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張世傑二十三歲生日這一天,得到了徐州淪陷的消息。沒過幾天他又得到了國民黨軍隊為阻日軍西犯炸開黃河花園口大堤的消息。張世傑決定再一次掌控自己的命運,帶領精心挑選的十八個弟兄和因戰爭爆發回鄉避難的未婚妻楊紫雲一起到金竹溝參加新四軍,到真正的前線與凶惡的日本鬼子作戰。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三十幾匹馬行走在桐柏山區的官道上,二十個年輕騎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張神采飛揚的年輕的臉。整個隊伍分成三部分:前麵幾匹馬由一個身材結實的人帶領,每人腰間都別著雙槍,擔任開路和警戒任務;中間十匹馬馱了滿滿的貨物,由一個麵相老成的人負責;最後麵幾匹馬由一個瘦瘦高高的人領著,負責殿後。隊伍中間夾著並肩而行的一紅一白兩匹馬,紅馬上坐著這支隊伍中唯一的女性。她戴著寬簷草帽,穿著淺藍色上衣和米色長褲,有一張清純秀雅的臉,細長的眼睛黑白分明,如秋水一樣明亮沉靜。白馬上的男青年身材挺拔,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英氣逼人,神情氣度沉著老練。他穿著白布上衣,黑布褲子,烏黑濃密的頭發隨著馬的節奏抖動著,明亮有神的眼睛時而掠過整個隊伍,時而和女孩相視而笑。這一對金童玉女就是不知人生挫折為何物的張世傑和他自己選定的未婚妻——因戰亂從燕京大學輟學的學生楊紫雲。

馬蹄疾馳,群山綠樹快速向身後滑去。想到就要浮出水麵,在共產黨自己的隊伍裏,帶著最親密的弟兄和最心愛的女人並肩到前線殺鬼子,張世傑心中頓生豪情。剛想扯開嗓子唱幾句,一匹棗紅馬躥到他身邊。負責殿後的高連升先看了楊紫雲一眼,壓低聲音說道:“二哥,朱國柱也跟來了。這小子是從哪兒得到的風聲?”不等張世傑回答,楊紫雲在一旁接道:“是我告訴他的。”

張世傑扭頭看了幾眼,隻見隊伍後麵多了一匹白馬。馬是好馬,高大結實,反襯出馬上那個戴著眼鏡和大草帽的年輕人的文弱。高連升也回頭看了幾眼:“看他那副打扮,穿著綢子衣服,到不了金竹溝,屁股上一準兒磨出幾個洞來。還戴個大草帽,像個娘兒們。二哥,你發個話,我保證讓他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張世傑問楊紫雲:“他知不知道咱們要去哪兒?去幹什麽?”

楊紫雲扭臉看著張世傑:“我隻說要去前線打鬼子。不過,他應該能猜得到。”

高連升見張世傑沒回答,眼珠子轉了幾轉,說道:“朱家的人一向看不上共產黨,朱國柱不可能真心想參加新四軍。二嫂,你看我是不是把他勸回去?”

楊紫雲白了高連升一眼:“亂叫什麽!誰是你二嫂?朱國柱要是不想參加新四軍,就不會跟我們走。他和朱家的人不一樣。”

高連升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朱老爺那隻老狐狸,還能生出一隻老虎來?朱老大長年不在家不好說他,老二朱國梁的德行我們可看多了。這朱老三就算在北平讀過幾天大學,能好到天上去?”

張世傑正聽得受用,眼角餘光瞥見楊紫雲的臉色暗了下來,忙表態說:“連升,雞窩裏興許能飛出個鳳凰來。朱國柱已經跟來了,就一起去吧。抗日救國,人人有責。新四軍很歡迎知識分子,就衝朱國柱臉上那兩個瓶底樣的眼鏡片兒,沒準兒會讓他留下搞個宣傳什麽的。”

2

高連升不再糾纏朱國柱的事,改口說道:“二哥,我們一參軍,肯定能被編到主力部隊吧?”目光掃了掃前麵幾匹馬上的貨物,“衝我們帶的見麵禮,還有這些夥計,怎麽也該給你個排長幹幹。”

張世傑心裏哼了一聲。排長?如果三年前他隨長征的紅軍去了陝西,現在說不定已經當團長了,正在八路軍的隊伍裏和鬼子麵對麵拚刺刀呢!在他豐富的想象裏,如果殺一個鬼子割一隻耳朵,把那耳朵穿成串,這一串鬼子耳朵恐怕已經和晾在房簷下新編的蒜頭一樣長了。這時候的張世傑,根本沒把鐵蹄已經踏遍大半個中國的日本鬼子放在眼裏。一時間,他有一種衝動,想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高連升和楊紫雲。但他馬上想起入黨時的宣誓詞,暗暗告誡自己,要沉得住氣,等穿上了新四軍軍裝,得到上級允許之後,再公布自己的身份不遲。那個時候紫雲該用怎樣驚奇又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呀!自從做了秘密工作,以少掌櫃的身份留在太平鎮之後,考上燕京大學的楊紫雲已經很久沒用崇拜的目光看自己了。很久沒有從美女眼裏看到對英雄的崇拜,張世傑是很失落的。這麽想著的時候,仿佛是有心靈感應,楊紫雲朝他嫣然一笑,仿佛是在說:你終於又幹正經事了!我們又在一起了!你殺第一個鬼子的時候,我一定為你喝彩,一定親手把鬼子耳朵穿起來……張世傑看著這久違的笑容,頓覺豪氣衝天,張口就把楊紫雲教的《義勇軍進行曲》唱了出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一行人翻山越嶺,正覺得酷熱難耐的時候,道路在前麵轉了個彎,繞過一麵山坡,一條清澈的小河出現在麵前。小河彎彎曲曲順著山勢走,在每一個弧形地帶都留下幾根翠竹。再往前走,河岸變得平直,竹子也連成竹林,鬱鬱蔥蔥,和河水相映照,把雜樹叢生的山坡襯托得越發秀美。這一群人自幼在太平鎮秀麗的山水中長大,猛一見到這河、這竹林,竟也覺得眼前一亮。張世傑來過幾次,已經習以為常,但看到楊紫雲眼中的驚喜,也自當是到了一個人間仙境。他做了一個手勢,高連升忙吆喝道:“弟兄們,咱們已經踏入金竹溝的地界了。大家休息一會兒,吃點幹糧洗把臉,收拾打扮打扮,讓金竹溝的人好好看看咱太平鎮的棒小夥兒。”

楊紫雲勒住馬,哧地笑了出來:“高連升,你當你是去相親呀。”一直跟在後麵的朱國柱不知什麽時候已來到楊紫雲身邊,接口說道:“金竹溝和大竹溝有小延安之稱,聽說環境、氣氛特別好。我們一路騎馬,是該洗洗灰塵,精神飽滿地進入金竹溝。紫雲,給,喝水。”他把一個軍用水壺遞給楊紫雲。

楊紫雲擺擺手:“不用了,世傑那兒有。世傑,我們去感受一下金竹溝的河水和太平鎮的淮河水有什麽不同。”

高連升把水壺一把拽過來,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朱三少爺,水壺不錯呀,是中央軍的裝備。我真不明白,你想當兵打鬼子,幹嗎不到老河口找你大哥?有個上校大哥罩著,你肯定升得特別快。”

朱國柱的目光隨著楊紫雲和張世傑移動,不知道張世傑說了一聲什麽,楊紫雲發出一陣低低的卻是清脆的笑聲。朱國柱不由得歎了一口長氣,把高連升遞過來的水壺推過去,說道:“水壺你喜歡,就留著吧。”

人吃過幹糧、馬飲過河水之後,一行人在官道上集合,準備出發。剛清點完人數,隻見一輛牛車吱扭吱扭駛了過來,車上張著葦席篷,篷邊縫著白布,幾個女人、孩子在車裏嚶嚶哭著,車前車後走著幾個青壯年,都陰鬱著臉。可能是看到河邊青青的竹林,也可能是看到道邊這許多人,牛車停了下來。一個中年人從車裏拿出兩根裹著白布的竹竿,兩個年輕人一邊一個把竹竿舉起來,那塊白布就橫在車前,上麵寫著十幾個黑色的大字:“龍鎮海殺人償命,新四軍為民做主。”橫幅一舉,車裏的哭聲驟然大了起來。

3

楊紫雲的目光首先被吸引過去。她一看到“龍鎮海”三個字,頓時驚住了,忙碰碰張世傑:“世傑,你看,好像是我哥那裏出事了。”

張世傑也是臉色一變,忙安慰道:“也許是同名同姓,巧合吧。連升,你過去問問。”

高連升拍馬走近牛車,剛一開口,車中的哭聲又大了一些。那個中年男人表情激動地說著什麽,忽聽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罵了一句:“龍鎮海這個挨千刀的土匪,燒成灰我也認得這混賬王八蛋……”隻見高連升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大洋,遞給中年人,中年人推著不要。

高連升把大洋扔到車上,轉身拍馬過來,神情沮喪地說道:“果真是楊大哥那裏出事了。龍鎮海糟蹋一個姑娘,那姑娘上吊了,家裏人拉著屍首要去金竹溝告狀。”正說著,那牛車又在哭聲中吱吱扭扭走了。

楊紫雲跺著腳說道:“我哥真是糊塗,哪能這樣縱容部下!世傑,快想個辦法。”

張世傑安慰道:“紫雲,你放心,龍鎮海雖說是大哥的結義兄弟,但大哥決不會糊塗到私自把他放了。”看見另外兩個得力助手劉金聲和謝二順走了過來,吩咐說:“二順、金聲,楊大哥那邊出了點事兒,我和連升、紫雲到銀鳳寨看看。順著這條路再走十裏地就到金竹溝了,前麵不遠開始有新四軍的崗哨。連升,把通行證給金聲、二順。到了之後你們去找一個姓宋的參謀,把貨交給他,他會安排你們住下。現在剛過晌午,要是銀鳳寨那邊問題處理得順當,我們晚上就能趕過去。記住,過了第一道崗哨之後,讓弟兄們把家夥收起來,當心走火。”

劉金聲問道:“二少爺,朱國柱怎麽辦?是跟你們走,還是跟我們走?”

楊紫雲說道:“朱國柱一直想參加新四軍,你們把他帶到金竹溝就行了。世傑,咱們快走吧。萬一我哥把龍鎮海放了,可就糟了。”說著,從馬背取下草帽戴上,上了馬揚鞭而去。

三個人沿河回到轉彎處,迎麵來了兩匹馬。高連升眼尖,說道:“二哥,是趙老板。”

說話間,兩匹馬已到近前,對方也認出他們。為首那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叫了一聲:“世傑——”勒馬停住。

他身材魁梧,長著一張國字臉,一雙眼睛眯眯著藏在厚厚的眼皮底下,卻讓人感覺能洞察一切。他叫趙九思,是中共豫南特委地下工作負責人,張世傑的入黨介紹人。他身後的人年輕一些,留著小胡子,既像保鏢,又像賬房先生,是趙九思的助手曹鎮河。寒暄過後,趙九思和張世傑交換了幾個眼神,趙九思問道:“世傑,前幾天見麵,你沒說要來金竹溝做生意啊?”

張世傑說道:“趙先生,你前幾天也沒說要來金竹溝。看來鬼子一打安慶,你也坐不住了。這裏也沒有外人,明說了吧,我不想做生意了,紫雲也沒法讀書了,我們今天來金竹溝,是想參加新四軍。我本來打算一穿上軍裝,就給你捎個信。”

趙九思往遠處看看:“就你們三個?這不像你張世傑的風格,從我認識你,啥時候你身邊都是前呼後擁,熱鬧得很。”

高連升接口道:“趙老板真是趙老板!太平鎮我們這個年齡的棒小夥都跟來了,一共十八條好漢,二哥可是篩了又篩,選了又選。上了前線,我們保證能讓鬼子屁滾尿流,哭爹叫娘。我們還沒到金竹溝,碰到件麻煩事,楊大哥的手下龍鎮海糟蹋女人出了命案,二哥要過去看看。”

4

趙九思的神情一下子緊張起來:“出了命案,你們沒搞錯?”

張世傑回答道:“女方的親屬拉著屍首去金竹溝告狀了。”

趙九思思忖片刻,說道:“那你們趕快去吧。我今天來金竹溝,本來也是……世傑,你來參加新四軍,事先也不通知一下,是不是有點過了?我們一起做的那些生意,你打算如何處置?”

張世傑避開趙九思的目光,拍馬走到路邊:“趙先生,我這次參軍是參定了,有些話,我一穿上軍裝,會向你好好解釋。金聲和二順帶著人在前麵,你多關照他們。你和首長們比較熟,楊大哥的事兒,你要幫忙說句好話。你放心,銀鳳寨肯定會給那姑娘的家人一個交代。我們先走了。”雙腿一夾馬肚子,馬就衝了過去。

趙九思大喊:“我在金竹溝等你——有要緊事——”

金竹溝處在桐柏山和大別山餘脈交界處。由於山脈走向比較複雜,水係也比較複雜,幾乎是一道山一條溪,一條溪一樣景色。流經銀鳳寨的這條小溪又清又淺,遍布雜石,岸邊多是些低矮的灌木,一根竹子也沒有。趟過小溪,一條山路通向一個小小的村寨,道路兩旁的樹木漸漸高大粗壯起來。寨子人家不多,散落在溝邊平地上,都是些破舊的土牆茅屋。東麵山坡上,伸出廟宇的一角,竟是明黃色的琉璃瓦。這座廟,有幾百年的曆史,香火曾經很盛,後來被官府當成圍剿桐柏山和伏牛山土匪的營寨,如今是新四軍豫皖特別大隊的駐地。

張世傑等人在接近寨口時,遇到崗哨。問明身份後,其中一個哨兵就領著三人上山來。問起龍鎮海的事情,那哨兵隻說龍排長酒後亂性,接著就訴苦:“沒有軍餉,又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搶,窩在這麽一個小山寨裏,不憋出火來才怪呢。三當家的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想女人了,逛窯子就是。新四軍裏規矩多,吃喝嫖賭都不讓。也合該出事,三當家的和幾個弟兄喝多了酒,上山打野兔,偏偏那女子正在山上摘野果,就出事了。”

張世傑聽他一口一個三當家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來到寨口,寨門兩旁的寨牆已坍塌多處,用酸棗樹枝蓋著。寨子裏以古廟為中心,左右搭了幾十間簡易的窩棚。廟前一棵古柏樹下,一個人正蹲在地上低著頭抽煙,另一個中等身材穿著新四軍軍服的中年人繞著他轉圈子,不停地說著什麽。哨兵喊了一聲“報告”,中年人轉過身來,扶了扶白淨消瘦的臉上的金絲邊眼鏡,忙迎過來:“世傑,紫雲妹子,你們來得真及時,快幫楊大隊長拿個主意。”

這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便是豫皖特別大隊的副大隊長、張世傑的姐夫姚思忠。半年前,張世傑說服楊開泰和姚思忠,讓接受新四軍的改編,除了公心,也有私心。楊開泰是自己未婚妻的親哥,姚思忠是自己唯一的姐姐選定的丈夫。國難當頭,任由他們占山為王,絕對不行。不把姐夫和未來的大舅哥引向正路,張世傑心有不甘。楊開泰參加過二十九軍長城抗日的戰鬥,手刃過日本兵,可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張世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促成了這次改編,他萬萬想不到隻過了半年時間,會麵臨這樣的困局。直覺告訴他:龍鎮海的事情處理不好,自己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將付諸東流。新四軍是共產黨的軍隊,共產黨在重大問題上是有鐵的原則的。

蹲在地上的楊開泰站了起來。他身材很高,不像高連升那麽單薄。如果不是青色的胡碴和臉頰上的一道傷疤,他的五官就顯得過於清秀。這道長長的刀疤,便是五年前在二十九軍當排長與鬼子拚刺刀時留下的。他的眉頭皺得比張世傑還厲害,在眉心處聳起兩個疙瘩,手裏夾著一根燃著的紙煙,向前走了兩步,說道:“你們來了。”

5

楊紫雲小跑幾步,問道:“哥,龍鎮海呢?你沒把他放了吧?”

姚思忠忙說道:“紫雲妹子,龍鎮海色膽包天,犯下大錯,就算我們還在山上,也要治罪。我們如今是新四軍,更知道規矩的重要。你放心,關著呢,這不,我正和你哥商量怎麽處理他。殺,下不了手;不殺,上下都沒法交代。”

楊紫雲把楊開泰手中的煙奪過來,扔到地上,踩了幾腳:“哥,你們有今天,容易嗎?為什麽不知道珍惜!國難當頭,我多麽希望你們能改掉那些土匪惡習,變成一支真正的抗日隊伍!”

姚思忠說道:“紫雲妹子,別怪你哥。怪隻怪政府有私心,不把新四軍當回事兒。吃穿、軍餉,國民政府都不管,你說……實話說,要不是為了掙個好出身,為了打日本,還真不如當土匪自在,缺吃少穿,連結婚也有一堆條件……”

“說這些沒用。”張世傑打斷了姚思忠的牢騷話,“人命關天,不管你們是什麽身份,逼死人總要有個說法。龍鎮海也算一條漢子,他準備給個什麽說法?”

楊開泰道:“酒醒後,他讓人把自己捆了起來,在這大殿前跪了一夜。他說了,要殺要剮隨我。”

姚思忠一咬牙說道:“龍鎮海不能殺。他是從二十九軍就追隨你的生死兄弟。你們一起打過鬼子,一起受過軍隊派係爭鬥的苦。你們相互都是救命恩人。你大義滅親,提著龍鎮海的腦袋去金竹溝認罪,這件事是可以擺平,可是,三百多跟隨你的弟兄們會怎麽看?可不殺吧,真沒法穿新四軍這身行頭了。世傑呀,你別嫌我羅唆。你做中人把我們幾百人引到這條道上,有點考慮不周。你看看,鬼子鬼子擋不住,國軍又不把新四軍當盤菜,活著都難。我們答應給弟兄們的軍餉,從來沒個準頭。困在這彈丸之地,吃飯都成問題,不與民爭食,隻有餓死一條路。我們有人有槍,還怕混不到一碗飯嗎?開泰兄弟,你拿個大主意吧。”

楊紫雲急了:“哥,你可要想清楚。投奔蔣介石,沒你什麽好果子吃。”

姚思忠忙說:“西北軍如今都聽老蔣的。”

張世傑冷笑一聲:“姐夫,有奶便是娘,那不是人,是畜生。這件事情還有別的辦法。”

楊開泰急問:“什麽辦法?”

張世傑自信地說:“我不相信活人能叫尿憋死。受害人家裏已經去告狀了,這事兒拖不得。楊大哥,這事兒我幫你辦吧。放心,我不會讓你落個手刃生死兄弟的惡名。”

楊開泰道:“好吧。我知道你辦法多。”

姚思忠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張世傑:“世傑,說說你的辦法,讓我長長見識。”

張世傑沒正麵回答:“楊大哥,備幾個菜,一壇好酒。”

楊開泰朝大殿那邊喊:“銀杏,你過來。”

一個十六七歲、身材瘦高、濃眉杏眼的小姑娘應聲跑了過來:“大哥,什麽事?喲嗬,張二少爺,你說說你給我們引的什麽路?”

楊紫雲皺皺眉頭:“哥,這就是你們老連長的妹妹吧?你該教她學點規矩。”

周銀杏立馬換一張真誠的臉:“是紫雲姐姐吧?你教導的是。張二少爺,你吩咐吧。”

楊開泰道:“你去交代一下,備八個菜,四熱四涼,一壇陳年杜康。”

周銀杏答應一聲跑走了。

半個小時後,張世傑帶著酒菜進了關押龍鎮海的房間,此時已是黃昏。

張世傑站在門口對外麵說:“這是我和龍中隊長之間的事,你們都不能瞎摻和。”走到桌子一邊坐下,倒了兩碗酒:“龍大哥,我陪你喝兩碗。”

6

龍鎮海冷笑著看著張世傑:“大哥讓你來處置我?你算哪把夜壺?就為一個女人,新四軍就要殺了我?”

張世傑笑道:“我與新四軍沒關係。這酒裏沒毒。坐下吧。我隻想跟你聊聊。”

龍鎮海大馬金刀坐到張世傑的對麵。昏暗的房間裏點著油燈,油燈的火苗一躥一躥,弄得整個房間十分神秘。

龍鎮海挑釁地說:“姓張的,劃個道道吧。”

張世傑端起酒碗:“鎮海兄,這一碗酒,我敬你,以表達我對你這個抗日勇士的敬意。如果中國每個當兵的,都像你一樣,能殺死六個日本鬼子,小日本早完了。”端起大碗一飲而盡。

龍鎮海突然怪笑起來,笑得淚流滿麵:“五個半,第六個是我和排長大哥一起殺死的。說吧,準備怎麽處置我?”

張世傑也笑了起來:“鬼子半條小命的戰功,你都能記住是誰的。丁是丁,卯是卯,世傑十分佩服。你是抗日英雄,犯了錯依然是大英雄,我們誰都無權處置你。”說著把自己的二十響駁殼槍掏出來放到龍鎮海麵前的桌麵上,“鎮海兄,一命抵一命。二十年後,你還是大英雄。”

龍鎮海怔了怔:“你讓我自裁?”

張世傑點點頭:“這樣最好。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龍鎮海突然拿起槍,把槍口對住張世傑的腦門:“我要是不想死呢?有這把二十響,你們誰能攔住我?那天我喝醉了,你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

楊紫雲喊一聲“世傑”,闖了進來,一看這陣勢,驚得目瞪口呆。

楊開泰等人也闖了進來。高連升等人都用槍指住龍鎮海的腦袋。

楊開泰大叫:“鎮海,你敢——”

張世傑用力一拍桌子:“出去!都出去!這是我跟龍鎮海的事!他要殺了我,你們誰也不要攔他,讓他帶著我這把槍替我殺鬼子。出去!都出去!”

幾個人都退了出去。

龍鎮海獰笑幾聲:“你看走眼了,張世傑!我龍鎮海罪不該死!!”

張世傑道:“那隻有我死了。你們走上這條道,是我引的路。你要還是土匪,別說糟蹋一個黃花閨女,就是糟蹋十個,誰也拿你沒辦法。現在不同了,你已經當了新四軍,你必須為你犯下的命案負責。大哥和你的弟兄們不忍心殺你,這你都看見了。我沒有資格殺你。可是,你不死,你的幾百兄弟都會因你背上罵名。姑娘的家人已經去金竹溝告狀了。你可以殺了我,我也算解脫了。”

龍鎮海把槍口頂在餐桌上:“你他媽的是真不怕死。”

張世傑端起酒碗喝一口:“不!我怕死!我隻是不怕負責任。你穿上這身軍裝,與我有關。我死在你的槍下,證明我有眼無珠,錯看了一個龍鎮海……”

“世傑兄弟,別說了。”龍鎮海抱著半壇子酒狂飲一陣,把酒壇子摔到地上,“下輩子我還跟你做朋友。謝謝你的送行酒。謝謝你給我這個有麵子的死法。我死後,求兄弟你照顧好我老娘,給她老人家送終。”他拎著槍轉身朝屋外走,“大哥,弟兄們——鎮海給你們丟臉了!我給新四軍抹黑了!殺人償命,我償這個命!弟兄們,跟著新四軍好好殺鬼子吧!我先走一步了。”而後把槍扔給張世傑,“殺鬼子的子彈奇缺,能省一顆是一顆吧。”彎腰從綁腿處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脖子抹了過去。

一股鮮血飛濺出一道弧線,灑在了地上。

張世傑緊張的神經一鬆弛,隻覺渾身發軟,身子貼牆溜在了地上,引得楊紫雲又是一陣叫喊。

7

張世傑強撐著站起來,過去跪在地上抱起血人龍鎮海:“鎮海兄弟,從今以後,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楊大哥,姐夫,不要做牆頭草!”

一個傳令兵跑過來報告:“大隊長,支隊命令你們明天一早帶手槍排到金竹溝。”

以命相賭,竟把危局給解了,這給張世傑又平添了幾分自信。自信歸自信,但畢竟自己逼死了一個人,心裏難受是難免的。這一晚,張世傑又喝了幾大碗酒,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張世傑酒醒時己日上三竿,楊開泰和姚思忠早帶手槍排去了金竹溝。張世傑、楊紫雲和高連升匆匆吃了幾口飯,也往金竹溝趕。出了銀鳳寨沒多遠,他們遇到了新四軍的大隊人馬。

張世傑並沒有意識到,從這一天起,他再也無法牢牢掌控自己的命運了。

事情遠比張世傑想的要凶險複雜得多。

張世傑他們在銀鳳寨外遇到的大隊新四軍正在執行一項特殊任務:用武力迫使特種大隊解除武裝,對這樣一支部隊進行再整編。

趙九思在路上得知特種大隊出事的消息後,匆忙趕到金竹溝。他直接去找負責領導地下鬥爭的一位首長問情況,首長告訴了他已經作出的幾個決定。

趙九思感到此事重大,直言道:“武力整編楊開泰的特種大隊,並非上策。楊開泰手下有很多是西北軍的舊部,對老蔣他們很不滿,他們需要的是信任。當然,這支部隊紀律性比較差,是需要大力整治。首長,您看這樣行不行?給我和世傑同誌一個機會,派我們倆去特種大隊,改造好這支部隊。世傑同誌聽說龍鎮海的事情後,已經去了銀鳳寨。首長,我們東征,需要能打仗、打硬仗的部隊。”

首長笑了笑道:“你的這個要求,省委和軍事部無法滿足。部隊要東進豫皖蘇地區對日作戰,必須保持純潔性。主力東進到敵後發展,並不是要徹底放棄金竹溝根據地,更不會放棄整個桐柏地區。所以,你不能和主力一起轉移,要留下來。你的新職務是桐柏特委副書記兼桐柏山遊擊隊大隊長。”

趙九思驚訝地發出一聲“啊——”

首長道:“這副擔子很重,我的這些大將中,也隻有你能挑得動。”

趙九思陰陽怪氣道:“首長太抬舉我了。”

首長道:“這是省委和軍事部的決定,執行吧,九思同誌。”

趙九思道:“是。”

首長換了個語氣說:“九思啊,整個桐柏地區的重要性,你應該知道。桐柏山一線的陣地,一個也不能丟。河南的十幾所大學遷至宛西後,你建立的以太平鎮為核心的地下通道,戰略地位更加突出。南陽,如今成了整個河南省的人才庫。再者,這裏橫跨第一、第五兩個戰區,大後方的人才想到我們的根據地,多半也要走這條線。你的主要責任就是確保這個地下通道的暢通。”

趙九思道:“這麽說,張世傑也不能浮出水麵,參加新四軍了?可我已經答應他了。而且,他的人也已經來了,還帶了很多武器。”

首長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張世傑必須留在太平鎮。我已經得到報告,說他這次搞的槍大半都是美國貨、德國貨,不容易呀。他參加主力,頂多給他帶一個營。我們不缺營長!我們不能沒有這個交通站站長、人才運輸隊隊長!”

趙九思心裏暗暗叫苦,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一想到楊開泰那個手槍排,趙九思連早飯都沒吃,在按預定計劃解除手槍排武裝的大院外麵找個藏身之處,準備在萬一有事時,出去當個說客。

8

楊開泰、姚思忠帶著手槍排走近那個大院門口,前麵已有幾個新四軍幹部和戰士在門**出了自己的槍。

周銀杏一看這陣勢,眼珠子朝四下一轉,說:“大哥,沒聽說開會不準帶槍啊。你看那幾個地方……有點怪。”

一個參謀迎過來道:“楊隊長、姚隊長,辛苦了。把槍留下吧。上麵來了大首長,怕兄弟們走火。還有,友軍也有要人出席會議……”

周銀杏再次看看四周:“不是對付我們吧?你看,龍鎮海已經畏罪自殺了。”

楊開泰閉了一下眼睛,拉了周銀杏一把:“胡說什麽呢!進去吧。”取出自己帶的兩把槍,抬腳往裏麵走。

姚思忠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兒,抖著手把槍解下來,小跑進了院子。

周銀杏把掛在外麵的槍朝筐裏一扔,說:“你們可別偷我的子彈。”抬腳就往裏走。

參謀伸手攔住了周銀杏:“銀杏姑娘,你用雙槍,雙槍都能百步穿楊……”

楊開泰回頭說一句:“銀杏,交了吧。”

周銀杏從懷裏掏出一把勃朗寧,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真沒勁!把我們當刺客來防啊!”

趙九思看見楊開泰的人都進了院子,從斷牆邊走出來,慢慢朝大院門口走。參謀一招手,幾個戰士從埋伏地點衝出來,把長短槍都抬走了。接著,趙九思看到幾個戰士跟著一個戴眼鏡的首長進了院子。

趙九思走到院牆西側,掏出煙葉,一邊卷煙一邊支著耳朵聽裏麵的動靜。

一個嘶啞的男聲傳了出來:“同誌們,請注意我這個稱呼!我稱你們為同誌,說明前一段你們大隊出的那些問題,屬於內部問題。但這些問題,有的是性質很嚴重的問題。這樣一支隊伍,不整編,不整頓,就是烏合之眾。烏合之眾,能打日本鬼子嗎?不能!我們新四軍,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是人民的隊伍,是抗日的隊伍。這樣一支隊伍,必須是一支純潔的隊伍。從今天起,你們這個特別大隊不存在了。你們現在的任務,是在這個院子裏待著,學習、整頓。聽明白了嗎?”

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問:“首長,學習完了呢?”

“願意留下的,分到其他大隊,繼續幹革命,打鬼子。”

“要是不想留下呢?你們會不會用機關槍把我們突突了?”

嘶啞男聲充滿厭惡地說:“不願留下,發給路費,回家。中國有四萬萬人,不缺拿槍打鬼子的。去留自便。”

接著便是一片死寂。

趙九思心裏道:“沒有流血,還好。”嘬了兩口煙,他朝門口走去。他希望能先碰上張世傑,向張世傑傳達一下組織決定。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趙九思決定再去找找首長,希望龍鎮海的死能改變楊開泰這一群人的命運。

新兵登記處外麵,有十幾個戰士正在空地上練習刺殺技術。張世傑站下看了幾眼,嘴角露出不屑的冷笑。

楊紫雲疑惑地問:“你笑什麽?記著:你以後可要謙虛點。別以為哪裏都是太平鎮。”

張世傑笑道:“我不是個淺薄無知的人吧?”

正說著,一個穿軍裝的人從一間屋子裏走出來,驚喜的聲音響起:“紫雲,你可來了!我已經替你報了名。吳參謀,你看,這就是我向你推薦的楊紫雲,她的日語說得比我好,會騎馬,也會打槍。”

張世傑定睛一看,這人原來是朱國柱。朱國柱穿上了軍裝,文弱的身材一下子挺拔起來,軍帽一戴,那張單薄的臉也顯得有了棱角。人靠衣裳馬靠鞍,真不假。

一個壯實的新四軍軍官從屋裏走出:“人在哪裏?紫雲同誌……”抬頭一看,“張少爺,張少掌櫃也來了。這麽多人呢!”

9

張世傑不高興地說:“老吳同誌,以後別叫我什麽少爺、掌櫃了。要叫我一聲同誌。從今天起,我和他們十八個,都是你的同誌了。進屋吧,填登記表。”

吳參謀早已得到命令,打量著張世傑和他帶來的人,思索著拒絕張世傑參軍的最佳辦法。

張世傑狐疑地問:“怎麽了?又不是在相牛。快點!他們都等著穿軍裝呢。”

吳參謀隻好開口了:“張少爺,你,還有你帶來的這些夥計,都不符合參軍條件。參加新四軍,沒兩下子不行,光靠熱情沒用。我們隻招對我們有用的人。”

張世傑指指朱國柱:“他有什麽用?”

吳參謀笑了:“你們這裏麵有沒有懂日語的?誰懂日語,我馬上收。張少爺,部隊就要開赴前線了。就說這拚刺刀吧,沒有一兩個月,練不到他們這種水平,跟小鬼子肉搏,隻會白白送死……你幹什麽?”

張世傑從架子上取來兩杆木槍,扔一個過去:“接著。幹什麽?跟你練練。”

吳參謀笑了起來:“跟我練?你不是對手。你們那兩下子,對付山賊還行。我們的對手是鬼子。”

張世傑的臉黑了:“練練。我要贏了你,你馬上給我的人發軍裝。”

吳參謀道:“真想練?”

張世傑道:“我要是輸了,馬上帶人滾出金竹溝。”

吳參謀道:“行,我就陪你練練。”拿起一支木槍,跟張世傑麵對麵站下了。

張世傑有些托大,第一個回合險些被吳參謀刺中。兩個人纏鬥一會兒,吳參謀急了,進攻很猛。張世傑冷靜地掌控著局麵,一看吳參謀殺得性起,佯裝不支,瞅準機會,一個斜刺把吳參謀刺倒了。吳參謀痛得坐在地上齜牙咧嘴。

張世傑連說:“承讓,承讓。我那十幾個手下,拚刺刀大部分比我強。怎麽樣?沒大事吧?要是沒事,咱們就進屋填表吧。”

吳參謀掙紮著站起來:“我不服!咱們再比一局。”

張世傑伸手把吳參謀的手槍掏出來,又拔出自己的二十響。

吳參謀忙喊:“幹什麽,幹什麽?”

張世傑道:“讓你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第二局換個比法,比槍法。你們看這群鳥。”

楊紫雲連忙製止:“世傑,你幹什麽,快住手!”話音未落,響了兩聲槍響,兩隻鳥落在地上。

張世傑晃晃手裏的槍道:“還比嗎?”

一隊衛兵端著槍衝過來,為首的一個喊:“誰開的槍?”

衛兵把張世傑圍住了。

張世傑把槍扔在地上:“對不起,是我開的槍。”

領隊的嗬斥道:“無法無天!把他帶走!”

衛兵押著張世傑走了。

吳參謀叫道:“哎喲,哎喲,我的肋骨,好像叫那小子戳斷了。”

楊紫雲忙跟了過去。

聽到槍響不一會兒,首長和趙九思已經知道這是張世傑惹的禍。

首長說:“楊開泰的問題先放放吧,我得過問過問張世傑的事。張世傑和你,比我們幾個大隊都重要。”

參謀進來報告說:“首長,有個叫楊紫雲的同誌,執意要找您反映情況。”

首長說:“趙老板,你回避一下吧。惡人我來做,我找張世傑談。讓紫雲同誌進來吧。”

楊紫雲跑進來,不等首長問話,像打機關槍一樣,把這兩天見到的事情都說了。

首長笑眯眯地聽了一會兒說:“到底是北平的學運領袖,年輕的老黨員,水平很高啊。”

首長道:“我們共產黨可不是烏合之眾。我們需要特殊人才,北平地下黨第一個推薦的就是你。正愁沒法跟你聯係,你竟然來了。這真是天意。你的事情,咱們以後慢慢說。你哥的問題,也好說。隻要他願意留下來,組織上絕對不會對他另眼相看。剩下的隻有張世傑的問題了,他的問題有點複雜……”

10

楊紫雲急忙接道:“請您批準張世傑參軍吧。他雖然出生於富裕家庭,身上有很多缺點,但他是一個勇敢、有熱情、有追求的人,他一定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新四軍戰士。而且,我和他,我們是戀人,已經訂婚了。我希望他參軍,希望他早日入黨……首長,他真的很優秀,很優秀。”

首長道:“他優秀不優秀,不用討論。我隻能告訴你:張世傑不能參加新四軍。另外,你的秘密黨員身份,在這裏依然是絕對秘密,隻限於你我知道的秘密。明白嗎?”

楊紫雲認真道:“明白。首長,我希望不要處罰張世傑。”

首長道:“放心吧,紫雲同誌。李參謀,去,把那個鬧事兒的張二少爺給我帶過來。讓趙掌櫃也來一趟。紫雲同誌,適當的時候,我安排你去見你哥哥。”

楊紫雲走了沒多一會兒,兩個衛兵把張世傑押了過來。趙九思也跟了進來。

張世傑看著一直背對著自己麵對地圖站著的大首長,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趙九思站在一旁閉目養神。

首長轉過身來突然問:“入黨多久了?”

張世傑看看趙九思,不說話。

趙九思道:“首長主管我們,實話實說吧。”

張世傑說道:“三年四個月零八天。”

首長滿意地笑了:“又一個年輕的老黨員,口很緊,是個人才呀!聽老趙說,少年時代,你曾有教育救國的思想?”

張世傑接道:“眼下教育救不了國,眼下隻有槍杆子才能救國。首長,我想上戰場。”

首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趙九思說你熟讀兵書,今天又見識了你的武功,真是文武雙全啊。我問你,你打算在戰場上殺死多少日本兵?”

張世傑遲疑一陣兒:“當然是越多越好。”

首長道:“你一個人能不能殺死八十萬日本鬼子?八十萬,大概是目前侵華日軍的總人數。”

張世傑道:“不能。”

首長道:“誰都做不到。敵強我弱的局麵,短時間內也無法改變。這不,日軍一攻武漢和信陽,向北一擠壓,我們就沒法在這一帶待下去了。把我能調動的全部人馬都用上,未必能消滅日軍一個聯隊。知道日軍一個聯隊有多少人嗎?”

張世傑道:“甲種師團,一個聯隊有四千多人;乙種師團,一個聯隊有兩千七百人左右。”

張世傑道:“這些與我參加主力有關嗎?”

首長拿起教鞭指著地圖道:“有關。幾天之內,我們的主力將撤離靠近平漢路的這一帶。不撤,拚一仗就把咱們的老本拚光了。桐柏地區,包含豫南、豫西南、鄂北這一廣大地區,有近六萬平方公裏大小,山水相間,物產豐富,素有糧倉之稱,玉雕、絲綢、茶業十分發達。我說錯了沒有?”

張世傑道:“首長對我的家鄉很熟悉。”

首長道:“桐柏地區的人力資源也很豐富。河南省的十幾所大學由開封等地遷移到了宛西,湖北的七八所大學由武漢一線部分遷移到鄂西北後,這一與桐柏地區相鄰的地區,就成了中國除西南大後方之外的最重要的人才庫。放棄這裏行嗎?”

張世傑道:“不行。”

首長長籲一口氣道:“桐柏地區,東至平漢路,西望大巴山,南扼漢水,北傍伏牛山,逼近信陽、襄陽和南陽這三座重鎮,戰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目前,我們是很弱小,但我們不能短視,桐柏地區我們不能放棄。你的家在太平鎮,在桐柏地區的一個咽喉要道的中部。從全局講,太平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兩年,趙九思和你,在這裏經營得不錯,建立了一個效率很高、隱蔽性很強的地下通道。我們轉移到豫東、皖西後,這條地下通道的重要性將更加突出。你說,你該不該離開你的崗位?”

張世傑張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首長道:“世傑同誌,革命需要馳騁疆場、浴血奮戰的勇士,也離不開在隱蔽戰線默默奮鬥的無名英雄。民族的獨立與解放事業,需要我們共產黨人作出巨大犧牲。親情、愛情甚至生命,跟這一偉大事業相比,都可以犧牲掉。……九思同誌也留下來和你一起戰鬥。他的職務是桐柏山遊擊隊大隊長,你的職務是副大隊長兼特別中隊中隊長。”

趙九思接道:“表個態吧,世傑。”

張世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執行命令!”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秋天,張世傑都認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

比如,別人都是十月懷胎呱呱墜地,他偏偏不到八個月就從娘肚子裏鑽出來。比如,到了該讀書的年齡,他寧可天天被揍得屁股開花、手心紅腫也不願去認一個字。等到大家都認為這個混世魔王注定要成為一個文盲的時候,十二歲的他卻規規矩矩地坐到教室裏,隻用兩年時間就學完了高小的所有課程,並以第二名的成績考進縣城的初中。家裏人剛剛鬆了一口氣,他卻在“九一八事變”之後輟學回家,帶了鎮上十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打著抗日救國隊的旗子,腰裏別著匕首、菜刀、剪刀、錘子,要到東北殺日本鬼子。家裏人隻好因勢利導,遵照他的意願給他請了武術教師,並準備動用關係把他送到武漢的軍政大學,讓他投筆從戎、報效苦難深重的國家,他卻在初中畢業的時候宣布自己的真正願望是當一名小學老師,並輕鬆地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設在南陽的宛西師範。在他長成一名風度翩翩的青年之後,南陽的多少達官貴人、財主富紳想把女兒嫁給他,他卻偏偏選中了父母雙亡、唯一的哥哥又落草為寇的楊紫雲做自己的未婚妻。當家裏人終於接受了這個太平鎮第一美女、才女,準備為他們操辦婚事的時候,他卻又支持未婚妻到北平讀大學,並對外宣稱何時成親隨女方心願。等到他師範畢業,多所學校向他發了聘書,他卻突然宣布對做生意有了興趣,回到太平鎮淮源盛總號當了二少掌櫃。張老掌櫃心中暗喜,領著兒子把整個淮源盛的總號、分號視察一遍,並鄭重其事地告訴這個自小就與眾不同的兒子:“張家這些年之所以在時局動**的環境下能夠做到生意興隆,第一要旨就是不與官府作對。豈不知這個時候,他這個剛入商道的寶貝兒子已經秘密加入了正與官府作戰的共產黨,並且當了共產黨桐柏地區地下交通線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