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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竹溝這一帶處在桐柏山和大別山餘脈交界處,由於山脈走向比較複雜,水係也比較複雜,幾乎是一道山一條溪,一條溪一樣景色。流經銀鳳寨的這條小溪又清又淺,遍布雜石,岸邊多是些低矮的灌木,一根竹子也沒有。淌過小溪,一條山路通向一個小小的村寨,道路兩旁的樹木漸漸高大粗壯起來。寨子人家不多,散落在溝邊平地上,都是些破舊的土牆茅屋。東麵山坡上,伸出一棟廟宇的一角,竟是明黃色的琉璃瓦。這座廟,有幾百年的曆史,香火曾經很盛,後來被官府當成圍剿桐柏山和伏牛山土匪的營寨,如今是新四軍豫皖特別大隊的駐地。

張世傑等人在接近寨口時,遇到崗哨,問明身份後,其中一個哨兵就領著三個人上山來。問起龍鎮海的事情,那哨兵隻說龍排長酒後亂性,接著就訴苦:沒有軍餉,又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搶,窩在這麽一個小山寨裏,不憋出火來才怪呢。三當家的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想女人了,逛窯子就是,新四軍裏規矩大,吃喝嫖賭都不讓,也合該出事,三當家的和幾個兄弟喝多了酒,上山打野兔,偏偏那女子正在山上摘野果,就出事了。

張世傑聽他一口一個三當家的,眉頭不由得就皺了起來。來到寨口,寨門兩旁的寨牆已坍塌多處,用酸棗樹枝蓋著,寨子裏以古廟為中心,左右搭了幾十間簡易的窩棚,廟前一棵古柏樹下,一個人正蹲在地下低著頭抽煙,另一個中等身材穿著新四軍軍服的中年人繞著他轉圈子,不停地說著什麽。哨兵喊了一聲報告,中年人轉過身來,扶了扶白淨消瘦臉上的金絲邊眼鏡,忙迎過來:“世傑,紫雲妹子,你們來得真及時,快幫楊大隊長拿個主意。”

這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便是豫皖特別大隊的副大隊長、張世傑的姐夫姚思忠。半年前,張世傑說服楊開泰和姚思忠讓新四軍改編,除了公心,也有私心。楊開泰是自己未婚妻的親哥,姚思忠是自己唯一的姐姐自己選定的丈夫,國難當頭,任由他們占山為王,絕對不行。當年,姐姐張若虹執意要嫁給住過監獄的中學教師姚思忠,已經給淮源盛張家帶來了傷害。不把姐夫和未來的大舅哥引向正路,張世傑心不甘。楊開泰是參加過二十九軍長城抗日的戰鬥,手刃過日本兵,可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張世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促成了這次改編,他萬萬想不到隻過了半年時間,會麵臨這樣的困局。直覺告訴他:龍鎮海的事情處理不好,自己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新四軍是共產黨的軍隊,共產黨在重大問題上是有鐵的原則的。

蹲在地上的楊開泰站了起來,他身材很高,卻又不像高連升那麽單薄,如果不是青色的胡茬和臉頰上的一道傷疤,他的五官就顯得過於清秀,這道長長的刀疤,便是五年前在二十九軍當排長與鬼子拚刺刀時留下的。他的眉頭皺得比張世傑還厲害,在眉心處聳起兩個疙瘩,手裏夾著一根燃著的紙煙,向前走了兩步,說道:“你們來了。”

楊紫雲小跑幾步,問道:“哥,龍鎮海呢?你沒把他放了吧?”姚思忠忙說道:“紫雲妹子,龍鎮海色膽包天,犯下大錯,就算我們還在山上,也要治罪。我們如今是新四軍,更知道規矩的重要。你放心,關著呢,這不,我正和你哥商量怎麽處理他。殺,下不了手;不殺,上下都沒法交待。”楊紫雲把楊開泰手中的煙奪過來,扔到地上,踩了幾腳:“哥,你們有今天,容易嗎?為什麽不知道珍惜!國難當頭,我多麽希望你們能改掉那些土匪惡習,變成一支真正的抗日隊伍!”姚思忠說道:“紫雲妹子,別怪你哥,怪隻怪政府有私心,不把新四軍當回事兒。吃穿、軍餉,國民政府都不管,你說……實話說,要不是為了掙個好出身,為了打日本,還真不如當土匪自在,缺吃少穿,連結婚也有一堆條件……”

“說這些沒用。”張世傑打斷了姚思忠的牢騷話,“人命關天,不管你們是什麽身份,逼死人總要有個說法。龍鎮海也算一條漢子,他準備給個什麽說法?”楊開泰道:“酒醒後,他讓人把自己捆了起來,在這大殿前跪了一夜。他說了,要殺要剮隨我。”姚思忠一咬牙說道:“龍鎮海不能殺。他是從二十九軍就追隨你的生死兄弟。你們一起打過鬼子,一起受過軍隊派係爭鬥的苦。你們相互都是救命恩人。你大義滅親,提著龍鎮海的腦袋去金竹溝認罪,這件事是可以擺平,可是,三百多跟隨你的弟兄們會怎麽看?可不殺吧,真沒法穿新四軍這身行頭了。世傑呀,你別嫌我囉唆。你作中人把我們幾百人引到這條道上,有點考慮不周。你看看,鬼子鬼子擋不住,國軍又不把新四軍當盤菜,活著都難。我們答應給弟兄們的餉,從來沒個準頭,困在這彈丸之地,吃飯都成問題,不與民爭食,隻有餓死一條路。我們有人有槍,還怕混不來一碗飯嗎?開泰兄弟,你拿個大主意吧。”

楊紫雲急了:“哥,你可要想清楚。投奔蔣介石,沒你什麽好果子吃。”姚思忠忙說:“西北軍如今都聽老蔣的。”張世傑冷笑一聲:“姐夫,有奶便是娘,那不是人,是畜牲。這件事情還有別的辦法。”楊開泰急問:“什麽辦法?”

張世傑自信地說:“我不相信活人能叫尿憋死。受害人家裏已經去告狀了,這事兒拖不得。楊大哥,這事兒我幫你辦吧。放心,我不會讓你落個手刃生死兄弟的惡名。”楊開泰道:“好吧。我知道你的辦法多。”姚思忠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張世傑:“世傑,說說你的辦法,讓我長長見識?”張世傑沒正麵回答:“楊大哥,備幾個菜,一壇好酒。”

楊開泰朝大殿那邊喊:“銀杏,你過來。”一個十六七歲、身材瘦高、濃眉杏眼的小姑娘應聲跑了過來:“大哥,什麽事?喲嗬,張二少爺,你說說你給我們引的什麽路?”

楊紫雲皺皺眉頭:“哥,這就是你們老連長的妹妹吧?你該教她學點規矩。”周銀杏立馬換一張真誠的臉:“是紫雲姐姐吧?你教導得是。張二少爺,你吩咐吧。”楊開泰道:“你去交待一下,備八個菜,四熱四涼,一壇陳年杜康。”周銀杏答應一聲跑走了。

半個小時後,張世傑帶著酒菜進了關押龍鎮海的房間。此時已是黃昏。

張世傑站在門口對外麵說:“這是我和龍中隊長之間的事,你們都不能瞎摻和。”走到桌子一邊坐下,倒了兩碗酒:“龍大哥,我陪你喝兩碗。”龍鎮海冷笑著看著張世傑:“大哥讓你來處置我?你算哪把夜壺?就為一個女人,新四軍就要殺了我?”張世傑笑道:“我與新四軍沒關係。這酒裏沒毒。坐下吧。我隻想跟你聊聊。”

龍鎮海大馬金刀坐到張世傑的對麵。昏暗的房間裏點著油燈,油燈的火苗一躥一躥,弄得整個房間十分神秘。龍鎮海挑釁地說:“姓張的,劃個道道吧。”張世傑端起酒碗:“鎮海兄,這一碗酒,我敬你,以表達我對你這個抗日勇士的敬意。如果中國每個當兵的,都像你一樣,能殺死六個日本鬼子兵,小日本早完了。”端起大碗一飲而盡。

龍鎮海突然怪笑起來,笑得淚流滿麵:“五個半,第六個是我和排長大哥一起殺死的,說吧,準備怎麽處置我?”張世傑也笑了起來:“半條鬼子的小命的戰功,你都能記住是誰的。釘是釘,鉚是鉚,世傑十分佩服。你是抗日英雄,犯了錯依然是大英雄,我們誰都無權處置你。”說著把自己的二十響駁殼槍掩出來放到龍鎮海麵前的桌麵上:“鎮海兄,一命抵一命。二十年後,你還是大英雄。”龍鎮海怔了怔:“你讓我自裁?”張世傑點點頭:“這樣最好。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龍鎮海突然拿起槍,把槍口指出張世傑的腦門:“我要是不想死呢?有這把二十響,你們誰能攔住我?那天我喝醉了,你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楊紫雲喊一聲“世傑!”闖了進來,一看這陣勢,驚得目瞪口呆。楊開泰等人也闖了進來。高連升等人都用槍指住龍鎮海的腦袋。楊開泰大叫:“鎮海,你敢——”張世傑用力一拍桌子:“出去!都出去!這是我跟龍鎮海的事!他要殺了我,你們誰也不要攔他,讓他帶著我這把槍替我殺鬼子。出去!滾出去!”

幾個人都退了出去。

龍鎮海獰笑幾聲:“你看走眼了,張世傑!我龍鎮海罪不該死!”張世傑道:“那隻有我死了。你們走上這條道,是我引的路。你要還是土匪,別說糟蹋一個黃花閨女,就是糟蹋十個,誰也拿你沒辦法。現在不同了,你已經當了新四軍。你必須為你犯下的命案負責。大哥和你的弟兄們不忍心殺你,這你都看見了。我沒有資格殺你。可是,你不死,你的幾百兄弟都會因你背上罵名。姑娘的家人已經去金竹溝告狀了。你可以殺了我,我也算解脫了。”龍鎮海把槍口頂在餐桌上:“你他媽的是真不怕死。”張世傑端起酒碗喝一口:“不!我怕死!我隻是不怕負責任。你穿上這身軍裝,與我有關。我死在你的槍下,證明我有眼無珠,錯看了一個龍鎮海……”“世傑兄弟,別說了。”龍鎮海抱著半壇子酒狂飲一陣,把酒壇子摔到地上,“下輩子我還跟你做朋友。謝謝你的送行酒。謝謝你給我這個有麵子的死法。我死後,求兄弟你照顧好我老娘,給她老人家送終。”拎著槍轉身朝屋外走,“大哥,弟兄們——鎮海給你們丟臉了!我給新四軍抹黑了!殺人償命,我償這個命!弟兄們,跟著新四軍好好殺鬼子吧!我先走一步了。”把槍扔給張世傑,“殺鬼子的子彈奇缺,能省一顆是一顆吧。”彎腰從綁腿處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脖子抹了過去。

一股鮮血飛濺出一道弧線,灑在大殿前的地上。

張世傑緊張的神經一鬆弛,隻覺渾身發軟,身子貼牆溜在地上了,引得楊紫雲又是一片叫喊聲。張世傑強撐著站起來,過去跪在地上抱起血人龍鎮海:“鎮海兄弟,從今以後,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楊大哥,姐夫,不要做牆頭草!”

一個傳令兵跑過來報告:“大隊長,大隊副,支隊命令你們明天一早帶手槍排到金竹溝。”以命相賭,竟把危局給解了,這給張世傑又平添了幾分自信。自信歸自信,但畢竟自己逼死了一個人,心裏難受是難免的。這一晚,張世傑又喝了幾大碗酒,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張世傑酒醒後已日上三竿,楊開泰和姚思忠早帶手槍排去了金竹溝,張世傑、楊紫雲和高連升匆匆吃了幾口飯,也往金竹溝趕。出了銀鳳寨沒多遠,他們遇到了新四軍的大隊人馬。

這時,張世傑並沒有意識到從這一天起,他再也無法牢牢掌控自己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