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誅

很多人都知道,我養了一條拉布拉多犬,黃色的,名字叫小雞蛋,今年三歲。

小雞蛋很善良,哪怕見了十惡不赦的壞蛋,也會撲上去舔個沒完沒了,我總擔心它那條熱情的尾巴會搖斷,為此,它嚇跑了幾個來跟我見麵的女孩兒。如果你遠遠地看到一條狗,沒看清它的模樣,隻看到一根尾巴在拚命地搖,那就基本可以斷定,你遇到了一條傳說中的拉布拉多。

它十分貪玩兒,似乎活力永遠用不完。上午,陽光明媚,我會帶它出去玩兒,相隔幾十米,我把球扔出去,它一躍而起,叼在嘴裏,再顛兒顛兒地送回來。它原產加拿大,屬於尋回獵犬,它的祖上世世代代幫助漁民叼魚,這個基因一直流淌在它的血液裏。每天上午10點鍾,它就會來到我的身旁,望著我的眼睛,“嗚咿嗚咿”地開始央求,要我帶它出去玩兒。隻要我一穿衣服,它立即會高興得跳起來。

很多緝毒犬和導盲犬就是拉布拉多犬,它的素質很好。每次它跑到路口的時候都會自動停下來等候,我讓它走它再走。有時候,我出去吃早餐,會讓它在一個地方坐下等我。十幾分鍾之後,我從餐廳出來,它會急切地撲上來,然後我帶著它回家。

從把小雞蛋帶回家的那天起,我就沒有把它關過鐵籠子。鐵籠子跟監獄一樣,人類沒有這個權利。小雞蛋在家裏是自由的。離開家,它會隨地大小便,完了之後用爪子刨土,試圖把便便蓋上,這也是遺傳的習慣,實際上,它刨的土往往隻是落在了我的鞋麵上。為此,我的口袋裏總是裝著塑料袋,幫它把便便扔進垃圾筒,或者埋在土下。在家的時候,它會自己到廁所去,哪怕是夜裏也一樣,它會迷迷瞪瞪地爬起來,去衛生間解決完了,再迷迷瞪瞪地回到鋪位上接著睡。

有一次,它可能在睡夢中做噩夢了,不停地抽噎,越來越厲害,我趕緊喊它,叫醒之後,我發現它的眼角竟然有淚,不知道它夢見什麽了。

平時,它就在我腳下趴著,不知道在想什麽。這樣一條小生命,最讓人心疼的地方在於,它一輩子都不說一句話,就那樣靜靜地跟你一起相依為命。

說起來,小雞蛋最大的特點其實是嘴饞。你吃飯的時候,它會乖乖地坐在你旁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並不看你的臉,隻是緊緊盯著你手中的食物,並隨之轉動,晶瑩的口水順著兩個嘴角嘩嘩淌下來。

這樣問題就出來了——我離開家的時候,放在桌子上的食物怎麽辦?它的習慣是這樣的,哪怕它自己在家呆一天,隻要是放在餐盤裏的東西,比如水果,比如糖果,它都不敢動的(至於有沒有偷著舔幾下我就不能保證了)。但是,如果把食物放在茶幾上,必定被它吃掉。

事情往往有意外,有一次,我和同居女友華麗(名字俗點,將就下吧……)把一包沒開封的餅幹放在了餐盤中,然後去歡樂穀玩兒了。晚上我們回到家,小雞蛋高興得上躥下跳,差點飛起來。我撫摸了幾下它的腦袋,然後換鞋。突然我發現,地板上多了一點垃圾,那是餅幹的塑料包裝,餅幹已經被吃得幹幹淨淨了,連個餅幹渣都不剩。再看餐盤,那包餅幹已經不見了。

我知道,這個小家夥偷嘴了。想必中午沒有給它吃飯,它在對我們提出抗議。這是我不能允許的。我立即嚴肅地叫了它一聲:“小,雞,蛋!”

然後我指了指那個餅幹的塑料包裝,厲聲問道:“這是誰吃的?”

它馬上意識到惹禍了,兩隻耳朵立即貼在了腦袋兩側,躲到了一個角落,膽怯地偷看我。我大聲吼道:“你為什麽把它吃了!說話!”

它竟然打了個假哈欠,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罵了它一頓之後,對華麗說:“下次我們出門之前,還要放一包餅幹,我看它還敢不敢偷吃了!”

華麗說:“好的,一定要把它這個毛病改過來。”

幾天之後,我和華麗一起出去看電影,正巧家裏沒餅幹,我們就把一包薯片放在了餐盤裏,離開家的時候,我特意指了指那包薯片,嚴肅地對小雞蛋說:“NO!聽清了嗎?NO!”

一般說來,隻要我說了“NO”的事情,小雞蛋都不會去做的。

可是,我們看完電影回來,又在地板上發現了被撕成幾片的塑料包裝,裏麵的薯片不見了。它又偷嘴了!

估計這時候和它“作案”的時間隔得太長了,它已經忘掉了這件事,正一下下朝我身上撲,表達它見到我們的喜悅。我沒給它麵子,揪住它的耳朵,牽到那幾片塑料包裝前,非常平靜地說:“小雞蛋,告訴我,這是誰幹的?別說你不知道,家裏隻有你自己。”我之所以用這樣的聲調,是為了給它壓力。

小雞蛋馬上老實了,低垂著腦袋溜到一旁,回避著我的眼神,又張嘴假裝打哈欠了。

我突然忍不住想笑,但是我憋著,使勁憋著,繼續嗬斥它:“下次,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了,好嗎?”說著,我指了指那幾片塑料包裝,給它重複加深記憶:“NO!NO!NO!”

老實說,我對這件事已經沒有信心了。家裏沒人,隻有小雞蛋在,餅幹或者薯片就在那兒擺著,香味誘人,而一天的時間那麽漫長,小雞蛋可能恪守道德底線,一直不去碰它嗎?況且它已經吃過兩次,屬於慣犯了。

關上門,我和華麗躺在**,華麗笑起來。

我說:“你笑什麽?”其實我知道她笑什麽。

她說:“你想象一下我們離開之後它偷吃東西的情景,多可笑啊。哎,你說,它是在我們剛剛出門的時候偷吃的,還是過了很長時間之後才偷吃的?”

我說:“它心裏知道那是不對的,它的內心會鬥爭一陣子。因此,我猜它是在我們離開大約半個鍾頭之後開始下口的。況且,有時候我們出去在小區裏散步,很快就回來,它不確定我們是不是出去散步了,必須要等一等。”

接著華麗提了一個建議:“哎,老公,等我們下次出去的時候,把錄像機放在一個地方,把它偷嘴的過程全錄下來,然後我們回來看,多好玩啊。”

這個想法真讓人興奮,我馬上說:“好!到時候,如果它不承認偷嘴了,給它看錄像,鐵證如山。”

華麗又笑。

我是個寫東西的人,而華麗給一家公司做兼職會計,都屬於自由職業者,平時總是宅在家裏,不怎麽出去,不過,為了給小雞蛋錄像,我們特意製造了一次外出的機會——去看望華麗的一個親戚。我們住在東北的一個中等偏小的城市,我們和這個親戚多年不來往了。

正巧新買了一款佳能相機,儲存卡很大,可以錄製90分鍾視頻。提前一天,我把兩塊電池都充滿了電,一塊用來錄像,一塊用來回來觀看。

這天上午,我又在餐盤裏放進了一包餅幹,還特意撕開了一個小口,讓香味飄出來。然後把相機放在了櫃式空調上麵,對準了客廳。畫麵裏是紅沙發的局部,乳白色地板,一個完整的玻璃茶幾,還有黑色的電視櫃的下半部。如果小雞蛋偷吃那包餅幹,肯定會被相機錄下來。

我把相機設置了錄像之後,像往常一樣,指著那包餅幹提醒小雞蛋:“NO!NO!NO!”然後換上鞋子,摸了摸小雞蛋:“在家等著,我們待會兒回來。”接著就帶著華麗離開了。

我們走出家門之後,我忍著笑說:“我們真陰險。”

華麗點了點頭:“小雞蛋根本想不到,我們專門為它設了一局。一會兒,它聽不見我們的腳步聲了,會興高采烈地走到那包餅幹前,得意地想,他們真愚蠢,又把我和餅幹一起放在家裏了……”

我們買了一些禮物,乘車來到那個親戚家,吃了頓午飯,細節不再贅述,趕緊就朝家裏返了。我敢說,我們兩個人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急著趕回家,內心都十分激動。

我們是下午一點半回到家的,一如往常,小雞蛋聽到了我們的腳步聲,早等在門口了,見了我們立即撲上來舔個沒完沒了,很是煩人。我一進門就把眼睛射向了空調上麵,相機不見了!我朝餐盤裏看了看,那包餅幹已經不見了,幾片塑料包裝散落在地板上。很顯然,小雞蛋又把餅幹吃掉了。相機哪去了呢?

我四下看了看,相機竟然從空調上掉了下來,滾到了一把椅子下。我趕緊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謝天謝地,沒有摔壞,還能開機。如果它在我們剛剛出門的時候就掉下來了,那就慘了,今天白忙活了。我看看了錄像,還好,錄了31分鍾!也就是說,在我們離開家門半個鍾頭的時候,它才掉下來。

華麗急切地問:“錄下來嗎?”

我點點頭,然後又朝櫃式空調上麵看了看,感覺很不對頭,那麽高的地方,小雞蛋是夠不著的。而且,上麵很平,相機怎麽可能掉下來呢?難道小雞蛋看懂了我們的意圖,在下麵使勁拱櫃式空調,把它震落了?

我什麽都沒有說,拉著華麗走進了臥室,把門關上,然後看錄下的視頻。華麗更想看,她的腦袋和我的腦袋擠在了一起。

視頻是這樣的——

我們要走了,視頻中隻能看到我們的腿。我摸了摸小雞蛋,說:“在家等著,我們待會兒回來。”接著,我們就出門了,“啪”一聲,防盜門關上了,隱約能聽見我們離去的腳步聲,接著樓門又響了一聲,家裏從此就徹底安靜了。

視頻中是紅沙發的局部,乳白色地板,一個完整的玻璃茶幾,還有黑色的電視櫃的下半部。小雞蛋低著頭,把嘴巴伸到門檻處,靜靜地聽。過了好長時間,它都一動不動,我懷疑錄像停了,變成了靜止的畫麵。終於小雞蛋動了,這時候,我們應該已經走進小區的超市了。它在客廳裏轉了一圈,並沒有看那包餅幹,而是扭扭搭搭朝窗戶的方向走過去了,很快它就走出了畫麵,視頻中隻剩下了家具,都是靜物。

家裏真安靜啊,隱約能聽見外麵馬路上的車喇叭聲。

過了半天,一直看不到小雞蛋出現。它去哪兒了?窗戶旁邊是廚房的門,那裏當然是它最喜歡的地方,不過廚房門關著,它進不去的。看來,它在窗戶下站著,不知道在聽什麽。過了好久,終於聽到了小雞蛋四隻爪子的走動聲,它離開了窗戶,又在客廳裏轉了一圈,終於鑽到了茶幾底下,這時候看不到它的身子了,隻能看到它的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個黑黑的鼻子頭。它的腦袋趴在了左前爪上,無聊地閉上了眼睛……

華麗在一旁小聲說:“老公,這是我們第一次人不在家卻看到了家裏的情形……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說:“好奇、親昵、傷感?”

華麗想了想,說:“不是,真的說不出來。”

我說:“那就別說了。”

小雞蛋似乎睡著了,我很著急,如果它一直趴在茶幾下,過去31分鍾,我們就看不到它是怎麽偷吃餅幹的了。

家裏依然那麽安靜。樓道裏偶爾有人走動,聽得清清楚楚,近了,遠了,沒有了。不過,小雞蛋根本不理會,依然那樣趴著。我終於知道,它能分辨出哪雙腳是我們,哪雙腳不是我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看了一下視頻時間,已經過去24分鍾了!這時候,我和華麗已經離開了超市,在小區門口坐進了那輛白色的出租車,朝她的親戚家駛去了。

“啪”的一聲,不知道家裏什麽東西掉了,聲音好像從衛生間傳來的,十分清晰,小雞蛋警惕地抬起頭,豎起了耳朵。家裏又安靜了,小雞蛋聽了一會兒,終於又把下巴放在了左前爪上,閉上了眼睛。

它知道我們在監視它?不然,它為什麽不吃那包餅幹?或者,它在等待相機從空調上掉下來?

突然,華麗說:“老公,我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了!”

我看了她一眼:“你說吧。”

她依然低頭盯著視頻中的家,過了一會兒才說:“是恐怖……”

人都是怕暗示的,聽她這麽一說,我的心也沉了一下。

視頻中,家具安安靜靜地站著,餐盤裏的水果和餅幹安安靜靜地裝著,小雞蛋孤獨地閉著眼睛……此時的錄像已經30分鍾了,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看到小雞蛋偷吃餅幹的鏡頭了,現在我和華麗在等待相機掉下來的一瞬間。

沒有任何外力,它是怎麽掉下來的?我對此充滿疑惑。

時間一秒秒地滑過,一步步逼近31分鍾,我和華麗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們肯定會聽到一聲巨響……

相機的畫麵突然天旋地轉,接著“哐”一聲巨響就黑屏了,我和華麗都哆嗦了一下。

我愣了一會兒,然後看了看華麗:“你說,它是怎麽掉下來的?小雞蛋沒接近它啊。”

華麗也愣愣地看著我,突然說:“你倒回去看。”

我說:“錄到31分鍾它就掉了啊,看什麽?再看還是一樣。”

華麗的聲音有些哆嗦了:“你倒回去,我好像看到了兩隻腳……”

我猛地哆嗦了一下:“說什麽呢?想嚇死人啊。”

華麗說:“真的!你看看你看看!”

我把錄像倒回去半分鍾,又看到了畫麵中紅沙發的局部,乳白色地板,一個完整的玻璃茶幾,還有黑色的電視櫃的下半部。小雞蛋還在茶幾下閉著眼睛。

華麗拽緊了我的胳膊,死死盯著畫麵。

此時,我也感覺到錄像中的家變得恐怖了。

我和她一起等待,等待她說的那雙腳……

畫麵突然天旋地轉,相機掉下來了!從它離開空調,到它落在地上,速度太快了,在黑屏前的一刹那,確實出現了一雙大腳!畫麵在旋轉,我說不清這雙腳出現在家裏的哪個位置,那應該是一雙棕色尖頭皮鞋,它在走。

我傻了。

過了半天,我才說:“進來小偷了?”

華麗說:“可是家裏什麽都沒丟啊。”

我想了想,又說:“是不是有人配了咱家的鑰匙,隻要我們不在家,他就溜進來,把這裏當成他的家。餅幹就是這個人吃掉的,我們還以為是小雞蛋……”

華麗說:“這麽說的話,他肯定是個乞丐,乞丐怎麽有機會配咱家的鑰匙呢?”

本來一個溫馨的小家,由於這段視頻,由於這雙腳,被一股鬼氣嚴嚴實實地籠罩了。

接下來,我一次次回放那段視頻,終於確定,那確實是一雙棕色尖頭皮鞋,穿著這雙鞋的人無疑是個男性,他出現的地方應該是電視櫃附近,朝前走就進了書房。

我放下相機,快步走進書房,裏麵空無一人。我檢查了每個角落,包括電腦桌下麵,不見有人,也沒聞到任何陌生人的氣味。我又查看了窗戶,鎖得好好的。

我回到臥室,無語了。

過了一會兒,華麗說:“過幾天,我們再錄一次。這次,你用膠帶把相機固定好。”

我說:“嗯。”

接下來,我去長春參加了一個筆友會,帶上了華麗,把小雞蛋寄養在了一個寵物俱樂部,四天之後,我們回來了。我去寵物俱樂部接小雞蛋的時候,工作人員把它牽出來,它遠遠地看見了我,竟然掙脫了那個工作人員,像閃電一樣射了過來,它跑到我跟前,一下撲上來,差點把我撲一個跟頭……這是它第一次離開我這麽久。

雖然這家俱樂部的狗糧很高級,工作人員每天還帶它遊泳,但是小雞蛋瘦了。對於狗來說,最幸福莫過於跟主人在一起,不管能不能吃飽睡暖。最不幸莫過於離開主人,哪怕把它送進豪門。聽到有的狗就因為離開了主人,吃不下喝不下,生生餓死了。

回到家的第二天下午,華麗對我說:“明天咱倆再出去一次吧。”

我明白她的意思,馬上說:“好。”然後就翻出了相機,把兩塊電池都充上了電。

華麗又說:“時間最好是晚上。”

我說她:“為什麽?”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天黑之後那雙鞋子可能更容易出現……”

這句話讓我的心裏一直疙疙瘩瘩的。夜裏我在書房寫作,快半夜的時候,我走出來,路過電視櫃,也就是錄像中那雙棕色尖頭皮鞋出現過的地方,身上“刷”地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第二天吃過晚飯,我又把相機放在了櫃式空調上,這次我把鏡頭對準了電視櫃。畫麵中不見了紅沙發,隻能看到玻璃茶幾的一角,乳白色地板,黑色電視櫃和液晶電視機,還有電視機旁邊的盆花,以及通向書房的通道。

我用膠帶把相機固定了一下,用手推了推,很結實。然後,我設置了錄像狀態,從椅子上跳下來,指著茶幾上的餅幹對小雞蛋說:“小雞蛋,我再跟你說一遍——NO,NO,NO!如果你再敢偷吃,明天一天都別吃飯了!”接著,我換了鞋,朝空調上的相機看了一眼,那個黑洞洞的鏡頭像一隻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著電視櫃附近。我拽了拽華麗,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家。

相機在靜靜地錄著我們走後發生的一切。

我和華麗走出小區,來到大街上,已經是萬家燈火,我們竟然不知道該去幹什麽。

我說:“咱們去看場電影吧。”

華麗說:“沒心情,咱們就這樣在街上走走吧,風涼涼的,挺好。”

我說:“聽你的。”

路旁取款機上方的攝像頭在靜靜地錄著每一個來取款的人。

地下通道兩端的攝像頭在靜靜地錄著那些小商販和川流不息的行人。

十字路口的攝像頭在靜靜地錄著來來往往的車輛……

就這樣,我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40多分鍾,離開我家那個小區已經五站路了。我的手機響起來,是個女孩打來的,她就是被我家小雞蛋嚇跑的女孩之一,她問我在幹什麽,我說我在陪女友逛街,她酸溜溜地說:“她好幸福喲。什麽時候你也陪我去逛逛街呀?”還沒等我回答她,前麵就衝來了一輛半舊的麵包車,速度非常快,好像突然發瘋了,後麵有急促的警笛聲,一輛警車死死咬著它不放。它前麵是一輛笨重的卡車,它想超過去,無奈迎麵出現了一輛依維柯,它太慌亂了,一頭衝向了卡車的尾部,“轟隆”一聲巨響,它停下了,那輛卡車朝前駛出了幾十米,也停下了。卡車上裝的是圓形鋼管,長短不一,麵包車撞上去的一刹那,那些鋼管紛紛戳進了麵包車,司機肯定完蛋了,他的血隱隱噴到了破碎的風擋玻璃上。

我掛了電話,緊緊摟住華麗,呆住了。

沒想到,我和華麗偶然出來溜達,竟然撞到了這麽驚險的一幕。

過了好半天,華麗才回過神來,拽了拽我說:“快走,我們回家!”

我沒動,我抻著脖子看熱鬧:“讓我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兩個警察從警車上下來,查看了一下麵包車裏的情況,一個警察從麵包車上牽出一條雪白的薩摩耶犬,一個警察開始不停打電話。幾分鍾之後,又來了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

這期間,華麗拽過我幾次,讓我回家,我堅持沒有走。

我不但沒有走,還湊了上去。這時候,醫護人員已經把麵包車的駕駛員抬出來了,我沒看清他的臉麵,隻看到他穿著一雙黑色圓口布鞋。

有個警察很年輕,看樣子剛從學校畢業,我湊近他,問了句:“警官,什麽情況?”

小警察看了看我,說:“偷狗的。”

我說:“你們警察還管偷狗的?”

小警察說:“隻要狗的價格超過1000元就構成了盜竊罪,我們當然要立案。”接著,小警察感歎了一句:“本來案子不大,他非要跑,結果把命送了……”

我聽說過,我住的這個城市有很多職業偷狗賊,他們偷了狗,並不是自己養,也不是賣到狗市去,而是賣給狗肉館。這個城市有很多的狗肉館,每天食客不斷,生意興隆,大量的狗肉從哪兒來?誰家養狗都不會願意賣到狗肉館去給人吃掉。於是,這些偷狗賊應運而生。

我看過一個新聞,某個狗肉館本身就養了七八個專門偷狗的人,他們每年要偷來並殺掉三四千條狗。那則報道有圖片,有人正提著尖刀給一條狗開膛,旁邊鐵籠子關著一條白色的狗,看著同類被宰割,渾身發抖,眼裏充盈著淚水。

想想大地震的時候,搜救犬為了救出遇難者,它們把爪子都撓破了,鮮血直流;想想有的狗為了尋找他的主人,走過了一座座城市,聞過成千上萬雙腳,最後瘦骨嶙峋,奄奄一息,還是不肯放棄;想想它們的一生,多像個啞巴孩子……

而我們如此殘忍地對待它們,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我和華麗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都有些沉重。剛剛遇到的事件,讓我們想到了某些狗的悲慘命運。更令我們難過的是那個麵包車駕駛員,不管他是不是偷狗賊,不管他偷了多少條狗,那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我們眼前輕飄飄地消失了……

我們一開門,小雞蛋就撲上來了,沒有別的花樣,還是上上下下地舔,興奮得氣喘籲籲。華麗說:“我們可要看好小雞蛋,千萬別把它丟了。”

我說:“一定的。”

朝茶幾上看了看,那包餅幹又不見了,隻剩下地上幾片塑料包裝。我又朝空調上看了看,一下瞪大了眼睛——相機再次掉了下來!

我大步走過去,從地板上拿起了我們的相機,看來是膠帶沒粘牢,脫落了。我又打開了相機的電源,沒摔壞,裏麵總共錄了46分鍾。我看了看華麗,又在房子裏掃視了一圈,嘀咕了一句:“它不該掉下來的,怪了……”

華麗朝我手中的相機努了努嘴,示意趕快看一下。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開始播放錄像。華麗坐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看。在夜裏的燈下看這樣的視頻,更讓人忐忑不安。(因此我勸你,家裏沒人的時候,千萬不要錄什麽像,你說不定會在視頻中看到什麽……)

視頻是這樣的——

我們要走了,我指著茶幾上的餅幹對小雞蛋說:“小雞蛋,我再跟你說一遍——NO,NO,NO!如果你再敢偷吃,明天一天都別吃飯了!”接著,我換上鞋,朝相機看了一眼,然後跟華麗離開了。

“啪”一聲,防盜門關了,隱隱能聽見我們的腳步聲,接著,樓門又響了一聲,家裏徹底安靜了。

跟上次一樣,小雞蛋低著頭,把嘴巴伸到門檻處,靜靜地聽。過了好長時間,它才離開門口,在客廳裏閑閑地轉悠了一圈,然後扭扭搭搭去了窗下,走出了畫麵。

畫麵的中心是那個電視櫃,我望著視頻中黑糊糊的電視機,突然有了一種擔心:它可千萬別自己打開啊……

電視機好像知道在錄像,它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沒出現任何異常情況。

過了好久,終於聽到了小雞蛋四隻爪子的走動聲:“啪嗒,啪嗒,啪嗒……”它在畫麵中出現了,它來到電視櫃前停了停,又慢慢地走到了茶幾前,湊近了那包餅幹嗅了嗅——它要開始作案了!

我的心“怦怦怦怦”狂跳起來,緊緊盯住了它。果然,它開始吃了!它非常從容地把餅幹叼到地板上,伸出兩隻前爪按住,然後用牙齒撕扯,很快就把包裝打開了,接著開始吃裏麵的餅幹。這時候,樓道裏傳來腳步聲,它竟然一點不緊張,甚至都沒有停下來,繼續狼吞虎咽,兩分鍾之後,它就把整整一包餅幹吃得一幹二淨,還意猶未盡,又把地板上所有的餅幹渣舔幹淨,確定再沒有什麽遺漏之後,它晃晃****地又湊近了餐盤裏的水果,用鼻子嗅了一次又一次……還好,它總算還有個底線,最後它並沒有對那些水果下口,在客廳裏轉悠了一圈,接著就跳到了沙發上,盤成一團,不再動了。

我看了看華麗,說:“看到了吧?”

華麗說:“一清二楚。”

我關掉了視頻,說:“怎麽收拾它?”

華麗說:“得得得,聽聽你的語氣,分明很得意——瞧,我家小雞蛋還會偷嘴呢!來,接著看啊。”

我說:“不是已經看到它是怎麽偷吃的了嗎?”

華麗:“可是,相機為什麽又掉下來了呢?我要看到最後。”

於是,我又把錄像打開了。

小雞蛋是在我們離開16分鍾之後開始偷吃餅幹的,接下來的半個鍾頭,它一直在睡著,一動不動。

家裏無比安靜,視頻非常單調,整個畫麵就像一張照片。

不過,我和華麗都沒有說話,都靜靜地盯著相機看。

時間過得太慢了,視頻終於接近尾聲了,我的神經開始繃緊,我相信華麗也一樣,我們不知道在相機掉下來的那一刻家裏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在視頻中能不能看到那個情景……

突然,畫麵開始天旋地轉,它掉下來了!在它關機之前的一刹那,我又看到了那雙腳!不,好像不是上次那雙腳,因為鞋子不同,這雙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圓口布鞋!

華麗說:“你看到什麽了嗎?”

我反問她:“你看到什麽了嗎?”

她說:“沒看清,你倒回去我再看看。”

我說:“不要看了,這次什麽都沒有。”

華麗有點不相信:“真的?”

我說:“真的。”

這天夜裏,我的心裏一片黑暗。關了燈之後,華麗一直在跟我說話,說剛剛發生的那起車禍,說小雞蛋……我一直在心不在焉地應付。快半夜的時候,華麗終於睡著了,我悄悄爬起來,掏出手機看了看通話記錄,那個女孩給我打電話的時間是22:48,這正是那個麵包車駕駛員死亡的時間。接著,我又打開相機看了看那段視頻,那雙腳出現的時間也是22:48!

這是巧合?

我猛地轉頭看了看小雞蛋,它正躺在它的鋪位上呼呼大睡,四條腿伸得直直的,極為舒展。

第二天上午10點鍾,華麗帶小雞蛋出去玩兒,我一個人在家,上網查看近期本市的新聞,想看看6天前有沒有人意外死亡。那是我和華麗第一次給小雞蛋錄像的日子,就在那天,我們在視頻中看到了一雙棕色尖頭皮鞋。

我果然查到了相關的信息——那天上午11:15,有個男子橫跨鐵道,不幸被火車撞了,屍體四分五裂,無法辨認身份。唯一完整的,隻有他腳上的一雙棕色尖頭皮鞋。警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查明,該男子為市郊農民,全家以偷狗殺狗為生。

我又看了看相機裏的第一段視頻,結果毫不意外——那雙棕色尖頭皮鞋出現的時間,正巧是11:15!

我的心空空如也。

難道這一切跟可愛的小雞蛋有關係?不可能。可是,如果跟它沒關係,那麽跟誰有關係?

我忽然盼望華麗趕緊把小雞蛋帶回來,我要好好地觀察觀察它的眼睛。狐狸有仙風,黃鼠狼有鬼氣,而狗通人性。我相信,我會從它的眼睛裏得到答案的。

我拿起手機,要給華麗打電話了,讓她現在就回來。手機卻響了,正是華麗打來的,她帶著哭腔說:“老公你快出來!小雞蛋被人偷走了!”

我一下慌了:“你不是帶著它嗎!”

她哭咧咧地說:“我剛才接了公司一個電話,掛了之後就找不到它了,怎麽喊都不見它回來。有個鄰居告訴我,她看見一輛吉普車把一條黃毛的狗拉走了……”

我立即衝出了家門。

是的,小雞蛋被偷走了。從情節上看,那不是偷,而是搶。

為了更好地敘述,接下來,我換第三人稱把這個故事寫下去。

周家的小雞蛋被一個叫黃四傑的人偷走了。他偷過成百上千條狗,都賣給了狗肉館,變成了熱氣騰騰的盤中餐。本來,那天黃四傑沒想開工,他是開車去某個小鎮見個舊相好,正巧半路上看到了小雞蛋,順手牽羊就把它帶走了。小雞蛋太單純了,隻要有人對它示好,它馬上就會把這個人當成親人,這個性格給它招來了大禍。

黃四傑的老婆是個賣服裝的,那天她去省城進貨了。老公有什麽毛病她最了解,因此,她對黃四傑嚴加監視,甚至還在家裏安裝了攝像頭,防備他把野花摘回家來。

黃四傑很狡猾,他才不會被老婆抓到把柄呢。他開車來到那個小鎮,送給舊相好一瓶香水,然後兩個人喝了很多酒,做了該做的事,黃四傑開車返回市裏的家。

他喝了很多酒,卻順利地把車開到了家。他搖搖晃晃回到家裏,一頭紮到**,再也沒爬起來。

他再也沒爬起來,因為他死了。他死於心髒病發作。

他老婆回來之後,哭得天惶惶地惶惶。第二天,黃四傑被送到殯儀館火化了。他老婆一個人在家,看到了那個攝像頭,眼淚再次流下來。她想在電腦上看看她離開家之後的錄像,看看老公最後的樣子。那天,老公喝醉了,晚上他搖搖晃晃回到家,一頭紮到**,就一動不動了,燈也沒有關。老婆盯著畫麵中的老公,一邊看一邊哭。老公偶爾翻動一下身子,看上去肚子裏的酒在翻江倒海。快到午夜的時候,他突然爬到床邊開始嘔吐,咳嗽得越來越厲害,甚至開始嚎叫,老婆哭著揪住了自己的衣服。突然,畫麵一角有四隻爪子跑了過去,速度非常快,不過老婆還是看清了,它的毛是黃色的。老婆愣了一下——雖然老公一直偷狗,家裏卻從來沒有養過狗!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那四隻爪子剛剛閃過,老婆就看見老公的身體一挺,接著就不再動了。

她一下就不哭了,過了好半天才木木地嘀咕了一句:難道這是老天在報應……

現在我把第三人稱換回第一人稱。

小雞蛋丟掉的第二天,我和華麗正在難過,突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熟悉的“嗚咿”聲(我家在一樓)。我愣了一下,猛地跳起來,趴在窗前朝外看去,天哪,小雞蛋回來了!它正急切地朝家裏張望著,等待我們給它開門。華麗似乎猜到了什麽,她緊張地問我:“誰……在窗外?”

我轉過身來,笑了:“開門!那個偷吃餅幹的家夥回來啦!”

華麗愣了愣,一陣風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