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兒子杳無音訊,郭冰雪又去了金竹溝,朱照鄰越想越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他馬上派人去新野,叫大兒子朱國棟回太平鎮商量對策。

朱國棟耐心聽了父親和二弟的敘說後,說道:“看問題要看本質。國柱拐走楊紫雲,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張家也這麽看。這種謠言隻能讓它自生自滅。出麵解釋,隻能越描越黑。冰雪表妹隻身去金竹溝找人,你們都阻攔過。她出任何事情,隻能由她自己負責。我分析,事情的真相應該是這樣的:張世傑是共產黨,他帶著楊紫雲和夥計們去投共產黨,咱們家老三也跟過去了。事情隻能是這個樣子。張世傑要是真的參加了新四軍,麻煩就大了。”

朱照鄰問朱國棟該怎麽辦。

朱國棟想了一會兒說:“我早說過張世傑是個人物,不能小看,不能讓他坐大。控製他的辦法隻有兩個:一是讓他帶人跟我幹;一是把他拴在太平鎮。這麽做才是咱們家目前的最大利益。我的意思是:主動出擊,迫使張世傑回到太平鎮。”

父子三人經過商議,決定正式去張家說說這件事。由頭好找,下個月十四是朱照鄰的六十大壽,送個請帖請張德威和李玉潔來吃酒。

李玉潔在後花園聽梧桐說朱照鄰和朱國棟來送請柬,隨口說一句:“夜貓子進宅——來者不善。去把大少爺叫回來,麵子總要給人家的。”

李玉潔進了客廳,自然是先祝賀朱國棟榮升上校團長,自然是感歎自己的幾個兒子目光短淺、沒有出息。

朱國棟謙虛了幾句,話鋒一轉說道:“伯父、伯母,朱家和張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兩家能興盛百年,富過三代,是遵循了老規矩的結果。這個老規矩就是:有皇上時忠於皇上,沒皇上時決不跟政府作對。”

李玉潔也帶了臉色說:“賢侄這話像是話裏有話。同順興懂規矩,我們淮源盛難道就不懂規矩嗎?”

張德威道:“照鄰老弟,國棟賢侄,有話請直說。”

朱照鄰道:“你家世傑這兩年可沒少跟共產黨做生意……”

李玉潔不客氣地打斷道:“國共已經合作,早在一個鍋裏攪勺子了。”

朱國棟笑了起來:“國共十幾年前還好得跟一個人似的。結果怎麽樣?民國十六年,上海一個‘四一二政變’,長沙一個‘馬日事件’,武漢一個分共,血流成河了。接著,共產黨也開始抓起了槍杆子。這一打就打了十年。伯父、伯母,聽我的沒錯,啥時候涉紅,都不是小事。我聽說世傑帶了二十多個人去金竹溝參加了新四軍,我們家老三也跟去了,這可不是個小事。我從新野專程回來,就是跟你們幾位老人商量如何處置這件事。”

張德威和李玉潔一時真不知該如何回答。說世傑根本沒去金竹溝,拿不出證據證明。說朱國柱和楊紫雲去了金竹溝,也拿不出證據證明。再說,楊紫雲畢竟是自己家沒過門的兒媳婦,說她跟朱家的少爺一起出走,傷的是自己的麵子。

朱照鄰一看兩人都在發呆,接著說:“他們一走,這不,把郭家的冰雪也勾走了。得趕緊想辦法,去金竹溝把他們找回來。”

李玉潔不客氣了:“我聽明白了,你們這是來告世傑的狀!世傑是帶著貨物出的門,太平鎮至少幾百個人都看見了。你們說他去金竹溝投奔共產黨,總要拿出個證據吧?你們家國柱少爺和郭小姐都不是三歲小兒,他們幹什麽,世傑也指使不了。不知你們聽沒聽說過郭小姐拎著鐵錘砸楊家門鎖的事。我們都聽說了,隻當她太年輕,被什麽傳聞搞糊塗了,也沒計較。照理說,楊家閨女是我們家沒過門的兒媳婦,郭小姐跟她有啥過節,至於要砸人家的門嗎?話說到這兒,我也不嫌丟醜了。鎮子裏的人都在說你家國柱把我們家的紫雲給拐走了,我自然是不信的。我們要是聽風就是雨,早打上門問你們要人了。我們不是沒這麽做嗎?咱們兩家是都有人在外麵沒按時回來,可這是兩碼事。我看還是各掃自家門前雪的好。金竹溝又不遠,共產黨的地盤也不是龍潭虎穴,咱們各自派人去打聽一下,不就能搞個水落石出了?如果真是世傑把他們這幾個年輕人鼓動到了金竹溝,我們家一定想辦法把他弄回來好好懲治。可是,要是你們冤枉了他呢?要是你們家國柱真的把我們家紫雲拐走了呢?你們怎麽辦?”

2

朱國棟尷尬地笑笑:“這是不可能的。”

話音未落,鍾梧桐從外麵跑進來喊著:“老爺、太太,二少爺他們回來了。”

李玉潔猛地站起來:“他們在哪裏?回來了多少人?”

鍾梧桐道:“他們正在總號卸貨。咱們的人都回來了。還,還多了一個人……”

張德威問:“誰?”

鍾梧桐道:“郭小姐。”

張德威道:“紫雲呢?她在哪裏?快說!”

鍾梧桐囁嚅著:“不,不知道……老爺,我去問問。”

“不必了。”李玉潔道,“老弟,賢侄,一起去見見世傑吧。”

朱家父子隻好站起來。四個人剛走到前院,張世傑和劉金聲拎著幾件茶葉進來了。

李玉潔厲聲道:“世傑,你跟朱老爺和朱團長說實話,這幾天你們都幹了些什麽?你們見沒見過國柱?紫雲現在在哪裏?你是不是準備帶這些人去投奔共產黨?說!”

張世傑一聽母親說話的口氣,一看這陣勢,心裏明白了幾分:“金聲,把龍井和鐵觀音取出來幾罐。武漢就要淪陷了,浙江、江蘇和福建的茶,以後很難喝到了。多拿點,讓朱團長帶上。”

李玉潔瞪了兒子一眼:“我問你話呢!還有,郭小姐怎麽會跟你們在一起?”

朱照鄰道:“是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世傑笑道:“媽,你的問題太多了,我倒著回答吧。郭小姐在小陽穀遇到土匪搶劫,叫又當了土匪的楊開泰給救了,楊大哥托我們把郭小姐送到太平鎮。你們這回欠開泰大哥一個大人情啊。”

朱國棟驚道:“他,他不當新四軍了?為什麽?”

張世傑道:“這個我不大清楚。紫雲、國柱跟我姐夫都跟著新四軍主力東征了。你們都怎麽了?紫雲和國柱一直想去參加新四軍,托我幫他們引見,這回是個機會,就帶他們去了。他們倆都懂日語,新四軍的首長很重視他們。不知道我講明白沒有?”

朱國棟道:“世傑,你沒想參加新四軍?”

張世傑道:“新四軍的門檻很高,我高攀不上。我還沒看上他們那破衣裳呢!再說,我對做生意剛剛有了興趣,不想扛槍打仗。”

張世傑手腕上被楊紫雲咬出的傷痕剛剛結了疤,武漢和信陽相繼淪陷了。參加武漢會戰的國民黨敗軍,又有十幾萬人擁進了南陽、襄陽一線。張世傑派劉金聲去信陽查看信陽分號的損失情況,自己帶著高連升去了南陽。

日軍占領信陽後,幾次都想趁勢打通平漢鐵路鄭州至信陽段,最終都因兵力不足而作罷。這樣,侵華日軍以武漢為中心的第十一軍七個師團就和國民黨軍的第五、第六、第九戰區形成了新的戰略對峙局麵。隨著局勢的漸漸穩定,特別是新唐戰役的勝利,南陽成了河南的政治文化中心,市麵日漸繁榮。抗戰爆發後的一年多,靠著舅舅李光鬥的支持,也靠著張世傑獨特的眼光和靈活的進貨渠道,淮源盛南陽分號生意日益興隆,收益已經超過太平鎮總號。張世傑總是一邊做生意,一邊把搬遷到宛西各大學中的進步知識分子、駐守在南陽正規非正規隊伍中的各式各樣的武器、各大醫院的藥品和醫療器械,運送到金竹溝。這次來南陽之前,張世傑得到趙九思的指示,要他給桐柏山遊擊隊搞一批武器,最好能搞到一兩挺機槍。

剛剛打了敗仗,部隊厭戰情緒很濃。有李光鬥這層關係,拿錢買武器是很方便的。軍械庫裏少上幾十支槍、幾萬發子彈,隻用在倉庫清單上填上戰場遺失,白花花的銀元就到了各級軍官的口袋。若不是路上關卡甚多,不好運輸,搞到一個營甚至一個團的裝備也不是難事。

3

此時的南陽,各種勢力犬牙交錯。中央軍第一戰區、第五戰區湯恩伯和孫連仲部隊的防區在南陽重合的地方很多,別廷芳這些靠地方自治起家的土皇帝、坐地炮,在南陽的勢力依然很大,大到連蔣介石都要給他們足夠的麵子。在這種地方做生意,哪個碼頭沒拜到,就可能帶來滅頂之災。所以,到南陽三天,張世傑的主要任務就是以淮源盛少東家的名義宴請政界和軍界的各方人物。

第四天,他帶著厚禮專程去內鄉拜訪了剛剛當了河南第六特別區保安總司令的別廷芳。中央軍駐防南陽多半是臨時性駐紮,一旦哪裏打大仗,這些部隊可能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別廷芳這些地方實力派,已經在南陽經營了十多年,打出的口號是誓與南陽共存亡。所以,在南陽地界上做生意、做事情,找別廷芳做靠山,效果事半功倍。

從內鄉回到南陽,張世傑這才有空到分號看看。遠遠地,他和高連升就看見了在分號外張望的郭冰雪。

高連升驚訝地說:“郭小姐,真是奇怪,我們每次來,總能在這裏見到你。”

郭冰雪用手扇扇鼻前的空氣:“酒氣熏天!別司令還挺舍得。我是南陽的坐地戶,淮源盛的少東家來南陽這麽大的事,我想知道,太容易了。可惜呀,你這隻兔子挺狡猾,我在這兒守了三天,才算撞上你了。”

郭家在南陽影響力很大,張世傑也很想利用郭家做些事情。這也是張世傑不回避與郭冰雪接觸的重要原因。既然郭冰雪送上門來,那就讓她幫忙做點事吧。

張世傑圍著郭冰雪看看:“郭小姐的皮肉傷看來已經大好了。”

郭冰雪突然抓住張世傑的左手,看看那一圈疤:“你騙不了我,這個傷是女人用牙咬的。你說是不是?”

張世傑道:“到店裏坐坐吧。你說是的,就算是吧。”

兩人進了分號。

郭冰雪神情恍惚地說:“楊紫雲心可真夠狠的,這要用多大的勁兒啊!不叫的狗才咬人,真不假。不過呢,咬兩口也沒用。時間和距離會衝淡一切。你信不信?用不了一年,這一圈疤連火眼金睛都看不出來了。”

張世傑道:“郭小姐,不談這些好嗎?”

郭冰雪嘻嘻笑:“話題敏感是不是?以後別叫我郭小姐,你已經叫過我小雪了,以後就這麽叫吧。你這次來,是不是又要搞槍啊?要不要我幫忙?”

張世傑看著眼前這個美麗而熱情的少女,沒有馬上回答。這幾年,發生在這個少女身上的變化,張世傑都看在眼裏。能不能把她發展成自己的人呢?

郭冰雪這幾年的變化,都由愛情引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眼前這個男人的愛。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平型關大捷、台兒莊血戰,終於讓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郭冰雪激憤起來、行動起來。這一年,她參加了南陽各界組織的各種遊行,光首飾都捐了好幾套。她相信張世傑會成為英雄,所以很想當英雄身旁的女人。去年秋天,她曾經問過張世傑,願不願意到部隊去,她可以讓父親幫助他。那個時候他們身邊的許多同學都參軍去了前線。張世傑對她的提議不感興趣,一直在東奔西跑地做生意,似乎他平常舞槍弄棒隻是為了保護淮源盛的貨物,發憤讀書也隻是為了把生意做得更大、賺更多的錢。張世傑這種反常的表現更激起了郭冰雪的興趣,她想方設法打聽張世傑的行蹤。終於給她發現:張世傑每過一段時間,總要去一趟金竹溝。去金竹溝之前,總要來一次南陽,用緊俏物資換一批武器。知道張世傑上次去金竹溝是帶領人馬參加新四軍,也是從他到南陽買武器判斷出來的。那一次,張世傑買的武器實在太多了,多到郭冰雪認為他從此再不會來南陽了。新四軍因為張世傑開槍打鳥而不讓他參加,郭冰雪是不相信的。她認為這件事肯定有重大隱情。如果張世傑不是一個負有秘密使命的人,他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未婚妻獨自一人參加新四軍。張世傑是個謎。郭冰雪決定解開這個謎。

4

郭冰雪看張世傑麵露驚訝,知道自己破解謎底的思路是正確的,繼續說:“你舅舅能辦的事,我爸爸也能辦,我當然也能辦。不要騙我說你這麽做是在發國難財。你在幫共產黨做事,說不定你早就是共產黨。放心吧,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感興趣,但我不會向任何第三者公布我對你的研究成果。”

張世傑笑了:“小雪呀小雪,你幹嗎對我有這麽多的好奇心呢?”

郭冰雪歎息一聲:“你別裝傻。上帝把楊紫雲先介紹給你認識是個錯誤。我真的希望能靠你我的力量糾正這個錯誤。我認為我比楊紫雲更適合你……”

“行了行了!”張世傑不敢再糾纏下去,“我聽說你爸對你和朱國柱的婚事態度很明確,讓你等朱國柱從前線歸來。小雪,男女之間除了做夫妻,還可以做朋友。國柱和紫雲現在都在跟鬼子作戰,你我在大後方這麽談論,是對他們的不尊重。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人能取代紫雲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反過來,我相信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是一樣的。讓你等一個你不愛的男人回來結婚,很不人道,但我沒有能力幫助你。小雪,人不可能什麽事都可以隨心所欲。你我都是訂了婚的人,可以合作做事情,但不能談什麽私情。這是我們繼續交往下去的底線。你要過線,我隻能與你絕交。我這個人向來說到做到。”

郭冰雪無奈地搖搖頭:“好多人都認為我跟紫雲換一換角色,未嚐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別生氣,以後我再不說這個話題了,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幫你是無條件的。說吧,你要什麽樣的武器?”

張世傑坦然看著郭冰雪:“我是來搞槍支彈藥的,目的呢,是帶人去打鬼子。我要的東西已經有了著落。郭小姐,哦,小雪,有一樣東西,不好弄,也許你能幫上忙。我想搞一架戰場用高倍望遠鏡,德國生產的最好。”

郭冰雪很高興地領受了搞望遠鏡的任務。當晚,張世傑在府衙街一品鮮酒樓請弟弟、妹妹吃飯,邀請郭冰雪和朱家的小女朱見真參加。幾個高中生在飯桌上大罵政府和軍隊無能,提出要到前線殺敵立功。張世傑好說歹說,才把幾個人勸住。席間,郭冰雪提出要到太平鎮小學教書,問張世傑歡不歡迎。張世傑知道攔也攔不住,隻能說熱烈歡迎,第一次感受到戀愛中的女人多半都是瘋子。

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在分號門口遇上了一身戎裝、一臉圓滑、一身狡黠的朱國棟。

朱國棟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世傑,我考慮了很久,考慮出了一個你我合作的方案。你都看到了,小鬼子還很猖狂。武漢一次會戰,我們損失了二十多個師。軍隊人才非常缺。我這次來南陽,是到河南大學選人。你考慮一下到我的團裏當營長的事吧?南陽、襄陽到宜昌一線,自古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早晚要打大仗。這種時候,參軍是男人最佳的選擇。戰死了,是民族英雄;如能活著,就是出將入相。”

冷不丁聽這幾句,張世傑蒙了,隻好說:“國棟大哥,你太抬舉我了。營長?我連個排長都當不好。打仗的事,我一竅不通,上前線隻能當炮灰。多謝大哥好意。”

朱國棟留下一句“過些天咱們在太平鎮見麵詳談”就上車走了。

高連升聽著汽車的喇叭聲,撇撇嘴:“二哥,朱國棟拉攏你,我看沒安什麽好心。”

張世傑默想一會兒,說道:“他如今駐防新野,肯定死盯著太平鎮。不能讓他把太平鎮的年輕人拉到他的隊伍裏,我們得想想辦法。這樣吧,你在分號跟李掌櫃合計生意上的事,我去舅舅家裏看看家夥什兒弄到沒有。一定要搶先把人拉到淮源盛。南陽不能久待了。”

5

李光鬥已經給張世傑搞到了兩挺美國造輕機槍和一架德國造十六倍望遠鏡。喜得張世傑合不攏嘴,舉著望遠鏡不肯放下,看看這兒看看那兒。

李光鬥坐在一旁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外甥,說:“又是弄機槍,又是弄望遠鏡,你到底想幹什麽?難道還要去參加新四軍?”

張世傑道:“好馬不吃回頭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誰說隻有軍隊才能打鬼子?再說,天下亂得不成樣子,生意又不能不做,有個望遠鏡,看得遠,可以早發現危險,有兩挺機槍,小毛賊劫道,隻有送死。”

李光鬥道:“你就糊弄我吧。”

張世傑委屈地說:“我怎麽敢糊弄您?”

李光鬥扳著指頭說:“這兩三年,光經我手,你說你搞了多少槍?加上別的門路搞的,我看,裝備一個營都夠了。你說,這些槍都到哪裏去了?金竹溝!世傑,我是省參議員,上層的事,我不懂嗎?老蔣同意搞國共合作,是被迫的。我看早晚還得分。我知道你做事很穩妥,可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前些年,殺了多少共產黨,你不知道?用機槍押運貨物?這不是找死嗎?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做生意,才敢動用軍隊護送。這個道理你明白。你是共產黨也罷,你同情共產黨也好,我都不反對。我隻是提醒你做事不要太張揚,不要不留後路。朱家做事,一向心狠手辣、趕盡殺絕。你如今這種做法,很危險。將來萬一國共撕破臉,一個通共的罪名,淮源盛就垮了。”

聽舅舅這樣推心置腹,張世傑也不願把什麽都藏著掖著,說:“舅舅的提醒很重要。那些武器,我確實賣給了金竹溝。他們給的價錢也不低。我呢,還真的同情共產黨。所以,紫雲勸我去投共,我就去了。可是,這回搞武器,確實不是為了賺錢。就在今天早上,朱老大找到我,明確提出要我去當他的營長。”

“你怎麽回答?”

張世傑道:“推辭唄。推一兩次是可以的,可單純推辭不是個長法。我想披上一件合法擁有重型武器的外衣,您看這想法行不:別廷芳不是剛升了官嗎?他這個宛西王升了官,做了河南第六區保安總司令,肯定想把自己的實際影響力擴大到整個南陽地區。在宛東南成立一支歸他直接調度指揮的軍隊,他應該不會反對。這樣,我們才有跟朱家抗衡的合法武裝。我想請您幫助運作此事。”

李光鬥聽了張世傑這番話,滿意地點點頭:“你小子大局觀挺好,這是個一石幾鳥的好點子。我願意幫你。但這不是件小事,不能急。”

又在南陽待了兩天,張世傑帶著淮源盛的洋車隊,攜帶著搞來的槍支,準備回太平鎮。臨走前,郭冰雪把兩架十六倍的望遠鏡、兩把小手槍、四箱子彈擺到張世傑麵前,驚得張世傑不知該說什麽,愣了半天才喊李掌櫃備銀元。

郭冰雪不高興了:“我不是跟你做生意!為了拿到這些東西,我喝酒喝得直吐苦膽,跳舞跳得渾身發軟。不是我有點酒量,要不是我有省參議員女兒的身份,我早就不是女兒身了。張世傑,你記住,我隻是願意為你做事。”說罷,扭頭就走。

張世傑呆坐半天,不知該怎麽評說。

桐柏縣城和太平鎮的格局不同。太平鎮是一條長街占盡繁華,縣城卻是四條短街形成一個“井”字,繁華在那四個交叉路口。在城東北那個十字路口往南的地方,有一家兩層樓酒館,門臉不大,上掛著“姚記酒樓”的招牌。進了門,裏麵安排得緊緊湊湊,幾張散桌,通向廚房的小門旁是樓梯,樓梯下麵是櫃台。這間酒樓的主人便是張世傑的姐姐張若虹。十幾年前趙九思在太平鎮教書的時候,十六歲的張若虹也曾到學校聽過一段時間的課,這位相貌俊美、性格豪爽的張大小姐擾亂了每個單身老師的心,趙九思也不例外。隻是他當時負有特殊使命,沒有作任何表示,隻好眼睜睜看著她被姚思忠追到了手。在策劃的一次農民暴動失敗之後,雖然沒有暴露身份,趙九思還是奉上級之命離開了桐柏。幾年前,他又肩負著新的使命重返桐柏,把他當年的得意門生張世傑發展成得力屬下,張若虹的這個小酒館便成了他們的聯絡點。

6

這天中午,飯口兒已經過去,張若虹正坐在櫃台前結賬,四個男人牽著四匹高大的蒙古馬來到店前。為首的一個男的四十出頭,身材中等,胖瘦適中,相貌端正,眼風極具穿透力和殺傷力。小二把馬拴好,把四個客人引到大堂。中年男人目光朝大堂一掃,徑直走到靠窗的一張桌子前,把窗戶打開後,才坐下來。

張若虹像所有美麗的女人一樣,遇到用眼睛剝衣服的男人很煩,遇到看都不看自己的男人又覺備受冷落。她看見這四個男人對她都視若無物,就自己走了過去。

張若虹笑吟吟地問:“各位先生,吃點什麽?喝點什麽?”

為首的人彬彬有禮地回答:“六道貴店的特色菜,兩道特色湯,隻吃米飯、饅頭,什麽酒都不喝。請幫我們喂喂馬。我們付錢。”

張若虹很失望,因為這四個表情冷峻的男人根本沒看她的臉。她哪裏知道這四個人竟是日軍十一軍的特務!為首的叫山本正雄,是十一軍的特務機關長,陸軍大佐。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深入南陽、襄陽一線,刺探中國軍隊的防禦情況。

四個人吃得很斯文、很安靜,但速度相當快,吃得又很徹底。最後一個菜做好後,張若虹決定自己去送這個菜。

張若虹把菜放到桌上,笑問道:“各位先生,看你們吃得不高興,是不是飯菜不可口?”

一個瘦子忙堆出很真誠的笑臉,指著菜,下意識地用日語說道:“喲希,喲希!”

張若虹問道:“還要稀的?再上個湯?三鮮湯、酸辣湯、白菜豆腐湯,要哪個?”

瘦子指指湯盆:“豆腐湯的,喲希!”

山本正雄放下筷子,鐵青著臉,抬手扇了瘦子一耳光。

瘦子站起來打個立正,大聲喊:“哈依!”

山本正雄麵露憤怒和恐懼,站起來掄圓胳膊,又打了瘦子兩個耳光。

瘦子終於意識到了,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錯了。”

山本正雄朝看傻了的張若虹笑笑,用流利的中文說道:“結巴愛說話,一著急就哈哈哈、稀稀稀,打兩巴掌就好了。菜好,飯好,老板娘人更好。算賬。”

張若虹道:“不吃了?”

山本正雄道:“不吃了。多少錢?”

張若虹道:“給一個大洋吧。”

山本正雄道:“你還幫我們喂了馬,收兩個大洋吧。”

瘦子擦擦嘴角上的血,掏出兩塊大洋給了張若虹。

這種怪人怪事,張若虹第一次遇到,不由看著桌上吃得幹幹淨淨的空盤子發呆。

趙九思和曹鎮河進了酒樓。

趙九思看到桌上的盤子和碗:“什麽人餓成這樣?盤子都不用洗了。”

張若虹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趙九思沒等張若虹說完,急道:“你等等。他們是不是騎著蒙古馬?那馬比我們倆的馬大一圈?”

張若虹道:“你怎麽了?我不懂馬,他們的馬是比你們的大一些。他們不是正經人?”

趙九思道:“八成是鬼子。”

張若虹驚叫一聲:“鬼子?他們是鬼子?”

趙九思道:“坐在椅子上身板挺直,吃飯不留剩飯剩菜,挨三耳光紋絲不動,不是鬼子才怪呢!他們不是要稀的,是誇你的飯菜好吃。鎮河,快走。”說著,衝出去上馬向西而去。

兩人出城沒走多遠,就碰上了來給遊擊隊送槍的張世傑他們。

趙九思隔著老遠就喊:“世傑——見沒見四個騎蒙古馬的人?”

張世傑道:“見了,過去一會兒了。”

趙九思急道:“快——快帶幾個人跟我走。那幾個人是鬼子。”

一聽說鬼子來了,大家登時來了精神,張世傑等七八個人撥轉馬頭往西而去。張世傑回頭吩咐道:“把貨先放到酒樓,等我們回來。”

7

此時,山本正雄四個人騎馬站在一個山包上,眺望美麗的太平鎮。

山本正雄問道:“這裏離信陽有多遠?”

瘦子看看地圖:“不足一百公裏。”

山本正雄道:“測準方位。太平鎮,名字很美,景色很美。向北走。”

瘦子道:“山本大佐,向北的路通向泌陽,向西北的路才通向南陽。”

山本正雄丟出一串冷笑:“這裏不是支那的東北、華北!這裏是支那的腹地桐柏,稍有閃失,我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們要考察的地區,支那的正規軍和地方部隊起碼有六十萬人,你們一定要牢記這個數字。從現在起,草野君可以說話,你們兩個的身份是我的啞巴隨從。明白嗎?”

山本正雄舉起望遠鏡朝北麵觀察,正好看見正舉著望遠鏡看他們的張世傑。

張世傑大叫一聲:“他們在那邊,快——截住他們——”說著,拍馬追過去。

蒙古馬的腳力太好,抓活的已無可能。張世傑開槍了,打掉了山本正雄的禮帽。九個人追到一個山穀,日本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趙九思看看禮帽上的彈孔:“再低兩寸,小鬼子就報銷了。我估計他們是來搜集情報的。”

山本正雄一行騎馬狂奔幾十裏,才敢停下來。幾個人喝了水,飲了馬,見天色已晚,隻好在山穀中露宿。山本正雄判斷出已有人知道了他們的身份,決定不走泌陽縣城,由宿營地翻山直接回信陽。為報一槍之仇,山本正雄把太平鎮列入了第一批重點空襲目標。

朱照鄰六十大壽這一天,請了兩個戲班子在鎮子兩頭迎賓。一會兒鎮東頭響了鑼鼓,一會兒鎮西頭響了嗩呐,鎮子的熱鬧勁兒,快趕上過年過節了。

大戶人家較勁兒,較的是內功,隻要沒把臉徹底撕破,麵子上一定要搞出個一團和氣。按照有老不顯少的老規矩,張德威和李玉潔決定帶著長孫張萬聖去吃壽麵。為了表示對朱家老掌櫃六十大壽的重視,張世傑親自帶了十個淮源盛的夥計,做了幫忙的知客,在鎮子西頭負責迎接前來賀壽的賓客。父親六十大壽,朱國棟肯定回來。朱國棟回來,肯定要重提讓張世傑做他營長的話題,禮節上沒做虧,談起話來就會主動很多。成立合法武裝的事剛剛啟動,一切都需要小心應付。

貼身當家丫環鍾梧桐聽多了家裏的密談,對朱家的成見很深,實在不願意為朱家人多花一塊大洋。見老爺和太太已穿好節日盛裝來到客廳,鍾梧桐隻抱來一隻紅木盒子。

李玉潔看一眼紅木盒子:“梧桐,怎麽跟你說的?忘了嗎?”

鍾梧桐把盒子放在八仙桌上:“這件獨玉‘五女拜壽’,已經花了五百大洋,拿得出手了。”

李玉潔把張德威的馬褂正了正:“聽話。再拿盒老人參,那朵靈芝也拿上。快去。”

鍾梧桐口裏答應著,卻不挪動腳步。

張德威清清嗓子:“聽見外麵的鼓樂聲沒有?朱家擺的陣勢不小,一件賀禮,丟淮源盛的人。去吧。”

鍾梧桐很不情願地進了屋。

大少奶奶慧蘭牽著兒子進來了:“媽,你看這套衣裳行嗎?”

李玉潔愛憐地打量著孫子:“不錯,紅的黃的,看上去喜慶。萬聖,走,和爺爺奶奶吃酒去。梧桐,快點。”

祖孫三個出了客廳,鍾梧桐抱著三個精致的盒子跟了出去。

大少奶奶喊了一聲:“梧桐,當心門檻。”

鍾梧桐答道:“知道了。一千多大洋呢!真讓人心疼。”

李玉潔在前麵搖搖頭:“小家子氣。”

8

鍾梧桐不服氣地說:“老爺去年過六十大壽,朱家送的禮,頂多值七八百。”

外麵的鑼鼓聲節奏突然加快,嗩呐也吹出一個高亢歡快的調門,張德威說道:“聽聽,大概是朱國棟回來了。萬聖,咱們走快點兒,看大卡車去。”祖孫兩個拉著手快步往前走。

“這老頭,沒見過汽車似的!”李玉潔在後麵嘟囔著加快了步子。

此刻,同順興總號和朱家的大門結著彩綢,前來拜壽的人熙熙攘攘,大門口的幾張桌子上堆滿了禮品。一輛吉普車後麵跟著兩輛大卡車開過來,正在門口招呼客人的朱國梁聽到動靜,滿麵春風地朝吉普車走去,門口幾個客人也跟了過去。

街上有許多看熱鬧的人。高連升等人站在淮源盛總號門外,遠遠看見吉普車門打開,身穿筆挺軍服的朱國棟被朱國梁等人簇擁著進了朱家大門。十幾個保安隊員走向卡車,卡車上跳下來八個士兵,一箱一箱往下搬東西。朱家的管家迎上來,把士兵往院子裏讓,保安隊員們抬著箱子跟了進去。

“中央軍到底不一樣。”劉金聲一件一件數著箱子,嘖嘖稱讚。

高連升撇撇嘴:“這是戲,演給鎮裏人看的。”

張世傑從店裏走出來:“瞎說什麽呢!讓你們去幫忙,你們跑回來做什麽?一點都不能忍,能成什麽大事?”

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郭冰雪從車裏跳出來,叫道:“世傑。”

張世傑打量著郭冰雪身上的新旗袍:“冰雪,來給你姑父拜壽吧。正好,你大表哥剛回來,你快過去吧。”

郭冰雪嫣然一笑,細細的白牙和旗袍上鑲了鑽石的別針一樣閃閃發光:“別急,先把給你的禮物卸下來。抬下來,打開。”

吉普車司機和一個隨從從車後麵抬下兩個箱子打開,黃澄澄的子彈讓高連升和劉金聲瞪大了眼睛,齊聲說:“子彈!這麽多?郭小姐,你太能幹了!”

郭冰雪看著張世傑:“不夠的話,說一聲。我在南陽的軍界,已經有了郭一壇的美名,一壇白酒才能放倒本小姐。夠意思吧!”

張世傑歎氣搖頭:“何必呢?身體要緊。”

郭冰雪很洋派地聳聳肩:“無所謂。能為你效勞,是我的榮幸。不過,春節後你再問我要這些玩意兒,就難了。本姑娘鄭重告訴你,下個學期,本人的身份將是國立太平鎮小學的國文老師,月薪為二十大洋。按照師道尊嚴的老規矩,你這位太平鎮小學的老畢業生見到我也該執弟子禮。”說罷,自己笑了起來。

張世傑朝郭冰雪鞠個深躬:“郭老師好!”

郭冰雪笑得沒個正形了。突然,張世傑神色大變,抬頭看著天。藍天上,四架飛機已經開始向鎮子俯衝。一街看熱鬧的人都被飛機巨大的轟鳴聲震在原地。

張世傑大叫:“不好!快趴下!都快趴下!不要靠近房子!”拉著郭冰雪跑到總號石獅子旁厲聲說:“蹲下,別亂跑!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動!”抬頭看見父親、母親和小萬聖、鍾梧桐都站在家門口盯著天空傻看,他瘋了似的衝過去,邊跑邊喊:“快,快貼牆根趴下——快——”

飛機繼續俯衝,投下一串串黑點。

小萬聖高興得拍著手直叫:“飛機拉羊屎了,飛機拉羊屎了——”

張世傑看準自家門口石獅子與院牆之間有個死角,忙把父親、母親、小侄子和鍾梧桐拉了過去:“躲著,別動——”

話音剛落,炸彈尖厲的破空聲響過,便是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枚炸彈落在幾個人剛才站立的地方爆炸了。接著,又是機槍的掃射聲。街上幾個亂跑的人中彈倒地,哭喊和哀號聲頓時響成一片。

9

四架掛著太陽旗的飛機抬頭飛走了。張世傑抖抖身上的碎石碎土,看看四個親人都沒受傷,站起來說:“還沒完。你們千萬別離開這個地方。梧桐,抱好萬聖,抱緊了。”撒腿就往淮源盛總號跑去。

李玉潔喊:“世傑,你快躲起來——”

張世傑跑到總號門口,大聲喊:“拿機槍——快——”

高連升端著機槍出來了:“二哥,這玩意兒怎麽弄?”

郭冰雪跑過來說:“要不要我幫忙?我會打機槍。”

張世傑說:“這是爺們兒的事!你快躲起來!連升,蹲下,抓住這兩條腿。反了,背對我站著,舉到頭頂。對了。聽著:看見飛機衝下來,不要怕。來了,來了。朝牆根兒站站。”

兩架飛機朝張家大院和淮源盛總號衝了過來。張世傑大叫著,扣動扳機,打出幾個點射。飛機突然間拉起來,把炸彈投了下來。張世傑再次打出點射。飛機射出的機槍子彈打得房上瓦片亂飛。失去準頭的炸彈接連在遠離街道的地方爆炸了。

另外兩架飛機的主攻目標是停有兩輛大卡車和三輛吉普車的朱家大院門口和同順興總號門口。朱國棟等人用步槍朝飛機射擊。飛機照樣俯衝下來,把炸彈準確地投到朱家的院子裏。

四架飛機盤旋一圈後,又對鎮子俯衝轟炸一回,因發現鎮子有機槍防空,不敢俯衝太低,炸彈多半都被投到空地上。這一輪轟炸後,飛機飛走了。

張世傑把機槍遞給高連升:“沒事了。都起來吧。你們派人四處看看,先救人,再救火。你們都沒事吧?小雪、小雪——你沒事吧?”

郭冰雪站起來:“我沒事,隻是腿發軟,站不穩。”

二順跑過來喊:“二少爺,學校完了。著了火,傷了人,你快去看看。”

張世傑朝學校方向跑過去。

朱家損失慘重,房子被炸塌十幾間,有人被炸死,有人掛了彩,朱照鄰的右胳膊也叫彈片劃傷了。郭冰雪從亂作一團的人群裏找到了一點傷都沒受的姑姑,問候兩句朱照鄰,又跑走了。

朱國棟已經冷靜下來,把忙得跟綠頭蒼蠅一樣的朱國梁叫過來問:“張世傑有機槍,你怎麽沒告訴我?他從哪裏弄的機槍?快說。”

朱國梁懵懵懂懂地說:“機槍?我不知道他有機槍。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的機槍,他弄機槍幹嗎?”

朱國棟恨恨地盯了弟弟一眼:“糊塗到家了你!你身為縣保安司令,不知道機槍能幹什麽,總有一天,腦袋搬家了,你哭都來不及!跟我走,到學校去。”

朱國梁不解地說:“到學校幹什麽?爹受了傷,身邊總不能沒人吧?”

朱國棟抓住朱國梁就走:“學校挨了炸,死了人,你身為縣保安司令,不到現場組織救人救火,你這個司令還有臉當嗎?縣城挨沒挨炸還不知道。看完學校,你馬上去縣城。聽明白沒有?”

朱國梁忙說:“聽明白了。這種時候要做做樣子,收買人心。”

朱國棟道:“你不笨嘛。記著,到縣城後,你要把爹的傷勢說重一些。”

濃煙散去,太平鎮的天空又恢複了晴朗,但悲憤的氣氛越來越濃,哭喊親人的呼聲不斷傳來。位於河邊一塊高地上的太平鎮小學已成為一片廢墟,兩個年輕人把蒙著白布的一具屍體抬離現場,被熏成大花臉的張世傑等人默默地跟了過來。

朱國棟跑過來問:“傷亡很嚴重嗎?”

張世傑長籲一口氣:“死一個,傷一個,虧得今天是星期天,要不然……國棟哥,你家裏……”

朱國棟長歎一聲:“一個丫環死了,傷了七個客人,我爹也傷了胳膊。”

張世傑關切地問:“大叔他……”

郭冰雪接了一句:“我姑父沒事,叫彈片劃了一下。那炸彈再向東偏個五六米,肯定會死上十個八個。兩位表哥,你們知不知道他剛才用機槍打飛機的事?”

朱國梁道:“就是啊?你怎麽會有機槍呢?機槍是重武器……”

朱國棟打斷道:“世傑這是在打鬼子,他用大炮打,都應該表彰。世傑,對付空襲,你挺有辦法嘛。你的處置都很正確。這些,你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張世傑苦笑道:“這叫瞎貓碰上了死老鼠。看見飛機,我差點嚇尿褲子。我又沒把鬼子的飛機打下來。”

朱國棟銳利的目光掃了張世傑兩眼:“那你就是打仗的天才。世傑,都看見了吧,躲是躲不了的。怎麽樣,跟我幹吧。你肯定行。”

朱國棟指了指一棵被炸成兩段的楊樹:“這筆血債呢?你不管?”

高連升賠著笑接道:“管也輪不到我家二少爺管。俗話說,天塌下來,先由高個子頂著。太平鎮有你這位堂堂中央軍上校團長,啥仇報不了?”

張世傑瞪了高連升一眼:“多嘴!國棟哥,我是棗核解板兒——沒有幾句(鋸)。再說,我這人又戀家,真的是不能重用。仇嘛,當然要報。”

朱國棟恨恨地說:“放心,朱國棟不是縮頭烏龜。世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說完就轉身走了。

張世傑從廢墟中撿起寫有“太平鎮小學校”幾個大字的木牌,用手擦去上麵的煙灰,聲音低沉卻又是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能待在太平鎮等著挨炸。這個仇一定要報。這不是欺我們太平鎮沒人嗎?”

郭冰雪接道:“世傑,你打鬼子,別忘了帶上我。太平鎮小學教師,暫時當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