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

1.神秘的行業

我和江蘺的關係有點特殊。

我算是他的崇拜者,或者說追隨者。他不是明星,不是詩人,不是發明家,不是持不同政見者。那麽他是幹什麽的呢?他從事一種比較古怪的行業,被多數人排斥和戒備,多數人裏的多數人根本就不相信,因此不提也罷,你知道那是一種神秘的行業就好了。

我信他。

而且,我有點怕他。

我是通過一個老同學認識他的,後來,我跟他聯絡比較多,偶爾還一起喝喝酒。當然,他滴酒不沾,隻是我一個人喝,他喝飲料。他從來不談跟他那個行業有關的事,他隻談時事和人生。

但我知道他是幹什麽的。

老實說,我想拜他為師。自從嘉嘉死後,我陷入極度悲傷中不能自拔。我想他能幫上我。看到這兒你會認為他是個催眠師,錯。那你會猜他是個通靈師,錯。別亂猜了,那真的是一種冷僻而隱秘的行業,說出來你會害怕。

9個月前,嘉嘉去京南漂流,掉進水裏嗆死了,幾秒鍾的事兒。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不愛我,我卻愛她愛到了骨頭裏,心肺裏,血液裏。如今她去了天國,我的單相思變成了空相思……

一天,我當麵跟江蘺提出了這個想法,求他收我為徒,我說我想再次看到亡故的女朋友,不管真的假的。他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半晌才說:“那久,你瘋了嗎?我隻是個中學數學老師!”

我盯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我知道你能做到。”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你愛信不信吧。”

我再次見到江蘺是在一個多月之後,他放暑假了,而且多了個女朋友,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聽說已經移民美國了,她回到中國跟江蘺見麵,江蘺天天陪著她,兩個人玩得上天入地。江蘺長得挺帥的,隻是多少有些陰柔,正像他的名字。不過,據我所知,女孩一旦愛上他就會為他魂牽夢繞的,不知道這跟他的那種地下行業有沒有關係。

那個漂亮女孩的名字有些俗氣,叫小娜。

這次我們見麵,江蘺帶上了小娜。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閑聊,我突然對他們說:“明天我開車帶你們去漂流吧。”

江蘺愣愣地看了看我:“漂流,去哪兒漂流?”

我說:“京南。”

嘉嘉就死在那裏,既然江蘺不同意收我為徒,我無法見到她,那麽我想讓他們陪同我去她亡故的地方看一看。

也許女孩天生喜歡漂流這項運動,小娜在一旁高興地說:“我喜歡我喜歡!”

江蘺說:“我不喜歡。”然後他看了看小娜,說:“我們不是說好明天帶你去訂做阿迪達斯鞋的嗎?”

小娜抓住他的胳膊,撒嬌地搖了搖:“那家店什麽時候都可以去啊。我從小就喜歡漂流,爸爸從來不帶我去,你帶我去玩玩吧!”

江蘺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太危險了。”

小娜說:“漂流都穿著救生衣,有什麽危險的!”

江蘺還是說:“反正我不會帶你去的。”然後有些不滿地看了我一眼,顯然他在怪罪我不該提這個建議。

我一點都不後悔,靜靜地看小娜。小娜如此愛漂流,我看江蘺怎麽對付。

果然,小娜說:“你不去就算了。那久,你帶我去。”

我又看了看江蘺。

江蘺想了想,嘟囔了一句:“任性……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江蘺確實跟常人有異,開始的時候他好像就有某種預感,執意不去漂流。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2.不一樣的山

你依然好奇——江蘺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還是不能說,我隻能告訴你,他的行業是一種失傳的方術。

第二天,我開車去接了江蘺和小娜,加滿油,然後朝京南進發。

京都四周的水一條條幹涸,到處黃土飛揚。朝南行駛一百多公裏,翻過一座座山,有一條老引河頑強地流淌著,透著十足的野性,多處落差,聲若驚雷。這是京都界內唯一一條可以漂流的河。

我們先走國道,然後走省道,再走縣道,路況越來越糟。中午在一戶農家吃了飯,然後朝大山裏進發。

開始的時候,一切正常。

天氣悶熱,四周的綠色越來越濃厚,一路上不見一個人一輛車,這路好像專門為我們鋪設的。

我發現,公路上有一條白線,把公路一分為二,無疑我應該走右側。可是,明顯右側窄,左側寬。

我對他們說了這個疑問。

江蘺也說:“奇怪!為什麽兩邊的路不對稱呢?”

我說:“哦,我明白了!這樣是對的,左側靠著山體,右側臨著懸崖,應該給對麵的車多留一點路。”

江蘺不會開車,他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小娜朝前看了看,說:“你們都錯了。”

我說:“怎麽錯了?”

小娜說:“看,箭頭!”

我朝路麵上看了看,右側的路麵上果然有一個白色的箭頭指向前方。小娜說:“這是單行道!左側才是行車道,右側那是應急車道!”

我和江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江蘺突然哈哈大笑,接著把我這個一年駕齡的“老”司機嘲笑了好半天。

……這都沒什麽。

隨著離嘉嘉出事的地方越來越近,我的話漸漸少了。

小娜問我:“那久,你累了嗎?”

我說:“沒事。”

終於到了漂流處。隻有一間平房,一個值班員躺在**呼呼大睡,旁邊有個巨大的電風扇,正在搖頭擺尾對著他吹。

門口竟然連一個賣水的商販都沒有。

我叫醒了那個值班員,然後買了三張票,帶著江蘺和小娜走進了那間平房旁邊的石頭門。

值班員說,我們要沿路朝前走一個鍾頭左右,才能到達漂流的地方。漂流一個鍾頭,到了終點,有人開車帶我們回到入口處。

我發現這幾乎是一座沒被開發的野山,樹很密草很深,各種蟲子叫個不停,很遠的地方才有隱隱的水聲。沒有台階,腳下隻是一條時斷時連的土路,它唯一的功能是指引我們的走向。

我爬過很多山,隻感覺這座不一樣。不能說荒涼,應該說它太天然了。讓人想起美劇《迷失》中的那座島——有架飛機失事了,掉在了一座神秘的島上,那群幸存的乘客在茂密的森林中遇到各種各樣的怪事……

小娜一直拉著江蘺的手,走在我的後頭。她始終低頭走路,她問江蘺:“不會有蛇吧?”

江蘺說:“不會。”

他根本不知道有沒有蛇,隻是一句安慰罷了。

我邊走邊在大腦中模擬著這樣一個畫麵——9個月前,嘉嘉是怎麽走過這條路的……

路越走越不像路,我們如同在森林中探險。始終不見一個人,難道今天隻有我們三個人來漂流?

我感覺聽不到江蘺和小娜的腳步聲了。回頭看,隻有層層疊疊的樹葉和草葉。

等了好半天,江蘺和小娜才在那些密匝匝的葉子中露出來。小娜看到了我,遠遠地說:“你確定走對方向了嗎?”

我說:“進了石頭門,隻有一條路。”

小娜說:“你打電話問問工作人員。”

我掏出票看了看,果然有電話。可是掏出手機卻發現,這裏根本沒有信號。

我說:“沒錯,繼續。要走一個鍾頭呢。”

沒見到蛇。一路上,沒見到任何一個活物。

3.賣手榴彈的老頭

我漸漸慢下來,跟江蘺和小娜走在了一起。

江蘺一直低頭看路。他和小娜都穿著丁字拖鞋。

我發現,雖然他不抬頭,但他的鼻子偶爾**一下,動作很隱蔽,不仔細觀察很難發覺。他是不是動用了他的特別功能,聞到了什麽異常的氣息?

我想說點什麽,排遣山路的寂寞,於是就開口了:“來之前,我在網上查過這裏的資料——你們想不想聽?”

江蘺說:“說說吧。”

我說:“這地方至少死過4個人,我指的是橫死。”

小娜說:“那久,你別嚇我們啊!”

我說:“走山路最適合講點恐怖故事啦。你們不這樣覺得嗎?”

江蘺冷不丁抬起頭來,說了句:“是5個。”

我愣住了。

小娜也看了看他,問:“你怎麽知道?”

江蘺沒有再說什麽,拉著小娜繼續朝前走。

他們走在了我前頭。

我回過神來,跟了上去:“對,應該說是4起事故,總共5個人。”

小娜還在問江蘺:“你說啊,你怎麽知道!”

江蘺繼續看地上:“我也在網上看過。”

我知道他在哄小娜,這些信息是他走進這座山裏之後嗅出來的。

小娜回頭問我:“那些人不會是漂流的時候淹死的吧?”

我說:“有個老頭,就住在這座大山裏,他私自製作爆竹,結果發生爆炸,炸死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娜說:“還有呢?”

我說:“還有一起事故,也是三年前的事,那些天下過一場暴雨,發生了山體崩坍,有個來寫生的大學生被砸死了。”

小娜朝上看了一圈:“今天不會有石頭落下來吧……”

我繼續說:“還有一起事故發生在兩年前,一個母親帶著兒子來漂流,結果撞到石頭上,母親當場昏厥,兒子11歲,想去救媽媽,被河水衝走……那次死了兩個。”

小娜停下來,有些不滿地對我說:“那久,你帶我們來玩兒,到了這裏又說這些,什麽意思嘛!”

我朝前指了指,說:“看。”

前門是個拐彎處,坐著一個老頭,在賣什麽東西。這時候我們已經走了40多分鍾了。

小娜大聲說:“我要買水!”說完就朝前跑過去了。

我看了看江蘺,江蘺看了看我,然後一起跟過去。

老頭不賣水,他的麵前擺著十幾顆手榴彈。那當然不是真的,隻是孩子玩的一種爆竹玩具,用紙一層層纏出來的,做得很逼真,上半截是黑的,小半截是黃的,大小比例跟真的一樣,拿在手裏沉甸甸的。這種易爆物在城裏是堅決不允許賣的。

小娜沒買到水,卻被這種玩具吸引住了,伸出手想拿起一隻看看。我製止了她。

那個老頭笑眯眯地看著我們,一看就是山裏的居民,臉膛黑黑的,很質樸。

我問:“能炸響嗎?”

老頭操著當地口音說:“能啊,很響的。”

我問了價錢,然後拿起一隻,拉開音信,立即滋滋冒出了藍煙,我趕緊投出去,卻掉進了不遠處的水窪中。我以為被水一淹,肯定變成了啞彈,沒想到,幾秒鍾之後,它在水裏爆炸了,“轟隆”一聲,水花炸起了一人高。

老頭得意地笑了:“好玩吧!”

我交了錢,然後對小娜說:“這個很危險,你不能玩兒。”

小娜也被那巨大的爆炸聲嚇著了,她聽從了我的建議,很鬱悶地朝前走了。

江蘺跑到前麵的小溪處,捧起水洗了洗臉,然後對小娜喊:“很涼!這是山泉,來,你喝點吧。”

小娜就跑過去,捧起一捧,咕咚咕咚喝起來。

我朝後看了看。那個老頭已經被樹木遮蔽了。

江蘺朝我看過來。

我朝他們走過去,也捧起一捧山泉喝了,確實涼,味道有點澀。

我直起身,再次朝後看了看。

江蘺很敏感地問我:“你看什麽?”

我說:“那個可憐的老頭,估計這一天隻有一個生意……”

4.畫畫的

又在樹木中穿行了20多分鍾,前麵終於開闊了。

我們看到了河流,很平緩,卻沒看到管理橡皮筏的人。估計還得朝前走一段路。

河的對麵是雄壯的大山,山石嶙峋,上麵頑強地生長著一叢叢植物。

都是靜物,隻有一個活物在移動,因此很顯眼。那應該是個男性,在斜對岸,離我們大約一裏路。

小娜先看到的,她大聲說:“那裏有人!是不是在那裏坐橡皮筏啊?”

我四下看了看,沒看到其他人,就說:“應該是吧。可是,他怎麽在河對岸呢?”

江蘺說:“我們離他近一點再說。”

於是我們沿著河朝前走,終於跟他隻隔著一條河了。那河隻有大約50米寬。他旁邊並沒有橡皮筏,他在山腳下抱起一塊很大的石頭,吃力地走到河邊,扔進水裏,“轟隆”一聲。接著,他再次回到山腳下,再抱起一塊很大的石頭,再走到河邊,再扔進水裏……

誰都看得出來,這種勞動是沒有意義的。

小娜看看江蘺,又看看我:“他在幹什麽?”

我哪知道!我對著他喊了聲:“師傅,在哪兒坐橡皮筏?”

他沒聽見,繼續搬石頭。

我又喊了兩聲:“師傅!——師傅!——”

他把石頭扔進河裏,終於朝我們這邊望過來。他的臉很黑很黑。

我又喊道:“麻煩一下,在哪兒坐橡皮筏?”

他沒有說話,隻是朝前指了指,然後又繼續搬石頭了。

我們隻好繼續朝前走。

走朝一段路,小娜朝後看了看,她顯然對那個人的行為很不理解。

江蘺也朝後看了看。

小娜對江蘺低聲說了句話,風正好朝我這裏吹,雖然她的聲音很小,卻被我聽見了,她說:“那個人旁邊扔著一些東西,好像是畫架……”

5.母子

小娜說完這句話,江蘺一下就呆在了原地。

他猛地回過頭來,問我:“你聽見小娜說什麽了嗎?”

我也愣住了,小聲說:“聽見了……”

是的,近幾年這裏總共有5個人橫死,一個私自製作爆竹的當地老頭,一個死於山體崩坍的美術係男生,一對漂流的母子,還有一個剛才沒來得及說,那就是9個月前淹死的嘉嘉。

剛才,我們看到了一個老頭,賣手榴彈爆竹。又看到了一個很像學生的男孩,在山腳下莫名其妙地搬石頭。那麽接下來,會不會看到一對母子在河上劃著橡皮筏朝我們招手?也許,還會看到嘉嘉……

江蘺的鼻子毫不掩飾地**起來,接著他警覺地說:“我們好像來到了另一個空間……”

小娜瞪大了雙眼。

剛才我們跋涉了一個多鍾頭,那條斷斷續續的路在各種枝葉的遮擋下暗無天日,難道它把我們引到了冥界?

我弱弱地說:“朝前走走再說吧……”

我們不可能返回去。

現在看來,那條來路更加叵測,還不如繼續朝前走,這裏畢竟陽光明亮,地界開闊。說實話,他們也沒有返回去的勇氣。

繼續朝前走了大約兩公裏,終於看到了四五個人和十幾隻橡皮筏,還曬著很多橙色的救生衣。那些工作人員橫七豎八地躺在樹蔭下聊天。

這些總應該是正常人了。

我跑過去,交了票,一個工作人員操著當地口音說:“去拿吧,兩隻筏子,四支槳,三件救生衣。”

我們三個人穿上救生衣,把兩隻橡皮筏拖到了河邊。

我又回到那些工作人員跟前,問了句:“師傅,我們在路上見到了一個賣手榴彈的老頭,你們認識嗎?”

那個人毫不客氣地說:“胡扯,這地方哪有手榴彈!”

我說:“是爆竹,做成了手榴彈的樣子。”

那個人說:“不可能!山裏禁止煙火,會讓他賣爆竹?”

江蘺和小娜都聽到了,他們遠遠地望過來。

我又說:“我還看到一個人在河邊搬石頭,他是……”

那個工作人員不解地問:“搬什麽石頭?”

我說:“從山腳下搬石頭朝河裏扔。”

那個工作人員看了看其他的工作人員,說了句:“瘋子?”四五個人同時嗬嗬地笑起來。

我很尷尬,轉身來到河邊,對江蘺和小娜說:“走。”

江蘺和小娜上了一隻橡皮筏,我自己上了一隻橡皮筏,開始漂流。

河水極其平緩,甚至看不出流動。兩側都是水草,很稠密,把槳插進去就被纏住了,根本劃不動。

我們費了很大勁兒才把橡皮筏劃到河流中央,慢慢朝前走了。這哪裏是漂流,隻能說是劃船。

他們兩個離我很遠。我聽不見他們說話,看不清他們表情。

水上悶熱。我四下張望,回想嘉嘉生前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朝前劃了大約幾公裏,河水的流速終於變快了,隻需用槳控製方向。

天高,山壯,水深,草密,天地間隻有我們三個人。這時候已經是下午4點多鍾了,不那麽熱了,涼風一陣陣拂麵而來,我隱約聽到了小娜開心的笑聲。

又朝前劃了幾公裏,河水有點急了,有幾處落差還挺驚險。我們終於體驗到了漂流的感覺。

河水再次變得平緩。

我朝前看去,除了江蘺和小娜那隻橡皮筏,河麵上又出現了一隻橡皮筏,上麵坐著兩個人。他們的橡皮筏是黃色的,他們穿著橙色救生衣,在碧綠的水麵上極其顯眼。終於看到其他遊客了。

當我再次抬頭看的時候,我發現江蘺和小娜都不劃了,他們愣愣地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而第三隻橡皮筏已經漂到了我和他們中間的河麵上。我看清了,上麵坐著一個30多歲的女人,一個10多歲的男孩。那個男孩笑嘻嘻地朝著江蘺和小娜在揮手致意。

我明白江蘺和小娜為什麽呆若木雞。河水朝前淌,我們順著河水朝下漂,而這隻橡皮筏卻逆著河水朝上漂!

我也呆住了,停止了劃槳,愣愣地盯著這一對母子。

他們雖然不劃槳,橡皮筏速度卻不慢,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漂過去了,那個淘氣的男孩改換招數,又舉起水槍朝我射過來。我看到一股水射到了我的身上,低頭看,救生衣卻沒有濕。再抬頭,這對母女已經漂遠了,那個男孩探著身子給水槍加水,母親低聲嗬斥著什麽。

是的,在這地方死去的人,一一出現了!

我奮力劃動雙槳,朝江蘺和小娜靠近過去。他們沒有動,一直朝那對母子消失的方向張望。很快我就追上了他們,我發現江蘺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看了我一眼,然後說:“見鬼了……”

我說:“是啊,很奇怪……”

他突然咆哮起來:“還有多遠到終點啊!趕緊離開這地方回家!”

我囁嚅著說:“我也沒來過,應該快了吧……”

小娜幾乎帶著哭腔了,她說:“天黑之前能到嗎?”

我說:“我在網上看過,漂流總共不超過兩個鍾頭……”

小娜看了看江蘺,小聲說:“那我們快劃吧,還能早點到……”

江蘺不再說什麽,抄起雙槳,憤憤地劃起來。空天曠地,隻有嘩嘩的水聲。

6.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一個人輕些,不用怎麽劃,就緊緊跟在了他們後麵。

轉了一個大彎,山體把太陽擋住了。風更涼了。

朝前眺望,河麵很是寬闊,不見一隻水鳥,安靜極了。

江蘺還在狠叨叨地劃著船。小娜坐在船頭,麵朝他,偶爾朝我看過來。

平緩的河麵上,似乎漂浮著一個東西。好像是石頭,卻好像比石頭軟,因為它一下下來回擺動著。

我大聲說:“江蘺,前麵那是什麽?”

他們兩個人一致朝前麵看去。

那個東西是黑色的,閃著光澤,那應該是頭發,披在臉上的頭發。我們三個人全傻住了。河水推著橡皮筏在慢悠悠地朝它接近。這顆腦袋慢慢從水下升了起來,頭發不長不短,剛剛蒙住臉,接著我就看到了脖子,那脖子被水泡久了,白得嚇人,係著一根紅繩兒,穿著兩塊自然的石子,那是嘉嘉最喜歡的項墜了。

小娜失聲尖叫起來。

我沒有害怕。現在,無需江蘺的幫助,我就見到我心愛的嘉嘉了。這裏正是她淹死的地方。

這顆腦袋猛地抬起來,把水淋淋的頭發甩到了背後,死死地盯住了尖叫的小娜。接著,她的目光又由小娜轉向了江蘺。她的眼睛猩紅猩紅的,應該是淹死時的樣子。

我的愛人,我來看你了,你為什麽不看看我?

前麵的水突然急了,橡皮筏越來越快,衝向了漂在水上的嘉嘉。江蘺背對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聽見他也叫起來,轉過身瘋了一樣想爬出橡皮筏,這時候出現一個落差,大約一米高,下麵有幾塊巨大的石頭突出水麵。還沒等江蘺爬出橡皮筏,橡皮筏已經在落差中翻了過去。我的橡皮筏劇烈地顛簸了一下,衝過了那個落差,那一瞬間,我看到江蘺的腦袋撞到了一塊石頭上,有一點點紅色,轉瞬就被河水衝得無影無蹤。

我的橡皮筏繼續朝前衝,我扭過頭,看見小娜奮力遊著,已經爬上了岸。而江蘺在河水中左衝右撞,顯然已經失去知覺,隻是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死了。

再看前麵的水麵,一片平靜,剛才出現的腦袋似乎是個幻影。

我想抓住江蘺,卻沒有成功。前麵是個轉彎,長著茂密的蘆葦。江蘺的身體朝前漂去,終於被蘆葦擋住了。

我從橡皮筏裏跳出來,遊過去把江蘺拖上了岸。

他的鼻子下有血,沒呼吸。

他死了。

7.原來不是這樣

兩隻橡皮筏漂遠了。

我呆呆地坐在江蘺的屍體旁,不知道該做什麽。

毫無疑問,是我害死了他。

我以為小娜會哭喊著衝過來,沒想到,她很平靜,她在岸邊的草叢中磕磕絆絆地走過來,停在江蘺跟前,伸手在他鼻子下試了試,然後啞啞地說了句:“他完了。”

我說:“你都看到了?”

她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隻是說:“手機還沒有信號?”

我從挎包裏掏出手機,已經濕透了。

我說:“沒信號。”

小娜朝河麵上看了看,說:“這些冤魂還會繼續害我們嗎?”

我說:“不知道。”

她說:“那我們朝前走吧,找到人,把他的屍體送回家。”

我試探地問:“不報警?”

她說:“他自己來漂流,自己撞死了,怪誰?我們要是說水裏冒出了一顆腦袋,根本不會有人信。”

我想了想,說:“也是。”

接著,我看了江蘺一眼,站起來暗淡地說:“走,找人去吧。”

小娜在前,我在後,沿著河朝前走。

走著走著,她突然問了我一句:“你剛才還沒有說,第5個人是怎麽死的。”

我說:“噢,第5個死在這裏的人是個女孩,她叫嘉嘉。”

小娜看了看我:“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我說:“她是我的大學同學。”

小娜又問:“她是怎麽死的?”

我說:“9個月前的一天,她對父母說,她要去漂流,然後就離開家走了,結果再也沒回來。第二天,她家人報警了,警方把她的父母帶到老引河認屍,這才知道她淹死了。”

小娜說:“她一個人來漂流?”

我說:“工作人員說,那天是周末,來漂流的人很多,他們不記得接待過這個女孩,不知道她怎麽就在河裏淹死了。她沒有橡皮筏,也沒穿救生衣。”

小娜說:“那也許是自殺。”

我說:“可能吧。”

停了停,小娜突然說:“剛才在水裏冒出來的那顆腦袋是不是她?”

我朝後看了看,半晌才說話:“不是她會是誰。”

黃昏的時候,我們才見到了終點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答應派一輛大麵包車,把江蘺的屍體送回城。小娜說她一個人就可以了,讓我自己開車回家。她不過是江蘺的女朋友,我不能把這些後事交給一個女孩,就說:“我開車跟在你們的後麵,有事的話也有個照應。”

小娜說:“不需要。你走吧。”

我一個人駕車回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的心無比激動。

我終於弄死了他。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江蘺是幹什麽的了,他會幻術。

我愛嘉嘉,但是嘉嘉不愛我。為此我痛苦了多年。我隻知道她喜歡一些有異能的人,除此之外,對她毫不了解。為了窺探她的內心世界,後來我做了些不光明的事,進入了她的電腦。

我知道她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江蘺,此人是個中學數學老師,會幻術。而且我還在他們聊天的字裏行間看出來,他們上過床,從那以後,江蘺一直躲著嘉嘉,而嘉嘉卻對他窮追不舍。

在她死亡的前一天,我看到了她在QQ上跟江蘺的聊天。

嘉嘉:明天我想去漂流,你能陪我嗎?

幾分鍾之後,江蘺才回複:如果我沒事就陪你。

再沒有對話了。

我懷疑,江蘺把嘉嘉殺掉了。捋一捋事情的脈絡應該是這樣的,第二天他們通了電話,江蘺同意帶她去漂流。江蘺使用了幻術,嘉嘉以為他們買了票,進入了漂流區,穿上了救生衣,乘上了橡皮筏,其實那全是幻象,江蘺帶著她從另一處潛入了漂流區,讓不會遊泳的嘉嘉在不真實的幻覺中撲進了深深的河水裏,導致被淹死……

老實說,我沒有證據。我一直在嘉嘉的電腦中搜索直接的證據,卻沒有收獲。

後來,我通過一個老同學,主動認識了江蘺。我的目的很明確,殺了他,為嘉嘉報仇。

暑假的時候,我終於把他和他女朋友帶到了老引河。

現在我再告訴你一個更大的秘密,我也會幻術,甚至我的道行比江蘺更強大。嘉嘉知道的,不過她為什麽愛江蘺不愛我,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因為江蘺更帥。

現在你能猜到了,那個死於爆竹爆炸的老頭,那個死於山體崩坍的男生,那對死於漂流的母子,都是我編造的故事。接著,我在深山裏開始製造一幅幅幻象。順便透露個行業中的秘密,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在水深草長的地方,更容易施放幻術。

我製造了那個賣手榴彈的老頭。當時小娜想拿起一隻手榴彈玩玩,被我製止了。如果當時她真的去拿手榴彈,會發現擺在眼前的手榴彈根本不存在。

表麵上我隻是江蘺的崇拜者,他怎麽都想不到,我也精通幻術,他一點都沒有懷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接著,我又製造了那個搬石頭的美術係男生。

再接著,我又製造了那一對逆流而上的母子,他們還不停朝著我們揮手致意……

最後,到了關鍵時刻,我要製造嘉嘉了。前麵說,我希望通過江蘺的幫助見到幻覺中的嘉嘉,那完全是在撒謊。

並且,我來過老引河多次了,我知道那裏有險灘。實際上,最險的地段就是江蘺被撞死的地方,幾年內,有兩個人分別在那裏翻船被撞死,都是遊客。

接近那個地段的時候,我讓嘉嘉的幻影出現了。江蘺當然認得嘉嘉,他驚惶失措,果然翻進河裏,撞在巨石上,死了。

我心裏的疙瘩終於解開,總算對得起嘉嘉的在天之靈了。

嘉嘉,我沒有白愛你一場。

8.還是第7節那個小標題

5天後,我去機場送個朋友,他辦完了登機手續,進入了安檢,我離開。

正當我要走出候機大廳的時候,突然有兩個人吸引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江蘺,那是小娜,他們推著行李車,興高采烈地從入口走進來。

難道是我運用幻術太多,精神錯亂了?

這時候,我有點分不清現實與幻象了。

他們就要走過去了,我突然拔腳追了上去。

“江蘺!”

江蘺和小娜都停下來,回頭看。

我走到他們跟前,驚詫地盯著江蘺的臉,然後大聲問小娜:“他被搶救過來了?”

小娜看了看江蘺。

江蘺輕聲說:“告訴他真相吧。”

小娜就說:“那天你看到的一切並不真實。”

我徹底傻了。

江蘺無聊地抬眼四周張望,顯然不想再跟我說什麽。他甚至還離開行李車,離開我們,到問詢處跟工作人員問了問什麽。

小娜繼續說:“其實,江蘺早知道你愛嘉嘉,他也知道你一直懷疑是他害死了嘉嘉,他隻是裝作不知道罷了。不過,他不知道你也會幻術。那天,你帶我們去漂流的時候,是我發現你使用了幻術。你可能不知道,幻術有個漏洞——在現實中的特定條件下,視覺和聽覺是不同步的,但是在幻術中卻做不到。那天,你設置了一個人搬石頭的場景,他離我們那麽遠,可是石頭剛剛投進水裏,我們就聽到了巨響,那正常嗎?告訴你,我比江蘺更精通幻術。當我意識到你在使用幻術的時候,立即想到剛才那個賣爆竹的老頭也不是真的,接下來遇見的那一對母子自然也不是真的。我在想,你為什麽要使用幻術嚇我們?我猜到了,再下來你會讓嘉嘉出現,你的動機是害死江蘺。於是,我也使用了幻術,讓你看到一個假象——江蘺試圖爬出橡皮筏,結果撞在石頭上撞死了……”

江蘺在那邊喊道:“老婆,說完了嗎?辦手續了。”

小娜轉過頭去說:“馬上。”

接著,她繼續對我說:“憑我對江蘺的了解,他不至於害死那個女孩。他對我說過,嘉嘉是因為愛他無望而自殺的,他為此很愧疚。我相信他的話。你不應該為沒結果的愛折磨自己,更不該為沒源頭的恨折磨自己,好好活著。本來,我沒想對你說這些,你以為江蘺死了,也挺好,至少你踏實了,沒想到這麽巧,我們在機場遇見了,你看到了江蘺還活著,那我隻好竹筒倒豆子了。我已經為江蘺辦理了移民美國的手續,今天我們就永遠離開中國了,希望你好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時候,江蘺也走過來了,說:“老婆,走了。”

我突然攔住了他。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那久,你還有事嗎?”

我想了想,迷茫地說:“這一切不會都是你製造的幻術吧?”

他愣了愣,然後說:“現在你知道了,分不清現實和幻覺最恐怖了。因此,我勸你,放棄這種方術吧,我和小娜都決定洗手了,到了美國之後,隻過平常人的小日子。拜拜。”

然後,他和小娜說說笑笑地推著行李車走了,消失在眾多乘客中。

我一個人繼續傻站著。

天上有很多架飛機飛過,也有很多飛鳥飛過,有的飛機像飛鳥,有的飛鳥像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