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張世傑一行是帶著貨物離開太平鎮的,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他們此行隻是在做一單生意,沒什麽好奇怪的。楊紫雲和朱國柱同是返鄉避難的北平的大學生,在太平鎮出出進進也很平常。所以,在他們離開太平鎮的第三天早上,鎮子還如以往一樣平靜。

雖說日本人已經打到了信陽,可信陽畢竟距太平鎮還有兩三百裏地,隨州、棗陽、唐河和新野一線又有數萬國軍布防,太平鎮的人覺著戰爭離自己還很遙遠。一大早,商鋪林立的千年古鎮隨著太陽的升起照常蘇醒了。太平鎮小學的大門也洞開著,迎接幾百個大大小小的男女學童。

太平鎮上最大的兩個店鋪便是鎮東頭朱家的同順興總號和鎮西頭張家的淮源盛總號。緊鄰兩個總號的兩座深宅大院,便是太平鎮最有權勢的朱家和張家的宅院了。

朱家、張家和已經破敗的楊家,都是近百年來太平鎮的望族。三家在過去一百年裏演繹出的各種故事,足足可以寫一部精彩紛呈的商界“三家演義”。時光倒流十五年,太平鎮還是朱、張、楊三家平分秋色的局麵。民國十三年冬天,一場血案突然降臨,楊家一十三口主要成員被殺,隻有楊開泰和楊紫雲兄妹二人幸免於難,太平鎮三足鼎立的時代終結了。這場血案的真正內幕至今仍不為外人所知。旁觀者隻能從張家收養楊家的孤女,楊開泰變賣所剩不多的家產投奔西北軍這些事實裏,猜度著朱家和張家與楊家血案的關係。

十五年過去,太平鎮已經是朱、張兩家平分天下的太平鎮了。“成者王侯敗者寇”,這句老話在楊開泰脫離西北軍到太白頂占山為王後,被太平鎮人談論了好一陣子。如果不是日本人打了進來,太平鎮也許就要上演三國歸晉的劇目了。朱家和張家最終誰能成為勝利者,也被好事者爭論了很久。

從表麵上看,朱、張兩家在實力和背景上都分不出高下。同順興的老掌櫃朱照鄰和淮源盛的老掌櫃張德威都是獨子,兩個商號的分號幾乎一樣多。張德威娶的妻子李玉潔很有家庭背景,他的小舅哥李光鬥早幾年已經貴為省政府參議員了。朱照鄰在這方麵也不甘落後,他在第二個妻子病故後,用了三年時間把一個姓郭的參議員的寡居妹妹娶回了家。李玉潔嫁進張家後,在十四年裏,為張家生了長子張世範、長女張若虹、次子張世傑、三子張世俊和小女張若蘭。朱照鄰的兩任妻子,一個為他生了長子朱國棟、次子朱國梁,一個為他生了三子朱國柱和獨生女兒朱見真。張家的長女張若虹因違抗母命與落魄教師姚思忠結婚,已被張家逐出家門。這樣,兩家以後爭天下的後備力量仍然是勢均力敵。

熟悉朱、張兩家興衰史的老人們,最近幾年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如果張家的二少爺張世傑幹不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不出十年,張家便無法再和朱家一決高下了。他們的理由十分充分:在過去的十年裏,朱家順應亂世之需,開始抓槍杆子了。朱家老大朱國棟從黃埔軍校畢業後,已經做了中央軍第五戰區的上校團長。朱家的老二朱國梁,最近也當了縣保安團的司令。張家的老大張世範、老二張世傑,卻都窩在太平鎮當了少掌櫃。朱家給三少爺找媳婦,走的是親上加親路線,定的是填房太太的親侄女、省政府郭參議員的掌上明珠郭冰雪。張家給二少爺找媳婦,走的卻是婚姻自由的路線,由著張世傑的性子,讓他選了孤苦伶仃的楊紫雲。在這亂世經商,沒有靠山罩著,沒有槍杆子護著,即使你有能力掙座金山,也隻是為更強悍、更毒辣的角色準備的。有了這些比較,太平鎮親張家的人心中免不了為張家的前途和命運擔憂起來。

2

太平鎮的平靜生活在這天上午被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打破了:朱家三少爺朱國柱和張家二少爺的未婚妻楊紫雲私奔了。接著便有更驚人的消息傳出:張家二少爺張世傑這回根本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帶著人馬去追殺朱家三少爺朱國柱。

第一個驚人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郭參議員的千金、朱家三少爺的未婚妻郭冰雪已經來找朱家算賬了。

郭冰雪在朱家院內大鬧一番後,領著自己從南陽帶來的幾個隨從,沿著鎮子的主街由東向西而去。她是一個身材高挑、模樣俊美的姑娘,因她小時候也在太平鎮讀過幾年書,鎮子裏的人沒有不認識她的。看到郭冰雪衝進一家鐵匠鋪從一個夥計手中奪過大鐵錘繼續向西走,鎮子裏的人就知道朱、張兩家的直接衝突已經不可避免。

縣保安司令、朱家二少爺從吉普車上跳下來,伸手攔住了郭冰雪:“表妹,有話好好說,你千萬別衝動。”又走近郭冰雪耳語道,“表妹,你冷靜點!別聽風就是雨。麵子要緊。”

郭冰雪冷笑道:“二表哥,我都成了棄婦了,還要什麽麵子?你來得正好,你跟我到楊家看看,看看楊紫雲是不是要出遠門。”說著,繼續往西走。

朱國梁隻好掉頭跟著郭冰雪往西走:“冰雪妹子!咱們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你這麽鬧下去,不好收場。咱們本是一家人……”

郭冰雪回了幾句:“從今天起,我和朱國柱的狗屁婚約不存在了。我們郭家丟不起這個人。”說話間已經走到楊家的院門前,手起錘落,把院門門鎖砸開,徑直走到堂屋前,又把堂屋的門鎖砸開,一腳踢開門,“朱司令——二表哥,你看看楊紫雲是不是出遠門了。”咣當一聲把錘子扔在地上。

楊家房內的物件兒都被規整到一起,顯然是不準備再住人了。

朱國梁跟著郭冰雪在幾個屋裏轉:“楊小姐住不住家裏,說明不了什麽問題。”

郭冰雪說道:“你回去看看你弟弟的房間吧。天底下沒有這麽巧的事!告訴你吧,我還知道他們準備私奔到哪裏。他們要去金竹溝參加新四軍。”看到院子裏已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她突然大聲說道:“二表哥,當心你弟弟的小命!張世傑是什麽人,你比我清楚。他要殺人,一個眼神,十個八個手下都會上去。我聽說張世傑已經帶人去追這一對狗男女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不共戴天呀!”說著,抬腳往院門外走。

站在院子裏的人自動為郭冰雪讓出一條道。

朱國梁看看圍觀的人,突然大叫一聲:“出去!活膩了不是?楊開泰是什麽人你們不知道?小鬼子他都殺過不少!他要是知道你們來哄搶他的家產……”

話還沒講完,院子裏的人都逃走了。

張家當家主事的人是老太太李玉潔。

淮源盛的少掌櫃張世範在總號聽到郭冰雪到楊家和朱家鬧事的消息後,馬上回家告訴了老爺子張德威。

張德威一聽,笑了笑:“流言止於智者。聽聽你媽怎麽說。”說罷,他起身往後花園走。

後花園東南角有三間大瓦房,外牆被石灰刷得白白的,朝南開著兩扇大窗戶,鑲著玻璃。這個花房是張家的一大景觀,另一景是由二十幾輛洋車組成的洋車隊。此刻花房兩扇大門開著,兩個丫環正在往外搬種著花草的盆盆罐罐。張家老太太李玉潔身材適中,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張鴨蛋臉白皙富有光澤,眼角嘴角雖然有了皺紋,但像她那沒有走形的身材一樣,還保持著青年時代的輪廓,眉宇間透著大度和沉穩,像大地一樣堅實可靠的母性氣質呼之欲出。她手拿著剪刀站在一盆茉莉花樹前端詳著,一點看不出她已經接近六十歲了。李玉潔手起剪落,那盆茉莉花樹立刻變得疏落有致。她滿意地又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把剪刀遞給旁邊的丫環鍾梧桐。

3

鍾梧桐把剪刀放到竹籃裏,攙著李玉潔在一把鋪著團花緞墊的椅子上坐下,一抬頭脫口說道:“老爺和大少爺來了。”忙到花房裏去搬椅子。

李玉潔不等兒子和丈夫開口,說道:“兒子要為國盡忠,是個好兒子。紫雲知道個夫唱婦隨,是個好兒媳。我隻是不明白世傑做這種事,幹嗎要朱家老三摻和。”

張德威佩服地點點頭:“修剪花草,啥事都沒耽誤。不是世範說,我還不知道老二去了金竹溝。這個郭小姐唱的是哪一出,我就不懂了。這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嗎?”

李玉潔笑道:“你再修行幾年,就成聖人了,凡間的事,你弄不明白。郭小姐這麽做目的隻有一個:悔婚。”

張世範不解地問:“悔婚?她悔她的婚,幹嗎扯上紫雲?幹嗎毀咱們家的名聲?”

李玉潔道:“你不明白女人的心。這個郭小姐,心裏一直想做咱家的兒媳。咱家要是沒有不準納妾的家規,熊掌和魚我還真想兼得。朱家老三想紫雲也不是一兩天了,真是個可憐蟲。不是我護犢子,他哪方麵都沒法跟世傑比。按我的心氣,真想破破祖宗的規矩,把他朱老三的媳婦娶過來做張老二的小妾。”

張德威搖搖頭:“規矩不能破。這種心氣不厚道。知道喜歡紫雲這孩子,說明朱家老三心底純正。他沒錯。”

李玉潔尖刻地說:“狗生九崽,終有一獒,朱家能生出個朱國柱,也是怪了。厚道?你看他見到世傑和紫雲在一起時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沒有?我能對他厚道嗎?世傑這個沒良心的,心可真狠!連聲招呼都不打呀!”

張世範接了幾句:“他是早有準備。一個月前,他從賬房支了一萬五千大洋,說是去進貨,貨也沒見,錢還在賬上掛著。現在看,他肯定用這些錢買槍了。”

張德威從梧桐手裏接過茶杯呷了一口:“國難當頭,身為國人,自然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你我有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拿槍打鬼子的,大節上也有些虧。”又從梧桐手裏接過旱煙袋抽了幾口,“世傑大事不糊塗,棄商從戎,放在今天,也算是大丈夫行為。”

李玉潔笑笑:“講大節,我說不過你。我們的兒子也該有扛槍打鬼子的。我隻是反對他去金竹溝。共產黨如今雖說是合法了,可畢竟和政府作對了十多年,土匪的名頭三兩年怕是摘不掉。國共是合作了,可共產黨終究是後娘養的。世傑投奔他們,我看難有作為。要說上策呢,肯定是把他叫回來。他舅舅在上層又不是沒關係。花個幾萬塊錢,未必不能在中央軍謀個團長、營長幹幹。老頭子,你說我說的可有道理?”

張德威捋捋山羊胡子:“理是這個理。共產黨的主張我也是知道的,成氣候那是早晚的事。那個把世傑引上正路的趙九思趙先生,八成也是姓共的。楊家開泰和那個姚思忠由匪變成新四軍,肯定是趙先生和世傑從中牽的線。這說明世傑在共產黨那邊已經有了些根基。牛不喝水強按頭,不好。兒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我看還是由他去吧。當年處置若虹的事,是有教訓的……”

李玉潔打斷道:“這話我不愛聽。姚思忠是什麽東西?張若虹那是瞎了眼。”

張德威站了起來:“你有了主張,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說著就往外走。

李玉潔忙攔住張德威:“又小心眼了不是?這明裏是我當家,可家裏的啥大事不是你在做主?我的墨水喝得比你少,見識短淺,你再說說。我隻是想國共總不會永遠睡在一起吧?家國國家,是一回事。看看咱們和朱家,就知道國共合作不會長遠。”

4

張德威笑了:“你這見識,足稱女中豪傑了。我們不是還有兒子嗎?等世俊成人後,再讓他舅舅操他的心吧。外有強敵入侵,內有兄弟紛爭,這種亂世,是不能像朱家那樣隻押一門的。若想長久,哪一門都要押個仨瓜倆棗。”

李玉潔點頭應道:“我明白了,你這才叫大主意。世範經商,世傑押共產黨一門,將來讓世俊去政府做事,想得遠。這樣吧,世範,世傑支的一萬五,年終盤點,記在家裏的大賬上。世傑去投奔共產黨,總不能空著手吧?另外,趕緊派人去金竹溝,給世傑和紫雲說說鎮子裏出的幺蛾子,讓他們趕緊把婚事辦了,省得別人再嚼舌根子。再說呢,打日本鬼子,難免會有個死傷,早點生個一男半女,也好。”

張世範答應一聲出去了。

手槍排裏有幾個楊開泰從二十九軍帶來的老兵,他們對武裝整編一點都不陌生。當年,馮玉祥兵敗,隻好解職留洋。看現在這形勢,新四軍是不會讓楊開泰再帶特種大隊了。兄弟也是同林鳥,大難來時也要各自飛呀。在大院內睡了一宿,手槍排的人不得不考慮前途問題了。

臨到中午,幾個新四軍戰士送來一大筐饅頭,兩盆菜,兩桶稀飯,吆喝著讓大家排隊吃飯。幾個戰士在飯桌前排起了隊,周銀杏咳嗽幾聲,那幾個戰士往後退了退,讓周銀杏第一個領了飯,端到楊開泰身邊。周銀杏冷眼看著,隻有六七個人端著飯碗湊到楊開泰身邊,其餘的人這一群、那一堆散開在院子裏。周銀杏兩道黑粗的眉毛越擰越緊。過了一會兒,一個戰士端著碗又去盛菜,周銀杏衝過去,一腳把戰士手裏端的碗踢飛了。

戰士撿起摔成兩半的碗,大聲叫道:“幹什麽你?”

周銀杏冷笑一聲:“讓你溫習溫習規矩!楊大隊長還沒盛第二碗,你竟敢動勺子。”

戰士又去取了一個碗,“我沒吃飽。不是在整頓學習嗎?這種官兵不平等的規矩,早該廢了。”說著,拿起了勺子。

周銀杏衝過去,把戰士的碗奪過來,使勁在地上摔成碎片。見此情形,有幾個人站了起來,楊開泰身邊的幾個人也站了起來。獨自在一邊吃飯的姚思忠像沒事人似的,飛快往嘴裏扒拉著稀飯。

楊開泰大聲吼道:“蹲下!銀杏,回來!他們是對的,官兵一致這門課,咱們學晚了。我吃飽了,小王,拿我的碗用吧。”

周銀杏彎腰抓起一把土,撒到炒菜盆裏、飯桶裏,一腳把饅頭筐踢翻在地:“吃吧,撐死你們!”

楊開泰把碗一摔,揪住周銀杏打了一耳光:“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反了你了!”

周銀杏擦擦嘴角的血,再朝飯菜裏吐幾口:“他們能做,我為什麽不能做?狗都不如的東西,你們摸摸胸口說說,哪一個沒受過大哥的大恩?大哥人還沒落井,你們就敢往他身上砸石頭。你們還是不是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世傑、楊紫雲、趙九思跟著一個新四軍的幹部進了院子。

趙九思從地上撿起一個饅頭:“這饅頭在武漢已經賣到一塊大洋一個了!”

姚思忠嚴肅地說:“這件事情,大隊勤務兵周銀杏要負主要責任。”

張世傑笑著走到周銀杏麵前:“銀杏,是誰惹你不痛快了?”

周銀杏揚手扇了張世傑一耳光:“王八蛋!你把我們坑苦了!”

滿院的人都驚住了,都看著楊開泰。楊開泰不說話,用眼睛盯著張世傑看。

楊紫雲白了哥哥一眼:“哥,你就慣著她吧,早晚你會叫她害死的。看看你們幹的事,不進行整編,行嗎?”

5

趙九思忙打圓場說:“楊隊長,世傑少爺的出發點是好的。日本鬼子的戰鬥力你是知道的,部隊沒有鐵的紀律,沒法跟鬼子作戰。首長和我們都希望你們能留下來。”

張世傑說:“大哥,留下吧。”

楊開泰道:“你怎麽不穿軍裝?”

楊紫雲道:“他沒通過審查。哥,新四軍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

楊開泰再看看張世傑:“張二少爺,這是命,我認。你和趙先生是外人,沒資格管我們的事。這位年輕首長,我想問問我的其他三百多弟兄,用你們的話說是同誌,有多少死傷?”

參謀道:“我是王參謀。銀鳳寨沒有開過槍。”

楊開泰歎口氣道:“還好。我隻是愧對鎮海兄弟一個人了。否則,我楊開泰隻有自殺謝罪了。紫雲,哥這些年幾乎沒管過你,你想走哪條路,隨你。哥走什麽路,你也不要管。王參謀,你做不了主,你去找個首長來給我們指條路吧。”

過了半小時,一位戴眼鏡的首長來了。院子外麵小廣場上擺了兩張桌子,桌上放著兩把手槍,桌邊靠著二十幾條步槍。

楊開泰、姚思忠、周銀杏和手槍排的戰士們麵對兩張桌子列隊站好了。一個膀大腰圓的戰士背著龍鎮海的屍體站在楊開泰身邊。張世傑、趙九思和楊紫雲無奈地站在一棵槐樹下看著。不知何時,朱國柱也來了,默默地站在楊紫雲身後。

眼鏡首長清清嗓子,用冷峻的眼風掃掃整個隊伍:“部隊就要開赴抗日前線了,整肅隊伍是必要的。龍鎮海自殺謝罪,是個男人。但是,我們並不是僅僅因為龍鎮海逼死人命才下決心對特種大隊進行二次整編。銀鳳寨那邊的整編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共有三百一十六人留在部隊,選擇離開的,隻有七個人。這說明特種大隊這支隊伍的基礎是不錯的。現在,就看你們怎麽選擇了。抗戰的形勢非常嚴峻,迫於鬼子的**威,很多人投敵當了漢奸,連汪精衛都跑了。所以,是走是留,你們要想清楚。抗日戰爭是一場什麽樣的戰爭?毛澤東主席說了,這是一場持久戰。留下來,你們要打很多仗,肯定會有流血犧牲。我們新四軍就是一支不怕流血犧牲的抗日隊伍。這是你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要的選擇。我要強調一點:留下的人就是革命隊伍的一員,有職務的還要給他安排相應的職務,組織上絕對不會因為這次整編而歧視誰。大家聽清楚了!選擇留下的,站在原地不動,選擇離開的,出列站到右邊。開始——”

話音未落,楊開泰就走出隊伍,朝指定位置走去。周銀杏等七個人毫不猶豫地跟過去。張世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楊紫雲看見哥哥邁出第一步,淚水已經奪眶而出。趙九思的眼睛一直盯在姚思忠身上。姚思忠一直用目光看著眼鏡首長,紋絲不動地站著,額頭上滲出一層黃豆大的汗珠兒。楊開泰下意識地朝左邊看看,看到再沒有人過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眼鏡首長滿意地走過去拍拍姚思忠的肩:“很好嘛。三十三個人,留下二十五個,不錯。給姚副隊長和留下的同誌發槍。給他們八個人發路費。思忠同誌,你暫時負責組織你們這二十五人學習。”

楊開泰大聲說:“首長,路費我們不要了,能不能給我們留幾支槍?”

眼鏡首長抬手扶扶眼鏡:“複員人員一律不準帶武器離隊,這是規矩。”

周銀杏大聲叫道:“你們講不講理?我們遇到仇人怎麽辦?你們知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仇人?首長,你知道我們帶了多少槍過來?還有這些馬。”

6

眼鏡首長道:“你講的這些我都聽說過。規矩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何成方圓?發路費。給他們留下八匹馬。”抓起桌上的帽子,轉身就走。

周銀杏尖叫道:“這不公平!還我們槍——”

楊開泰嗬斥道:“夠了!扶龍排長上馬——走人。”

張世傑要去攔眼鏡首長,被趙九思一把抓住了。

張世傑憤憤道:“這確實不公平!沒有槍,他們隻有死路一條。”

趙九思道:“想別的辦法。你有槍。”

楊開泰上了馬喊一聲:“紫雲——哥是死是活,你不用管。你好自為之吧。”

八個人騎馬走了。

張世傑瘋了似的跑回自己的住地,逼自己的夥計們把外套脫下來八套,帶了十來條長短槍和高連升、劉金聲等人策馬追去。趙九思和楊紫雲隨後也騎馬追了過去。

楊開泰等人為了拿走出金竹溝的通行證耽誤了一會兒,八個人趕到穀口哨卡時,張世傑和高連升、劉金聲已經在哨卡外等著了。

張世傑把長短槍一支一支扔過去:“啥也別說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楊大哥,你損失的槍和馬匹,我賠。”

周銀杏接道:“人呢?你賠嗎?”舉槍就朝張世傑射擊。

高連升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周銀杏撲下白馬。子彈從張世傑的頭頂飛過。新四軍的哨兵舉槍對準了周銀杏。

楊紫雲在後麵驚呼一聲:“世傑——”

楊開泰跳下馬,抬手扇了周銀杏一耳光:“你真渾——你給我滾!”

周銀杏不依不饒道:“張世傑,你把大哥毀了,你把我們都毀了——小姐,這個人太陰險,你別理他——”

楊紫雲冷冷地看著周銀杏:“你給我記著,張世傑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我要你周銀杏償命!”

張世傑笑道:“別嚇著她,她才多大?連升,放開她。哨兵,把你們的家夥收起來。有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頭在大哥身邊,我放心了。”掏出一把小手槍遞給周銀杏,“這把勃朗寧也給你。我喜歡看你使雙槍。”

周銀杏號啕大哭:“完了,啥都沒了——幾百人,幾百條槍,都沒了。”

楊開泰吼道:“哭個屁!要不了多久,啥都會有的。”

趙九思接道:“把衣服換上吧。這事兒,我和世傑都沒想到……”

楊開泰上馬瞪了趙九思一眼:“你也不是啥好鳥!上馬。”

張世傑道:“大哥,來日方長。鎮海兄弟的娘由我來養——”

楊開泰突然大笑起來:“不勞你大駕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對得起紫雲,你隻是我的妹夫。你對不起紫雲,我殺了你。別給我扯什麽兄弟。走——”

八個人拎著一捆衣服進了山穀。

張世傑朝山穀大喊:“大哥——你永遠是我的大哥——”

因武漢戰場局勢已變,金竹溝的新四軍決定馬上到敵後開辟新的根據地。這樣,姚思忠接張若虹過來見麵的想法就落空了。張世傑安慰姚思忠一番,馬上去找楊紫雲。

隊伍已經準備集合。兩天前還在憧憬並肩殺敵的一對情侶為著各自不同的秘密使命,隻能分別了。兩人在村口的一棵古槐下麵對麵站著,深情地注視著對方,久久不說一句話。楊紫雲伸手拉起張世傑的右手,送到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張世傑笑著,愛憐地撫摸著楊紫雲烏黑的秀發。太陽就要落山,夕陽把這對相知相愛的戀人和那槐樹照得憂傷而美麗。

楊紫雲把張世傑的衣袖朝上一挽,低頭在張世傑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張世傑痛得大叫一聲,想掙脫。楊紫雲死死抓住張世傑的手,看著有幾個紅點從米粒大的牙痕中長出來,越長越大。楊紫雲把右手的食指伸到嘴裏,狠勁一咬,食指上流出了鮮血。然後,她把流血的手指懸在張世傑的手腕上方,幾滴鮮血滴在張世傑手腕上的牙痕裏,與張世傑的血溶在一起。楊紫雲用舌頭把血舔了一口,抬頭時已是滿臉眼淚。她把張世傑的手腕送到張世傑的嘴邊,張世傑低頭把血舔幹淨了。

7

楊紫雲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喝過我的血,我也喝了你的血。活著,你要活著,我要活著,你我都要活著!”

張世傑點點頭:“活著,一定活著。”

楊紫雲道:“我等你,永遠等你。”說著在張世傑臉上親一口。

張世傑的左臉頰上多了一個血唇印子。

這一幕把跑出村口的朱國柱看呆了。

張世傑喊道:“國柱——你過來……”

楊紫雲問:“是不是集合了?”

朱國柱囁嚅著:“快了,我看你的東西沒收拾……世傑哥,要不,你再去找找首長。”

張世傑大大咧咧地說:“熱臉親人涼屁股的事,我決不做第二次。紫雲,你去收拾吧。國柱,你等一下。”

朱國柱等了半天,不見張世傑開口,小聲說:“世傑哥,你要交代什麽,快說吧,我的東西也沒收拾呢。”

張世傑看看朱國柱,摸摸朱國柱的軍裝:“狗日的,你說這叫啥事兒?你小子怎麽會穿上這身軍裝呢?我又不能勸紫雲脫了這身軍裝跟我回太平鎮。真他媽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我操他奶奶的……”

朱國柱笑著說:“你是擔心紫雲吧?你擔心什麽呢?她愛你你不知道?”

張世傑道:“我當然知道。國柱,我給你交代個任務……”

朱國柱緊接道:“放心吧,我會照顧紫雲的。你呢,得空了也幫我照顧照顧郭冰雪。”

張世傑捂著肚子笑了起來:“你這個書呆子,瞎說啥呢!你幫我盯住點紫雲周圍的人,看到有壞人要欺負她,你一定要給我寫信。郭冰雪這邊,我也幫你看著點。”

朱國柱說:“你不用看,她愛跟誰跟誰,我一點都不愛她。她也不愛我。其實,冰雪挺喜歡你的。世傑哥,要說漂亮,冰雪似乎還更勝一籌。你看,新四軍不要你,紫雲她又……咱們倆換一換未婚妻……”

張世傑正色道:“放屁!兄弟,你可千萬別愛上紫雲。你要這麽幹,我擰斷你的脖子。傻話連篇,你啥都不懂!”

朱國柱隻好裝傻,敷衍幾句後,走了。

當天晚上,楊紫雲跟著東征的隊伍走了。張世傑感到心中難以名狀的空虛,騎著馬,尾隨隊伍走了大半夜。

按照晚飯時的約定,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帶著自己的人回太平鎮。可高連升和劉金聲他們在打麥場等了很久,不見張世傑的影子,十幾個人心裏都發毛了。二少爺會不會丟下他們不管,自己參加新四軍呢?高連升和劉金聲都是苦孩子,自小都在張府生活,高連升還被李玉潔認了幹兒子。離開張世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他們連想都沒想過。十八個人恓惶地蹲在打麥場上,一言不發。

趙九思和曹鎮河騎馬過來了,眾人忙站起來。

趙九思疑惑地問:“世傑少爺呢?”

高連升抬頭答道:“我們也在等他。昨晚他說煩得慌,想出去遛遛……趙先生,二少爺他會不會跟著隊伍走了?”

趙九思道:“不可能。”

大家正說著,張世傑騎著棗紅馬過來了。

趙九思撥馬圍著棗紅馬轉了一圈,朗聲大笑:“二少爺還真是個情種啊!瞧這一身露水,看樣子這一夜你根本沒睡。”

張世傑不搭理趙九思:“你們都上馬,回太平鎮。”

趙九思嘿嘿笑著:“一萬多大洋買的貨沒了,老掌櫃、老太太那裏,你如何交代?”

張世傑瞪一眼趙九思:“你這叫狗屁朋友!關鍵時候,你替我說話了嗎?我怎麽交代,不關你的事。趙老板,我對得起你,你要記著!”

8

劉金聲嘟囔一句:“不就是開槍打兩隻鳥嗎?人不要人,貨收了也不給錢。這叫啥規矩?”

趙九思把布袋朝地上一扔:“鎮河,給他們看看是什麽。”

劉金聲和高連升過去把布袋打開,一個布袋裏裝的是銀元,一個布袋裝的是四支手槍、兩支長槍。

高連升抬頭問:“新四軍給的?”

趙九思道:“二少爺,別怨我。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一萬大洋,是人家新四軍給的貨錢。總不能讓你二少爺賠了夫人又折兵吧?世傑,女兵是寶貝,紫雲不會出什麽危險的。咱們倆的合作才開頭,別動不動就給我甩臉子看。好歹,我還當過你兩年老師,給我個麵子嘛。男兒有淚不輕彈,振作一點。”

張世傑大聲回道:“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趙老師!該幹啥你幹啥去。把東西帶上,去泌陽進貨。”

趙九思甩一句:“好好當你的二少爺。後會有期。”

多年以後,張世傑才明白:這次金竹溝之行是他人生道路的一個分水嶺。在這個分水嶺上,矗立著他此生真愛的墓碑,也是紀念碑。

郭冰雪拎著鐵錘砸楊家門鎖的時候,還不能確認張世傑是否真的帶著楊紫雲去投奔新四軍了。看到楊紫雲房間裏已無女孩子用的東西後,郭冰雪才知道自己暗戀好幾年的張世傑這回真的是帶著心愛的女人遠走高飛了。告訴郭冰雪消息的人隻是說朱國柱跟著張世傑和楊紫雲去了金竹溝,朱國柱和楊紫雲私奔是她急中生智編出來的。她希望能把太平鎮朱、張兩家都驚動了,借助於這兩個家族的力量,阻止張世傑離開南陽,以防從她的視野裏徹底消失。

在太平鎮刮起一場風雪之後,郭冰雪一個人跑到鎮子南邊的淮河邊上。淮河共有三十八條源頭,流經太平鎮的淮河就匯集了三十八條淮源,其中包括源自六盤穀水位最高的正源。這裏正是山穀和平地交會處,蜿蜒的淮河匯集了各個山頭的精華,河水清澈,河岸俊秀,如妙齡少女一樣婀娜美麗、溫柔恬靜,一點想象不出它到了下遊之後,竟會變得那般喜怒無常,經常禍害人間。

此時的淮河已進入秋季,正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時候。河水瀲灩發光,河岸上開滿野花,小草和樹葉已從翠綠變成成熟的濃綠,空氣清新得吸一口都有飄飄欲仙的感覺。郭冰雪站在岸邊,看看不遠處太平鎮小學那個寬闊的操場,那裏曾經是張世傑領著他的弟兄們練武的地方,這些身影如今都消失了,有的也許永遠不再回來。郭冰雪心頭一陣發緊,如果這一生再也看不見張世傑的身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郭冰雪決定采取進一步行動,把戰火燒到遠在二百裏外的金竹溝。主意已定,她朝太平鎮跑去。

朱家老掌櫃朱照鄰從新野大兒子朱國棟那裏回到家,一聽郭冰雪打上門來鬧事,驚得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半天說不出話。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朱照鄰這次去新野,商議的事情就是盡快讓老三國柱和郭冰雪成親。上校團長像牛毛一樣多,朱家的羽翼離豐滿還差十萬八千裏。這件事情必須小心處置。

茶喝三道,煙抽兩鍋,下人來報:郭小姐已回到她的專用房間了。朱照鄰眼睛一亮,從煙**爬起來:“太太呢?快請太太。”

不一會兒,朱照鄰帶著朱太太一起走進郭冰雪的閨房。朱照鄰還不到六十歲,白胖,富態,厚厚的眼皮遮住了眼睛裏的光亮,兩隻手總是下意識地做出撥打算盤的動作。朱太太不到五十歲,身材消瘦,眉眼依稀和郭冰雪相似,隻是皮膚沒了光澤,臉色蠟黃。朱照鄰在沙發上坐下,說:“小雪,我剛從你大表哥那兒回來,我們想趁早把你和國柱的事兒辦了。鬼子一時半會兒又趕不走,國柱這學不上也罷。結了婚,你們住南陽住太平鎮都行。你回去給你爸說說,給國柱在南陽謀個差,整天閑著,肯定惹是生非。”

9

郭冰雪笑了起來:“真有意思,結婚沒新郎怎麽結?無風不起浪啊,姑父。”

朱照鄰道:“三天。三天後,我帶著國柱去南陽,商量你們的婚事。”

郭冰雪冷笑一聲:“我要去問問國柱,他要心裏沒我,還結什麽婚?請你們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出遠門。”

朱太太擔憂道:“你要去哪裏?”

郭冰雪道:“金竹溝。你們也別攔我,攔也攔不住。他們要不在金竹溝,我道歉。請吧。”

朱照鄰知道郭冰雪不是好糊弄的,隻好退了出去,吩咐二兒子派人去金竹溝打聽打聽。

吃了午飯,郭冰雪女扮男裝騎著白馬上路了。

因為路不熟,郭冰雪用了一天兩夜,才摸進金竹溝。

金竹溝隻剩下一些傷員和留守人員。吳參謀叫張世傑刺斷了肋骨,沒法跟大部隊東征,隻好留下來一邊養傷一邊管理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員,心情鬱悶至極。一大早,吳參謀就讓兩個戰士扶他出來曬太陽。

郭冰雪牽著馬一瘸一拐走進了新四軍駐地。這裏異常安靜,沒有歌聲,沒有訓練的喊殺聲,也沒見穿著灰軍裝的隊伍在街頭巷尾走過。當她懷疑是不是走錯地方的時候,兩個持槍的哨兵攔住了她,問她來幹什麽。郭冰雪從小看著官場應酬長大的,知道怎樣辦事效率最高,當即就說要找管事的官,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哨兵把她帶到一排房子前,交給了正在曬太陽的吳參謀。

吳參謀手放在腹部,懶洋洋地問道:“你有什麽事?”

郭冰雪笑問道:“首長,我打聽一個人,太平鎮的張世傑來沒來過這裏?”

吳參謀想坐直身體,隻動了一下,嘴裏就吸著涼氣:“你是他家的夥計?”

郭冰雪忙笑道:“首長好眼力。”

吳參謀道:“你也是來參軍的吧?”

郭冰雪道:“對對對。我們二少爺帶著不少人來投奔新四軍……我跟他們走散了……首長認識我家少爺?”

吳參謀道:“豈止認識。你家少爺真他娘的狠,拚刺刀一個頂八個……”

郭冰雪向前湊幾步:“二少爺他參軍了?”

吳參謀憤然道:“參軍?他別想。看見沒有,他把我的肋骨打斷了,還在這裏開槍打死兩隻鳥。要不是大部隊轉移,我們新四軍和他沒完。他已經帶著他的人回家了。”

郭冰雪一聽張世傑回了家,鼻尖一酸,眼淚唰地流下來:“他沒參軍?”

吳參謀關切地問:“你哭什麽!你受傷了?”

郭冰雪趕快擦擦眼睛:“從馬上摔下來傷了腿和胳膊。我,我有個毛病,餓狠了就流眼淚,我已經一天多沒吃飯了。謝謝首長,我走了。”

吳參謀道:“慢著。剛子,過來,帶這位小兄弟去衛生隊,給他處理一下傷。熱點飯菜給他吃。還有,把他的馬也喂喂。”

吳參謀道:“你說的是朱國柱和楊紫雲吧?他們都參軍了,他們懂日語,是我們需要的人。他們跟著大部隊轉移了。”

郭冰雪忍不住大叫一聲:“天哪!太棒了!”

這趟金竹溝,來得真是太值了!郭冰雪在金竹溝住了一夜,把張世傑、楊紫雲、朱國柱幾個人這幾天的情況問個門兒清後,騎著白馬踏著朝陽,急匆匆往太平鎮趕。一路上,她都在設想怎樣讓張世傑移情的方案。正在迷迷瞪瞪走著,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響起。沒等郭冰雪弄清那口哨聲來自何方,四個帶槍的男人騎馬從前後兩麵把郭冰雪夾住了。

10

郭冰雪大驚:“幹什麽?你們要幹什麽?”

“幹什麽?看來是個沒出過門的雛兒。”當中的白臉笑道,“老子好久沒開張了,饒你一命。把馬留下,把錢和東西留下,滾!”

郭冰雪鎮靜下來了:“搶劫?”

白臉仰天打了個哈哈:“羅唆什麽?下馬!”

“你們敢!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小孟嚐張世傑,你們認識嗎?那是我哥。讓開!”郭冰雪想用張世傑的名頭嚇嚇人,也想看看張世傑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能幾道通吃。

一個瘦子跳下馬,一把拽下郭冰雪。郭冰雪的帽子掉了,一頭長發露了出來,瘦子叫道:“是個女的?大哥,是個女的——”

郭冰雪尖叫著:“放開我——救命啊——”

白臉也下了馬,伸手托起郭冰雪的臉看:“真好聽,叫吧,叫吧。長得可真俊。”說著在郭冰雪臉上親一口。

郭冰雪掙紮著:“救命啊!救命!”

白臉狂笑一陣:“叫得好聽!晚上上床,可別當啞巴!”

郭冰雪啐了一口:“你不得好死!”

白臉道:“捆上,帶走。小心,別傷著她。大家都有份兒,心疼點。”

郭冰雪淚流滿麵,央求著:“我給你們送錢,行不行?一千大洋?別捆我。要不,兩千大洋?”

“錢也要,人也要。帶走。”白臉獰笑著說。

趁瘦子從腰裏拿繩子的時候,郭冰雪猛地掙脫,狂奔著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白臉獰笑著,撥馬便追。郭冰雪拚足了勁跑著,隻聽著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那個白臉男人的獰笑聲越來越響。她把心一橫,朝著一塊石頭衝去,打算碰死在石頭上。

這時,隻聽幾聲槍響,撲通一聲,白臉男人從馬上摔下來。郭冰雪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隻見一個穿著灰色軍裝的女孩翻身下馬,踩住白臉的胸口:“老白臉,日子過得不錯呀!”

白臉臉都綠了:“銀杏小姐,饒命。”

郭冰雪看看周圍,另外三個追她的土匪也已經被擊斃,但又多了六七個拿著槍的男人,正在搜那幾個人的屍體,看來這也是道上的人,不禁覺得頭暈眼花,兩條腿直打哆嗦。

一個滿臉長著鐵青色胡碴的高挑人下馬走到郭冰雪跟前:“好麵熟,姑娘,你叫什麽?”

郭冰雪遲疑地問:“你是楊——楊開泰?”

幾年前楊開泰剛從東北回來,去南陽女中看楊紫雲,曾經見過郭冰雪一麵。那個時候,他留著滿臉的大胡子。

楊開泰點點頭:“想起來了,你是郭小姐,郭冰雪。幾年沒見,長成大姑娘了。”

確定了楊開泰的身份,郭冰雪兩腿一軟,暈倒在地上。

楊開泰忙扶起郭冰雪,叫道:“郭小姐,郭小姐,你怎麽了?”

周銀杏聽見楊開泰的叫聲,立馬走了過來:“她剛才跑得跟兔子似的,這會兒一鬆勁兒,這種嬌小姐,一遇這事兒,不暈倒才怪呢。大哥,把她交給我。”

楊開泰把郭冰雪抱起來:“你抱不動她。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把我的馬牽過來。”

周銀杏把楊開泰的馬牽過來,楊開泰先把郭冰雪放在馬上,自己也上了馬,把郭冰雪摟在懷裏。

周銀杏見此情景,心中覺得堵得慌,就大聲叫道:“搜完沒有?別磨磨蹭蹭,快上馬。”

馬蹄的震動讓郭冰雪醒了過來,恍惚中覺得自己好像靠在一個人身上,被一種陌生的、男性的氣味包圍著。她睜開眼睛扭過頭去,正好看到楊開泰關切的眼神,臉一紅,掙脫著要下馬。

11

楊開泰微微一笑:“郭小姐,你醒了。”拉住馬韁繩,跳下馬,扶著郭冰雪,“來,我扶你下馬。”隨手把一個水壺遞過來,“喝點水吧。”

郭冰雪喝了幾口水:“謝謝你救了我。你……你們不是當新四軍了嗎?怎麽……”

楊開泰不願細說,支應道:“草莽野漢,受不了那個拘束。你怎麽一個人在山裏轉?”

郭冰雪也不願講實話,遮掩著:“我……我閑來無聊,隨便出來轉轉,誰知道迷路了。”

楊開泰關切地看著郭冰雪:“這裏太危險了,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

郭冰雪說了實話:“我要去太平鎮。楊大哥,你不在新四軍待了,是不是也要回太平鎮?”

楊開泰沉吟了一會兒:“太平鎮早就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要回去,你那幾個表哥還不把我給……這樣吧,我把你送到去太平鎮的官道上,那裏就沒土匪了。”

周銀杏突然間撲倒在地,用耳朵緊貼地麵聽了一會兒,跳起來喊:“大哥,是個商隊,十五到二十匹馬。還有一袋煙的路,幹吧!”

周銀杏接道:“人總得吃飯吧?大哥,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不幹,咱們這幾個人,早晚是個死!”

楊開泰看看山穀的地形:“幹了!記著,不要傷人性命。銀杏,你不參加,郭小姐歸你保護。郭小姐,我本來就是土匪。銀杏,快去。”

周銀杏極不情願地拉著郭冰雪躲了起來。楊開泰和另外七個人分兩組占領了山穀兩邊的有利地形。

馱著貨物的馬隊慢慢進入深穀。走在前麵探路的高連升看到大青石旁老白臉的屍體,大喊一聲:“抄家夥!”

訓練有素的夥計們掏出槍,迅速分成戰鬥小組和掩護小組。張世傑下了馬,蹲在老白臉的屍體旁看了一會兒,撿起一個黃澄澄的子彈殼。

高連升驚道:“勃朗寧?這槍可不常見。”

張世傑站起來:“八成是楊大哥他們。沒事了,繼續走。”

郭冰雪從大石頭後麵大聲喊:“世傑——危險——有埋伏——張世傑——”

這突然的喊聲驚得張世傑的人都下馬趴在路兩邊。

楊開泰邊喊邊走到路上:“張二少爺,我是楊開泰,我們來這裏清理門戶。”

張世傑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和楊開泰再次相遇,跑向楊開泰:“大哥——”

楊開泰指著郭冰雪說:“老白臉正在搶她,我們……她要回太平鎮,交給你了。上馬,回太白頂。”

張世傑急忙過去抓住楊開泰的馬韁:“大哥,談談行嗎?紫雲已經去了前線,你再上山……”

“放手!”楊開泰翻身上馬,“誰說上了山就不能打鬼子了?扯淡!沒什麽好談的。走。”

八匹馬刹那間就跑得無影無蹤。

郭冰雪笑吟吟地仔細看著張世傑:“虧得你手癢,在金竹溝傷了一個人,殺了兩隻鳥。要不,你也參加了新四軍,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張世傑苦笑一下:“你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奶奶,你竟敢女扮男裝一個人獨闖金竹溝?還弄個全身而退。牽上你的馬,走吧。金聲,你負責保護郭小姐。還有七八十裏,她要是出了事,可不得了。”

郭冰雪上馬歎了一聲:“沒辦法,太平鎮都鬧翻了天。說朱家的老三把張家老二沒過門的媳婦拐跑了。又說,張家老二氣不過,帶著手槍隊去追殺這一對狗男女。你說,我一聽出了這種稀罕事,還能坐得住?朱國柱是跟你沒法比,可他總還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吧?我不該追過來看個究竟?”

張世傑瞪一眼郭冰雪:“編吧。十句話沒兩句是真的。這都三年了,就沒聽你在我麵前說過一句他們的好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郭冰雪幽幽地說:“我想幹什麽你知道。我是不是編排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你回太平鎮就知道了。哎,世傑,你也太自信了吧?你敢讓紫雲跟朱國柱一起混?”

郭冰雪銀鈴般的笑聲頓時撐滿了整條山穀:“首先他們倆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朱國柱連我的手都沒拉過,可他不是個太監呀。難道你是個睜眼瞎?看不出他喜歡的是你家紫雲?”

高連升聽不過了,接道:“郭小姐,說這些你不覺得太過分嗎?”

郭冰雪白了高連升一眼:“講點規矩行不?主仆分不清,你還混什麽?你就不怕萬一我成了你家的二少奶奶,我會把你的臭嘴縫起來?”

張世傑笑著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們讓參議員的千金說個夠。小雪……”

郭冰雪驚訝地看著張世傑:“你叫我什麽?再叫一遍?你是不是覺著我也挺可愛的?世傑,你是個複雜的男人,不是個癡情男人。我跟楊紫雲風格不同……”

張世傑打斷道:“夠了!你的直白真讓人受不了!”一拍馬背躥了出去。

郭冰雪不依不饒:“朱國柱要是沒愛上楊紫雲,我這郭字倒著寫。張世傑,你太慣著你那小愛人了。讓她一個人參軍,是步臭棋,臭不可聞!”

張世傑跑出一箭之地,郭冰雪的話還是字字誅心。他真的不想考慮自己和楊紫雲關係的另一種可能性,自從加入共產黨,他隻想保存愛情這一份私有財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