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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槍排裏有幾個楊開泰從二十九軍帶來的老兵,他們對武裝整編一點都不陌生。當年,馮玉祥兵敗,他隻好解職留洋。看現在這形勢,新四軍是不會讓楊開泰再帶特種大隊了。兄弟也是同林鳥,大難來時也要各自飛呀。在大院內睡了一宿,手槍排的人不得不考慮前途問題了。
臨到中午,幾個新四軍戰士送來一大筐饅頭,兩盆菜,兩桶稀飯,吆喝著讓大家排隊吃飯。幾個戰士在飯桌前排起了隊,周銀杏咳嗽幾聲,那幾個戰士往後退了退,讓周銀杏第一個領了飯,端到楊開泰身邊。周銀杏冷眼看著,隻有六七個人端著飯碗湊到楊開泰身邊,其餘的人這一群、那一堆散開在院子裏。周銀杏兩道黑粗的眉毛越擰越緊。過了一會兒,一個戰士端著碗又去盛菜,周銀杏衝過去,一腳把戰士手裏端的碗踢飛了。戰士撿起摔成兩半的碗,大聲叫道:“幹什麽你?”周銀杏冷笑一聲:“讓你溫習溫習規矩!楊大隊長沒盛第二碗,你竟敢動勺子了。”戰士又去取了一個碗,“我沒吃飽。不是在整頓學習嗎,這種官兵不平等的規矩,早該廢了。”說著,拿起了勺子。周銀杏衝過去,把戰士的碗奪過來,使勁在地上摔成碎片。見此情形,有幾個人站了起來,楊開泰身邊的幾個人也站了起來。獨自在一邊吃飯的姚思忠像沒事人似的,飛快往嘴裏扒拉著稀飯。楊開泰大聲吼道:“蹲下!銀杏,回來!他們是對的,官兵一致這門課,咱們學晚了。我吃飽了,小王,拿我的碗用吧。”周銀杏彎腰抓起一把土,朝炒菜盆裏、飯桶裏撒撒,一腳把饅頭筐踢翻在地,“吃吧,撐死你們!”楊開泰把碗一摔,揪住周銀杏打了一耳光,“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反了你了!”周銀杏擦擦嘴角的血,再朝飯菜裏吐幾口,“他們能做,我為什麽不能做?狗都不如的東西,你們摸摸胸口說說,哪一個沒受過大哥的大恩?大哥人還沒落井,你們就敢往他身上砸石頭,你們還是不是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世傑、楊紫雲、趙九思跟著一個新四軍的幹部進了院子。他們奉首長的指示,來勸楊開泰留下來。趙九思從地上揀起一個饅頭,“這饅頭在武漢已經賣到一塊大洋一個了!”姚思忠嚴肅地說:“這件事情,大隊勤務兵周銀杏要負主要責任。”張世傑笑著走到周銀杏麵前,“銀杏,是誰惹你不痛快了?”周銀杏揚手扇了張世傑一耳光:“王八蛋!你把我們坑苦了!”滿院的人都驚住了,都看著楊開泰。楊開泰不說話,用眼睛盯著張世傑看。
楊紫雲白了哥哥一眼,“哥,你就慣著她吧,早晚你會叫她害死的。看看你們幹的事,不進行整編,行嗎?”趙九思忙打圓場說:“楊隊長,世傑少爺的出發點是好的。日本鬼子的戰鬥力你是知道的,部隊沒有鐵的紀律,沒法跟鬼子作戰。首長和我們都希望你們能留下來。”張世傑說:“大哥,留下吧。”楊開泰道:“你怎麽不穿軍裝?”楊紫雲道:“他沒通過審查。哥,新四軍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楊開泰再看看張世傑,“張二少爺,這是命,我認。你和趙先生是外人,沒資格管我們的事。這位年輕首長,我想問問我的其他三百多弟兄,用你們的話說是同誌,有多少死傷?”參謀道:“我是王參謀。銀鳳寨沒有開過槍。”楊開泰歎口氣道:“還好。我隻是愧對鎮海兄弟一個人了。否則,我楊開泰隻有自殺謝罪了。紫雲,哥這些年幾乎沒管過你,你想走哪條路,隨你。哥走什麽路,你也不要管。王參謀,你做不了主,你去找個首長來給我們指條路吧。”
勸說工作已經無法進行下去。過了半小時,指路的戴眼鏡的首長來了。院子外麵小廣場上擺了兩張桌子,桌上放著兩把手槍,桌邊靠著二十幾條步槍。楊開泰、姚思忠、周銀杏和手槍排的戰士們麵對兩張桌子列隊站好了。一個膀大腰圓的戰士背著龍鎮海的屍體站在楊開泰身邊。張世傑、趙九思和楊紫雲無奈地站在一棵槐樹下看著。不知何時,朱國柱也來了,默默地站在楊紫雲身後。
眼鏡首長清清嗓子,用冷峻的眼風掃掃整個隊伍,“部隊就要開赴抗日前線了,整肅隊伍是必須的。龍鎮海自殺謝罪,是個男人。但是,我們並不是僅僅因為龍鎮海逼死人命才下決心對特種大隊進行二次整編。銀鳳寨那邊的整編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共有三百一十六人留在部隊,選擇離開的,隻有七個人。這說明特種大隊這支隊伍的基礎是不錯的。現在,就看你們怎麽選擇了。抗戰的形勢非常嚴峻,迫於鬼子的**威,很多人投敵當了漢奸,連汪精衛都跑了。所以,是走是留,你們要想清楚。抗日戰爭是一場什麽樣的戰爭?毛澤東主席說了,這是一場持久戰爭。留下來,你們要打很多仗,肯定會有流血犧牲。我們新四軍就是一支不怕流血犧牲的抗日隊伍。這是你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要的選擇。我要強調一點:留下的人就是革命隊伍的一員,有職務的還要給他安排相應的職務,組織上絕對不會因為這次整編而歧視誰。大家聽清楚了!選擇留下的,站在原地不動,選擇離開的,出列站到右邊。開始——”
話音未落,楊開泰就走出隊伍,朝指定位置走去。周銀杏等七個人毫不猶豫地跟過去。張世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楊紫雲看見哥哥邁出第一步,淚水已經奪眶而出。趙九思的眼睛一直盯在姚思忠身上。姚思忠一直用目光看著眼鏡首長,紋絲不動地站著,額頭上滲出一層黃豆大的汗珠兒。楊開泰下意識地朝左邊看看,看到再沒有人過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眼鏡首長滿意地走過去拍拍姚思忠的肩,“很好嘛。三十三個人,留下二十五個,不錯。給姚副隊長和留下的同誌發槍。給他們八個人發路費。思忠同誌,你暫時負責組織你們這二十五人學習。”楊開泰大聲說:“首長,路費我們不要了,能不能給我們留幾支槍?”眼鏡首長抬手扶扶眼鏡,“複員人員一律不準帶武器離隊,這是規矩。”周銀杏大聲叫道:“你們講不講理?我們遇到仇人怎麽辦?你們知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仇人?首長,你知道我們帶了多少槍過來?還有這些馬?”眼鏡首長道:“你講的這些我都聽說過。規矩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何成方圓?發路費。給他們留下八匹馬。”抓起桌上的帽子,轉身就走。周銀杏尖叫道:“這不公平!還我們槍——”楊開泰喝叱道:“夠了!扶龍排長上馬——走人。”張世傑要去攔眼鏡首長,被趙九思一把抓住了。張世傑憤憤道:“這確實不公平!沒有槍,他們隻有死路一條。”趙九思道:“想別的辦法。你有槍。”楊開泰上了馬喊一聲:“紫雲——哥是死是活,你不用管。你好自為之吧。”八個人騎馬走了。
張世傑瘋了似地跑回自己的住地,逼自己的夥計們把外套脫下來八套,帶了十來條長短槍和高連升、劉金聲等人策馬追去。趙九思和楊紫雲隨後也騎馬追了過去。楊開泰等人為了拿走出金竹溝的通行證耽誤了一會,八個人趕到山穀穀口哨卡時,張世傑和高連升、劉金聲已經在哨卡外等著了。張世傑把長短槍一支一支扔過去,“啥也別說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楊大哥,你損失的槍和馬匹,我賠。”周銀杏接道:“人呢?你賠嗎?”舉槍就朝張世傑射擊。
高連升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周銀杏撲下白馬。子彈從張世傑的頭頂飛過。新四軍的哨兵舉槍對準了周銀杏。楊紫雲在後麵驚呼一聲:“世傑——”楊開泰跳下馬,抬手扇了周銀杏一耳光,“你真渾——你給我滾。”周銀杏不依不饒道:“張世傑,你把大哥毀了,你把我們都毀了——小姐,這個人太陰險,你別理他——”楊紫雲冷冷地看著周銀杏:“你給我記著:張世傑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我要你周銀杏償命!”張世傑笑道:“別嚇著她,她才多大?連升,放開她。哨兵,把你們的家夥收起來。有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頭在大哥身邊,我放心了。”掏出一把小手槍遞給周銀杏,“這把勃朗寧也給你。我喜歡看你使雙槍。”周銀杏嚎啕大哭,“完了,啥都沒了——幾百人,幾百條槍,都沒了。”楊開泰吼道:“哭個屁!要不了多久,啥都會有的。”趙九思接道:“把衣服換上吧。這事兒,我和世傑都沒想到。沒想到新四軍的規矩太多太大。張家和楊家是世交,紫雲和世傑……”楊開泰上馬瞪了趙九思一眼,“你也不是啥好鳥!上馬。”張世傑道:“大哥,來日方長。鎮海兄弟的娘由我來養——”楊開泰突然大笑起來,“不勞你大駕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對得起紫雲,你隻是我的妹夫。你對不起紫雲,我殺了你。別給我扯什麽兄弟。走——”八個人拎著一捆衣服進了山穀。
張世傑朝山穀大喊:“大哥——你永遠是我的大哥——”
因武漢戰場局勢已非,金竹溝的新四軍決定馬上到敵後開辟新的根據地。這樣,姚思忠接張若虹過來見麵的想法就落空了。張世傑安慰姚思忠一番,馬上去找楊紫雲。
隊伍已經準備集合。兩個兩天前還在憧憬著並肩殺敵的情侶為著各自不同的秘密使命,隻能分別了。兩人在村口的一棵古槐下麵對麵站著,深情地注視著對方,久久不說一句話。楊紫雲伸手拉起了張世傑的右手,送到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張世傑笑著,愛憐地撫摸著楊紫雲烏黑的秀發。太陽就要落山,夕照把這對相知相愛的戀人和那槐樹照得憂傷而美麗。楊紫雲把張世傑的衣袖朝上一挽,低頭在張世傑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張世傑痛得大叫一聲,想掙脫。楊紫雲死死抓住張世傑的手,看著有幾個紅點從米粒牙痕中長出來,越長越大。楊紫雲把右手的食指伸到嘴裏,狠勁一咬。她的食指上流出了鮮血,然後,她把流血的手指懸在張世傑的手腕上方,幾滴鮮血滴在張世傑手腕上的牙痕裏,與張世傑的血溶在一起。楊紫雲用舌頭把血舔了一口,抬頭時已是滿臉眼淚。她把張世傑的手腕送到張世傑的嘴邊。張世傑低頭把血舔幹淨了。楊紫雲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喝過我的血,我也喝了你的血。活著,你要活著,我要活著,你我都要活著!”張世傑點點頭,“活著,一定活著。”楊紫雲道:“我等你,永遠等你。”在張世傑臉上親一口。張世傑的左臉頰上多了一個血唇印子。
這一幕把跑出村口的朱國柱看呆掉了。
張世傑喊道:“國柱——你過來……”楊紫雲問:“是不是集合了?”朱國柱囁嚅著:“快了,我看你的東西沒收拾……世傑哥,要不,你再去找找首長。”張世傑大咧咧地說:“熱臉貼人涼屁股的事,我決不做第二次。紫雲,你去收拾吧。國柱,你等一下。”朱國柱等了半天,不見張世傑開口,小聲說:“世傑哥,你要交待什麽,快說吧,我的東西也沒收拾呢。”張世傑看看朱國柱,摸摸朱國柱的軍裝,“狗日的,你說這叫啥事兒?你小子怎麽會穿上這身軍裝呢?我又不能勸紫雲脫了這身軍裝跟我回太平鎮。真他媽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我操他奶奶的……”朱國柱笑著說:“你的粗話可真多!以前我真的沒聽見你罵過人。”張世傑道:“你這個狗東西還沒真戀愛過,不知道我現在心裏有多苦有多複雜。該罵娘的時候,我也不客氣。罵人的話有時候說說,心裏痛快。你說這事兒叫我怎麽說呢?”朱國柱道:“你是擔心紫雲吧?你擔心什麽呢?她愛你你不知道?”張世傑道:“我當然知道。國柱,我給你交待個任務……”朱國柱緊接道:“放心吧,我會照顧紫雲的,你呢,得空了也幫我照顧照顧郭冰雪。”張世傑捂著肚子笑了起來,“你這個書呆子,瞎說啥呢!你幫我盯住點紫雲周圍的人,看到有壞人要欺負她,你一定要給我寫信。郭冰雪這邊,我也幫你看著點。”朱國柱說:“你不用看,她愛跟誰跟誰,我一點都不愛她。我也知道,她也不愛我。其實,冰雪挺喜歡你的。世傑哥,要說漂亮,冰雪似乎還更勝一籌。你看,新四軍不要你,紫雲她又……咱們倆換一換未婚妻……”張世傑正色道:“放屁!兄弟,你可千萬別愛上紫雲,你要這麽幹,我捏斷你的脖子。傻話連篇,你啥都不懂你!”朱國柱隻好裝傻,敷衍幾句後,走了。
當天晚上,楊紫雲跟著東征的隊伍走了。張世傑感到心中難以名狀的空虛根本無法排解,騎著馬尾隨隊伍走了大半夜。按照晚飯時的約定,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帶著自己的人回太平鎮。高連升和劉金聲他們在打麥場等了很久,不見張世傑的影子,十幾個人心裏都發毛了。二少爺會不會丟下他們不管,自己參加新四軍呢?高連升和劉金聲都是苦孩子,自小都在張府生活,高連升還被李玉潔認了幹兒子,離開張世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他們連想都沒想過。十八個人恓惶地蹲在打麥場上,一言不發。趙九思和曹鎮河騎馬過來了。眾人忙站起來。
趙九思疑惑地問:“世傑少爺呢?”高連升抬頭答道:“我們也在等他。昨晚他說煩得慌,想出去遛遛……趙先生,二少爺他會不會跟著隊伍走了?”趙九思道:“不可能。”張世傑騎著棗紅馬過來了。趙九思撥馬圍著棗紅馬轉了一圈,朗聲大笑幾聲:“二少爺還真是個情種啊!瞧這一身露水,看樣子這一夜你根本沒睡。”張世傑不答理趙九思,“你們都上馬,回太平鎮。”趙九思嘿嘿笑著:“一萬多大洋買的貨沒了,老掌櫃、老太太那裏,你如何交待?”張世傑瞪一眼趙九思,“你這叫狗屁朋友!關鍵時候,你替我說話了嗎?我怎麽交待,不關你的事。咱們走。趙老板,我對得起你,你要記著!”劉金聲嘟囔一句:“不就是開槍打兩隻鳥嗎?人不要人,貨收了也不給錢。這叫啥規矩?”趙九思把一布袋朝地上一扔,“鎮河,給他們。看看是什麽。”劉金聲和高連升過去把布袋打開。一個布袋裏裝的是銀元,一個布袋裝的是四支手槍,兩支長槍。
高連升抬頭問:“新四軍給的?”趙九思道:“二少爺,別怨我,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一萬大洋,是人家新四軍給的貨錢。總不能讓你二少爺賠了夫人又折兵吧?世傑,女兵是寶貝,紫雲不會出什麽危險的。咱們倆的合作,才開頭,別動不動就給我甩臉子看。好歹,我還當過你兩年老師,給我個麵子嘛。男兒有淚不輕彈,振作一點。”張世傑大聲回道:“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趙老師!該幹啥你幹啥去。咱們把東西帶上,去泌陽進貨。”趙九思甩一句:“好好當你的二少爺。後會有期。”
張世傑一行十九人不得已又踏上了返鄉的道路。多年以後,張世傑才明白這次金竹溝之行是他人生道路的一個分水嶺,在這個分水嶺上,矗立著他此生真愛的墓碑也是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