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抬頭看看夕陽……

1

這麽多年來,我很少跟圈裏人打交道,也懶得和社會上的人來往,但是並不孤獨,我有那麽多讀者,他們成了我唯一的交際對象。雖然我們更多隻是在紙上和網上交流,但是我很快樂。

我寫美文的年代,還沒有網絡,讀者隻能給我寫紙信,差不多每天一郵袋,隻能讓助手處理。記得有個讀者每天寫一封,每封換一種字體,都跟印刷體一樣規整,讓我很感動,我叮囑助手,所有她的信必須都交給我。就這樣,我一直跟這個讀者保持書信往來,直到我離開西安,來到北京,我們才斷了聯係。

後來,我和讀者的交流轉移到了QQ和MSN上,更加便捷了。不過,我一直覺得一個男人不應該天天窩在電腦前,因此極少上網。算起來,MSN有一年不上了,名字改成了“周德東不在”。QQ大約幾個月登陸一次。每次登陸QQ,都會看到無數人留言,還有無數人加好友,處理完這些需要半個鍾頭時間。由於“好友”的人數有上限,經人指點,我每次都不點“同意並添加對方為好友”這個選項,隻點“同意”並“確定”,這樣就沒有任何限製了,我可以出現在所有讀者的好友名單中。雖然每次登陸我都隱身,但是在我點“同意”並“確定”的時候,如果碰巧對方在線,馬上就會跟我說話,這時候我必須回話,於是就跟一些讀者很偶然地認識了。

2

再後來有了微博。通過微博,我認識了一個讀者,她叫扶黎。

她在北京《晴報》當編輯,26歲,未婚。她像小女孩一樣浪漫,記得最早她給我寫了一封私信,她說:帶我去過去,來未來。很多讀者都知道,這是我在《奇門遁甲》裏的一句話。

當時是黃昏,我的心情特別好,給她回了一封私信……

(按理說,我跟一個女讀者的通信內容屬於隱私,誰讓今天我的心情又特別好呢,幹脆把這些內容都抖落出來給你們看吧,反正我用的是她的化名。)

我對她說:好的。我們趕牛車去。

她:可是……我害怕打雷。

我:沒聽過那句話嗎?雷打不動——因此,必須要動起來。收拾東西。

她:你真是周德東吧?別是人販子,把我賣了……

我:沒事兒,如果我把你賣了,你可以求助媒體,比如《晴報》什麽的,他們可以為你伸冤。

她:那你來我家樓下等我吧。夕陽真美。

我:嗯。你朝樓下看,那個鬼鬼祟祟不像好人的男子就是我了。旁邊還有一個女的,不過你不要多心,我們不認識,她是賣風箏的。

她:可是她的風箏呢?

我:都在天上。

她:看到了……夕陽真的很美。

玩了一會兒,我問她:認識我多久了?

她:那要追溯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了……

我:滄桑。聚會的時候,我最怕湊過來一個女孩,說:周德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我多希望對方說的是: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又玩了一會兒,我們互相留了電話。我說:不聊了,急事短信。安。

她說:安。

我準備關掉微博的時候,看到她又發來了一封新私信:認識你真好。今天的夕陽最美。

3

這天晚上,我坐在出租車上,從北京北去北京南喝酒。沒想到那是個很無聊的聚會,一個人還差點跟另一個人打起來,由於它跟我要講的故事關係不大,不提了。

當時是下班高峰,馬路上的車跟蝗蟲一樣多,出租車走一走停一停。

手機響了,收到了一條短信,我打開看了看,是扶黎發來的:周,抬頭看看夕陽吧。

她說過,她每天中午上班,半夜下班,而周三周四全天休假。這一天是周三。我能想象出,此時她正在家裏,悠閑地站在陽台上,手裏抱著一杯咖啡,正在看夕陽。

我朝車窗外看看,兩側的樓群很高,根本看不到夕陽,隻有馬路上方露出一條暗淡的天空。在都市裏至少有兩個遺憾,一,你很難看到夕陽;二,你永遠不可能迷路。

老實說,平時我追名逐利,摸爬滾打,多少年都沒有靜靜地看過夕陽了。對方是個女孩子,一個沒有愛情的女孩子,她有這份閑情逸致。

為了不掃她的興,我回了一句:嗯,真美。

沒想到,她又發來一條短信:你沒看。

我情不自禁地探頭朝馬路上方那條暗淡的天空瞄了瞄,難道她掛在天上盯著我?

今天不是陰天啊,我哪兒穿幫了呢?

我隻好回道:我正坐在出租車裏,在樓群中穿行,什麽都看不到。不過,在我的想象中,今晚的夕陽一定很美。

她再沒有回短信。

4

我的微博是網站給注冊的。開始的時候,我很排斥它,覺得一堆人天天泡在微博上,東家長西家短地說一些口水話,很是沒意思。因此,我很少更新微博。但後來我漸漸接納它了,它讓我認識了很多可愛的讀者,比如鄭州的小5大人,比如廣州的撐傘魚,比如石家莊的石咖鉛筆……

盡管我很少更新微博,粉絲的數字卻在瘋長。有個讀者留言說:“老大,昨天你的粉絲還是29萬呢,今天就突破30萬了,恭喜您!”我忍不住回複她:“我多少天都不寫微博了,粉絲卻一直在飛速增長,你信嗎?反正我是不信。不過,我相信你是真實的,嗬嗬。”

我的意思你們明白,我懷疑我的粉絲中有很多是“僵屍粉”。一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黑壓壓幾十萬粉絲,齊刷刷站在我麵前,每個人都有名有姓,他們一致望著我,所有人都一言不發……我忽然意識到,他們都是僵屍粉,他們根本不存在!一下就嚇醒了。

我一直在寫《冥婚》,這是我沉寂三年之後的第一部恐怖長篇小說,終於完稿了。這天,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扶黎,她一直沒有在微博上給我留言,也沒有給我寫私信,更沒有給我發短信。在我印象中,這個女孩太熱情了,甚至有點粘人。她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安靜了?

我在微博上給她寫了封私信:一個人去過去來未來了?

一直沒見她回音。

不會真的被人販子拐走了吧?又一想,她怎麽說也是個26歲的人了,而且在報社工作,怎麽可能被人拐走呢?

可能出差了。

這天傍晚,我坐在一家咖啡館裏,等李欣。李欣是個導演,我跟他要合作一部恐怖電影。我忽然想到一個恐怖段子——有個微博讀者叫扶黎,她跟我一直聯絡著。有一次,我們差點見了麵,一起去唱KTV,可是那天我遇到了一個突發事件,被拴住了。某日,網站突然被黑客攻擊,導致微博的僵屍粉全都露餡了。我看了看我那些粉絲,竟然發現,扶黎其實是僵屍粉中的一員……

李欣來了。他坐下來,要了杯啤酒,我們開始談劇本。我跟李欣很投緣,見了麵就滔滔不絕地聊起來,幾乎沒有間歇。

聊著聊著,我的手機響了,短信,我拿出來看了看,是扶黎發來的,她說:你在幹什麽?抬頭看看夕陽吧。

我朝窗外看了看,隻看到對麵的商鋪和密匝匝的行人,根本看不到夕陽。而且,酒吧是茶色玻璃,透過它看什麽都暗暗的。我問李欣:“外頭不是陰天吧?”

李欣顯然沒注意這個,他愣了愣說:“好像不是吧。”

為了保險起見,我模棱兩可地回道:嗯。

過了一會兒,她的短信又來了:你沒看。

這次我斷定,她隻是在詐我。

我說:我在酒吧裏談事。夕陽美嗎?

她說:每個人的眼睛都不一樣,你要自己看。

我說:哪天我專門去郊外看。

她說:嗯,到時候我陪你看。

那天我跟李欣聊到很晚,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望著車窗外,我有些感慨,小時候我經常趴在屋頂上,眺望夕陽,它那麽靜,我那麽靜,世界那麽靜……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不曾抬頭看過它。

5

這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家裏玩遊戲,《魔獸世界》。我已經玩了幾個鍾頭了,冰鎮可樂就喝光了四瓶。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我並沒有注意到,我在全神貫注打戰場。

手機響了,短信,顧不上看,我繼續沉湎在遊戲中。大約十分鍾過後,我從戰場出來,拿起手機看了看,是扶黎發來的:你在幹什麽?

我回道:遊戲中……

很快,她的短信又來了:別總玩遊戲,抬頭看看夕陽……

為了電腦屏幕不反光,遊戲畫麵更清楚,我把家裏的窗簾都拉嚴了。我站起來,走向窗簾,打算把它拉開。我還真不知道,從哪個窗子看出去能看到夕陽,我甚至不知道哪個方向是正西。就在我的手摸到窗簾的時候,我突然將手縮回來了,低頭又看了看她的短信:別總玩遊戲,抬頭看看夕陽……

我忽然感覺有些恐怖,這個從未見過麵的女孩,為什麽總是提醒我看夕陽呢?

我們最早用私信交流的時候,她就說過三次:夕陽真美。夕陽真的很美。今天的夕陽最美。

後來,我坐在出租車上,她發來短信:周,抬頭看看夕陽吧。

再後來,我坐在酒吧裏,她又發來短信:你在幹什麽?抬頭看看夕陽吧。

現在,她又提醒我:別總玩遊戲,抬頭看看夕陽……

我突然不敢朝西天那個方向看了。

6

天很快就黑下來。

夕陽消失了。

我小時候見過它,嫩得就像一團蛋黃兒。不過,它在這個世界上總是稍縱即逝。

我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為什麽不敢朝夕陽的方向看,我怕看到什麽,難道天上會出現一隻巨大的血紅的眼珠子,一個旋轉的黑洞,一個咯咯笑的嬰兒,一張說不清什麽動物的毛烘烘的臉?

如果我真的看到了上述某種,然後講給你,那就不怎麽恐怖了。問題偏偏在於我沒敢看,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如果在這個叫扶黎的女孩提醒我看夕陽的時候,我真地抬頭看了,究竟會看到什麽。實際上,最恐怖的是扶黎的短信,或者說,最恐怖的是我們的想象。

我不想自己嚇自己。

我暗暗下決心,如果下次扶黎再發短信讓我看夕陽,我就算一路狂奔,也要衝到一個開闊地方,朝西天看一看。

沒想到,扶黎再沒給我這個機會。

7

恐怖的事情是第四天之後降臨我的生活的。

這天晚上,我把《冥婚》重新看了一遍,挑出了四個錯別字。十一點多鍾的時候,很累,我要睡了。

登陸微博看了看,數千名新粉絲,近百條留言,一些不重要的私信。沒有扶黎的信息。

我對這個女孩感覺越來越神秘了,戳穿神秘的最好辦法就是見上一麵。但是我很難做到,我是個作者,她是我的讀者,我總覺得我約她見麵不合適。男人的主動性是個短處,自尊的男人免不了為此自卑,從這個角度說,男女打交道,女性應該主動些。

也許是因為沒有合適的機會,雖然都在北京,扶黎卻一直沒有主動約我。

外麵隱隱響起了雷聲,悶悶的。

我挺害怕打雷的,尤其是那種炸雷。每次電閃雷鳴的時候,我都盡量睡在遠離窗戶的地方,總怕一個炸雷擊穿牆壁,讓我變成一具焦糊的屍體。

我躺下之後,雷聲漸漸消隱了,雨一直沒下來。這天應該是陰曆十四或者十五,外麵卻一片漆黑,這說明天陰得厲害。

大約十二點鍾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又是短信。我摸到它,打開一看,果然是扶黎發來的,她說:周,睡了嗎?

我想了想,給她回了一個字:沒。

過了一會兒,她的短信又來了:嗯。抬頭看看夕陽吧。

我打了個冷戰。

我的大腦快速轉動著,如果她沒有第一個短信,直接對我說:抬頭看看夕陽吧。那麽,很可能是她在黃昏時發的,信號被阻隔了,我半夜才收到。但現在看來,絕對不是那麽回事!她先問了我睡了沒,在我回複她之後,她用個“嗯”表示收到了……

深更半夜,哪來的夕陽!

我現在已經懷疑這個女孩精神有問題了。

我琢磨了半天,給她回了一個短信,試探地說:你在北京?

我想她是不是在國外。那個地方是黃昏,而且天晴著。

她回了短信:我在北京啊。

我又迷惑了。過了一會兒,我對她說:天上連月亮都沒有,哪來的夕陽!

這次她的短信很快就來了,她非常認真非常急切地說:夕陽就掛在天上啊!你看不到?你看看,你不可能看不到!

她想幹什麽?

我拿起手機,想給她撥過去,直接跟她對話。又一想,這大半夜的,我一個男人給一個從未通過電話的女孩打電話,有點不合適。於是就改變了主意,給她發了條短信:看來我們離得太遠了。你看到的夕陽什麽樣呢?

她似乎靜默了。

過了好半天,外麵的雨劈裏啪啦掉下來,越來越大。

她的短信終於來了:夕陽是紅的啊,上麵是亮亮的紅,下麵是暗暗的紅。那麽嫻靜,那麽柔美……

她寫了很多對夕陽的描述,總共發了三個短信。

我不想看下去了。轉頭看看窗外,黑咕隆咚,大雨如潑,我忽然知道了什麽叫恐怖,什麽叫孤獨。

8

我不想再跟這個扶黎交往下去了。鬼知道她有什麽毛病。

兩天後我登陸微博,看到了她的幾封私信。她說起了她的工作,太累,皮膚都變粗糙了。她說去過去來未來那是夢,不過,她希望利用假期出去玩玩。最後她說:你願意跟我去嗎?我們一起看夕陽。

現在看起來,她沒什麽問題。我是個恐怖小說家,也許她之前那些短信隻是在逗我而已——我這樣想。假如我被她嚇跑了,也許會聽見她突然哈哈大笑,最後我就成了笑柄。

我給她回道:好哇,反正我像農民一樣悠閑。我可以陪旅遊陪吃喝陪聊天,一天收費500元,絕對保證服務質量,並贈送當天《晴報》及神秘小禮物一份。

她回道:哈哈哈哈,神秘小禮物是什麽?

我故作憤怒地說:我表示要陪你出去玩兒,你竟然不激動,卻對一個小禮物那麽好奇!

她又回道:哈哈哈哈,你長什麽樣,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你的曆史。神秘小禮物我卻一無所知。

接著,她又發來了一封私信:你帶上你的吉他吧。

我說:好的。

就這樣,我們真的約好了,一起去青島。我不敢坐飛機,她就在報社訂了兩張一等座火車票,D59,北京南至青島,第二天16:05發車。

第二天下午,我來到了北京南站。我想帶吉他了,又覺得太幼稚,就沒有帶。

這是我跟她第一次見麵,接著就要一起去旅遊,不知道為什麽,我竟有幾分緊張。離開家之前,我刮了胡子,照了鏡子——頭上一頂黑色棒球帽,上身一件新買的灰白格襯衣,下身一條黑色牛仔褲,腳上一雙黑色旅遊鞋。挺滿意。

我是在北京南站廣場上見到她的,讓我意外的是,她挺漂亮,沒化妝,穿著也隨意——馬尾巴辮,白T恤,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她見了我,大大方方地走過來,拉了拉我的手:“扶黎。”

我說:“你本名?”

她點點頭:“是啊!”

我們一邊聊一邊走進了車站。她說:“我感覺你有點放不開。”

我被擊中了要害,索性實話實說:“我隻要見了漂亮女孩,總是有點不自然。”

她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我說:“中午吃的晚,你吃。”

她說:“你忘了,你要陪吃喝的。”

我笑了:“對,陪吃喝。”

就這樣,我們早早吃了晚飯,然後上了車,坐在座位上繼續聊。

我問她:“你老家哪的?”

她說:“朝陽,朝陽市。有印象嗎?”

我想了想:“沒有。”

她歎了一聲:“貴人多忘事啊。”

我皺了皺眉:“你對我說過?”

她搖搖頭:“沒有。”

火車在平原上奔馳,速度特別快。時間似乎也特別快。聊著聊著,她突然想起了我的承諾:“對了,神秘小禮物呢?”

我一下愣了。我太粗心了,雖然隻是一句玩笑,但是第一次見麵,我還是應該送她點什麽的,我卻什麽都沒買……

我支吾著說:“見到大海之後再給你。”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

接著她說:“我很少出來旅遊,尤其是跟一個陌生的男人。”

我說:“噢。”

她說:“我有個姐姐,她比我大10歲,很安靜的一個人,不過,她喜歡動,每年都要出來旅遊一次。”

我說:“噢。”

她說:“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說:“噢。”

實際上我一直在觀察她。此時火車正行駛在平原上,大地平坦而遼闊,莊稼剛剛冒出來,嫩綠嫩綠的。太陽快落山了,大大的,圓圓的,掛在天邊,一清二楚。它確實很美。可是,扶黎並沒有去看它,隻管說著話。

葉公好龍?

她不是一直提醒我看夕陽嗎,她不是說要跟我一起看夕陽嗎?現在,夕陽那麽美,她卻好像視而不見。

她繼續在說:“我小時候父母工作忙,一直是她帶我……”

也許是她的注意力太集中了。

我又朝車窗外看了看,想轉移她的話題:“莊稼這麽綠。”

她也轉頭看了看,那麽美的夕陽就呈現在她的視野裏,她卻說:“小時候,她經常帶我在莊稼地裏捉蟲子,她知道我最喜歡了。”

我打了個哈欠。親近的人曾經跟我提示過,以後跟人聊天,不要總談“魔獸世界”,不要總談女兒周美兮,可是我好像忍不住。現在我懂了,永遠不要不看對方的神情,隻聊你感興趣的話題。

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你累嗎?”

我立即說:“不累。”

她輕輕說了聲:“那我眯一會兒啊。”

我說:“好的。”

她就靠在了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在火車的搖晃中,在夕陽的餘暉中,她一直閉著眼睛。我不能確定她有沒有睡著,不過,沒有了她的注視,我放鬆了很多,望著她那張漂亮的臉,繼續想:為什麽她不再提夕陽了?

9

21:43,我們到達了夜幕中的青島。

半個多鍾頭之後,我們選中了一家四星級酒店,進去了。

來到服務台前,我的心裏有些緊張:開一個房間還是兩個房間?這將決定我們這趟旅行的性質。

我看了看她。

她也看了看我,大大方方地說:“一個房間吧。”

我是個男人,她的態度讓我的心裏一下灌滿了蜜,什麽夕陽不夕陽的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掏出身份證,登記了一個夫妻間,然後帶她乘電梯上樓。賓館28層,我們住在最高層。電梯緩緩上升,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感覺有些尷尬,就說:“你會喝酒嗎?”

她說:“會啊。”

我說:“喜歡什麽色兒的?”

她說:“都可以。最喜歡紅的。”

我說:“一會兒我下去買,我們一邊喝一邊聊,就當這兒是過去是未來了,好不好?”

她點點頭:“好哦,你去買吧,我洗個澡。”

進了房間,放下箱包,我輕輕抱了她一下,小聲說:“等我。”

她仰頭看著我,使勁點了點頭。乖女孩總讓人心疼。

我微微笑了笑,然後輕輕走出了房間。一出了房間,我撒腿就跑,返回電梯處,下樓,跑出幾站路,終於看到一家挺大的超市,進去買了一瓶法國紅酒,兩隻高腳杯,一個開瓶器,然後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在走近房間的時候,我慢下了腳步,讓自己的呼吸更舒緩,步伐更從容。

進了門,她洗澡還沒出來。水聲很大。

我把紅酒打開,等她從衛生間出來。拉開厚重的窗簾朝外看,萬家燈火,非常漂亮。看了一眼之後,我就把窗簾拉上了。房間很寬敞,很安靜,燈光幽暗,紅酒晶瑩,就缺音樂了。

過了一會兒,水聲停了,又過了好半天,她才走出來。

我以為她會穿著睡衣,其實我錯了,她穿得整整齊齊,而且不是剛才那身衣服了,換上了一條綠色的連衣裙,肩上挎著一隻豔黃豔黃的挎包。她的頭發也梳成了兩隻辮子。

我說:“簡直像變魔術一樣,你完全換了一個人。”

她笑了笑:“人家女孩子嘛,路上風塵仆仆,到了地方一定要換衣服的。”

說著,她把窗簾拉開了,又把小桌和兩把椅子拉到了窗前,那窗子很大,遺憾的是天上黑壓壓的,沒有月亮,隻有城市遠遠近近的燈火。她依然挎著那隻豔黃豔黃的挎包。我們坐下來,各自端起酒杯,碰了碰,我說:“為了過去,為了未來,幹了。”

她笑著重複道:“為了過去,為了未來。”

喝掉了杯中酒,我又倒上了。

她看了看我,眼神突然變得有些迷離:“你是周德東嗎?”

我愣了愣:“當然了。網上那麽多我的照片。”

她低下頭去,聲音很小地說:“我害怕……”

我說:“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她繼續說:“我感覺像做夢……我做過一個夢,在夢裏我見到了你,跟你一起喝酒……”

我忽然感覺這些話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聽到過。難道我也做過一個夢?在夢裏,我跟一個女孩在異鄉的賓館喝酒,她對我說:就跟做夢一樣……

這是個浪漫之夜,我可不希望搞得鬼氣森森。我說:“你穿這條連衣裙很漂亮。”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是嗎?很舊了。”

我說:“看起來不舊。”

她說:“都10年了。”

我愣了一下:“你今年26……16歲就買了它?不可能吧!”

她說:“噢不,這裙子是我姐姐給我的。”

又是她姐姐,我趕緊岔開話題:“我喜歡綠色。”

她說:“我喜歡夕陽。”

我的神經馬上繃緊了,現在我跟她麵對麵,應該談談夕陽的問題……於是我說:“你為什麽那麽喜歡夕陽?”

她沒有回答我,反問道:“你喜歡什麽?”

我說:“喜歡吉他和音樂。”

她說:“我很想聽你彈吉他,你不帶……”

我說:“我給你唱歌吧。”

她幸福地點了點頭。

於是我就唱起來:遠遠的見你在夕陽那端,打著一朵細花陽傘。晚風將你的長發飄散,半掩去酡紅的麵龐……

我是隨口唱的,我不明白為什麽我要唱這首歌。第一,這首歌很老很老了,我小時候經常抱著吉他在我家小菜園裏唱起它。我喜歡新歌。第二,這歌裏唱到了夕陽,我一直在回避夕陽。

唱完了,她說:“真好聽。”

我說:“它比你的裙子還老。”

她放下挎包,掏出手機看了看:“喲,12點了……”

12點了。我們的酒還剩下大半瓶。

我假惺惺地說:“跟你在一起,時間過得真快。”

她站起來,繞到我的背後,輕輕抱住了我。

我抓住了她的一條胳膊,慢慢撫摸。正戲要開始了。

她非常非常溫柔地說:“抬起頭,我們一起看夕陽……”

我打了個冷戰——又來了!

我馬上猜想到,這個女孩在感情上受過強烈刺激,她深愛著一個男孩或者男人,那個人曾經答應陪她一起看夕陽,可是他沒有做到,他離開了,或者死掉了……

午夜12點,天上黑咕隆咚,哪裏來的夕陽!妹子,不帶這麽嚇唬人的啊。

我幹巴巴地笑了笑:“大半夜的,哪來的夕陽啊……”

她說:“它就在天上掛著啊,你看不到?”

我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過我強製自己保持鎮靜:“你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麽,好嗎?”

她自顧自地說:“你早該意識到,我說的不是天上那個夕陽,我說的是一個女孩,她死了,她的名字叫夕陽,你看,她的冤魂在天上掛著,正盯著你看呢。”

夕陽?!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就炸了。

扶黎如癡如醉,她依然在背後抱著我,下巴壓在我的頭頂上,悠悠地望著夜空,喃喃道:“來,我們一起看她,這是我多少年的心願了。你看,她那麽美,那麽安靜,那麽善良……”

她的聲調多麽溫柔。

可是,那個剃須刀片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脖子。

10

夕陽……

夕陽……

夕陽……

跟我交往過的女孩沒有叫夕陽的啊!

我想動一下,卻感覺脖子上有個細細的涼涼的東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一個老式剃須刀片。

我的身體僵硬了,一動不敢動。我不知道這個扶黎是什麽人,但是我清楚,此時此刻我的任何一個微小舉動都可能引爆她。

我的大腦在飛速旋轉,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開篇的時候,我提到了我寫美文的年代,那時候,無數讀者給我寫信,也有個別讀者千裏迢迢來到我所在的城市,看望我。

記得有個女孩,她是東北朝陽市的,20多歲,她曾經專程到西安來找我。我想起來了,當時她就穿著一條綠色連衣裙,挎著一個豔黃豔黃的挎包!可以斷定了,這個扶黎就是為那個女孩找上我的。她說過,她老家也在朝陽市……

算起來,那個女孩去西安找我,距今差不多10年了。她叫什麽名來著?我使勁想,怎麽都想不起來了,但是肯定不叫夕陽。

記得當時已經下班,同事們快走光了,編輯部裏有些空**。我正在收拾稿件,偶爾抬起頭,我看見一個女孩背著一個豔黃豔黃的挎包,站在我麵前,愣愣地望著我。我柔和地問:“你找誰?”

看得出來,她十分緊張,臉憋得紅紅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我找周德東……”

我說:“我是。”

她低下頭去,半晌才說:“我是你的讀者,我來看看你……”

我趕緊說:“來來來,請坐。”同時停了手裏的事,給她拉過來一把椅子。

她沒有坐,朝旁邊看了看,小聲說:“你願意陪我出去走走嗎?我隻想單獨跟你說說話。”

我說:“沒問題。”

然後,我就帶著她離開了編輯部,來到了外麵。

當時是黃昏。

我們坐在編輯部樓下草坪的長椅上,說了很多話。實際上,她說的不多,一直是我在說。不過,我大概了解了,她讀我的文章已經五六年了,在我眼裏,她是個陌生女孩,而在她心裏,我卻是無比的熟悉。後來天有點黑了,我帶她去吃飯。記得我們是在一家川菜館吃的,她跟我每個人喝了一瓶啤酒。我一瓶啤酒下肚就有點暈了。她還不如我,看來她平時就不喝酒。後來,我送她回了賓館。那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一夜情。如果她是一朵花,那一夜她也是第一次開放。

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們進了賓館之後,我輕輕抱住了她,她沒有拒絕,隻是眼神迷離地看了看我,眼神突然變得更迷離:“你是周德東嗎?”

我愣了愣,有點冷硬地說:“不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

她低下頭去,聲音很小地說:“我害怕……”

我的聲音稍微柔和了一些:“你不喜歡真實的我?”

她沒有回答,幽幽地說:“我感覺像做夢……我做過一個夢,在夢裏我見到了你,跟你一起喝酒……”

接著,我們做了該做的,或者說,做了不該做的。她靠著床頭靜靜地坐著,不說一句話。還是我在說,我給她講了很多故事。她突然說:“你會要我嗎?”

我愣了愣:“我有她……”

她低下頭,半天才說:“我知道了。”

我說:“對不起……我會永遠記住今晚的。”

她依然低著頭:“你回家吧。明天我回去,你保重自己。”

我站起來,親了她的額頭一下:“明天我送你。”

她搖了搖頭,拒絕了我。

第二天早上,我給她住的賓館打過電話,說她已經退房。從那以後,這個女孩就在我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

她死了?

她怎麽死了?

11

“她怎麽……死了?”我問扶黎。

扶黎依然眺望夜空,輕輕地說:“她回到朝陽之後,給你寫了很多很多信,全部石沉大海。半年之後,她在家中服了毒。我為什麽約你今夜看夕陽呢?因為今天是她的忌日啊。”

我支吾地說:“當時信太多了,我……”

她打斷了我的話:“所有負心人都有無數的理由。我們還是一起看她吧,她的小名叫夕陽,你瞧,她正在天上望著我們呢。她雖然不在人世了,但是她永遠不會害人的,她隻是時時刻刻望著你而已。”

我問:“她是你親姐姐?”

扶黎:“是啊,她活著的時候,我們無所不談。那年她26歲,我16歲,她從西安回來,對我講了她和你的故事……我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那麽幸福——你看你看,她聽見我的話了,臉都紅了,你朝天上看……”

我的身體朝後躲了躲那個剃須刀片,懇求說:“扶黎,我真的很抱歉。你先放開我,我們好好談談……”

她突然把目光從天上收回來,在頭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陰冷地說:“我給你一次機會——你還記得我姐叫什麽嗎?”

我的心裏一片灰暗。打死我也想不起來了。

等了一會兒,她吃吃地笑起來了,我感覺脖子涼了一下,一股熱乎乎的**就湧了出來,我驚恐地喊道:“扶黎!你不要胡來!”

她把下巴壓在我的頭頂,繼續看夜空,慢慢地說:“夕陽是紅的,上麵是亮亮的紅,下麵是暗暗的紅。血也是紅的。不過,血還是不如夕陽美。來,我們一直看夕陽……”

我想推開她,身體卻在劇烈地哆嗦,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恍惚中,我真的看見黑壓壓的夜空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夕陽,那麽紅,那麽美,它注視著這個愛恨情仇的塵世,那麽安詳。

(本故事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