渾身都是故事的硯台,別司令很喜歡。你兩次打鬼子的事,他也知道。我說你喜歡搗鼓槍炮,他答應多送你二十條槍。別司令還說了,戰時,酒精屬軍用物資,讓你不要為酒精銷路發愁。”

張世傑道:“謝謝。保安二團的事……”

李光鬥道:“放心吧。別司令靠地方自治起家,知道該怎麽辦。我走了。趙先生,有空了去家裏坐坐。”

事情辦得這麽順利,趙九思和張世傑都很高興。趙九思專門請張世傑喝了一頓酒,認真地交代說:“經費的問題,你不用操心。組織上下這麽大決心保住你這條地下交通線,你要珍重。你的任務不是去跟鬼子拚刺刀。打鬼子的事,你不能再做了。我去給酒精廠找錢,你呢,下一步要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酒精廠和自衛隊上麵去。你在場麵上走動,要始終保持灰色的麵目,最好讓自己人都認為你不像共產黨。另外,我建議你另選個姑娘成家。你的未婚妻確實不應該是個女新四軍。”

高連升問:“二哥,什麽事?”

張世傑道:“我想讓你去一趟根據地。不瞞你說,紫雲可能在那邊出事了。趙先生說起這事吞吞吐吐。你去那裏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果紫雲真的和朱國柱……”

高連升道:“我宰了他。”

張世傑道:“你的任務隻是查真相。記住,不能帶槍,不能私自參加新四軍。”

當天晚上,高連升帶著兩百大洋獨自上路了。

太白頂雖不是桐柏山的主峰,卻扼守著桐柏山向南的咽喉要道。這是豫鄂之間最近的通道,也是最有名的走私之路。楊開泰回到桐柏山之後,很快收服了太白頂附近幾股流匪,以一座廢棄的古廟為基礎,建立了一座牢固的山寨。郭冰雪受楊開泰之邀來到太白頂散心,倒也過得逍遙自在。楊開泰除了處理山中事務,陪她登遍了周圍的山峰。桐柏山兼有南北山脈的特點,既有奇石異峰,又有品種豐富的植被,景色異常秀麗,讓喜歡遊山玩水的郭冰雪大飽眼福。山寨中有一個女兵小隊,也有一部分人帶著家屬,因此生活上並沒有不方便的地方。不去遊玩的時候,郭冰雪就看楊開泰操練隊伍,或者纏著楊開泰教她槍法,和他一起去打獵。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喝著甘甜的山泉,吃著野菜山菇、各種野味,郭冰雪的臉色很快紅潤起來,失去父母的傷痛也慢慢減弱了。

10

這一天,郭冰雪興致很高,想讓楊開泰陪她去十裏開外的鴛鴦池看看。她走到議事大廳外,卻被周銀杏擋住了去路。

周銀杏黑著臉說:“大哥在處理事務,不如我陪你走走吧。”說完,也不管郭冰雪同意不同意,轉身就朝南山坡走去。

走到一棵白果樹下,周銀杏突然停下腳步,問道:“你準備住到什麽時候?”

郭冰雪成心引逗她:“寨主沒嫌我煩,你倒嫌起來了。我住下不走了。”

周銀杏板起臉來:“姓郭的,你到底要幹什麽?”

郭冰雪語調輕柔起來:“銀杏,你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暴躁,說翻臉就翻臉。實話告訴你吧,我隻把楊開泰當朋友,當親人,從來沒想到當愛人,我不和你爭。”

周銀杏正色道:“胡說八道,什麽爭不爭的,你也不害臊。”

郭冰雪怪怪地笑笑:“銀杏,我大你幾歲,也飽嚐了暗戀的滋味,怎會看不透你的心思?我在等一個人來接我。”

周銀杏問:“等誰?”

郭冰雪道:“張世傑。”

周銀杏道:“你看上了張二少爺?他愛的是紫雲姐。”

郭冰雪道:“我在等著他改變,你的紫雲姐恐怕回不來了。”

周銀杏道:“他不會變的。張二少爺也是個一根筋,他才不會來接你呢。”

“不行,我不喜歡看見你和我大哥在一起。”周銀杏又板起了臉。

郭冰雪輕歎一聲:“銀杏,我騙你呢,我哪會在這兒傻等。我隻是想把失去父母的傷痛減輕一點,再想到一個爭取張世傑的辦法,就會離開。”

周銀杏按著自己的思路說:“我從小失去父母,不也過來了?郭小姐,父母終究是要離開我們的,何況你已經為他們報了仇。”

郭冰雪認真看著周銀杏:“沒想到你還挺會開解人,看來你是巴不得我早點離開。那你就再做一件事,下山去找張世傑,讓他上山來接我,給我創造個機會。”

周銀杏道:“你——好吧,我給你找張世傑。不過,就算他肯來接你下山,也不會喜歡你。”

一個傳令兵跑過來喊:“郭小姐,有人來接你,寨主讓你去演兵場。”

來接郭冰雪的人是朱國棟,這讓郭冰雪十分失望。朱國棟得知別廷芳退了二弟送去的一千塊大洋,還以為是送少了。再一打聽,才知道張世傑準備成立自衛隊,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隨棗一仗下來,手下的兵隻剩不足一個營,朱國棟對亂世生存之難又多了幾分恐懼。楊開泰坐大了,張世傑也坐大了,這可不是小事。聽到三弟朱國柱和楊紫雲已經到了第九戰區的傳聞後,朱國棟決定向楊開泰拋出橄欖枝。上山的由頭自然好找:接失去父母的表妹兼沒過門的弟媳婦回家。

楊開泰看見郭冰雪跑過來,說道:“郭小姐,朱團長來接你回太平鎮。你收拾收拾,跟他回去吧。”

朱國棟道:“表妹,有件事實在不好再瞞著你。我一個同學在第九戰區,他說他去年秋天在九江見過國柱和紫雲。他一口咬定說他們倆已經結婚了……開泰是紫雲的親哥……反正這事是亂了套了。這事兒恐怕得好好商量商量。要是傳言屬實,那就太對不住你了。”

郭冰雪冷笑一聲:“商量個屁!退婚唄。難道你們想讓我當國柱的姨太太?你們家能幹出這種缺德事。楊大哥,謝謝你的款待。要走了,我給你一個忠告:好馬不吃回頭草,千萬別走招安的路。”

朱國棟訕笑著:“表妹,我們實在禮數不周,早該把你接走的……”

11

郭冰雪打斷道:“我自己有腿,用不著你來接。”轉身跑走了。

朱國棟也不生氣,帶著自己的衛隊下了山。朱國棟剛進家門,一輛軍用卡車從朱家大門外駛過,停到淮源盛總號門外。卡車上下來幾個兵,把車廂後的擋板打開,一個肥胖軍官從駕駛室跳下來。

劉金聲忙迎上去,笑道:“溫副官,弟兄們,快請。早上一起來,聽見樹上喜鵲直叫,我正納悶會是啥喜事,原來今天有貴客光臨。”

肥胖軍官齜出一口黃牙:“假話!不過我愛聽。咱先把正事辦了,把槍和子彈抬下來。別司令交代過,給太平鎮送槍,要大張旗鼓,用不著藏著掖著。把箱子都打開。”

溫副官捅了劉金聲一下:“小聲點!”

劉金聲誇張地扇扇自己的臉:“我該死!給您備了一斤多呢!”

溫副官眼裏頓時放出奇異的光亮:“還是你們疼我呀。二少爺呢?”

劉金聲道:“馬上就到。”

幾個人把箱子打開,一箱箱都是新嶄嶄的三八大蓋,黑烏烏泛著光,一下子把看熱鬧的人都吸引過來。

溫副官對這種效果很滿意,高聲叫道:“匾呢?匾呢?”

正在車上往下搬箱子的一個夥計問道:“是不是這個?”把包在紅綢子裏麵的匾舉起來。

溫副官道:“就是它,快拿下來。”

話音未落,張世傑跑了過來,堆出一臉笑迎上去:“溫大哥,想死我了。這麽快?”

溫副官得意地說道:“你把老爺哄高興了,你要星星,我也得摘下來送給你。一百二十支長槍,外加兩挺機槍,我全給你弄的新家夥。”

張世傑抱拳作揖連聲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溫副官道:“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張隊長,你開個封,掛上吧。”

張世傑一把扯掉紅綢子,寫著“豫南六區淮源自衛隊”九個大字的大匾露了出來。

張世傑遲疑了一下:“這匾少了三個字……”

溫副官道:“隻寫個太平鎮,小派了。太平鎮才多大?寫個淮源,這桐柏山,你的人馬哪裏都能去。別司令喜歡幹大事。”

張世傑道:“別司令真是高瞻遠矚。掛上!”

劉金聲拿起錘子釘子,把匾釘在淮源盛總號大門右邊的木柱子上。

張世傑左右端詳一下:“好,整串鞭炮放放。”

溫副官嚷嚷道:“費那事?”操起一挺機槍,朝天上打了一梭子。

槍聲驚得郭冰雪的白馬前蹄上揚,差點把郭冰雪掀下來。槍聲傳到朱家大院,驚住了朱家父子三人。

管家慌張著跑進來:“老爺,槍,張家弄來好多條槍。還有一塊匾,寫著什麽‘淮源自衛隊’,已經掛起來了。”

朱照鄰恨恨道:“知道了,我不聾。出去給我好好盯著。”話音剛落,又傳來一陣密集的槍響。

朱國梁罵道:“太張狂了!我不信治不住他。”

朱國棟告訴衛兵:“把槍收起來,去車上等我。國梁,我們團移防老河口,以後我回來不容易了。張世傑已經是個人物,你要習慣把他當個人物看。張家在南陽的根基,本來就比咱們家牢固,家底也比我們厚實,所以,我們還需要臥薪嚐膽、韜光養晦。”停了一下,歎口氣,“誰也無法賺盡天下錢財。所以,對張家,眼下需要和。南陽如今是地方實力派的天下,這一點,你一定要看清楚。不要眼睛隻盯著錢,隻看著桐柏這個小地方。張家拉別廷芳做靠山,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打聽清楚了,張家辦的酒精廠,今後得利,一半歸別廷芳。”

朱國棟道:“別廷芳是什麽人?亂世梟雄!他要到重慶,蔣委員長恐怕都會出麵請他吃飯。讓你去拜訪他,你隻拿一千大洋,連塞他的牙縫都不夠。張世傑是什麽手筆?見麵禮就是五千大洋買來的一方古硯!我雖是黃埔嫡係,但官階太低,目前根本無力影響南陽局勢。中日之戰還在拉鋸,一年半載停不下來。我這個小小的國軍團長,隨時都可能為國戰死。所以,一切還須從長計議。”

朱國梁不甘心地說:“照你這麽說,隻能打白旗了?你甘心嗎?”

朱國棟道:“眼下,你要做兩件事:一,在太平鎮設個保安團辦事處,派兩個排駐這裏,以防萬一:二,把國柱和楊紫雲從新四軍那兒私奔、當了國軍的消息傳出去。前一件事是自保,後一件事是借刀殺人。要把張世傑激怒,激他去冒險。就這麽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