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金千裏在桃源別墅裏住了一個多星期,天天與他的未婚妻見麵,見麵愈多,他們之間的距離愈遠了起來。張慧鳳對金千裏一天比一天失望,她厭惡他的闊綽享樂的生活,厭惡他的高談革命理論,厭惡他談結婚後的小家庭計劃,厭惡他往往在談話中流露的頹喪情緒。她覺得他已經不像一個青年,跟和她接觸的男同誌們完全兩樣,走著相反的兩條道路。不過,她雖然在許多地方厭惡他,感到失望,卻仍然非常愛他。她同他半天不見麵就想念得如饑似渴,見麵後反又增加了許多苦惱。在愛與憎的矛盾中,她同他在旅館會麵,在野外散步,接受他的摟抱,他的撫摩,他的狂吻,又同他發生爭辯,甚至氣得她暗暗流淚。“我,我是多麽的痛苦啊!”有一次她離開她的未婚夫後,在回婦女會的路上不由的從心靈的深處衝出來這句話,並且深深的歎一口氣。
在金千裏方麵也是同樣的十分痛苦。他懷著火般的熱戀,天大的希望,從三千裏外的大後方來到戰地,想不到結婚問題竟然會發生波折,更想不到張慧鳳已經不再把整個的肉體和靈魂給他,像才訂婚時她所誓言的,她將永遠愛他,一切聽從他的話,像她從前對上帝所獻出的熱情與忠實同樣。言猶在耳,可是她已經不是原先的張慧鳳了!他看出來他已經不能再整個的占有張慧鳳,他甚至在她的天平上是分量輕的一邊,而分量較重的那邊是她的工作,她的事業,她的前途,一句話,是她自己!他看得很清楚,他可以為她犧牲掉自己的一切,但是她決不會同他一樣,他的意見不像從前一樣能對她起決定作用,她不像才訂婚時所表現的那樣溫柔,服從與體貼了。
有一次,他實在忍耐不住問她說:“慧,我問你,你是不是同從前一樣愛我?”
“奇怪!”張慧鳳咬咬嘴唇:“你為什麽對我懷疑?”
“我並不是懷疑,因為我愛你,我一定要了解你的心思。慧,你聽我說,聽我說,唉,別低著頭看你的手指甲,看著我,你聽我說呀!……”
“我在聽著哩。”
“我說,慧,我說出來你可不要見怪,……你見怪不見怪?”
“不要急,你慢慢說吧。”
“我認為你現在有許多話不願意同我講,反而願意向你的同誌們講,……甚至我同你的關係還不如你的同誌和你密切。”
“我現在仍然把你當著先生看待。”
“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是你的愛人,你的未婚夫,比‘先生’要親密萬倍!”
“我依然愛你,永遠愛你,不過……”
“不過?”
“不過我不能為愛情拋棄工作。”
“唉唉,你簡直誤解我!”金千裏痛苦的叫道。“我決沒有反對你工作的意思。我隻是希望你在結婚之後跟我到重慶工作。不但你工作,而且希望你同時也幫助我工作。我為著工作遭遇了無數打擊,心上滿是創傷,難道你就不肯體貼我,不肯給我一點安慰,讓我休息一下精神的疲勞,讓我的生活再充實起來!”
“你對我的希望就是這些麽?”張慧鳳覺得再也忍耐不下去,心裏微微刺痛起來。“我簡直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希望我!”
“為什麽?”金千裏追問說。
張慧鳳沒有回答,緊緊的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流動著,幾乎忍不住迸了出來。
“到底為什麽沒想到?”金千裏望著她,幾乎要哭起來:“唉唉,張,慧,你說呀!”
“我想不到你這樣自私自利!”
“我怎麽自私自利?”
“你——你希望我在思想上是革命的,在生活上……”
她難過得說不下去,狠狠的咬著嘴唇,用手巾擦去了滾到眼角的兩滴熱淚,隨即望著地板沉默起來。金千裏也擦了擦眼睛,歎息一聲,哽咽著小聲說:
“慧鳳,你完全誤解了我!”
經過了這一次衝突以後,他們有一天沒有見麵,到第三天重在旅館見麵時,金千裏沒有再提起結婚的問題,張慧鳳也沒有提到她將來的工作。兩個人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了半個鍾頭,想不起來談話題目。張慧鳳因為會中工作忙,鬱鬱的走開了。
一連三個晚上,金千裏在**輾轉著不能入睡;白天時常一個人默默的到江邊散步。後來他決定暫時把結婚的問題放下,到大洪山去見一見總司令,半個月以後回來。“暫時離開一下也好,”金千裏心裏盤算說,“兩個人一離開,感情馬上就會恢複了。”動身的那天早晨,張慧鳳趕來送他,一直把他送過浮橋,兩個人的眼圈都紅了起來。當天晚上,金千裏住在一家野店裏,對著像豆子兒一樣小的昏昏燈光,深深的懺悔起來。
“我錯了。”他心裏說:“我在理論上好像一切都明白,但處理問題時常常為感情左右!”
他發現了自己人格的雙重性,生活上的腐化傾向,和別的種種弱點,不由的冒出一身汗。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張慧鳳,恨不得連夜趕回去,找著她,跪在她腳下,求她寬恕,並且拋棄自私自利的思想,切切實實的做一個救亡工作者,像許多朋友一樣。他心裏非常矛盾,非常混亂,有半點鍾工夫,他茫然的望著菜油燈光,決不定明天是不是要勾回頭去。後來,他的腦筋稍微的清醒一點,從提包裏取出來信紙信封,在極端的痛苦之中,含著眼淚,給張慧鳳寫一封三千字長的懺悔的信。“慧,親愛的,”他在信上說,“我為著想念你和憎恨自己,我的心差不多要裂開了,我的眼淚快要像泉水一樣的奔流了!”把寫好的信細細的讀了一遍,心裏邊輕鬆起來,向**躺了下去。但是到第二天早晨,將要把信投郵時候,他又重讀一遍,突然擦著一根火柴,把它燒了。
這完全是由於英雄主義在肚裏作怪,他不肯向任何人公開的承認錯誤,表示懺悔。“冷靜一點吧,”他自己說道,“反正不久就要同她見麵的!”從此以後,雖然他時時刻刻想念著她,直到走進了大洪山中,才寫了一封短信寄給她,報告他已經到了總部。他相信他走之後,張慧鳳也同樣時刻的思念著他,為著要故意使她痛苦,他咬住牙不給她多寫信,裝著真的和她冷淡了似的。他把自己的無限思念之情,種種細微的心裏活動,都在自己的日記中細膩的描寫出來,以便在用“冷淡”辦法將她懲罰過後,見麵時把日記交給她看,免得她永遠的誤會下去。
張慧鳳因為他的離開和他的冷淡態度,也非常痛苦。她渴待著他的來信和他的歸來,希望能獲得他的原諒。有好幾次她夢見他,但不管有時夢是甜蜜的,有時也是痛苦的,醒來後都越發的想念他。她有著從教會或半新半舊的社會出身的女性所具有的道德觀和戀愛觀,縱然丈夫為她所不滿,也願意永遠對他保持著愛情的忠實,甚至犧牲了自己未來的理想和幸福。因此,她非常擔心,深怕金千裏從此對她永遠的冷淡下去,或竟至鬧成悲劇。她想象著這種悲劇的前途,可能是金千裏正式的同她解除婚約,以後就永難挽回。她又想著她的父親,醫院院長和牧師們,教友們,同學們,所有從前反對她同金戀愛的人,以後是怎樣為勝利而微笑,一麵又假裝著同情和惋惜的樣子,而院長和牧師們還要拿出一種憐憫的聲調為她禱告,並訓誡別的女孩子不要再走她的道路。張慧鳳把處女的純潔看得像生命一樣神聖。雖然她同金的熱戀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童貞,但是她把金千裏的擁抱和狂吻看得是那麽重要,竟至認為以後如果金千裏把她拋棄,她的處女的神聖已經留下了不能洗去的損傷,她將永遠不願再愛第二個男性……
她被痛苦煎熬著,對於結婚問題動搖得非常厲害。當她和同誌們一道開會或工作的時候,她依然憎惡金千裏的那些弱點。她覺得她必須拿出勇氣來維持原來的意見。但當她獨個兒沉思默想的時候,她就想屈服下去,遵從他的意見,犧牲掉自己的一切,這一生隻做個賢妻良母。當她想著犧牲自己的時候,她又竭力去發現金千裏的許多長處,比如他學問好,才氣高,有地位,有能力,以及對愛情的忠實等等。她也想過做一個賢妻良母的生活,那生活雖然對她是一種犧牲,可也有相當幸福。那就是說,從此她可以安靜下來,伴著丈夫在甜蜜的愛情中過生活,也許一年兩年後會有一個可愛的寶寶出世,給她的安靜生活又增添了無限樂趣。並且她把重慶和敵後在心裏比較過無數次,覺得這兩個地方各有好處,同時都對她招手**。就這樣,每天每天,兩種力量在她的心裏鬥爭著。她開始夜裏失眠,臉孔很快的清瘦而灰暗起來,縱然在微笑中也不能掩飾內心的煩惱和憂鬱。
恰恰在金千裏走後的十天頭上,改組婦女會的命令正式下來了。一切問題都急轉直下,需要馬上解決,不允許再徘徊彷徨。張慧鳳心中越發矛盾了,簡直露出來精神失常的樣子。婦女會的負責同誌召集了一個秘密緊急會議,決定要一批被人注意的幹部同誌往北方去,並且要在三天以內就出發,免得發生意外。張慧鳳在會議上很少說話,眉頭上和眼睛裏流露著深深的苦悶,望著同誌們發言,有時慢慢的點一點頭,有時拚命的咬著嘴唇。一位同誌望望她,像發現什麽秘密似的,向大家提出來意見說:“小張要結婚,小張恐怕不能同我們一道出發。”全體同誌們立刻把視線集中在張的臉上。她非常敏感的覺察出許多眼光中所含的諷刺成分,於是全身血液都仿佛流到臉上來了。她想發表一點意見,但因為十分狼狽,隻能吃吃的說:“你,你,瞎扯!”隨即她伏到桌上,把臉孔藏起來,耳朵裏轟轟響著,聽到同誌們哄的一聲笑了起來。
“小張,”負責的同誌等大家笑了以後說:“你到底怎麽決定?”
張慧鳳抬起頭來,小聲回答說:“我沒有意見。”
“這不是開玩笑的。”負責的同誌焦急的說:“如果你有意見,請你馬上說出來,免得決定後你又想請求留下來。”
“張慧鳳要作太太哩,”李蓮從旁邊接著說,“到敵後哪有跟著丈夫到重慶快樂呀!”
“你死鬼!”張慧鳳擰住李蓮的耳朵問:“還說不說?還說不說?……”
同誌們又一陣大笑起來。負責的同誌在笑中叫道:
“唉唉,不要鬧了!不要鬧了!小張,你到底怎麽決定呀?”
“我,我……我走!”她喘著氣說。
“到什麽地方去?”
她用力的說:“跟大家一道走!”
“‘他’,同意你往敵後麽?”李蓮調皮的搶著問。
“他是他,我是我,我的行動為什麽要由他決定?”
“別吹牛!”李蓮鼻子哼了一聲。
張慧鳳瞪了李蓮一眼,覺得自己被同誌們誤解和瞧不起,非常難過,她氣得噙著眼淚,正要發作,負責的同誌攔住又問:
“假若你的‘他’不同意你往敵後呢?”
“他現在不在此地。”
“假若在我們出發之前回來了呢?”
“他回來……”
“是的,他回來了一定會阻止你同大家一道出發。”
“他阻止我不住。”
“辦得到麽?”
“當然。”張慧鳳興奮得哽咽的說,“我隻服從團體的決定,別的誰也管不了我!”
同誌們不約而同的輕輕鼓起掌來,歡笑起來,同時李蓮快活得舉起一隻胳膊小聲叫:
“張慧鳳同誌萬歲!”
“萬歲!萬歲!……”別的同誌也紛紛跟著說:“中國的婦女解放是有前途的!”
開過會,張慧鳳覺得她的矛盾好像已得到解脫,心裏邊輕鬆許多。但等她一個人靜下來仔細的想了之後,她重新陷進了深深的苦惱之中。她被一種到北方去的熱情和新鮮的希望鼓舞著,同時又不願瞞著她的未婚夫偷偷的走掉,不願他太受打擊。雖然在開會以後她再也沒做賢妻良母的念頭了,但她依然很愛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諒解,能看見他的轉變,並願意永遠的隻把自己純潔的愛情獻給他一個人。於是她對於走的問題又開始躊躇了。
但是不管她心裏怎樣躊躇,一種強烈的名譽心使她隻有犧牲一部分個人利益,服從同誌們的共同決議。當天晚上,婦女會和各個青年團體,情形都變得十分的緊張和忙亂。張慧鳳把她的東西收拾一下,把一部分東西及讀過的小冊子送出去寄存到朋友家裏,直到夜靜以後,才抽空兒坐下去給她的未婚夫寫信。但她的心裏像一團亂麻一樣,無論怎麽也安靜不下去,寫寫撕撕,撕過五六張信紙以後,索性把筆往桌子上一拋,倒在**,沉重的噓一口氣。
“李蓮,”她小聲問:“你告訴我,我給金寫信應該怎麽說?”
李蓮躺在被窩裏看小說,聽了她的話就把書往枕邊一放:“要我做參謀嗎?”
“嗯。我簡直心亂得無法形容!”
“你可以這樣寫——”李蓮把眼皮一翻,一字一板的說:“你如果是愛我,是革命的,你不但讚成我的走,還一定會跟我們一道走。你如果不是真心愛我,或者你隻是嘴上前進,就請你不要幹涉我,滾你自己的蛋!……”
“死鬼!”張慧鳳打了她一拳,不讓她說完。“說正經的,我到底應該怎麽寫?”
“我說的完全是正經話。”
“信能寫得這麽幹脆?”
“假若我處在你的地位,我一定很幹脆。”
“唉,小李,我看你現在是有點討厭他。可是,在醫院的時候,你為什麽那樣的讚成我同他訂婚?”
“唉,這就是我的‘發展變化’呀!”李蓮說了後就嘻嘻的笑著把床頭放的蠟燭吹滅了。
張慧鳳又罵了一聲“死鬼”,不再同李蓮說話,坐起來重新寫信。她覺得李蓮貢獻的意見也有點道理,但是她沒有勇氣寫得那麽幹脆。她隻簡單的告訴他關於她們走的消息,並希望他能夠原諒她,快快的趕回來當麵談談,最好是請他跟她們出發,“縱然你誤會我,把我忘掉,”她寫到,“我也將永遠的愛著你,等待著你!”信寫好以後,她把信粘好,貼足掛號郵票,然後才上床睡覺。李蓮已從枕頭上發出來均勻的,若有若無的甜蜜鼾聲。
第二天早晨,為著籌備出發的事情,張慧鳳和李蓮負責著相當重要的任務,匆匆的步行往南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