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一路走著,紅蘿卜都在提心吊膽的,隻希望莫要果真地發生戰事;即讓不幸的發生戰事,也最好不費力氣地把敵人趕跑。不知為什麽,他總愛想到他的女人和孩子,房屋和田地,還想到他萬一陣亡後的種種情形。他決不是一個十分怕死的人,不過總覺得他對家庭還拖著許多擔子,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在河邊休息的時候,他忍不住向班長小聲打聽:
“前邊的敵人多不多?”
“不清楚,大概很少吧。”班長疑惑他有點害怕,就又囑咐說:“戰鬥一發生,我們都得絕對遵從上級的命令,不能有一點遲疑。”
“那當然,”紅蘿卜趕快解釋說,“命令叫我們死我們也隻得去死,在戰場上不能由自己的意!”
中隊指導員恰坐在他的前邊,聽見了他同班長的談話,為要鼓勵他的作戰勇氣,回頭來嚴肅地笑著問他:
“王同誌,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去打仗?”
“為著救中國,救同胞,也為著救我們自己。”紅蘿卜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因為這一套大道理他早就懂了。
“所以我們的責任很重,”指導員收斂了笑容說,“我們應該感覺流血是一種無上的光榮。要是我們發現有敵人,我們應該立刻衝上去,不顧一切地把他們消滅!”
“那當然!”
“我想你打起仗來是很有勇氣的,是吧?”
“勇氣也說不上,不過隻要大家肯上前,我也不會夾尾巴。”
“妥啦!”指導員伸一個大拇指頭說,“打仗的時候咱們一道!”
近來的紅蘿卜同初進遊擊隊的紅蘿卜大不相同,人人都看出來他的進步。但是不管他心裏怎樣明白為抗日流血是應該的,不管他對指導員表示得多麽硬,他的眷戀家庭的心思卻總是擺脫不掉,而且對於流血也多少感到畏怯。指導員也許已經看透了他的內心,就同他扯著閑話,說:
“你從前跟土匪打過仗沒有?”
“沒有。我連架也沒有打過。”
“怎麽連架也沒有打過?”
“我不欺負人,人欺負我時我忍一忍,咽下去一口氣拉倒。”
指導員笑了,說:“你真是一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人!”
“紅蘿卜的平素為人我知道,”班長從旁插嘴說,“有人在他的臉上吐口唾沫,他就用手背擦了去,決不生氣。”
“我為什麽要擦呢?”紅蘿卜很純樸地笑著說。“要是擦去了人家不高興,我就不擦它,讓它在臉上幹了好了。”
這個半真半假的小笑話逗得前後左右的同誌們都忍抑不住地笑了起來。笑過後,指導員跟著又問:
“現在要是有一個日本人在你麵前,你敢不敢把他殺掉?”
“我敢。”紅蘿卜回答說,天真得像一個孩子一樣。
“為什麽敢殺人?”
“我要報仇呐,”紅蘿卜說,“要是在從前就不行,從前我連雞子還不敢殺哩!”
紅蘿卜和指導員的談話都被坐在附近的牛全德聽去了。牛全德起一種厭惡之感,並且還有點醋意。近些日子來,他每次聽見人們在談話中誇獎紅蘿卜,看見人們跟紅蘿卜親親熱熱的,都沒有像現在使他的心中討厭。他奇怪:指導員什麽都懂的,為什麽會相中紅蘿卜?於是牛全德很輕蔑地用眼角向紅蘿卜那邊一掃,鼻孔裏哼了一聲,喉嚨裏喃喃地說:
“別看你娃子說得怪漂亮,聽見槍聲響你不屙稀屎才真怪哩!”
陳洪雖然聽不見牛全德喉嚨管裏說的話,但聽見了他的鼻孔裏發出的那種哼聲,還發現他從黃昏以來就臉色陰沉,很擔心他在緊急時會要戳什麽亂子。他用肘彎碰一碰牛全德,偷偷地問:
“老牛,你今晚又在想什麽心思?”
“你管我想什麽心思!”
“不,我看你好像在生什麽悶氣。”
“我想殺人,”牛全德搶白他說,“我還想你妹妹!”
同指導員說過了幾句閑話,紅蘿卜的心裏又稍稍地寬了一點。牛全德說的話他也聽見了,但他不相信牛全德對他有什麽惡意。他認為好些天來牛全德不曾再欺負過他,似乎不會再平白無故地仇恨他了。他正想回頭去看一看牛全德是什麽神氣,忽然蒸饃和開水送來,隊伍就開始打尖了。
打過尖,隊伍又匆匆出發。中隊長率領著兩個分隊順著河堤走,牛全德和紅蘿卜所屬的這個分隊單獨地渡過河去,順著麥田間的小路前進,同河身保持著半裏左右的距離。這時候,大家才知道是要去占領前邊的那個市鎮,不由地都精神緊張起來。
走著走著,紅蘿卜又不由地想起來他的女人和孩子,想起來家庭中許多事情,並且還有點膽怯,於是他的心就像是被繩子捆綁著,懸掛在空中一樣。他竭力地不胡思亂想,要求鎮靜。紅蘿卜在肚裏安慰他自己說:
“我沒有做過虧心事,槍子兒是有眼睛的!”
約摸又走了個把鍾頭,那個市鎮的黑影子就在星光下隱隱約約地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