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1.詩意地居住

我夢想的生活是這樣的:離開充滿汗臭的人群,離開口水飛濺的微博,離開虛偽的種種規則,去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享受生命本身的快樂。

哪怕隻一周。

沒事的時候,我跟女友經常駕車去遠郊轉悠,尋找中意的地方。這天,我們在某個山腳下發現了三座農家院,樹上掛著一塊木板,上麵寫著“出租”二字,還有一個手機號。

這地方後麵是山,前麵是河,空氣鮮得跟沒有似的。我掏出手機,撥打小廣告上的那個手機號,通了,同時我聽見左邊那個院子傳來一陣手機鈴聲。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小夥子。

“你好,我想看看你的房子。”

“噢,你在哪兒?”

“我就在門口。”

女友碰了碰我,朝左邊那個院子抬了抬下巴。這地方太安靜了,隻有水聲和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我放下電話,清晰地聽見房東在左邊那個院子的說話聲。

我掛了電話,走過去,敲響了院門。那是兩扇木門,被風雨剝蝕得坑坑窪窪,如果它跟房子同齡,也許這房子有一百歲了。木門開了,一個小夥子走出來,他看了看我,說:“是你們?”

我說:“是我們。”

我以為對方應該是個農民,這個小夥子卻不像,他的服飾、膚色、神態,更像城裏人。

他見了我們有點驚詫,就說:“我也是租戶,在這裏住了一年了。房東去海南女兒家了,他把租房的事交給我了。”

我說:“噢。”

他打量了一下我的女友,然後問:“你們想租哪個院子?”

我說:“我先看看吧。”

他說:“ok。”

他走到中間那個院門前,“哢噠”一聲打開了鎖頭。院子十分整潔,地上連個草棍兒都不見,一間堂屋,兩廂臥室,一些簡單的木家具,炕上鋪著幹淨的被褥。難得的是還有一個小號的冰箱。

看完之後,小夥子又帶我們去了右邊那個院子。

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說:“張燦,燦爛的燦。你呢?”

我說:“一家子,我也姓張,我叫張山,這是我女朋友李也。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他說:“我跟我女朋友,她在睡覺。”

我說:“你們也從北京來的吧?”

他說:“不。”

可能是戒備,張燦沒說他是哪裏人。

他走到右側那個院門前,麵朝那把鎖頭,突然不動了。幾秒鍾之後,他轉過頭來,特意問了一句:“這個院子要看嗎?”

我說:“看啊,不是沒人住嗎?”

他說:“當然沒有。”

然後他開始開門。這把鎖頭好像好久沒開過了,上了鏽,鑰匙插進去,“哢,哢,哢……”扭動了好多次,終於“噠”一聲開了。

我走進去,四下看了看,跟剛才那個院子幾乎一模一樣,就是地上長著草,稀稀疏疏的,中間一條青磚道。它和中間那個院子的牆上,立著一架木梯。從本意上來說,我喜歡住這個院子,離張燦他們遠一些,更安靜。我看了看李也,李也小聲說:“租的話,租中間那個院子吧。”

我沒表態,問張燦:“他這房子怎麽租的?”

張燦:“一年3600塊。”

我大吃一驚——我跟李也在北京那套房子一個月就是3500塊!

我趕緊說:“一年,3600塊?”

張燦說:“便宜,現在還漲了,我租的時候,才3000塊。”

我說:“我要租的,租一年。我把錢交給誰?”

張燦說:“等房東回來直接給他吧。我把房子給你們留著,因此你們要交點定金。”

我說:“交多少?”

張燦說:“交70吧。”

我趕緊掏出70塊錢給了他,他回到左邊的院子裏取來紙和筆,很認真地給我們打了收條。然後問:“對了,你們租哪個院子?”

我剛要說話,李也輕輕碰了碰我,然後說:“中間的。”

張燦說:“噢,隨便你們。”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這裏離北京還有兩個鍾頭的車程,我跟李也上了車,打算返回。張燦目送我們離開,車開動之後,李也突然降下車窗,問了一句:“你女朋友叫什麽?”

張燦說:“她也姓李,她叫李池,池塘的池。”

李也沒有再說什麽。

離開那三個院子,沿著土路走了四五公裏上了公路。

我對李也說:“為什麽不租右邊那個院子?”

李也說:“荒郊野外,萬一遇到什麽事,警察都趕不來。我們跟他們離得近點,安全。另外,我感覺怪怪的……”

我說:“怎麽了?”

她想了想,顯然沒想出究竟哪裏怪,就說:“你可別上當啊。”

我說:“上什麽當?總共就70塊錢!”

李也就不說話了。

公路很寬,很平,畫著鮮豔的交通線,兩旁的山鬱鬱蔥蔥,鑲嵌著圓圓的夕陽。

我把音樂打開了,Lady GaGa的瘋狂音樂。李也說:“關掉。”

我就關了,世界陡然安靜下來。

我說:“怎麽了?”

“我想起來哪裏不對勁了……”

“你說。”

“名字……”

“名字!”

“名字?”

“你看你叫張山,他叫張燦。我叫李也,他女朋友叫李池。他的名字多個火字旁,他女朋友的名字多個三點水——有這麽巧的事嗎?”

我想了想,確實巧。我說:“可能是緣分。”

2.左鄰右舍

我是個文人,屬於自由職業。李也算是我的讀者,喜歡唱歌,從外地來北京找機會,但是極不順利,生存都成了問題,她幸運地遇到了我,首先解決了一日三餐問題,現在又跟隨我一起尋找精神的自由。

我們離開北京,朝郊外進發。我們的後備箱裏裝滿了東西,烤架,木炭,各種肉串,一箱可樂,一箱啤酒,一堆書,一把六弦琴,兩隻躺椅,兩副太陽鏡,還有很多蚊香。

李也說:“咱們在那裏住多久?”

我說:“租一年,想住多久住多久,又不貴。”

李也說:“那你答應我,我想回來的時候你就跟我回來,好不?”

我說:“你不是總說喜歡田園生活嗎?葉公好龍。”

李也說:“我不確定我住在那裏會不會害怕……”

我笑著說:“怕?有什麽好怕的!”

李也想了想,說:“那地方屬於密雲界吧?”

我說:“也許是河北了。”

李也說:“我們應該到網上查查,那山叫什麽山,還有那河叫什麽河。”

我說:“你千萬別告訴我它們叫什麽名字。”

李也說:“為什麽呀?”

我說:“我就當他們是野山野河好了。”

在北京堵了好長時間,我們花了三個半鍾頭,才來到那個山腳下,又看到了那三個院子。這時候是下午四點多,天很晴。

張燦聽到了我們的車聲,他從左邊那個院子走了出來,跟我們打招呼。然後,他把鑰匙遞給了我,說:“這裏離鎮上不到五公裏,你們可以去那裏買米買菜。”。

我注意到,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穿了一件白T恤,這次依然穿了一件白T恤,隻是這件比那件大了許多。

我說:“謝謝。”

李也說:“你女朋友呢?”

張燦朝左邊那個院子看了看,說:“她在睡覺。”

李也敏感地看了看我。是啊,這個時間睡什麽覺?午覺?太晚了吧。晚覺?太早了吧。而且,上次也是這個時間,他也說他女朋友在睡覺。

我說:“張燦,從今天起我們就是鄰居了,晚上一起來吃燒烤喝啤酒吧。”

張燦說:“我女朋友很悶,不喜歡跟生人打交道。謝謝你們。沒什麽事我就回去了。”

然後他就離開了。我和李也一直望著他,他進了左邊那個院子,關上木門,似乎還閂上了,然後那個院子就再沒有動靜了。

李也小聲說:“我懷疑……”

我看了看她:“嗯?”

她說:“我懷疑他根本沒有什麽女朋友!”

這話讓我愣了愣。如果他有女朋友,那麽我帶著我的女朋友住在這裏,相當於兩個家庭為鄰。如果他沒有女朋友,就等於我帶著女朋友跟一個孤單的男人住在一起,很不舒服。

我說:“時間長著呢,很快就會弄清他那個院子究竟幾個人。”

這天晚上,我跟李也在院子裏支起了烤架,開始烤肉串。在北京郊區都不允許炭火燒烤了。

隨著“吱吱啦啦”烤肉聲,香味在院子裏彌漫開來。左邊那個院子一直無聲無息。隔著很高的牆,看不到裏麵有沒有亮燈。這時候我對張燦跟他女朋友好奇起來——他們是幹什麽工作的,為什麽要住到這裏來,他們的經濟來源是什麽?

又一想,人家也會納悶,我們是幹什麽工作的,為什麽要住到這裏來,我們的經濟來源是什麽?

第一批烤肉熟了,我跟李也一邊喝啤酒一邊吃烤肉,那感覺超爽。天上的月亮就像圓規畫的。我烤第二批肉的時候,發現精鹽沒了,我說:“李也,我讓你把那袋精鹽帶著,你放哪兒了?”

李也瞪大了眼睛:“我忘帶了。”

鹽並不好吃,但是任何好吃的東西都少不了它。沒精鹽了,這就叫掃興。

李也抱歉地看了看我,主動跑到屋裏去找了一圈,出來了,顯然沒找到,接著,她朝左邊的院子看去,說:“我去找他們要一點。”

我白了她一眼,說:“我去吧。”

接著我走出去,來到左邊那個院門前,喊了聲:“張燦!”

沒人應。

我又喊了一聲:“麻煩你,你家有精鹽嗎?”

裏麵還是沒人應。

我趴在兩扇木門上,從中間的縫隙朝裏看了看,我發現窗子黑著,他們這麽早就睡了?

我一步步地退回來,說:“他們睡了。得,不烤了,明天去鎮上買吧,你再檢查下都缺些什麽,一塊買回來。”

李也把帶來的東西看了看,列了一張單子。收了烤架,我們進屋了。左右兩間臥室,我們選擇了右邊那間,它靠近右邊那個沒人住的院子。電視機在左邊那間,不過,在這麽安靜的鄉下,傻瓜才會去看電視,隻要打開它,城裏的生活立即就會追上我們——女裏女氣教你如何美容的男化妝師,含淚叫賣假貨的電視購物小姐,翻拍了一遍又一遍的無恥古裝電視劇,專門抖落人家家醜的所謂調解節目……

這間臥室裏有個儲物櫃,三個大抽屜,李也把它們都拉開看了看,空的。我知道,她不是希望看到什麽東西,而是擔心看到什麽東西——比如一本破舊的書,或者一張陌生人的照片之類。牆上貼著一張年畫,上麵三個人,一個小姐一個丫鬟一個公子,公子含情脈脈地望著小姐,小姐粉麵含羞地望著丫鬟,丫鬟在旁邊捂嘴偷笑。

我說:“你看看,這張畫多像小孩畫的。”

李也抬頭看了看,說:“確實夠幼稚的。”

我把蚊香拿出來,點著,然後爬到了炕上:“我從小到大一直睡炕了。你來體驗一下。”

李也彎下腰朝炕洞看了看,然後直起腰,想上炕卻停下了。

我說:“來啊。”

她說:“我想上廁所……”

茅廁在房子一側,靠著張燦那個院子。顯然,她不敢一個人出去。我說:“我給你端個盆子來解決吧。”

李也說:“不行!”

我從炕上跳下來,說:“走。”

出了屋,外麵竟然有些涼,青蛙在河邊呱呱呱地叫,看來,它們每天晚上都在這個地方高談闊論。張燦那個院子黑著。李也進了茅廁,尿著尿著突然停了,我把腦袋轉向了她的方向,她聽到什麽?

過了會兒,她走出來,小聲說:“你聽。”

“聽什麽?”

她朝張燦那個院子抬了抬下巴。

我豎起耳朵聽,隱隱約約聽到張燦在低聲說話。

既然我們能聽見他說話,那麽他也能聽見我們說話,我把聲音壓低了,說:“他在跟他女朋友聊天吧。有什麽不對嗎?”

李也說:“怎麽聽不到他女朋友說話呀!”

我又聽了一會兒,斷斷續續地聽到張燦說:“下這麽大雨,我怎麽去啊!……不行的話,讓他叫個快遞送來得了……最近我去了一趟宋莊,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說:“他……可能在講電話,或者在說夢話。走吧。”

我們回了屋,躺下來。我抱了抱李也,她推開了我。

我說:“怎麽了?”

她說:“我還在想剛才那個張燦說的那些話……”

不知道為什麽,我憋不住笑出來:“有什麽問題嗎?”

李也接下來說了一句話,我一下就不笑了,她說:“我怎麽感覺……他說的那些話是你前幾天說過的呢?”

我打了個冷戰,忽然想起來,四天前的晚上北京下大雨,我跟一個朋友通電話,他說另一個朋友幫我把作協會員證辦好了,讓我去取一下。我們還談到了宋莊。

屋裏頓時有了一種詭異的氣氛,我平躺下來,說:“巧合吧。”

接下來,我和李也都不說話了,聆聽外麵的聲音。隻有青蛙叫。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外麵有響聲,好像有人踩在梯子上——“吱呀,吱呀”。誰?是那個張燦在翻牆?我馬上想了想這個人的體態,如果今夜要展開殊死搏鬥,我是不是他的對手?

我以為李也會抱緊我,沒想到她迅速坐了起來,慢慢爬到窗前,朝外望去。這女孩的膽子突然變大了!我也坐起來,爬到窗下。接近了李也,我才聽到她那急劇的喘息聲。外麵那奇怪的聲音終於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我們突然聽到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你們要精鹽嗎?”

我確定,說話的人不是張燦!而且,這個聲音也不是來自張燦那個院子,而是右側那個沒人住的院子!

李也猛地轉頭看了看我。

我紋絲不動。

我在等待,等待這個人的下文。可是,除了青蛙叫,再沒聽到任何聲音。

3.鐵桶

一夜平安。

本來,天一亮我就打算開車回北京了。不管夜裏那個聲音是人是鬼,總之它給我們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不安,我們就必須遠離它。

可是太陽升起之後,我和李也的想法不約而同地發生了變化。

我說:“回北京嗎?”

“你說呢?”

“昨天晚上你究竟聽沒聽到那個人說話?”

“好像聽到了,他是不是說——能給一點錢嗎?”

“我聽著是他問我們要不要精鹽!”

“絕對不是。”

“你是說,昨天晚上那是個乞丐?”

“不好說。”

“那我們走不走?”

“我們有車,隨時都可以走啊。”

“那倒是。”

“不走的話,我一定要去他家看看。”李也朝左側那個院子抬了抬下巴。這是她的習慣動作。

“看誰?”

“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嗯。”

上午,我和李也開車去了鎮上,果然隻有幾公裏。我們買了精鹽,一袋葡萄,還有一些日用品,順便吃了兩碗岐山臊子麵,回到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鍾了。

葡萄是我們的一個道具。

李也在水龍頭下洗幹淨了,然後裝在水果盆裏,跟我一起敲響了張燦的院門。

過了好半天,木門終於被打開了,張燦露出腦袋來。他又換上了我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件白色T恤,有點小。

李也說:“我們買了葡萄,特別甜,給你們送些嚐嚐。”

張燦伸出手想接過去:“謝謝。”

李也依然端著葡萄,直截了當地說:“我們能進去嗎?”

張燦趕緊閃開了身子:“歡迎,來來來。”

我們就走進了他家的院子。我敏感地發現,他家跟我家中間的牆上,也立著一架木梯。

院子裏有一張小桌,幾隻椅子,李也把葡萄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四下看了看,突然問:“你女朋友呢?”

張燦朝屋裏望了望,說:“她在睡覺。”

我的心一緊。為什麽他的女朋友永遠在睡覺?

李也笑了笑,說:“能把她叫出來嗎?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我很想認識她一下。”

張燦看了看李也的眼睛,過了半天才輕輕說了一句:“好的。”

然後,他慢吞吞地走進了屋裏。從外麵看進去,門洞和窗戶都黑糊糊的。

李也看看我,我也看看李也,我們在緊張地等待,他到底會不會帶出一個大活人來。

過了大約四五分鍾,張燦出來了,我們緊緊盯住了他的背後,果然跟著一個女孩。他也穿著一件白色T恤,頭發亂糟糟的,看來真的剛剛睡醒。她幾乎是躲在男朋友背後,怪怪地朝我們看過來。

互相介紹之後,那個女孩低低地說:“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沒做完。”然後看了看張燦,似乎在征得他的同意。

張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去吧,繼續睡。”

然後,那個女孩抱歉地朝我和李也笑了笑,轉身又進屋了。

無論怎麽說,這個張燦沒有騙我們,他確實有個女朋友。我對他一下放心了。

李也說:“你女朋友很靦腆。”

張燦說:“她懶。”

我突然說:“聽她的口音好像是河南人……你們是河南人?”

張燦警覺地看了看我:“不,我們不是河南人。”

我索性一追到底:“看氣質你應該是個畫家。”

他愣了愣:“不,我不是畫家。”

他沒有進一步說他是幹什麽的,很顯然,他不願意透露什麽。

這對情侶就像一隻鐵桶,我圍著它轉了幾圈,一敲再敲,始終聽不到回聲。我知道,遇到我這樣的鄰居實在是太討厭了,我不再追問什麽,對李也說:“我們回去吧。”

李也說:“好。”

張燦說:“我把葡萄倒出來,你們把盆拿回去。”

李也說:“先放在這兒用吧,我們又不是再不來了。”

張燦就說:“那謝謝你們啊。”

我和李也走到院門前,我停下來,又回頭朝牆上那架木梯看了看——兩側的院子都有木梯,而我們那個院子卻沒有。就是說,從兩側的院子都可以爬進我們那個院子來,我們卻爬不到兩側的院子去。

我問張燦:“你確定右側那個院子沒住人嗎?”

張燦說:“當然了,院門鎖著。”

我想了想,又說:“會不會有乞丐爬進去?”

張燦反問我:“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隻是擔心。”

“乞丐都去人多的地方要錢,這地方幾乎與世隔絕,他們來幹嗎?”

“我不是說乞丐,我指的是不正常的流浪漢。”

“我們在這裏生活很久了,近一個月來隻見過你們,再沒見過任何人。”

“噢……”

出了院門,我嘀咕了一句:“怪。”

李也說:“什麽怪?”

“這個人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們來這裏就圖個清靜。如果以後右側那個院子也被人租了,新來的鄰居一心想知道我們是幹什麽的,你願意嗎?”

“有道理。”

4.雨夜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一直沒什麽異常。

我和李也開始享受我們製造的鄉野生活——我們去鎮上買了釣具,到河邊釣魚,某日下午奇跡般地釣上了一條胳膊那麽長的鯉魚,最後它掙脫魚鉤,逃掉了;我們坐在院子裏,喝啤酒彈吉他唱老歌;我們到山裏采了很多野菜,專門吃了一頓素餐……

左側那個院門一直緊閉著,一直沒什麽異常。

一直沒什麽異常才是真正的異常。

這天下午,我和李也又談起了那個張燦和李池。李也說:“一直不見他們出門,他們吃什麽?”

我說:“估計他們外出的時間跟我們不一樣。”

李也說:“難道他們半夜外出?”

我說:“鬼知道。”

過了會兒,李也突然說:“他們不會是逃犯吧?”

我說:“有可能。”

李也說:“那我們就太危險了……”

我說:“你錯了。你跟一個平常人做鄰居,並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變態殺人狂,也許,在你睡熟之後,他正在窗縫觀察你,等待下手的時機。逃犯就像驚弓之鳥,比任何人都老實,生活在他們旁邊最安全了。”

李也說:“這邏輯……”

天快黑的時候,響起了雷聲,雨點滴滴答答掉下來。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又找不到精鹽了,於是就喊李也:“上次不是買了精鹽嗎?”

李也正在手機上玩“捕魚達人”,她走過來說:“在櫥櫃的第一個抽屜裏啊。”

我打開第一個抽屜,沒有。又打開另外幾個抽屜,都沒有,不由嘟囔了一句:

“怪了……”

李也也找了找,最後也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我說:“得,泡方便麵吧。”

於是,晚上我們一人隻吃了一包方便麵。

雨越來越大了,打得窗戶“劈裏啪啦”響。關了燈之後,李也抱緊了我。我在城市裏的時候很喜歡下雨,一下就把我和這個世界隔絕了,內心非常沉靜。我發現離開了城市之後,我是不喜歡下雨的。

過了一會兒,李也說:“我想看電視……”

這句話透露了她的心態,她已經懷念城裏的生活了。我伸手拉燈繩,“哢噠”一聲,燈沒亮。我明顯感覺李也的身體繃緊了一下,她說:“怎麽了?”

“停電了。”

“怎麽就停電了……”

“下這麽大雨,肯定哪裏電線斷了。”

“那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睡覺唄。”

李也就不說話了。我們聽著雨聲,一直到半夜,都沒有睡著。雨漸漸停了,濕漉漉的草木氣息從窗縫鑽進來,天地之間無比安靜。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再次聽到了那個無比清晰的聲音:“你們要精鹽嗎?我是鄰居。”

我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李也好像睡著了,她沒動。

我朝窗外看去,借著昏暗的天光,我看到一顆腦袋趴在右側那個院子的牆頭上,正在朝我們的窗子看過來。

我不想嚇著李也,一轉身下了炕,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出去。再看牆頭,空空如也。

我確定,剛才我看到了一顆腦袋,他溫和地說:你們要精鹽嗎?我是鄰居。

見鬼了,毫無疑問,見鬼了。目前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張燦和他的女朋友,不管他們多怪,畢竟是我的同類。

我衝出院子,踏著積水去敲響了左側那個院門。

沒想到,很快我麵前的木門就打開了,張燦好像就等在院子裏。

他說:“怎麽了?”

“右側那個院子有人!”

“有人?”

“我看到牆頭上有顆腦袋,一晃就不見了!”

張燦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跟你說件事,你別害怕。”

我一下就盯住了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我發現他長得有點不像我白天見過的那個張燦了。

他說:“右側那個院子死過一對情侶……”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我想怒吼:你為什麽不早說!我想轉身跑回屋裏,把李也拽起來,立即開車回北京……

我壓製住了我的情緒,竟然十分冷靜:“什麽時候的事?”

張燦說:“房東對我說的,兩年前,那個院子租給了一對情侶,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私奔出來的,走投無路住到了這裏,最後錢都花光了,走到了絕境。女的有點動搖了,想回家了,男的怕她離開,半夜鎖上門,把房子點著了,想跟那個女的同歸於盡。那個女的從窗戶爬了出去,全身冒煙,她一邊慘叫一邊衝進河裏,結果淹死了……”

我朝右側那個院子看了看,說:“那房子……”

張燦說:“當天晚上,鎮上的義務消防隊趕過來,把火撲滅了。後來房東又重新修了修。”

我又說:“你既然知道那個院子死過人,為什麽還住在這兒?”

張燦在夜光中笑了:“我從來都不怕這個。”

“你女朋友也不怕?”

“她不知道那些事。剛才你說你看到了一顆腦袋,我相信真的鑽進什麽人了。”

我冷不丁說:“要不咱倆去看看?”

張燦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說:“好哇,隻要你不怕。”

說完,他回到了屋裏,過了會兒又走出來,手裏拿著一把鑰匙,遞給我一隻手電筒。天上閃了兩道電光,卻一直沒見雷響。

我跟在他的身後,一步步逼近了右側那個院子。

他走到木門前,停了一下,接著把鑰匙插進了鎖頭:“哢,哢,哢……嚓!”

鎖頭開了,他推開木門,“吱呀”一聲。我忽然意識到,滿世界的青蛙都不叫了。我打開手電筒朝院內照去,安安靜靜,不見人影,手電筒照在窗戶上,黑糊糊的。那架木梯還靠在牆上,我走過去仔細看了看,地上那麽泥濘,木梯上卻不見腳印。

張燦看了看我,說:“進屋嗎?”

我說:“進啊。”

他又用鑰匙打開了堂屋的門,我站在門口朝裏麵照了照,一張陳舊的條案,上麵立著黑框的鏡子。一張八仙桌,兩把高高的木椅子,桌上擺著一隻茶壺,上麵落滿了灰塵。我又到兩個臥室看了看,空空****的,炕上兩套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最後,我走進了廚房,赫然看到案板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袋精鹽。

我和張燦退出來,他小心翼翼地鎖好了院門。

我說:“我不會在這裏住下去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北京。”

“噢。”

我說:“我勸你們也不要住下去了。”

“噢。”

“我確實看到那顆腦袋了,我還聽見他問我們要不要精鹽……”

“噢。”

“你肯定不相信這些……我們今天晚上能不能搬到你們那個院子去?”

“可以啊,反正我們閑著一個臥室。”

“謝謝。你先回吧,我叫上我女朋友,馬上過去。”

張燦先回去了,我回到屋裏,把李也叫了起來。她迷迷瞪瞪地問我:“你幹什麽啊?”

我小聲說:“這地方鬧鬼了!我們搬到張燦那個院子去,明天我們就回北京!”

李也有點慌亂,她沒有細問什麽,趕緊起來穿好衣服,然後跟我一起去了左側那個院子。走著走著我停下了,目光射向了停在院門外的那輛車,我的雪佛蘭停在草叢中,那麽的安靜。我忽然意識到,剛才那個問我們要不要精鹽的人,會不會藏在我的車裏?車窗裏黑糊糊的,什麽都看不到。這時候我很後悔,不該在車窗上貼那麽好的車膜。

我走過去,開了車鎖,猛地把車門拉開,裏麵撲出熟悉的香水味,沒人。我想關上門,又改變了主意,疑神疑鬼地坐在駕駛座位上,想發動引擎試試,萬一遇到急事不要打不著火。令我吃驚的是,這輛車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不管怎麽擰鑰匙,沒有一點反應。

我跳下去,打開機蓋,目瞪口呆——車的發動機不翼而飛,留下橫七豎八的管線。就是說,它的心被人挖了。

我忽然意識到,我和李也可能離不開這個地方了。

李也遠遠地問:“怎麽了?”

我關上了機蓋,然後說:“沒事。”

也許發動機被小偷偷走了。這個地方是我張羅來的,我不想讓李也太害怕。

我心情沮喪地帶著李也來到了張燦的院子,他把我們帶進了那間閑置的臥室,在夜色中笑了笑,道了聲“晚安”,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躺下之後,我正在猶豫要不要跟李也說發動機的事,李也先說話了:“這屋子什麽味啊!”

我忽然感覺不對頭了,張大鼻孔使勁嗅了嗅——按理說,失過火的房子總會有一股焦糊味,多久都散不去,可是,剛才我在那個死過人的屋子裏並沒有聞到什麽異味,而現在在張燦這個屋裏卻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那是被火燒過的味道,那是被水泡過的味道……

5.鎮上

現在我們把視線拉到鎮上。

這樣似乎違反了寫作常識——既然我在郊外的一座平房裏躺著,那麽肯定看不到鎮上的事情。你們把前麵的“我”當成一個人名就好了。

鎮上有兩個富人在按摩房裏聊天。這時候已經是淩晨1點多鍾了。

甲:“好久沒來這裏放鬆了。”

乙:“最近有啥項目嗎?”

甲:“我正打算把黑山腳下那三個院子買下來,然後在那個地方蓋個度假村。”

乙:“右側那個院子不是死過一男一女嗎?不吉利吧?”

甲:“哪個地方沒死過人?度假村火不火,就看你會不會經營,跟那個沒有關係。對了,死過人的不是右側那個院子,是左側那個院子。”

6.第七夜

我終於對李也說了實情:“我們車裏的發動機被人偷了……”

李也沒說話。

我重複了一句:“我們車裏的發動機被人偷了!”

李也突然說:“你那天交了多少錢?”

我說:“那點錢算什麽!沒了發動機,我們的車就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她又說了一遍:“我問你,那天你交了多少錢?”

我說:“70塊啊,怎麽了?”

她半晌才說:“一年3600塊,70塊正好住7天,今天就是第7天……”

我說:“什麽意思?”

她說:“我怎麽覺得這是我們最後一晚了……”

我說:“是啊,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回北京!”

她顫顫地說:“我是說,我們哪兒都回不去了……”

我一下來了火:“說什麽呢!喪氣!”

接著,我們都不說話了。

外麵又閃了兩下電光,還是沒有雷響。在寂靜的黑暗中,另一間臥室傳來了磨牙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我們再次聽到了張燦的聲音,他好像在說夢話:“你看看,這張畫多像小孩畫的……我從小到大一直睡炕了。你來體驗一下……我給你端個盆子來解決吧……”

這些話多麽熟悉!我想起來了,這些話都是七天前的晚上我說過的!

難道這個家夥是個偷窺狂,他竊聽了我和李也的對話,然後在夢裏又叨咕出來了?

這種種事情太深邃了,我已經想不清楚了。

我就緊緊抱著我的李也,等待天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聞到焦糊味突然變得濃烈了,睜眼一看,屋裏已經亮起了火光,我一下跳起來,雙腿是軟的,又摔在了炕上,我爬到地上,把李也拽下來,朝房門撲過去,卻發現房門被鎖住了,我撞了幾下,固若金湯,鼻子已經被濃煙嗆得喘不出氣來,我看到李也在火光中一邊咳嗽一邊嚎哭,艱難地爬向了窗戶……

李也一個人從窗戶爬出去了。

她的頭發已經焦糊,睡衣上竄起一處處火苗,慘叫著衝向了不遠處的河,“撲通”一聲紮進去,煙火被吞滅,河麵湧動了幾下,歸於平靜。

7.鎮上

我們再把視線拉到鎮上。

現在,我可以看到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的事情了。

兩個富人在按摩房裏聊天。這時候已經是淩晨1點多鍾了。

甲:“好久沒來這裏放鬆了。”

乙:“最近有啥項目嗎?”

甲:“我正打算把黑山腳下那三個院子買下來,然後在那個地方蓋個度假村。”

乙:“右側那個院子不是死過一男一女嗎?不吉利吧?”

甲:“哪個地方沒死過人?度假村火不火,就看你會不會經營,跟那個沒有關係。對了,死過人的不是右側那個院子,是左側那個院子。”

乙:“噢,那兩個人叫什麽?”

甲:“聽說一個叫張山,一個叫李也。”

乙:“他們是殉情嗎?”

甲:“火災而已。本來那個女的跑出去了,卻掉進河裏淹死了。”

乙:“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