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眼珠子
壹:玻璃球
一條深深的胡同,紅雷在等候出租車。
胡同中沒有一盞路燈,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輛出租車拐進來。前麵不遠就是大街,燈火明亮,但是紅雷不敢走過去。他高高的身軀靠在青磚牆上,急劇地喘息著,好像肺裏開鍋了。他的兩條腿在瑟瑟抖動,好像隨時要癱在地上。
將近半夜的時候,終於有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大燈刺得紅雷睜不開眼睛。他趕緊站直身子,伸出胳膊揮了揮。出租車停在了他身旁,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貓腰鑽了進去。
司機問:“去哪兒?”
紅雷說:“三藩縣。”
這裏是鞏平市,離三藩縣一百五十公裏。司機警覺地回頭看了看這個高高的男孩,發現他臉色蒼白,臉上還有新鮮的血跡,於是搖了搖頭說:“我要睡覺了,不跑長途,你下去吧。”
紅雷在司機頭上的反光鏡中盯著他,慢慢舉起手來,亮出一把長長的刀子,從背後頂在了司機的眼皮上,說:“開車。”
司機沒有再說什麽,把車開動了。
出租車開到三藩縣郊區的時候,已經是淩晨時分。紅雷沒有為難司機,如數給了車錢,然後下了車,徒步朝城區走去。走出了幾十米,他回頭看了看,那輛出租車已經不見蹤影了……
紅雷換上了一身衣服,把那身血衣扔進了垃圾箱。天亮之後,他在一個小攤兒吃了五根油條,喝了兩碗豆漿,最後走進了網吧。
他在電腦上看了看新聞,沒有昨夜那場凶案的任何消息。他又查了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是這樣寫的: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犯前款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也許,那個小帥哥已經死了……
當時,房間裏黑糊糊的,那個小帥哥又拚命叫喊、掙紮,紅雷無法肯定,他的刀子有沒有戳到那個小帥哥的大腦。
從小到大,紅雷多次夢見自己殺了人,那麽大一具屍體,藏在哪裏都覺得不踏實。而且,一個大活人無緣無故地消失了,此事不可能不了了之,死者的家屬四處尋找,警察滿世界調查,他開始走上逃亡之路。夢裏到處是開不走的車,跑不動的路,到處充滿了可疑的眼珠子,死死瞪視他……
紅雷從小就是壞脾氣,經常跟人打架,不過,他從沒有犯過罪。要不是為了米奕含,他不可能下手如此狠毒。實際上,挖掉一個人的眼睛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難。如果一雙眼睛深情地望著你,或者蔑視地盯著你,你很難下手。可是在黑夜裏,你看不到對方的眼神,那就容易多了,感覺就像剜下一角西瓜皮。
在電腦前胡思亂想了好半天,紅雷使勁搖了搖腦袋,開始玩“魔獸世界”。他已經玩到70級了,頂尖高手,戰無不勝。來到這個虛擬的遊戲世界中,他暫時忘掉了現實的恐懼。冷不丁想起昨夜發生的事,他打了個冷戰,感覺那是一場噩夢。
紅雷在網吧玩了一天,晚上,他給姑媽打電話,想探探虛實。聽姑媽的口氣,警察並沒有找到她家裏。於是他對姑媽說,他要在她家住上一段時間。自從紅雷工作之後,已經一年多沒見姑媽了,姑媽很高興。放下電話,紅雷坐上一輛三輪車,直奔姑媽家那個小區。
紅雷的表妹在外地讀書,家中隻有姑父和姑媽。
紅雷說,他這次來三藩縣是為了躲債,並且叮囑姑父和姑媽,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在這裏,包括他的父母。
姑媽很喜歡紅雷,每天她從工廠下班之後,一進門就鑽進廚房去忙活,給紅雷做好吃的。姑父是個語文教師,此人有點囉嗦,每天晚上都要泡一壺好茶,拽著紅雷嘮個沒完,表麵上是他陪紅雷聊天,其實是紅雷陪他聊天。
白天,姑父姑媽上班之後,成了紅雷最幸福的時光。
他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反複推想幾個問題——那個小帥哥報案了嗎?現在,他是不是已經出院了?米奕含會不會一直守在他身邊照顧他?他被剜掉了雙眼,永遠失去了光明,肯定恨不能將自己千刀萬剮,那麽,如果警察抓不到自己,他會不會用什麽意想不到的方法報複自己呢?
接著,他安慰自己:隻要躲過警察的追捕,那個小帥哥不在話下,他沒有了雙眼,行走都困難,怎麽找到自己?
這天,紅雷又在網吧玩了一天“魔獸世界”。他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有個男生正要走進網吧,他和紅雷擦肩而過時,盯著紅雷看了幾眼,眼神頗為異常。紅雷一下緊張起來——是不是警方已經發出追捕自己的通緝令了?
他的心怦怦狂跳起來。
回到姑媽家的小區,他警覺地四下張望,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隻有四個男孩在姑媽家樓下彈玻璃球。最小那個男孩兒七歲左右,他顯然輸了,滿臉委屈。
紅雷走過去的時候,最小那個男孩兒把玻璃球彈偏了,滴溜溜朝紅雷滾過來,終於停在了他的腳下。紅雷彎下腰,把那隻玻璃球撿起來,想扔給那個男孩兒。突然,他覺得手感不太對,這隻玻璃球怎麽軟軟的?他把它舉起來,借著路燈的光,看清這隻玻璃球是白色的,中間是黑色的,那白色的球體上爬著幾根細細的血絲,中間的黑色圓圈很有層次,越看越深邃,似乎是一種驚恐的眼神,又像是一種憤怒的眼神……這哪裏是玻璃球,分明是一隻人的眼珠子!
紅雷猛地把它扔了出去。那個男孩兒四下看了看,大叫起來:“你把我的玻璃球扔到哪裏去了!”
紅雷呆了片刻,轉身就急匆匆地鑽進了樓道門。
他沒有上樓,而是靠在了門旁的牆壁上。他的肺裏又開鍋了,呼哧呼哧地喘起來。此時,他的恐懼由警察轉移到了那隻眼珠子上……
紅雷隻知道那個小帥哥叫馬小跳,至於他是幹什麽的,今年多大,一概不知。紅雷第一次見到他,隔著酒吧的窗子,當時他跟米奕含在一起,後來他們就去了賓館;紅雷第二次見到他就是一夜之後,他和米奕含從賓館走出來,當時紅雷坐在馬路對麵;第三次,紅雷見到的隻是馬小跳的背影,他在跟蹤他,那次,紅雷掌握了他的住址——水岸雙橋小區C座1單元402室;最後一次見到他就是剜眼那天,紅雷尾隨他從酒吧回到家,趁他開門的時候,紅雷在背後一下把他推進去,同時按倒在地……
盡管紅雷總共才見過馬小跳四麵,盡管眼珠子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在眼眶裏轉動時,和它掉出來之後的樣子完全不同——可是,紅雷還是覺得,剛才他拿在手裏的那隻眼珠子就是馬小跳的眼珠子。
他想不通,這隻眼珠子怎麽可能追隨自己滾到了一百五十公裏之外的小縣城呢?
他透過縫隙朝外望去,那四個小孩不見了,甬道上空****的。他繼續靠在牆壁上,大口喘氣,過了十幾分鍾終於平靜下來,這才慢慢爬上樓,敲響了姑媽家的門。
姑媽給紅雷留著飯菜,他說他吃過了。姑媽看了看他,說:“紅雷,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也許是紅雷在這裏住得太久了,每天又無所事事,不知從哪天起,姑媽有些起疑了。
紅雷說:“你放心吧,沒什麽事。”
這時,姑父又把茶泡上了,他拉著紅雷坐下來聊天。紅雷說累了,想躺下。姑父卻說:“你的臉色很不好,我的茶大補呢。”
於是,姑父繼續呱唧呱唧說,紅雷一邊點頭一邊想心事。終於,姑父停下來,他盯著紅雷的眼睛,問:“你總盯著我的眼睛看什麽?”
紅雷一下就豎起了耳朵:“姑父,你先別說話。”
然後,他站起來就走進了臥室,把耳朵貼在了窗上。這間臥室的窗下就是小區的甬道。外麵已經黑透了,紅雷聽到了一陣棍子戳在地上探路的聲音:“哆,哆,哆……”
姑媽走過來問:“怎麽了?”
紅雷說:“姑,你聽外麵是什麽聲音?”
姑媽聽了聽,說:“好像是盲人的馬竿……”
紅雷問:“這樓裏有盲人嗎?”
姑媽想了想說:“沒有。”
紅雷瞪大了雙眼,他聽到那根馬竿越來越近:“哆,哆,哆……”
他立即關了燈,朝樓下看去。這是二樓,在昏暗的路燈下,他看到一個盲人拄著馬竿朝姑媽家的樓道門走過來。雖然他戴著墨鏡,但是紅雷肯定,這個盲人就是那個被他挖掉雙眼的馬小跳!紅雷清楚地記得,他行凶的那天晚上,馬小跳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衫,前麵畫著撲克的梅花圖案,背後畫著撲克的紅桃圖案。下麵是一條藍色牛仔褲。
姑媽問:“你是不是惹什麽禍了?”
姑父也進來了,詫異地問:“關燈幹什麽啊?”
紅雷死死地盯著樓下的那個盲人。一輛車開過來,這個盲人立即老老實實地停在了路邊,等車開過去之後,他朝上仰了仰腦袋,似乎看了看姑媽的窗子,那也許隻是一個剛剛失明的人的一種慣性動作,接著,他繼續探著馬竿,邁進了姑媽家的樓道門……
那個被他挖掉雙眼的馬小跳找來了!
貳:一條瞎狗
紅雷對姑媽說:“他就是來討債的!”
然後,幾步就衝進另一個方向的書房,從二樓跳了出去,摔了個仰八叉,爬起來就跑。
姑媽追到窗前,喊道:“小畜生你不要命啦!”
紅雷連頭都沒回,徑直朝小區外飛奔而去。
他在小區大門外包了一輛麵包車,都沒有講價,連夜逃向三十公裏之外的鍋巴村。他姥姥住在那裏。
麵包車司機是個緘默的人,戴著墨鏡,一路上,紅雷沒說一句話,他也沒說一句話。路況越走越糟糕了,不停地顛簸。紅雷一直閉著眼睛,使勁在琢磨這是怎麽回事兒。
他逃到了一百五十公裏之外,沒有告訴任何人,馬小跳為什麽追來了?
他肯定,他幫那個男孩兒撿起的不是玻璃球,就是一隻眼珠子。這隻眼珠子雖然離開了馬小跳的眼眶,卻沒死,一直在馬小跳前麵滾動著,四處尋找紅雷。它滾過野外的荒草地,滾過凸凹不平的土地,滾過城裏的柏油路,滾過髒兮兮的垃圾箱……一直追隨著紅雷的蹤跡。也許,在途中曾經有一隻老鷹想對它下口,它看在眼裏,麻利地滾進了地縫兒,躲過了一劫。不管紅雷逃到哪裏,還有他每天都在幹些什麽,一切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它眼裏。甚至,紅雷晚上睡覺的時候,這隻眼珠子還滾到了窗台上,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它是馬小跳伸出來的眼睛,牽引著那個雙眼黑洞洞的馬小跳,像僵屍一樣,拄著馬竿一步步地追上來……
下車付錢時,紅雷問了一句:“師傅,你貴姓?”
司機說:“我姓馬。”
又是一件怪事,這個司機也姓馬。紅雷不敢繼續問了,說不定,他跟馬小跳還同名呢。
紅雷和那副墨鏡對視了幾秒鍾,忽然想到,他不會就是馬小跳吧?不可能,如果那副墨鏡的後麵沒有眼珠子,他怎麽把車開到了鍋巴村!
紅雷訕訕說了一句:“馬師傅再見。”然後匆匆走掉了。
姥爺去世了,舅舅在北京工作,姥姥還硬朗,一個人生活。老太太是個老實人,比姑媽好騙多了,紅雷說,他放假了,想在姥姥家住上一段日子。姥姥當然求之不得。
紅雷把村前村後的地形勘探了一番。姥姥家的地勢比較高,隻有一條公路通過村子,要是警察來了,很容易看到。村子背後就是山,樹木茂密,就像瘋子的頭發,紅雷一轉眼就可以逃進去,警察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撈針。
找好了退路,紅雷放下心來。他躺在姥姥家的房頂上曬太陽,打量這個村子——自從行凶之後,他的視線看到的都是眼睛,人眼、豬眼、羊眼、雞眼、鴨眼、鵝眼、狗眼……假如這些眼珠子都掉出來,這世界是不是就變得一片黑暗了?噢,天上還有一隻眼珠子在盯著他,奇亮無比,他不敢對視。連村道旁的楊樹上也布滿了密匝匝的眼睛,一眨不眨。這些都在明處,而草叢中、麥垛裏、水溝深處,誰知道藏著多少眼睛……
紅雷又覺得不安全了。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把長長的尖刀,在半空中惡狠狠地劃來劃去。刀子是冷硬的,鋒利的,眼珠子是嬌嫩的,柔軟的。似乎刀子更厲害。不過,如果一隻眼睛和一把刀子久久地對峙時,紅雷發現,其實眼睛比刀子更凶狠。
他一直在揮舞刀子,終於胳膊酸了,他慢慢把刀尖對準了自己的眼皮,一股涼意順著眼皮瞬間貫穿了他的骨髓,他趕緊把刀尖移開了。
晚上,姥姥和紅雷聊天,問起了他的婚事,紅雷輕描淡寫地說:“分手了。”
姥姥說:“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哪,一點都不把感情當回事!你媽知道嗎?”
紅雷說:“不知道。”
姥姥說:“是不是你不要人家了?”
紅雷說:“不怪我,命中注定……”
姥姥說:“姥姥給你介紹一個吧,鄰居小京就挺好的,農村姑娘,樸實。”
紅雷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問姥姥:“姥姥,這個村裏有沒有盲人?”
姥姥說:“盲人?沒有。隻有一條狗兩隻眼睛都瞎了。那是村東老張家的狗,去年被人偷走了,大家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兩個多月之後,那條狗自己跑回來了,不知道什麽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還斷了一條腿,作孽啊!那條狗靠著鼻子找回了家……”
紅雷一驚,馬上想到,那條狗也許跟馬小跳一樣,兩隻被剜掉的眼珠子在前麵滾動,把它牽引回了家……
紅雷在姥姥家住了三天,一直沒見警察的影子。
算起來,他離開鞏平市已經兩個多月了。在奔赴三藩縣的出租車上,他總共發出了三條短信,一條給父母,他們住在一個小鎮上,他說公司派他去香港談一個合同,時間比較長,方便的時候再給家裏打電話;一條給單位部門經理,說他辭職了,當月工資不要了,並讓公司不要再聯絡他;一條給米奕含,他構思了好半天,這樣寫道:我把他眼睛剜掉了,**,你去照料他吧,永遠別再聯係我!
然後,他就把手機關掉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不敢打開手機,那似乎是一扇門,門外擋住了很多人,他們一直在焦急地敲,隻要他一打開,很多人就會擁進來,爸爸,媽媽,警察,米奕含,公司部門經理,甚至還有那個失明的馬小跳,一群聯絡不上他的狐朋狗友,還有姑父,姑媽……
這天晚上,紅雷一個人來到山坡的高處,猶豫半天,顫抖著把手機打開了。隻有站在這個地方,他才覺得踏實些,如果哪條信息讓他感到了不安全,轉身就可以消失在茂密的樹林中。
等了好久,手機終於響起來:“滴滴滴滴……”
隻有三條短信。
也許,很多人發過短信,關機時間太久了,短信都過了有效期。那麽這三條短信是誰的呢?
紅雷打開短信,三條都是米奕含前幾天發的。
第一條:紅雷,我好想你。
第二條:紅雷,我好想你。
第三條:紅雷,我好想你。
在漆黑的夜裏,在荒涼的山上,這三條短信讓紅雷心中一酸,眼睛就濕了。他呆呆地坐下來,想給米奕含回一條短信,寫了又刪,刪了又寫,終於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管是誰,看了這三條短信都會覺得充滿了一個女孩的思念,但是紅雷反複地看來看去,忽然感到,這三條一模一樣的短信毫無感情色彩,甚至有一種深邃的恐怖……
紅雷疑惑了,她真的想自己嗎?
如果她喜歡自己,怎麽會在網上跟馬小跳聊得那麽火熱?怎麽會跟他第一次見麵就雙雙走進賓館?如果她愛上了馬小跳,自己把馬小跳的眼睛剜掉了,她怎麽可能不恨自己?
這時候,紅雷已經分不清米奕含是愛人還是敵人了。
想了想,紅雷撥通了姑媽家的電話。他想知道他逃走之後發生了什麽。
接電話的正是姑媽,她一聽是紅雷,立即焦急地問:“你在哪兒?”
紅雷說:“你先告訴我,那天我離開之後發生什麽了?”
姑媽說:“來了一個盲人,看樣子很年輕。你姑父問他找誰,他說找你……”
說到這裏,姑媽停住了。
紅雷低聲問:“後來呢?”
姑媽說:“他說他找你要眼睛!你姑父感覺不對頭,趕緊說,你不在這裏。他好像不相信,提出要進來摸一摸。你姑父膽子小,被他嚇住了。我壯著膽說,我們不認識你,你趕緊離開,不然我就報警了。他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冰冰地說,你報你的,我摸我的。然後就走進來,用馬竿四處戳……”
紅雷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個字。
姑媽接著說:“我想,你肯定欠人家債,不占理,就沒有報警。他在家裏搜了一遍,最後就拄著馬竿離開了……到底怎麽了?”
紅雷說:“姑,對不起,事情太複雜,以後再解釋。”
他剛剛掛斷電話,手機就響起來:“滴滴滴滴滴……”他打開一看,還是米奕含的短信,剛剛發來的,依舊是那六個字:紅雷,我好想你。
紅雷似乎又看到了那兩隻掉出來的眼珠子,它們正朝他滾過來,他趕緊把手機關了。
這世上剩下他一個人了。
不知道姥姥跟鄰家那個小京說什麽了,白天,小京沒事就來姥姥家坐一會兒,看紅雷的眼神也含情脈脈的。
這一天,小京又來了,她拿著花撐子,跟姥姥學繡花。
鄉下的太陽更熱烈,從窗外照進來,小京的手就顯得又嫩又白。她坐在**,一邊跟姥姥說話一邊拿著針在繃緊的白布上刺著:“噌,噌,噌……”
紅雷在外麵坐在窗台上,轉頭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個情景十分美好,如果警察永遠找不到這裏來,如果娶了這個鄉下姑娘,就在這個村子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沒有經理,沒有競爭,沒有傷害,沒有監牢……也挺好的。
他從窗台跳下來,從外麵繞進屋裏,湊近小京看了看,笑著問:“繡什麽花呢?”
小京說:“繡美人呢。”
姥姥喜眉喜眼地看了看紅雷,又喜眉喜眼地看了看小京,癟癟的嘴巴露出笑意。
果然,白布上用圓珠筆勾勒出了一個女子的輪廓,小京正在繡女子的眼睛,她拿著尖尖的針正在黑色的瞳孔上一下下刺著:“噌,噌,噌……”
紅雷的呼吸一下急促起來。他不再說什麽,轉身走了出去。
村頭有一片小樹林,紅雷每天都來這裏溜達溜達。一路上,他的腦海裏始終抹不掉那個鏡頭:一根尖尖的針,拖著一根黑色的線,在無辜的瞳孔上一下下刺著……
紅雷感覺眼睛不舒服了,用手使勁揉了揉,再次睜開眼,一輛警車正迎麵開過來。
他一下傻住了,想跑,兩條腿卻不聽使喚,根本邁不開步。那輛警車掀起高高的塵土,轉眼就停在了他的麵前。“哐當”一聲,車門開了,跳下來一個穿便裝的人,大步朝紅雷走過來。此人眼光鋒利,一看就是警察。紅雷的大腦一片空白,木木地抬起了雙手,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做,好像去迎接手銬。
穿便裝的人問:“王大癟家住在哪兒?”
紅雷愣了愣,趕緊把雙手放下來,支支吾吾地說:“我是來串門的,我不認識王大癟。”
穿便裝的人認真打量了一下他,回到警車裏,朝村裏開去了。紅雷迅速轉過身,穿過飛揚的塵土,他在反光鏡中再次看到了便裝人的那雙眼睛。
盡管這輛警車並不是來抓紅雷的,他卻受驚了,一直不敢回村子。一下午的時間,他始終在小樹林附近晃悠,同時密切觀察村裏的動靜。
遠遠出現了一條黑狗,前麵隻有一條腿,紅雷想,它可能就是姥姥說的那條可憐的瞎狗了。
這條黑狗東聞聞西嗅嗅,走得很慢。紅雷在草地上坐下來觀察它。走著走著,它那條前腿絆到了一塊磚頭上,它一步就跳開了,接著慢慢地湊過去聞了聞,這才繼續朝前走。前麵橫著一條小水溝,黑狗一腳踏空,掉了下去,它在水中慌亂地撲騰了幾下,終於爬出來,使勁抖了抖身體,又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
瞎狗也許聞到了紅雷的味道,它停在了距離紅雷三米遠的地方,梗著脖頸,似乎在盯著他,一動不動了。
紅雷也盯著它的眼睛,發現它並沒有瞎,那兩隻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它是一條鄉下的狗,如果它的眼珠子沒了,主人不可能給它安裝假眼。而且,這兩隻眼睛死死盯著紅雷,根本不像是玻璃的。可是,它有眼睛,為什麽被磚頭絆了一跤?為什麽掉進了水溝裏?
紅雷也死死盯著這雙狗眼。
這兩隻眼珠子躲在黑狗的眼眶裏,狗的眼眶小一些,看不到多少眼白,隻有黑黑的瞳孔;它的臉上長滿了黑毛,也可以說,這兩隻眼珠子藏在密匝匝的黑毛裏……
黑狗不叫,不動,好像一尊雕像。那輛警車開過來了,紅雷沒有轉過頭去,此時他對這條黑狗的警惕超過了那輛警車。黑狗的腦袋也沒有轉過去,繼續跟紅雷對峙。
不知道警車有沒有找到“王大癟”,它開走了。
紅雷看著看著,腦袋“轟隆”一聲大了——藏在黑毛中的這兩隻眼珠子不是狗的,是人的!而且,紅雷肯定,這兩隻眼珠子和那隻偽裝成玻璃球的眼珠子是同一個人的!也就是說,馬小跳掉出來的眼珠子現在裝在一條狗的眼眶裏,繼續在跟蹤他!
紅雷慢慢站起來,一步步後退。
這條狗沒有追趕他,它繼續停在那裏,隻是死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紅雷跑進村子之後,回頭看了看,那條黑狗還在原地站著,朝他望過來……
回到姥姥家,姥姥問:“你跑哪兒去了?小京一直等你呢!這孩子心靈手巧。城裏找不到的!明天,她還來……”
果然,小京的花撐子並沒有拿走,端端正正地放在**,那根繡花針直直地紮在美人黑色的瞳孔上。紅雷走過去,把繡花針拔下來,別在了空白處。
晚上,姥姥給紅雷煮了二米飯,炸了雞蛋醬,洗了白菜、小蔥、香菜,給他做“飯菜包”。
紅雷隻吃了半個。天色一點點黑下來。
姥姥說:“你怎麽無精打采的!”
紅雷說:“沒事兒。”
姥姥打開了電視,說:“看看電視吧,散散心!”
電視中出現了一隻黑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那是滴眼液的廣告。
紅雷突然說:“姥姥,關掉!”
姥姥愣了愣,把電視關了:“怎麽了?”
外麵,全村的狗一起叫起來,亂成一團:“汪汪汪汪汪汪……”
紅雷說:“有人來了!”他聽到了那種最令他恐懼的聲音,正是那根馬竿:“哆,哆,哆……”
姥姥朝窗外看了看,說:“誰來了?”
紅雷沒說話,繼續豎耳聽,那根馬竿正朝姥姥家的方向走來。
他衝到衣櫃前,拿出挎包,撒腿就跑。
姥姥說:“你幹嗎去?”
他說:“姥姥,你鎖好門,誰來都不要開!”
跑出姥姥家的院子之後,紅雷朝村頭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個黑影兒,他用馬竿小心地探著路,一步步走過來……
幾個村裏的小孩追隨著他,上竄下跳地呼喊著:“瞎子!瞎子!”
他身體僵直,步伐堅定。他是擋不住的。
紅雷像一隻無頭蒼蠅,沿著公路跑出了幾步,又朝山上衝去。明天一早才有長途車經過,現在他隻有躲在山中。
他鑽進一片茅草裏,氣喘籲籲地藏起來。這個位置,可以看到部分農舍,卻看不到姥姥家。很快他又鑽出來,繼續朝山上爬,終於能看到姥姥家了。不過,他位於屋後,看不到屋前的情形。
他把手機開了機,撥通了姥姥家的電話:“姥姥,你看沒看到一個盲人?”
“你個小祖宗,他是誰啊?”
“怎麽了?”
“他來敲門,我不開,他就走過來敲窗戶……”
“現在還在敲嗎?”
“他在外麵坐著呢。”
“姥姥,你別怕,他隻是一個精神病,你鎖上門就行了。”
“我一個老太太怕他什麽!就是怕你出事兒。”
“我沒事兒……”
掛斷電話之後,紅雷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他覺得自己很窩囊,把危險甩給了七十多歲的姥姥,自己卻跑掉了……
抬頭看了看,彎彎的月亮掛在天上,像一隻獨眼,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現在,全世界隻有這隻獨眼知道他的藏身之處。
他意識到,他永遠不可能甩掉這個盲人了,他將追隨自己一輩子。
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一陣風吹過來,感到很冷。
他想起小時候,有一年冬天下雪,媽媽問他,人身上什麽器官最不怕冷?紅雷答不出來,媽媽就告訴他,是眼睛。他想想,太對了,不管天氣多冷,眼睛都沒什麽感覺。眼睛隻能感覺到另一雙眼睛的冷。
他感到了另一雙眼睛的冷。
這雙眼睛藏在密匝匝的樹葉中,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閃著幽幽的綠光。貓頭鷹的眼珠子是不會轉動的,隻能隨著腦袋轉動。現在,它的腦袋一動不動,靜靜觀察著紅雷。
村子裏的狗終於不叫了。
馬小跳走了?
紅雷警覺地四處張望,楊樹上的眼睛在月色中更像眼睛了。那兩隻眼珠子會不會從黑狗的眼睛裏滾出來,追隨他來到山上呢?
紅雷枕著挎包,悄悄在草叢中躺下來,和樹上的貓頭鷹對視。貓頭鷹不動,他也不動。時間一久,貓頭鷹終於憋不住笑了。
叁:千裏之外
這一夜無比漫長。
紅雷斷斷續續打了幾個盹兒,不知道是夢裏還是夢外,貓頭鷹笑了一次。
天亮之後,紅雷賊眉鼠眼地來到公路上,等了十幾分鍾,長途車就慢騰騰地開過來了。他上車之後,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望過來。一雙眼睛係著一顆大腦,機靈地轉動著。他在車裏掃視了一圈,沒看到馬小跳的蹤影,這才在最後一排坐下來。
長途車朝三藩縣駛去。
紅雷旁邊是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兒。男孩兒的手裏玩著三顆髒兮兮的玻璃球,一邊玩一邊打量紅雷。突然,一隻玻璃球掉在了地上,滾到了紅雷的座位下。他想幫男孩兒撿起來,剛剛彎下腰又直起來,他不敢了。那個男孩兒笨拙地從他的**爬進去,把玻璃球掏了出來。那個中年婦女很不滿地瞪了紅雷一眼,訓斥孩子說:“別玩了!”
紅雷把腦袋轉向窗外,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小夥子,手裏捧著一束玫瑰花,玫瑰花勾起紅雷的回憶。
紅雷對米奕含愛得太深了,他和她都是處女戀。不過,他一直無法確定她到底愛不愛自己。他是搞IT的,他知道米奕含喜歡玩網絡遊戲,經常陪她去網吧玩“魔獸世界”。米奕含屬於“部落”,紅雷屬於“聯盟”,雙方是敵對的。這似乎是一種命運的暗示?有一次,紅雷的一個搭檔被“部落”的人殺掉了,那個搭檔是個女孩,才18級。而殺掉她的人35級,不費吹灰之力。搭檔趕緊向紅雷尋求援助,讓他替她去報仇。紅雷70級,殺掉那個35級的,同樣不費吹灰之力。可是,他卻遲遲不動手。那個搭檔急了:“你到底幫不幫我呀!”紅雷說:“實在對不起,這次我不能幫你了。因為殺掉你的那個人就坐在我旁邊,她是我的女朋友……”
米奕含就高興得手舞足蹈。
米奕含才20歲,家在鞏平市,在一家護士學校讀書,她似乎並不懂愛情,隻喜歡跟紅雷一起玩兒。每次紅雷親吻她的時候,她似乎都在應付。兩個人好了八個月,沒有上過床。紅雷做過幾次努力,都被米奕含打退了。
2月14日那天,紅雷和米奕含來到提前預定的酒吧,共度情人節。紅雷花了990元,給米奕含買了99朵玫瑰花,他對她說:“米奕含,這束花象征著我倆的愛情,久而久之。”
米奕含看了看他,第一次那樣深情,她說:“你還真細心。”
然後,她就幸福地數起來,一朵,兩朵,三朵……最後,她把小嘴兒一嗽,說:“這是93朵!”
紅雷不信,拿過來重新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的確是93朵。他感到很掃興,忿忿地說:“一定是老板搗鬼了,少給了我6朵!我找他去!”
米奕含說:“得了得了,說不定是你半路上掉了呢。”
那天,米奕含把93朵玫瑰花捧回了家。
現在想起來,紅雷依然覺得奇怪,當時買花的時候,他看著老板一朵朵數的,99朵,一朵不少。接著,老板就把花包起來,遞給了他,半路絕不可能掉下去。最後,卻變成了93朵。
9……3……紅雷驀然意識到,這個事件也可能是一種征兆——“久”變成了“散”。
接近三藩縣城的時候,紅雷看到了一個人,他穿著一件白T恤,背後是一個撲克的紅桃圖案,手中拄著一根馬竿,正在路邊慢慢朝前走。
是他!
對方是個盲人,可是,紅雷卻條件反射地把腦袋低下來。
他的心開始狂跳。
從時間來看,他昨天夜裏就離開了姥姥家的村子,在公路上走了一夜!
本來,紅雷想回到鞏平市隱藏起來,現在他覺得哪裏都不安全了,隻能遠走高飛。
他來到三藩縣火車站,朝售票大廳走去的時候,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跟隨著他。他回了幾次頭,隻看到一些陌生的眼睛。他朝地上看了看,除了一隻被踩癟的豆漿的塑料杯子,兩張飛舞的廢紙,沒看到眼珠子在滾動。他沒有去售票大廳,而是走向了行李托運處。一輛警車停在附近,茶色車窗裏隱約藏著幾雙眼睛,眼光咄咄逼人。他沒有去行李托運處,而是來到了小件寄存處,迎麵走過來一個女人,低聲問:
“要車票嗎?”
紅雷說:“要!”
那個女人看著他的眼睛,笑了:“你去哪兒?”
紅雷反問:“你的票是去哪兒的?”
那個女人說:“廣州,中鋪。”
紅雷說:“好,那我就去廣州。”
就這樣,紅雷從北方來到南方,在繁華的廣州市落了腳。
他在紅星小區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子,住下來,開始四處找工作,十分不順利。
他在行凶之前就做好了逃亡的準備——帶上了換洗的衣服,取出了所有的積蓄。如今,他在外麵漂泊三個多月了,身上的錢已經所剩不多。
廣州不是鞏平市,不是三藩縣,不是姥姥家的那個鍋巴村,廣州是個大城市,匯集了全國各地的打工者,這裏人海茫茫,馬小跳不可能再找到他了。
這天,紅雷在網吧玩“魔獸世界”,沒發現米奕含的蹤跡,他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麽,也不知道她是在擔憂自己,想念自己,還是在痛恨自己,詛咒自己。不過,他遇到了那個搭檔女孩,她就在廣州。
紅雷趕緊跟她說話,告訴她現在自己就在廣州。
那個搭檔很驚訝,晚上要請他喝茶。紅雷想說——還是我請你吧!終於沒有說。
見麵之後,紅雷發現,這個女孩特別漂亮。不過,也許是心情的原因,紅雷對她並沒什麽感覺。兩個人聊了聊,紅雷早早就回家了。
他回到住處,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
電視裏是粵語節目,他沒換,也看不進去,一直在想心事兒。他總結了一下,自己確實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吃了醋就不消化。不過,他的心眼雖然小,卻隻裝著米奕含一個人。
那麽,如果警察不抓他,如果米奕含回到了他身邊,他還會接納她嗎?
這是個重大的問題。
最終的答案是:不會。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素麵朝天的米奕含竟然化了妝,興衝衝地趕到酒吧,跟那個小帥哥馬小跳見麵。
他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米奕含似乎喝了酒,走路有些搖晃,那個馬小跳輕輕攙扶著她。兩個人來到附近的那家賓館,雙雙走了進去。
紅雷一直沒有離開。他在馬路旁坐下來,死死地盯著賓館的大門。
他們再也沒出來。
賓館的窗子很多,有的亮著,有的黑著,紅雷不知道他們在哪個房間裏。他的眼睛越來越紅了,終於站起身,衝到了前台,一字一頓地說:“小姐,你幫我查查,米奕含住在哪個房間?”
前台小姐覺得他的神色不對頭,就問:“您是……”
紅雷粗魯地說:“你管不著!”
前台小姐在電腦上查了查,說:“對不起,先生,沒有米奕含這個客人。”
紅雷想了想,他們一定是用那個小帥哥的名字登記的,不過那個時候紅雷還不知道他叫馬小跳。於是他又說:“他們是大約11點40分住進來的,一男一女,你參照這個時間查查。”
前台小姐說:“抱歉,酒店有規定,您說不出客人的姓名,我們不能向您透露客人的房間號。”
紅雷大怒:“你們酒店有人搞破鞋!把你們經理叫來!”
前台小姐輕聲說:“對不起,我們經理下班了……”
紅雷鬧騰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告訴他米奕含住在哪個房間。他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最後兩個保安把他請了出來。他回到馬路對麵,呆呆坐下來。那是他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夜。
淩晨時分,賓館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其中有一扇窗裏,躺著那個小帥哥和米奕含,他們也許進入了香甜的夢鄉,或者還在摸黑戰鬥……
路邊的燒烤攤子都撤了,隻剩下紅雷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像個流浪漢。一陣冷風吹過來,揚起塵土和草屑。
天蒙蒙亮的時候,陸續有人從賓館走出來。
紅雷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賓館大門。7點多鍾的時候,米奕含和那個小帥哥一起走出來了,米奕含挽著小帥哥的胳膊。紅雷永遠忘不掉當時兩個人的表情——米奕含臉色紅潤,不停地說這說那,小帥哥似乎有些倦怠,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應付地點著頭。兩個人一起走向了公交車站。
紅雷沒有衝過去。
他盯著那個小帥哥的背影,在醞釀一個計劃……
最早,紅雷想在米奕含的臉蛋上潑硫酸,她變成了醜八怪,那個小帥哥就不會要她了,那時候,她隻能哭哭啼啼地回到他的懷抱來,請求他原諒,然後老老實實跟他過一輩子。紅雷馬上意識到,這樣做太傻,既然兩個人要過一輩子,為什麽自家人給自家人毀容?卻白白讓那個小帥哥占了便宜,不負任何責任就走掉了,繼續去泡別的妞……
最後,紅雷決定挖掉那個小帥哥的眼睛。沒有比失明更痛苦的事了,從此,讓所有的美女都在他的視野中消失!
……開始,紅雷天天在外麵吃,他北方的腸胃很不適合廣州的飯菜,另外,他在經濟上也捉襟見肘了。後來,他買回了一些簡單的炊具,打算自己做飯。另外,他還買回了一個毛絨熊。
過去,他從來不喜歡這些東西,米奕含卻喜歡得不得了,大大小小堆滿了床鋪。紅雷身在異鄉,孤苦零丁,提心吊膽,這個毛絨熊會讓他想起米奕含,得到一種溫柔的感覺。
這時候他意識到,他還是深深愛著米奕含的,或者說,他深深愛著從前的她。
一天,紅雷外出找了一天工作,晚上回到家,做了點吃的,匆匆填飽了肚子,然後坐在沙發上,抱著那隻毛絨熊看電視。電視上有個畫家在講課: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靈的一切秘密都能透過眼睛顯露出來。現在,他把馬小跳的窗戶踹碎了,於是心靈的一切秘密都隱藏起來了。目前,紅雷多想看清他的心裏在想什麽啊!
毛絨熊是白色的,個頭跟紅雷差不多一般高,紅雷閉上眼睛,幻想坐在身邊的人就是米奕含……他的手摸到了毛絨熊的眼睛,突然打了個冷戰,雙眼一下就睜開了,轉頭看去,毛絨熊的額頭上垂著密匝匝的白色線頭,他把線頭撩起來,就看到了一雙賊溜溜的眼睛。
那不是玻璃球,那是一雙真正的眼珠子,正躲在毛絨中,死死盯著他。紅雷清楚地看到,眼白上爬著細細的血絲,黑色的瞳孔閃著濕潤的光。它見紅雷發現了它,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異常冷靜地繼續跟他對視……
紅雷跳起來,拽著毛絨熊的兩隻腿,拖到窗前,舉起它就扔了出去。紅雷住在三樓,毛絨熊輕飄飄地掉下去,麵部朝上,躺在了草坪上。紅雷探頭看了看,那兩隻眼珠子似乎摔掉了,不知滾到了哪裏,毛絨熊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洞。
它們會再次鑽進這間房子。
紅雷鎖上窗子,不知所措。
這時候,門似乎響了一下,紅雷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趴在貓眼上朝外看了看,貓眼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仔細打量這個東西,突然後退一步,瞪大了雙眼。他認定,這是一隻眼珠子!這是馬小跳的眼珠子!
他從口袋裏掏出刀子,猛地拉開門,門外空無一人,有一個圓溜溜的東西順著樓梯滾了下去,借著樓道的燈光,紅雷感覺它就是剛才堵在貓眼上的那隻眼珠子……
一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孩兒從樓下走上來。
爸爸停下來看了看,使勁用腳跺了跺,然後拽著小孩兒快步走上來。
紅雷退回房中,忽然想到,以前幾次見到眼珠子,為什麽那麽害怕?為什麽不把它們踩碎?
現在一切都晚了,這隻眼珠子看到他住在哪兒了,過不了多久,那個盲人就會找上門來……
紅雷把心一橫,決定不再躲藏。他從北方逃到南方,那個盲人照樣能追過來,那麽,就算他逃到地球的另一端,那個盲人也一定能找到他。
紅雷決定等他來,是死是活上,幹脆做個了結。如果他把他殺掉,就不會再有任何麻煩了。
紅雷沒有脫衣服,手裏緊緊攥著那把刀子,鑽進被窩,關了燈,在黑暗中等待馬竿聲響起。
這個小區在市郊,比較安靜,過了好久,還是沒有出現馬竿的聲音。
紅雷現在反而盼望它響起來了,他的心一直懸著,太累了,他要讓這顆心落地,哪怕摔碎。
夜還長。
一隻貓在窗外叫起來,就像被人挖了眼睛,很淒慘,讓人想起鬼電影。紅雷忽然想到一個早就該想到的問題——這個馬小跳還是人嗎?
是啊,當時房間裏那麽黑,他又在拚命扭動身體,誰知道刀子有沒有刺到他的大腦。說不定,他已經斃命了。一隻眼珠子怎麽可能離開人體,還能看到東西,還能從鞏平市滾到三藩縣,又從三藩縣滾到鍋巴村,又從北方滾到南方……
馬小跳肯定死掉了,他的冤魂不散。那兩隻掉下來的眼珠子牽引著他的屍身,一刻不停地追尋著紅雷……
這下,一切奇異的事件都能解釋通了。
這具屍身肯定還會出現,到時候怎麽辦?紅雷不可能報警,否則警察會直接把他逮了。他必須獨自解決。
紅雷摸出手機,悄悄開了機,他想問問米奕含,馬小跳是不是死了。
猶豫了半天,他終於沒敢打這個電話。電話卻突然響了,看看號碼,是父母打來的。剛剛開機就接到他們的電話,說明他們一直在打。姑姑和姥姥肯定給家裏打了電話。紅雷沒有接,他不知道該對父母怎麽說。電話響了很久,終於停了。
接著,短信來了,這次是米奕含的。紅雷是8點54分開機的,這條短信是8點57分發來的,還是那句話:紅雷,我好想你。你在哪兒?
多了一句——你在哪兒?
紅雷馬上感到可疑起來,一下就關了機。他不可能告訴米奕含自己在哪裏。
他朝下縮了縮,閉上了眼睛。被窩裏有個東西,把他硌著了,伸手一摸,圓圓的,軟軟的,眼珠子!他猛地掀開被子,抓起它,狠狠摔到了地上,“啪”的一聲,濺出了幾滴血。
紅雷跳下床,衝到窗前察看,那個馬小跳果然又出現了!他戴著墨鏡,還穿著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直撅撅地朝他居住的樓道門走過來……
他來到門前,抓緊了手中的刀子,大口喘息,等待這具屍體上樓。
屍體在上樓,一步一個台階,速度很慢。
一樓,二樓,三樓……
終於,他停在了紅雷的門口。
紅雷不敢從貓眼朝外看,他靠在牆壁上,屏著呼吸,等待屍體破門而入。
屍體沒有破門而入,他用馬竿敲響了門:“當,當,當。”
紅雷不說話。
屍體繼續不緊不慢地敲:“當,當,當。”
紅雷還是不說話,不過他知道,這樣藏著是沒有意義的,他不可能躲過這場劫難了。他抓刀的手在顫抖,身體順著牆壁一點點朝下滑去,尿水流出來,順著褲腳滴到地板上:“嗒,嗒,嗒……”
屍體繼續敲門:“當,當,當。”
紅雷坐在了地板上,再也站不起來了。那點尿已經流盡。
終於,屍體不再敲門。他沒有離開,在門外直撅撅地站著。
他和他之間,擋著一扇並不結實的木門。
這個世界一片死寂,都在等待下文。
肆:從哪來回哪去
不知過了多久,那根馬竿竟然下樓了:“哆,哆,哆……”
紅雷還是不敢動。
直到馬竿聲徹底消失了,他才哆哆嗦嗦地爬起來。
這時候,又有人從樓梯跑上來,聲音很雜亂,紅雷以為是鄰居,沒想到,這些人停在了他的門前,“乒乒乓乓”地敲起來。
他不敢說話。
終於,這些人不敲了,有人把什麽東西捅進了鎖眼,鼓搗了一陣子,“啪嗒”一聲,鎖開了,緊接著房門一下被人撞開……
衝進來三個穿便裝的人,其中一個喝道:“你叫紅雷嗎?”
紅雷被抓了。
一個矮個子的警察駕車,一個年輕警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個老警察和紅雷並排坐在後座上。紅雷的手腕上戴著一副冰涼的舊手銬,有的地方都上鏽了,紅雷悄悄擴了擴兩條胳膊,感覺它依然忠於職守。
老警察像聊天一樣問:“紅雷,知道為什麽抓你嗎?”
從口音上判斷,他是鞏平市的警察。
紅雷小聲說:“知道。”
老警察點了點頭:“嗯,那就好。”
紅雷說:“你們知道嗎?那個家夥變成鬼了,一直在追趕我。我希望被你們抓到,這樣我才安全了。”
老警察把腦袋轉向窗外,丟過來一句:“有話回去說吧。”
過了一會兒,紅雷忍不住又說起來:“他的眼珠子就像一個攝像頭,四處滾動,不管我跑到哪裏,它都能看到我。嗬嗬,你們警察要是有那樣的儀器,抓歹徒就容易多了。”
紅雷繼續說:“那兩隻眼珠子還很會隱蔽,有時候變成玻璃球藏在小孩兒的手裏,有時候藏在瞎狗的眼睛裏,有時候藏在毛絨玩具的眼睛裏……”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年輕警察聽著聽著,一下笑出來。老警察打了個哈欠,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紅雷有些無趣,也不再說了。他知道,這兩個警察不相信他的話,肯定以為他瘋了。
很快,警車來到了廣州火車站。廣場上有無數雙眼睛,焦急的、喜悅的、警惕的、犯愁的、木然的、顧盼的、尋覓的……
一個女人走過來,朝紅雷拋了一個媚眼:“要車票嗎?”
紅雷感到這個女人很眼熟,她不是在三藩縣火車站賣給他車票的人嗎?
紅雷說:“要!”
那個女人看著他的眼睛,問:“你去哪兒?”
紅雷反問:“你的票是去哪兒的?”
那個女人說:“鞏平,中鋪。”
紅雷說:“我就要去鞏平。”
老警察走過來,對那個女人說:“我們是警察,不許跟犯罪嫌疑人交談!”
那個女人瞪了老警察一眼,很不滿地走開了。
紅雷十分疑惑,這個女人怎麽突然在廣州出現了?
矮個子警察是當地的,另兩個警察向他道了謝,告了別,然後帶著紅雷走進了火車站。
上車之後,年輕警察在上鋪,紅雷在中鋪,老警察在下鋪。暑假結束了,火車上十分擁擠,一片嘈雜。
火車開動之後,紅雷說:“我要去廁所。”
老警察和年輕警察互相看了一眼,老警察站起來,說:“走吧。”
紅雷在前,老警察在後,來到了廁所前。裏麵有人,紅雷扭動起來。被抓之前,紅雷小便失禁,現在他又挺不住了。
廁所裏的人終於出來了,是個中年婦女,紅雷正要跨進去。老警察卻揪住了他的肩,低低地叮囑了一句:“別耍花招。”
紅雷說:“不敢。”
廁所的窗子半開著,強勁的風吹進來,把紅雷推了個趔趄。朝外看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不會逃跑,外麵是馬小跳的世界。他解開腰帶撒尿:“嘩——”爽極了。突然,他一下把尿憋住了,瞪大雙眼朝下看去,廁所裏又冒出了一隻眼珠子,它閃了閃就從黑洞洞的便坑裏掉下去了。
紅雷提著褲子一下就衝出了廁所。
老警察還在門口等著他:“完了?係褲子!”
他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低頭把腰帶係好了。
朝回走的時候,紅雷依然走在前麵,老警察走在後麵。紅雷一直垂著腦袋,他發現這列火車也異常,通道上沒有鋪地毯,卻有凸起的條紋和圓點,這是盲道啊!
紅雷又警覺起來。
老警察在背後推了他一把,讓他快走。他隻好加快了腳步,還是不忘把旁邊每個鋪位上的人都打量一下。他沒有發現那個馬小跳的臉。
紅雷先是腦袋朝著通道,覺得不安全,又把身子轉過來,腳丫子朝著通道,還是覺得不安全。最後,他幹脆坐在中鋪上,腦袋頂著上鋪,很難受,卻不敢躺下去。
熄燈之後,隻留下了小小的夜燈,暗淡地照著通道。車廂裏一切都看不清了,隻有那條盲道上有光亮。
紅雷死死盯著這條古怪的盲道,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時間長了,他感到眼睛越來越幹澀。那兩隻眼珠子離開人體那麽久,沒有眼皮滋潤它們,是不是更難受呢?而且,俗話說眼睛裏揉不進沙子,那兩隻眼珠子天天在沙土裏滾,在荊棘中爬,是不是很疼呢?
上鋪的年輕警察無聲無息,下鋪的老警察發出了呼嚕聲。
也許,他們商量好了,前半夜老警察睡,年輕警察監視他;後半夜年輕警察睡,老警察監視他……
紅雷一直坐到半夜,盲道上沒有走過一個人。
老警察的呼嚕聲越來越響,那個年輕警察始終沒有任何聲音。
紅雷輕輕動了動身子,想下去。他不想逃跑,隻想再去廁所看一看那隻眼珠子還會不會出現。
他探著腦袋朝上瞟了瞟,隻看到了年輕警察的後腦勺。
他輕輕地爬下來,走到老警察跟前,彎下腰看了看,這一看不要緊,倒吸一口冷氣——老警察的臉朝上躺著,被子蓋到胸口上,他的嘴裏噴著呼嚕,兩隻眼珠子卻鼓出來,正死死地盯著他!
他退了一步,差點坐在對麵的鋪位上。
他和老警察對視了一會兒,感覺老警察並不是在偽裝,他確實在睡著。那兩隻眼珠子好像不是他的,而是另一個人的眼珠子塞進了他的眼眶中!
年輕警察的身體一動不動,依然背對著紅雷,卻小聲命令道:“回到鋪位上去。”
紅雷抬頭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那兩隻眼珠子,登著小梯子回到了中鋪上,繼續坐著。他再也不敢朝下看了。盡管如此,他卻能感覺到那兩隻眼珠子在下麵穿透了鋪位死死盯著他。
他就這樣坐了一個多鍾頭的樣子,終於聽到了那陣恐怖的馬竿聲,從後麵的另一個車廂走過來:“哆,哆,哆……”
他一下縮緊了身體。此時,所有人都睡了,隻有他一個人醒著,這感覺就像做噩夢,無論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遇到了什麽,都必須一個人麵對。
馬竿聲越來越近了:“哆,哆,哆……”
他逼近了。
這列火車上的盲道都是專門為他鋪設的!
紅雷跳下中鋪,撒腿就朝前麵的車廂衝去。
他聽到年輕警察喝道:“站住!”
他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跑過車廂連接處,衝進另一節車廂,繼續奔跑。年輕警察敏捷地追上來。
在紅雷跑過三節車廂後,迎麵跑過來兩名乘警,攔腰把他抱住了。年輕警察跑上來,將紅雷按倒在地,改成了背銬。
次日,紅雷回到了鞏平市。
他在刑警隊下了車,發現院子裏鋪了很多條盲道,縱橫交錯,通往各個房間。他的心立刻提溜起來。
走進訊問室,紅雷坐在了一把孤零零的鐵椅子上。這時候,老警察已經把他的手銬從身後移到了身前。老警察在破舊的辦公桌前坐下來,開始做筆錄。
“姓名。”
“紅雷。”
“姓!”
“季。”
“姓名!”
“……紅雷。”
“年齡。”
“24。”
“家庭住址。”
“水岸雙橋小區C座1單元402室。”
“那是你家嗎!”
“對不起,那是眼科……”
紅雷沒心思回答老警察的問題,他一直在觀察老警察的眼睛。
老警察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把筆一摔,喝道:“你看什麽看?”
紅雷相信,這兩隻眼珠子不是老警察的,肯定被替換了。老警察五十多歲,他的眼珠子不可能這麽年輕!以前,紅雷沒見過這個警察,而這兩隻眼珠子卻那麽眼熟!另外,它們射出的光,並不是一種正義的憤怒,而是一種私人的仇恨。
紅雷哆嗦起來,他抬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指著老警察的眼睛,驚恐地問:“你是不是姓馬?”
老警察喝道:“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低下頭去!”
紅雷低下頭,卻看見了一條盲道,它從訊問室的門外鋪進來,一直鋪到他的腳下。接著,他就聽到了那陣馬竿聲:“哆,哆,哆……”
他抬起頭,問老警察:“你聽到了嗎?那個盲人來了!”
老警察說:“不關你的事,老實回答問題!”
他再次朝外看了看,馬小跳已經走進刑警隊大門了,順著盲道朝訊問室走過來。他大叫起來:“你們要保護我的人身安全啊!那個盲人來了!”
老警察朝外看了看,說:“你不要裝瘋賣傻!哪有人!”
紅雷死死盯著老警察的眼睛,他發現那兩隻眼珠子傳遞出了一絲狡黠的笑。他發現自己上當了,於是猛地跳起來,三步就撲到了老警察跟前,伸出手,朝對方的兩隻眼睛摳去。他必須捏碎它們!
老警察急忙躲避,並一拳打在了紅雷的臉上。紅雷退了一步,再次撲上去。
很快,三個警察就衝了進來……
伍:變形的愛情
米奕含和紅雷是通過網絡遊戲認識的。
米奕含的角色名稱叫33,紅雷的角色名稱叫99。最初,他們都屬於“聯盟”,紅雷一直陪伴米奕含做任務,他帶領她行走在神奇的“魔獸世界”裏,見魔殺魔,見獸殺獸,就像一個英雄。米奕含對他頗有崇拜情結。
由於兩個人都在鞏平市,很快就見麵了。
米奕含算不上是一個漂亮女生,可是,紅雷卻對她一見鍾情。兩個人相處了八個多月,米奕含一直對紅雷不來電,就像有血緣關係一樣,她總覺得他更像一個哥哥。甚至,她從來沒對他說過一句“我愛你”。
米奕含很不理解:“為什麽啊!”
紅雷說:“男人都色,他們在網上下鉤,專門釣你這樣的傻魚!”
米奕含滿不在乎地說:“他們釣我?我還釣他們呢!”
有一次,紅雷偷偷上網,發現了米奕含的蹤跡,她正在跟一個叫“北京少爺”的人一起做任務。他十分氣憤,馬上把電話打過來,質問她為什麽不聽話。
米奕含很生氣:“你跟那麽多女孩一起玩兒,我管過你嗎?”
紅雷說:“你為什麽不管我?說明你不在乎我!我為什麽管你?說明我在乎你!”
兩個人大吵一通,最後摔了電話。
從那以後,米奕含越來越感覺,紅雷對她的管製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不管她跟誰一起做任務,他都會大發脾氣。
實際上,紅雷一直很戒備的那幾個男網友,都跟米奕含沒發生任何事兒。而馬小跳跟米奕含隻在網上聊了一次,竟然一拍即合。
馬小跳的家在三藩縣,他沒什麽學曆,從小就愛彈吉他,去年,他一個人來到鞏平市,在酒吧唱歌。他五官清秀,嗓音迷人,米奕含一見他就喜歡上了。
她沒想到,那天紅雷悄悄跟蹤了她,並且目睹了她跟馬小跳到賓館開房。她更沒想到,一周之後,他就把馬小跳殘害了……
陸:無處不在
紅雷沒有被送進看守所,而是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經專家鑒定,紅雷已經精神分裂。
由於這位患者具有強烈的攻擊性,醫院把他關在了一個單間裏。
這間病房大約十幾平方米,白灰牆壁髒兮兮的,上麵畫滿了亂七八糟的圖案,沒人知道是哪位患者畫的,也沒人知道那些圖案有什麽含義。窗上擋著粗粗的鐵欄杆,已經鏽跡斑斑。鐵門上有個小窗,上麵也焊著鐵欄杆。一張鐵床,被海綿層層包裹著,那是怕患者傷害自己,上麵鋪著厚厚的白色床墊,沒有被子和枕頭。一個馬桶,一個洗手池,都是白瓷的,有一套新的洗漱用具。牆上嵌著一塊圓鏡,乒乓球一樣大,紅雷朝圓鏡裏看了看,它照出的那個房間,也是一張床,一個馬桶,一個洗手池,一塊小小的圓鏡……不過,鏡裏鏡外似乎是兩個房間。
不對,這塊圓鏡怎麽能照出另一塊圓鏡呢?
紅雷能發現這個問題,說明他挺正常的。他心裏一清二楚,自己根本沒有什麽精神病,可是沒有人相信他。
他不想再追究鏡子的問題,幾個月來,奇事一連串,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躺在了**,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每個患者關進來之後,一般都會大喊大叫,紅雷卻不同,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那些鐵欄杆讓他感到了安全。
有個聲音引起了紅雷的注意,是個女聲,在走廊裏十分淒慘地叫著:“紅雷,我好想你!紅雷,我好想你!紅雷,我好想你……”
米奕含!紅雷一下就坐了起來。他衝到門前,從小窗子看出去,走廊空****的,不見一個人影兒。對麵病房的小窗內,擠著幾顆精神病的腦袋,他們見到紅雷這張陌生的臉,顯得很興奮,一起大喊大叫起來,紅雷就聽不到米奕含的聲音了。
他一步步退到**,心中有些酸楚,摸摸口袋找手機,手機已經被警察拿去了,又轉交給了精神病院的醫務科。現在,他想給米奕含打個電話都不可能了。他隻好平平地躺下來。
他回想往事,覺得怪事很早就出現了。比如,他跟米奕含剛剛玩遊戲的時候,他的角色名字叫99,米奕含的角色名字叫33。他幻想和米奕含天長地久,米奕含卻拆散了這段姻緣。還有,情人節那天,他明明給她買了99朵玫瑰花,到了她的手上,卻變成了93朵。繼續往前想,他認識米奕含那天,是去年9月3日。八個月後,他發現米奕含跟馬小跳去開房的那天,是5月第一個星期三……
紅雷為了監視米奕含跟什麽人來往,在她的電腦上放置了木馬程序。在電腦方麵,米奕含絕對是個菜鳥。
於是,米奕含在網上的一舉一動都在紅雷的眼皮底下了。
米奕含並不是一個放浪的女生,在網上,經常有男生泡她,都被她罵跑了,直到遇到馬小跳,她突然之間就變了。紅雷清晰地記得,他們在聊天中有這樣一句對話——米奕含說,認識你,對於我是個意外。馬小跳說,遇見你,卻在我意料之中。
那天,兩個人聊到淩晨三點多鍾,最後還戀戀不舍,就約定晚上見麵。就在那天,紅雷失去了她。在淒冷的馬路上,在心愛的女孩和網友**的樓下,紅雷萬箭穿心。他怎麽都想不通,他對米奕含那麽好,她卻沒有把最珍貴的東西獻給他,而是如此輕易地就獻給了初次相見的馬小跳……
半夜了,那些精神病人叫累了,漸漸安靜下來。這家精神病院坐落在郊外,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
走廊裏的燈光從小窗照進來,十分蒼白。
紅雷在**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在思念米奕含。病房中,除了他還有數不清的生命,它們是蟑螂,肆無忌憚地在地上、牆上、**爬來爬去,紅雷懶得消滅它們。
不論什麽地方,如果太安靜了,肯定就會出現一些異常的聲音,好像什麽人在走廊裏輕輕地敲牆:“哆,哆,哆……”
紅雷一哆嗦,猛地坐起來,盯住了病房的鐵門。
他來了!
蟑螂們好像也聽到了,一轉眼都不見了。
那根馬竿左敲敲右探探,越來越近……
紅雷跳下床,衝到窗前,使勁拽鐵欄杆,紋絲不動。外麵是一排高大的樹,陰森無比,一雙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眼睛藏在茂密的樹葉中,陰冷地望著他。
他朝著外麵大叫起來:“大夫!大夫!救命啊——”
精神病院裏一片寂靜,無人應聲。
這個地方有人大喊大叫,太正常了。不過,他的聲音太嚇人了,就像被人剝了皮,或者點了天燈,令人不寒而栗。那雙眼睛可能受到了驚嚇,飛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紅雷求助無望,轉身跑到床前,像狗一樣鑽了進去,雙手緊緊抱住了腦袋。
馬竿聲停在了門前。
紅雷聽了半天,再沒有動靜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出不去,對方也進不來。於是,他悄悄探出腦袋,朝鐵門望去,馬小跳那張恐怖的臉正貼在小窗的鐵欄杆上,一動不動。
紅雷第一次距離馬小跳這麽近。
馬小跳沒有戴墨鏡,兩隻眼睛塌陷下去,黑洞洞的,似乎在盯著他,又好像沒看他。紅雷死死盯著這張臉,都不會呼吸了。馬小跳慢慢提起馬竿,試探著插進小窗的鐵欄杆,一點點朝他伸進來。紅雷發現,那根馬竿對準了他的眼珠子,越來越長……
他爬出來,再次衝到窗前,拚命搖晃鐵欄杆,嚎啕大哭:“大夫!救命啊!米奕含,救命啊!”
回過頭,那根馬竿轉變了方向,又朝窗前伸過來。
紅雷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擋著臉,對著那根伸過來的馬竿說道:“馬小跳,我對不起你啊!你放過我吧!……”
馬小跳沒有任何表情,繼續舉著馬竿戳過來。
就在那根馬竿要戳到紅雷的眼皮時,走廊裏終於傳來了雜遝的奔跑聲,馬小跳愣了愣,馬竿停在了半空中,他啞著嗓子說話了:“我不會戳瞎你的眼睛,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有了它們,我才能看見你在哪裏。”
說完,他迅速把馬竿收回去,離開小窗,一步步走開了:“哆,哆,哆……”
接著,鐵門被打開,衝進來一個保安,兩個值班大夫。
紅雷指著走廊喊起來:“快抓住那個瞎子!”
大夫不說話,直接把他拽到**,死死按住了。那個保安控製住了他的兩隻腳腕子。另一個大夫拿出針,抽進一小瓶白色的藥,在他的脖頸上紮了下去……
紅雷很快感到昏昏沉沉了。
大夫和保安沒有觀察他,匆匆退了出去,“哐當”一聲關上了鐵門。
紅雷的眼皮越來越沉,他恍恍惚惚來到了大街上,看見很多修路工人在忙碌,他們到處鋪盲道,在馬路上,在立交橋上,在草坪上,在商場裏,在樓頂上……把整個城市搞得亂七八糟。紅雷躲開這些盲道,一直朝前走,終於走出了城區,發現野外也有工人在鋪盲道,已經鋪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紅雷站在湖邊最後一塊土地上,不知道該朝哪裏走了。三個修路工人走過來,其中一個踢了踢他的腳,說:“讓開,我們要修路了。”
紅雷沒辦法,隻好閉上雙眼,跳進了湖中。他不會遊泳,很快就沉了下去。他在水中睜開眼睛,發現湖底也鋪上了盲道,平平整整。他卡在湖水中間,上不去,下不來,越來越窒息……突然醒過來。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窗外的樹上,有幾隻麻雀在歡快地叫著。走廊裏傳來哪個病人在唱戲聲,曲調婉轉,尾音悠長。
紅雷爬起來,警惕地掀起床墊,沒發現眼珠子;他又趴下來,床下空****的,沒發現眼珠子;他走到馬桶前,朝裏看了看,沒發現眼珠子;他又朝洗手池中看了看,沒發現眼珠子……
紅雷依然不放心。昨天晚上,那個盲人之所以能找到他,就說明他的眼珠子滾來了,可是它們在哪兒呢?
他環顧四周,四個牆角空****,天棚上空****。
最後,他把目光投向了牆上那塊圓鏡。馬小跳的眼珠子能不能藏在圓鏡背後呢?它像乒乓球一樣大,正好可以擋住一隻眼珠子。他伸手使勁摳這塊圓鏡,它鑲得很結實,紋絲不動。他停下來,對著鏡子,盯著了自己的眼睛。
紅雷24歲了,當然認識自己的眼珠子,他發覺,此時在他眼眶裏轉動的兩隻眼珠子很陌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他死死盯著鏡子中的眼睛,呼吸越來越急促——它們分明是別人的眼珠子!它們分明是被他挖掉的那兩隻眼珠子!它們分明是一直跟隨他的那兩隻眼珠子!由於它們總是在地上滾動,上麵粘滿了塵土,左邊這隻眼珠子還粘著一根草屑,紅雷使勁眨了眨眼皮,那根草屑才掉下來。由於沒有眼皮,永不瞑目,它們過於疲憊,布滿了粗粗的血絲,看上去那麽恐怖。現在,它們藏在他的眼眶中,盯著鏡子中的他,射出一種陰險而仇恨的光,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
紅雷陡然想起了馬小跳昨晚說的話:我不會戳瞎你的眼睛,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有了它們,我才能看見你在哪裏……
紅雷狂亂地大叫起來,同時把手指摳進了自己的雙眼中……
柒:他去找他複仇了
大夫趕到的時候,紅雷已經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了。
精神病院沒有眼科,院長立即派車,送紅雷去專門的醫院救治。
也許是因為摘掉了藏在身上的監視器,紅雷變得十分安靜,他乖乖地坐在一輛麵包車裏等待。負責陪護的那個大夫跑進了辦公樓,去拿什麽手續。車窗上豎著細細的鐵欄杆,駕駛室和車廂之間是隔離的,司機抱著方向盤在哼歌兒。這時候是上午十點多鍾,太陽從鐵欄杆中間照進來,暖洋洋的。
他大聲問司機:“人呢?”
司機回過頭來看了看,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哇!”
兩個人檢查了車下,不見紅雷的影子;他們搜索了附近的草叢,不見紅雷的影子;他們圍著精神病院找了一圈,不見紅雷的影子……
紅雷逃了。
大家都以為紅雷瞎了,隻有他知道,他的眼珠子雖然被摳出來了,它們的視覺依然活著,還在發揮著眼睛的作用。
他不知道那兩隻眼珠子現在在哪裏,不過,他能看到這個世界。準確地說,他看到的是兩個世界,一個世界中長著碧綠的草,還點綴著幾朵零碎的小黃花,他甚至還看到兩隻白蝴蝶在忽上忽下地飛;另一個世界有池塘,水麵上漂著一根褐色的樹枝。這兩個世界晃動著,翻滾著,看得他腦袋暈暈的。
他判斷,那兩隻眼珠子就在他前麵滾動。
他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眼珠子。
至此,他徹底清醒了,其實,眼眶中就是自己的眼珠子,不然,他怎麽看得到它們不像自己的眼珠子?想得通這麽深邃的問題,更說明他的精神沒有一點問題。
走著走著,紅雷撞到了什麽物體上,伸手一摸,是一棵粗壯的樹。他停下來,像“躲貓貓”遊戲那樣,小心地在四周摸來摸去,摸到了很多樹。
看來,他看到的那兩個場景和他置身的環境並不在同一個地方。於是,他走得更小心了,不過依然跌跌撞撞,不停被什麽絆一下。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原來人的眼珠子掉出來之後,還能看到這個世界。他也知道了,馬小跳為什麽能夠一次次找到他。看來,他沒死。
現在,他要用意念驅動這兩隻眼珠子,帶領他找到那個小帥哥,他要報仇。這一次,他要割下他的雞雞,挖出他的心,看看兩個東西是不是同一種顏色,然後,把這些東西送給鍋巴村那條黑狗吃掉。如果不是這個馬小跳,他依然享受著米奕含的愛,絕不會落到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可惜,他的刀子被警察沒收了。
沒關係,把一隻玻璃瓶子砸碎就有工具了。
走出了一段路,紅雷的視野又發生了變化,一個世界有公路,正巧有一輛二十輪的大卡車開過來,同時,紅雷聽到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響聲,他判斷,他的眼珠子離他並不遠;一個世界有樹,樹上飄著幾個塑料袋。
同時,紅雷聞到了一股潮濕的腥氣,他試探著蹲下來,摸到了水,正是他剛才看到的那個池塘,他甚至摸到了那根褐色的樹枝,他撈出來在手中掂了掂,夠長,於是他就拄著它,當了馬竿,繼續朝前走去。
他視野中的兩個世界不停在變化,那兩隻眼珠子似乎滾到了一個小鎮,他看到了“古水鎮歡迎你”的字樣。他知道,這個小鎮位於鞏平市郊區,他離馬小跳越來越近了……
米奕含跟馬小跳上床之後,內心一直充滿了矛盾。
她想拋棄紅雷,跟馬小跳在一起,卻不忍心,紅雷對她實在太好了。
她想和馬小跳斷絕關係,回到紅雷的懷抱,永遠不再犯錯誤,卻割不斷對馬小跳的留戀……
她怎麽都想不到,紅雷不但發現了她和馬小跳的一夜情,而且殘忍地把人家雙眼剜掉了。那天晚上,她突然收到紅雷的那條短信,眼前一黑,差點癱倒在地。
她趕到馬小跳的住處時,馬小跳已經被送到醫院搶救。
警察來了。他們確認了米奕含的身份之後,問了她一些問題,米奕含滿腦袋糨糊,隻想嘔吐,她答非所問,嘴裏反複叨念著一個名字:“季紅雷,季紅雷……”
馬小跳很堅強,出事那天晚上,紅雷離開之後,他自己爬到客廳中,摸索著給急救中心打了電話。一直到做完手術,摘下眼罩,他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他擔心父母承受不了這個刺激。不過,失去雙眼的馬小跳變得沉默了,很少說話。
在他住院期間,米奕含幾乎每天都去陪伴他,領著他在院子裏散步,聊天。
馬小跳得知凶手是米奕含的男朋友之後,依然很沉默,並沒有抱怨什麽。這讓米奕含的心裏更加難受。
她對紅雷充滿了仇恨。
這家夥下手也太狠了,這樣的人,米奕含絕不敢把一輩子交付給他。
如果說,他行凶是因為愛米奕含,那麽,他就不該發那條短信。米奕含永遠忘不掉那條短信的內容——我把他眼睛剜掉了,**,你去照料他吧,永遠別再聯係我!
米奕含相信,那不是紅雷一時衝動,否則,他跑掉之後不會斷絕音信。
紅雷留下一個無法收拾的局麵,然後銷聲匿跡,一走了之。馬小跳怎麽辦?他才22歲,未來卻一片黑暗。米奕含怎麽辦?馬小跳因為她才失去了雙眼,她如果不管他,那就太絕情了。如果必須由她來彌補紅雷的錯誤,那她就要付出漫長的一輩子……
馬小跳並不想拖累米奕含,他幾次提出不想再跟米奕含來往了,米奕含卻堅決不答應。馬小跳出院之後,悄悄搬了家,從此下落不明。米奕含不停給他打電話,始終關機。幾天之後,馬小跳給米奕含發來了一條短信,這樣說:米奕含,我愛你。我用一生的黑暗換來了與你恩愛的一夜,值了。不要再找我了,祝你永遠幸福。
米奕含舉著手機,哭了半宿。
她沒有死心,一直在尋找馬小跳。通過多方打探,她終於尋到了馬小跳的新住址,她敲了半個鍾頭門,馬小跳終於把門打開了,兩個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米奕含挺外向的,不過,她的心胸並不開闊,甚至有些狠毒。
這天,米奕含領著馬小跳在江岸上散步。馬小跳不說話,米奕含也不說話。
米奕含說:“我要替你報仇。”
馬小跳說:“那個家夥剜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睛,你一個女孩怎麽替我報仇?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你好好活著吧。”
米奕含說:“我知道他藏在哪兒!”
馬小跳說:“那你報警啊!”
米奕含說:“不,那樣太便宜他了……”
馬小跳看不見米奕含眼裏燃燒的火焰,他沉默了半晌,低聲問:“你打算怎麽辦?”
米奕含說:“你聽我的。”
她要替馬小跳報複這個殘忍的家夥,她要替自己報複這個不負責任的家夥。
第二天,米奕含在一家專門出售整人玩具的商店,買了十幾隻惟妙惟肖的眼珠子。這時候,正趕上放暑假,米奕含拿出全部積蓄,開始滿世界尋找紅雷的蛛絲馬跡。雖然她跟紅雷在一起相處隻有八個多月,她卻去過他的家,那次,她在那個小鎮呆了九天,對他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
她知道,紅雷的姑姑在三藩縣啤酒廠上班,他的舅舅在北京馬連道賣茶葉,他的姥姥在鍋巴村。她還知道紅雷有兩個比較好的網友,一個在哈爾濱,一個在廣州……
紅雷逃走之後,米奕含猜測,他不應該去三藩縣,他做了這麽大的案子,肯定如同驚弓之鳥,飛得越遠越好。於是,米奕含給紅雷的母親打了一個電話。聽口氣,紅雷的母親並不知道紅雷出了事,於是米奕含也沒說,隻說暑假要去北京玩兒,想去看看紅雷的舅舅,紅雷的母親馬上給了她電話和地址。米奕含來到北京,卻撲了個空。
她非常失望,以為紅雷逃得更遠,弄不好去廣州找那個網友了。
她回來的時候,在鞏平市沒下車,直接去了三藩縣。很快,她就在紅雷的姑姑家發現了他的蹤跡,她立即回到鞏平市接來了馬小跳,兩個人在紅雷姑姑家那個小區附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來。第二天,米奕含買通了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兒,讓他用這隻假眼珠嚇唬嚇唬那個高個子叔叔……
紅雷逃掉之後,米奕含料到他會去最近的姥姥家。果然,紅雷去了,米奕含如影相隨。她在村頭一家旅館住下來,監控紅雷的行蹤。一天,她偶然發現了那條黑狗,於是靈機一動,想起了一個黑暗的辦法。從此,她經常給黑狗喂一些火腿,很快,黑狗熟悉了她的氣味,把她當成了朋友。她把那兩隻假眼塞進黑狗眼中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巫婆。接著,她把黑狗引到了村頭小樹林附近,她知道,紅雷每天下午都來這裏轉悠……
這期間,紅雷一直活動在米奕含的視線中。她不停給他發短信:紅雷,我好想你。紅雷,我好想你。紅雷,我好想你。
當紅雷逃到山上之後,米奕含讓馬小跳回到了三藩縣,她自己則埋伏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紅雷那一夜並不孤獨,他心愛的米奕含就藏在附近的草叢中陪伴他。
米奕含跟隨紅雷來到火車站,紅雷鬼鬼祟祟,幾次突然回過頭來,米奕含躲閃不及,差點被發現。她隻好放慢腳步,跟他拉遠了距離。火車站的廣場上人頭攢動,米奕含眼睛一眨巴,紅雷就不見了,她的腦袋“轟隆”一聲,眼前一片漆黑,她以為自己也失明了,趕緊扶住一旁的花壇蹲下去。為了追蹤紅雷,米奕含很多天都沒有休息好了。身體恢複之後,她站起身來,後悔至極,早知道這樣,她應該早早向警方報案,這下說不定再也找不到這個家夥了……她意識到,自己太孩子氣了。一個猥瑣的男人來到她麵前,色迷迷地看了看她,小聲問:“姑娘,找人嗎?多少錢?”
米奕含盯著他的眼睛說:“不要錢。”
男人十分驚喜:“真的?”
米奕含繼續盯著他的眼睛說:“隻要你的眼睛。”
男人愣了愣,趕緊離開了。
米奕含趕緊跑進售票大廳,搜索了半天,不見紅雷的影子。她又跑進候車大廳,樓上樓下地尋找,還是不見紅雷的影子。
他也許去北京了,也許去廣州了,也許去哈爾濱了。
米奕含在火車站轉悠了一上午,終於沮喪地離開了。
她又給紅雷的母親打了一次電話:“阿姨,你知道紅雷在哪兒嗎?”
紅雷的母親說:“他說他去香港了,電話一直關機……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米奕含問:“你怎麽知道他出事了?”
紅雷的母親憂心忡忡地說:“他姥姥上午打來了電話,他根本沒去香港,而是去了他姥姥家。昨天晚上,村裏突然出現了一個盲人找他,他就逃掉了……”
米奕含突然惡毒地說:“你兒子欠人家一雙眼睛。他要完蛋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紅雷的母親打了三次,她都沒有接。
從此,米奕含把希望寄托在網絡上。這天,米奕含在網吧上網,遇到了紅雷的那個遊戲搭檔,米奕含主動跟她聊天,對方爽快地告訴她,她在廣州遇到了紅雷,兩個人還喝了茶……
通過這個漂亮的女孩,米奕含打聽到了紅雷在廣州的住址,她馬上給鞏平市警方打了電話,報告了紅雷的藏身之處,然後帶著馬小跳坐上飛機飛往廣州……
米奕含把馬小跳安置在旅館,下午,她一個人出來找到了紅星小區,找到了紅雷租的那個房子。她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子,終於重重地敲了三下門,然後迅速跑到二樓聽動靜,沒人出來。反複幾次,她確定紅雷不在家。接著,她走出來,圍著這幢樓轉了幾圈,觀察地形。紅雷的窗子半開著。一樓二樓都有防盜柵欄,登著它們很容易爬上去。她四下看了看,不見保安的影子,立即開始攀爬。鑽進紅雷的房間之後,她發現自己的兩條腿是軟的,不知是累的還是太害怕了。她坐在地板上休息了一會兒,把那隻毛絨熊眼中的玻璃球摳出來,塞進了兩隻假眼,然後把一隻假眼扔進了馬桶中,讓它漂在水麵上,又把一隻假眼塞進了被子裏……
她一步步退到窗前,打算溜走。朝下看了看,她突然喪失了勇氣。就在她猶豫間,紅雷已經用鑰匙開門了,她硬著頭皮從窗戶爬了出去,兩條腿更軟了,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死死摳住窗沿,兩隻腳怎麽都夠不到二樓的防盜柵欄。門“哐當”一聲打開了,她一緊張,從三樓直直地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草坪上,兩條腿一下沒有了知覺,變成了兩截木頭,她站了一下沒有站起來,就繼續坐在地上,咬緊牙關,掏出電話,打給了躲在小區附近的馬小跳:“完了……”
馬小跳不解地問:“什麽完了?”
米奕含想了想,說:“我弄完了。你過來吧,讓保安把你帶到32號樓,他住在1門302房,現在他在家。”
馬小跳說:“你在哪兒?”
米奕含說:“我在附近吃點東西,一會兒聯係你。”
放下電話,米奕含一寸寸地爬著,離開了紅雷的窗下,坐到了一株三角梅旁,撥通了廣州急救中心的電話。
玖:三個人
紅雷被警察逮捕之後,在警車上跟老警察磨磨叨叨的時候,精神已經不正常了。
於是,他在火車上的便坑裏看到了一隻眼珠子。甚至,在他的眼中,臥鋪車廂的通道都變成了盲道。
那個老警察睡覺確實打呼嚕,並且,他睡著之後眼睛總是半睜半閉,可是,在紅雷看來,卻變成了兩隻鼓出來的眼珠子。
恐怖到了極點,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也變成了馬竿的敲擊聲。
做筆錄的時候,紅雷固執地認為,老警察的眼睛裏塞著那兩隻一直追隨他的眼珠子,差點把它們摳出來。
在精神病院,紅雷聽到米奕含在呼喚他,那是強烈的思念在一個精神病人的耳中造成的幻覺。那根越來越長的馬竿,則是過度的恐懼在一個精神病人的眼裏造成的幻覺。
大夫給他注射了安定劑,他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第二天一早,他認為自己的眼珠子不是自己的眼珠子,於是要把它們摳出來……
他認為他把那兩隻眼珠子摳掉了,其實那也是幻覺,他隻是把雙眼摳傷了。那個時間正好大夫來巡視,聽到他的慘叫聲,立即衝進病房把他製服了。不過,他已經嚴重受傷,雙眼在流血,兩隻眼珠子幾乎脫離了眼眶,左眼朝上瞪視,右眼移到了右側眼角,成了斜眼。
大夫把紅雷帶出病房,準備送他去眼科醫院,他那兩隻恐怖的眼睛,把兩旁病房裏的精神病患者都嚇住了,頓時鴉雀無聲。
出發之前,紅雷逃掉了。
實際上,他的視神經並沒有完全損壞,還殘留著弱弱的視力,隻是兩隻眼球都變成了斜視,焦距不能集中,他的視野中就出現了兩個錯亂的場景。
他用樹枝做馬竿,變成了另一個馬小跳,像行屍走肉一樣朝前走。
他視野中的兩個世界不停在變化,其中一隻看到了“古水鎮歡迎你”的字樣,另一隻看到了高高的煙囪。這時候,他已經接近了鞏平市。
他不停地朝前走,終於進入了市區,一隻眼睛看到了公園的台階,一隻眼睛看到了公園附近的冷食店。這一切太熟悉了,不久之前,他經常和米奕含一起來這裏,放風箏,打羽毛球,吃冰淇淋……
黃昏的時候,紅雷終於來到了米奕含家。她家住在一樓。
紅雷的一隻眼睛看到了米奕含房間的窗子,裏麵亮著淡黃色的燈光。另一隻眼睛看到了落在磚牆上的一隻蜻蜓。
紅雷晃了晃腦袋,又摸索著朝前走了幾步,終於,一隻眼睛看到了米奕含,她的腿上打著石膏,依偎在什麽人的懷裏;另一隻眼睛看到了馬小跳,他戴著墨鏡,懷中好像抱著什麽人。
接著,紅雷的耳朵聽到了馬小跳和米奕含的對話。
馬小跳:“如果不是為了我,你的腿就不會……”
米奕含:“你聽過那個故事嗎——瞎子和瘸子相愛了,他們生活在一起,瞎子天天背著瘸子,瘸子給瞎子指路……從今天起,你做我的雙腿,我做你的眼睛。你不要再想甩掉我了,那樣的話,這輩子就沒有人背我了……”
馬小跳一下就把米奕含抱緊了。
米奕含閉著雙眼,躺在馬小跳懷中,心中充滿了幸福。
從廣州回來之後,由於雙腿摔殘,米奕含一直沒有出門,馬小跳天天陪著她。此時,米奕含的父母出去遛彎了,他們知道寶貝女兒更喜歡和馬小跳單獨在一起。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窗子啪啪響。不知什麽鳥“嘎嘎”地叫了兩聲。
馬小跳警惕地轉了轉腦袋,說:“外麵好像有動靜。”
米奕含說:“那是風。”
馬小跳又聽了聽,確實是風,他放下心來,低頭親吻米奕含。
這時候,兩個人還以為紅雷在看守所裏,並不知道他被轉到了精神病院,更不知道他已經逃了出來。
米奕含和馬小跳忘情地吻著,突然,她停下來,推開馬小跳,朝窗子看了看,一下就瞪大了雙眼——
窗外幽暗的暮色中,站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男生,房間裏的燈光照著他,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他眼眶四周凝固著黑紅的血跡,兩隻眼珠子鼓出來,一隻甚至懸掛在眼眶外了,朝上瞪視;另一隻移到了眼角,朝旁邊斜視……
還要提起那句話:眼睛是心靈窗戶。現在,這兩扇窗戶已經破損,因此從那張蒼白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感情來。
紅雷把一條胳膊慢慢舉起來,他的手裏握著一束玫瑰花。米奕含當然記得,情人節那天,紅雷給她買了99朵玫瑰花,不知為什麽缺了6朵……而此時,他手中正是6朵玫瑰花。
那兩隻恐怖的眼珠子竟然滲出了淚水,紅雷怯怯地說:“親愛的,補上這6朵,我們就久而久之了……”
看上去,這些玫瑰花應該是從野外摘來的,那麽紅,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