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花老太太

首先我跟你說,這不是一篇小說,它不具備小說的結構和技巧,我隻是在給你講我小時候的見聞,你就當聽我回憶小時候的故事好了。

我經常說起,我出生在黑龍江的一個小鎮上,小時候經常停電,很多人家就睡下了,還有些人家點上了蠟燭或油燈,那一刻的小鎮就像是一個古老的夢境。

我經常聽大人講起一些嚇人的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我家有個鄰居,我叫他李大爺,跟我爸一樣,也是供銷社退休職工,他是個沉穩的人,我很尊敬他。有一天晚上,李大爺憂心忡忡地對鄰居們說,最近小鎮上出現了一個古怪的小孩兒,大約三四歲,天黑之後,隻要一停電,他就在鎮東頭現身了,他翻著跟頭走路,從小鎮東頭走到西頭,然後就消失了。沒人看清那個小孩兒長什麽樣。

那個小孩兒的傳說嚇得我幾天睡不著覺,一直在想他是什麽東西,他的五官什麽樣,在我的想象中,不管他的腦袋在上麵還是在下麵,不管他的身體怎麽翻轉,他的眼睛都是睜著的。

忘了那一年我幾歲了,有那麽幾天,半空中突然出現了很多蜻蜓,開始的時候,我和其他小孩兒還覺得好玩兒,逮了很多。後來事情就不對頭了,蜻蜓越來越多,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他們從東北朝西南方向飛。從屋裏出來,必須低著頭,眯縫著眼睛,而那些蜻蜓還是會撞在身上和臉上,劈裏啪啦的。小鎮的天空有多大?太大了,卻被蜻蜓占滿了,多得令人瞠目結舌,全身發麻。它們依然從東北朝西南飛。大人不讓小孩出門了,家家戶戶都待在家中,隔著窗戶朝外看。零零星星的幾隻蜻蜓還是鑽進屋裏來了,到處飛,這種事就交給我們小孩兒了,一隻隻逮住,然後踩死。

大人們都在猜測,地球要毀滅了?

一天晚上,那個李大爺又說,肯定要發生什麽大災禍,他半夜的時候起夜,看到西北的半個天空通紅通紅的,他嚇得連滾帶爬就回屋了……

西北半個天空通紅通紅的——這種描繪一直刻在了我的大腦裏,直到今天,我都對夜空有著某種畏懼,絕對不會一個人長時間仰望夜空,它太浩瀚了,太深邃了,我怕會突然出現什麽。數星星那種事留給戀人們去吧,我隻跟電腦打交道。

幾天之後,那些蜻蜓終於都飛過去了,留下了安安靜靜的藍天。並沒有像大人們預測的那樣,發生地震什麽的,這讓我感覺更不安。如果那麽多蜻蜓飛過之後,小鎮地震了,說明那些蜻蜓是大自然的一種預兆,那屬於科學範疇。可是,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那為什麽會出現那麽多蜻蜓?這事兒直到今天都沒有答案。

還有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我有個戰友,姓馮,偵察連的,身手不錯,在南疆戰場上逮住過一個俘虜,立了一個二等功。他退伍之後,也經常早起跑步。他起得太早了,淩晨兩三點鍾,那時間對於我來說是半夜。換句話說,他經常半夜起來跑步。

半夜的時候,小鎮太安靜了,大家都在熟睡。他一個人沿著街道奔跑,突然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從小鎮北麵傳過來,他被嚇了一跳,趕緊朝北麵跑去,想看看出什麽事了。那一聲巨響之後,天地間就安靜下來,再沒有任何聲音。他跑出小鎮,黑糊糊一片,一輛大卡車翻到了路旁的壕溝裏,已經熄火。借著幽暗的月光,公路上影影綽綽躺著一個人,頭上戴著一頂棉帽子,把臉都包住了,棉帽子四周是一大灘血,那個人一動不動,肯定撞死了。馮害怕了,一步步後退,想去派出所報警,卻看到從壕溝裏艱難地爬出一個人,毫無疑問,他就是司機。他看到了馮,哭咧咧地說:兄弟啊,出事啦!到時候麻煩你給做個證啊!……

他的臉上沒有血跡,隻是聲音抖得厲害,看得出來他嚇壞了。他的意思是說,不是他的車撞了人,是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自己朝他的車頭撞過來的。當時,這個人埋伏在路旁,等他的車開過來之後,他反戴著棉帽子,蒙住了腦袋,迎著車頭就衝了上來……

後來的事實證明,那個司機說的是真話。他沒有酒後駕車,也沒有疲勞駕駛,他很清醒,去依安縣拉煤回來,途徑我們那個小鎮。被撞的那個人姓黃,晚上跟老婆吵了架,吵得很凶,他寫了一份遺書,放在了家裏的某個抽屜中,然後就離家出走了。他來到小鎮北麵,打算撞車自殺,等著等著就等來了那輛倒黴的大卡車……

馮是經曆過戰爭的人,膽子還算大。不過,他不想給這個司機作證,因為他並沒有目睹車禍發生的過程。他隻說了一句話:“交警會查清的。”然後趕緊離開了。

一起車禍,死了一個人,這隻能算是一件悲慘的事,不能算是什麽可怕的事,不過我要是告訴你謎底的話,你肯定害怕——那天夜裏,想自殺的人並沒有被撞死,死的是那個司機。當時,那個姓黃的確實迎著車頭撞上去了,不過,卡車司機發現情況異常,趕緊一個急轉彎,卡車就翻到壕溝裏去了,司機當場摔死。那個姓黃的甚至都沒有受傷,他看到車翻了,司機死了,一下清醒了許多,趕緊回家打電話報警。

馮卻十分肯定地對我說,對所有人說,那天夜裏他確實看到了那個自殺者的屍體,確實看到了那個司機從壕溝裏爬上來,跟他說話。他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司機的話:到時候麻煩你給做個證啊……

以上這些經曆和傳聞都不是我最害怕的,我最害怕的是什麽?一個案子。

這個案子的發生地哪怕離我家十萬八千裏遠,隻要在地球上,我就會害怕,因為人間竟然會有這樣的事!可是,它不僅是發生在地球上,而且就在黑龍江,就在我老家那個縣的鄰縣!

那些日子,大人們在一起必談這件事,講的人表情陰暗,聽的人神色驚惶,這時候哪怕門響一聲,都會讓所有人都哆嗦一下。

我試著把這個案子以故事的方式講出來。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東郊是一大片平房,在那裏住的都是菜農。家家戶戶上有老下有小,平平安安過日子,除了偶爾有小地痞打打架,基本沒什麽大事。

第一起異常事件發生在冬季之初,第一場雪剛剛落下來,整個小城就被白色裹住了。就在這一天,有個叫棉廠的小男孩失蹤了。這個小孩兒6歲,他媽把他從幼兒園裏接回家,他就跑到外麵跟小朋友玩了,他媽去鄰居家打麻將,有點貪玩兒,天黑之後才結束。她匆匆做好晚飯,出去喊兒子回家,卻不見兒子的蹤影。她找遍了附近的鄰居家,也問遍了附近的小孩兒,沒有一個人見過棉廠!這下她嚇壞了,趕緊給棉廠的爸打電話,棉廠的爸也在打麻將,他回到家一腳就把老婆踹倒了,然後出門去找,他搜索了胡同裏每戶人家的煙囪,幾個鍾頭過去了,還是沒找到棉廠,於是隻好報警……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棉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爸他媽再也不出去打麻將了,他媽天天在家裏哭天喊地,他爸就坐在沙發上一棵接一棵地抽煙。

沒有勒索電話,不是綁架。

最初的時候,鄰居們猜測棉廠很可能被人販子拐走了,指望警察把那個人販子抓著。可是,警察一直在調查,卻沒什麽進展,最後,棉廠的父母就找來了一個算卦的。那個算卦的是個老頭,他掐算了半天,最後說:正西方,跟個老太太走了。

棉廠的父母馬上想到了拍花老太太。

我小時候最怕拍花老太太,據說,她隻在天黑之後出現,穿著黑衣黑褲,臉色蒼白,沒有表情,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見到哪個小孩兒,用冷森森的手在小孩兒的脖頸上輕輕一拍,那個小孩兒的魂兒就飛了,像具行屍走肉一樣跟著這個老太太走……

我一直在想,那個小孩兒跟著拍花老太太最後去了什麽地方?一想這問題就起雞皮疙瘩,卻控製不住自己的思維。

棉廠的父母馬上請教那個算卦的,該怎麽辦。算卦的說:朝正東方向找。

棉廠的父母很迷惑,人朝西邊去了,為什麽朝東邊找呢?算卦的沒有給出解釋。於是,這對父母還有他們的親戚,全部出動朝東邊找棉廠,他們尋訪了很多鄉鎮,走出去近百裏路,沒人見過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小男孩兒。

這時候已經是棉廠失蹤第6天了,家裏又傳來了一個壞消息——東郊又失蹤了一個人!於是,棉廠的父母和親戚們都回來了。這次失蹤的人是個30多歲的婦女,棉廠的父母都認識她,她叫金枝。

金枝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跟丈夫一起侍弄大棚,靠種菜為生。她為人很熱情,棉廠失蹤之後,她到棉廠家來得最多,一邊安慰棉廠的父母一邊給出謀劃策。找算卦的來幫忙找棉廠就是她出的主意。

金枝失蹤了,她丈夫也在瘋了一樣地找,跟棉廠一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拍花老太太難道還拍大人嗎?從這時候起,大家開始懷疑這個說法了。

那麽,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去哪兒了?

一種陰森之氣籠罩了整個東郊。一到天黑之後,家家戶戶都不出門了,把院門鎖得死死的。

白天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談論,究竟是什麽人弄走了棉廠和金枝。最後,大家的注意力漸漸向一戶姓龐的人家集中過去。

龐家是四個月前從外縣搬遷來的,一對夫妻,女的好像叫青梅,長的特別漂亮。她家住在這條胡同的最裏麵,平時不太跟鄰居們來往,院門總是關得嚴嚴實實的。有人偶爾跟青梅聊過天,知道她老公姓龐,好像在醬菜廠工作,還是個小頭目,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上班,深夜才回家。

說著說著,有人問:“你們誰見過她老公?”

大家互相看看,都搖腦袋。

一戶人家搬來四個月了,竟然沒人見過男主人!這正常嗎?馬上有人猜測——她老公也許是個變態殺人狂,他根本就沒工作,整天藏在那高牆大院裏,騙進來一個又一個人,然後殺掉。

可是,棉廠是個小孩兒,又沒有錢,他殺他幹什麽?金枝也一樣,就算她去了龐家,那也不過是串門,口袋裏不可能裝著多少錢。要說有仇,大家跟他們夫妻都不怎麽認識,哪來的仇?

沒有動機,怎麽可能要人命!

大家開始懷疑龐家的第二天,胡同裏有個人出去打麻將,淩晨一點多鍾回家,差點跟棉廠和金枝一樣,再也回不來。他的僥幸逃脫再次把大家的思路拉到拍花老太太身上。

這個人叫周華,40多歲了。這天晚上刮著風,他戴著棉帽子,把耳朵都擋住了,因此聽覺受到了很大影響。當時,路燈昏暗,路麵閃著冰雪反射的光,很滑,他走得小心翼翼。也就是說,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了,根本沒有留意背後有人跟隨,此人輕手輕腳,越走越快,迅速地接近了他。他沒聽到任何聲音,卻有一種直覺——背後有人,他猛地回過頭,差點被嚇死——背後竟然是個老太太,穿著黑衣黑褲,臉色蒼白,正伸手朝他的脖頸拍過來。

他後退一步,大叫起來:“鬼啊!”

老太太愣了一下,四下看了看,然後聲音很輕地說:“脖子太短啦。”說完就朝旁邊沒燈的地方走去了,腳下幾乎沒有任何聲音,一轉眼就不見了。

回到家,周華就發起了高燒,一直在昏睡中大喊大叫,說有個老太太在抻他的脖子。第二天,整個縣城都在傳說這個拍花老太太了,人心惶惶。

周華的高燒還沒退,又有兩個人在一天內失蹤,一個是個小姑娘,16歲,正在讀中學。她吃完晚飯就走了,學校讓她搞個社會小調查。結果天黑之後也沒回來,一夜都沒回來。還有一個是大老爺們,跟周華差不多一樣的年齡,他是南方人,來這個小縣城推銷縫紉機。除了他,所有失蹤者都住在東郊,隻有他住在縣城百貨大樓旁邊的旅館裏,他在這個小縣城做生意已經有一兩年了。雖然是南方人,人卻長得五大三粗,據說曾經當過武警兵。這樣一個人,如果他不願意,什麽人能把他帶走呢?

緊接著,陸續又有幾個人失蹤。男女老少,各種年齡,在這些人中間找不到任何聯係,就好像有人在大街上扔了顆炸彈,極具偶然性,因此遇難者各種各樣。

大家都在議論,那個拍花老太太從哪兒來的?她把那些人都帶到哪兒去了?

有一天,東郊有個人去醬菜廠辦事,偶爾問起了青梅的老公,卻得到這樣一個答複——整個醬菜廠200來號人,就沒一個姓龐的。

這個人回到家就跟老婆說了這件事,他老婆又把這件事傳給了鄰居。難道青梅的老公真的沒工作,天天藏在家中?那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有人想去青梅家探個虛實,去敲她家的門,卻鎖著。有人說,昨天碰到她了,她說她回一趟娘家,三兩天就回來。

讓我們假設一下,假如這一切真的跟龐家有關係——

那天傍晚,棉廠的媽去打麻將了,他一個人在胡同裏玩兒,在小胡同裏踢球,踢著踢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青梅家。他走到了青梅家大門口,在他的印象中,那個院門總關著,現在它卻敞開了一條縫兒,朝裏看,有點暗,看不清楚,隻能看到女主人那張臉,她趴在門板上,笑著說:“你是棉廠。”

棉廠點點頭,繼續玩球。門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給他糖。”

女主人就說:“阿姨買了很多糖,你吃嗎?”

棉廠回頭看看,顯然家長不讓他隨便吃別人的東西,胡同裏不見他爸和他媽的身影,於是他小心地點了點頭。

女主人就朝他勾勾手:“進來吧。”

棉廠就進去了。他剛一進去,那扇門就無聲地關上了,一點縫兒都沒留。

再說那個金枝。

天越來越冷了,金枝打算給兩個孩子做兩條厚棉褲,可是棉花不夠了,百貨大樓已經下班,她是個急性子人,今天晚上非要把棉褲做出來,於是她去求助左邊的鄰居,左邊的鄰居家沒有棉花。她想了想,又去找右邊的鄰居,這戶人家正是龐家。

她敲了兩下門,門就開了,好像女主人就在門口等著她。

她說:“給你添點麻煩……”

對方沒等她說完,就說:“來,屋裏坐著說。”

她有些不好意思:“方便嗎?”

女主人說:“家裏就我和我老公,進來吧。”

她就進去了。

她進去之後,那扇門又輕輕關上了,一點縫兒都不留。這天晚上,它再也不曾打開。

幾天之後,一個小姑娘吃完晚飯出來搞社會調查,她在東郊一條胡同口遇到了青梅,趕緊上前說:“阿姨,打擾您一下。我是個中學生,正在搞一個社會調查,請您回答幾個問題可以嗎?”

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青梅看看表,說:“我家住在胡同最裏頭,一會兒你去我家吧,問幾個問題都可以。我現在急著去買油。”

小姑娘說:“好的,謝謝阿姨。”

小姑娘根本沒想去人家家裏,既然對方沒時間那就算了。可是,那天她的調查很不順利,一直到天黑也沒有完成,明天還要交作業呢。後來,她轉悠轉悠就走到了胡同最裏頭,又看到了剛才那個阿姨,她站在門裏,露出一張笑臉:“你來了?”

小姑娘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就笑了:“真巧啊。”

那個阿姨朝她勾勾手:“來,家裏坐。”

小姑娘說:“在門口就可以了,就問幾個問題。”

那個阿姨說:“鍋裏煮著飯,沒人看。進來吧,沒關係。”

這時候,小姑娘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外麵是誰?”

小姑娘警惕地朝裏看了看。

那個阿姨趕緊說:“噢,我老公,這個懶家夥,廚房的事從來不幫我的。”

於是,單純的小姑娘為了完成老師交給她的社會調查,就走進了那個院子。她再也沒出來。此時我們細心觀察一下這座院子,院牆是青磚的,似乎比別人家高一些,厚一些,因為院門一關,幾乎聽不到院裏任何一點動靜。如果說這是錯覺,那麽它的門確實不一樣,包著鐵皮,看上去堅不可摧。

它一直沒有打開。

小姑娘的父母尋找她的時候,甚至從這扇門的前麵經過過,但是他們沒有停下來,這戶人家不是他們的親戚,不是女兒的同學家,女兒怎麽可能在那裏麵呢?

直到第二天下午兩點多鍾,這扇門打開了,青梅打扮得幹幹淨淨上街了。她要去買塊花布。她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見了哪個鄰居都點點頭,打個招呼。她走出胡同,來到了大街上,去百貨大樓買了花布,出來正準備去買菜,回家給老公做好吃的,就遇見了那個推銷縫紉機的男人。這個男人在路邊擺了幾台微型縫紉機,還掛了塊小黑板,舉著一個擴音器,極力鼓吹他的縫紉機多麽好用。可惜沒幾個人聽。

青梅走過來之後,這個男人攔住了她,油嘴滑舌地說:“這位女士,一看你就是個賢淑的人,熱愛家庭,並且喜歡改變生活,來,看看這種小巧的縫紉機吧……”

青梅不看那些縫紉機,隻看這個高大的生意人,笑了笑,輕聲說:“我老公常年不在家,我都好久不做針線活兒了。”

生意人趕緊說:“你自己也要穿衣服啊,這種縫紉機特別省力,你看……”

還沒等他演示,青梅又說:“穿那麽漂亮,給誰看?”

生意人愣了愣,這才開始轉變思路,他不再說縫紉機了,他看了看青梅的眼睛,問:“你老公是當兵的?”

青梅搖了搖頭。

生意人又問:“現在他……也不在家?”

青梅點點頭。

生意人四下看了看,然後低聲說:“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我很想聽聽你的故事。一看你就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青梅也四下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晚上別去館子了,來我家吃吧。”

生意人一時有些激動,使勁點點頭。

於是,青梅說了她家的門牌號,朝生意人笑了笑,離開了。

她剛剛走出幾步,那個生意人似乎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有點不踏實,又猥瑣地問了句:“你老公真不在家呀?”

青梅回頭看看他,說:“怎麽,怕他殺了你?”

生意人說:“他要是在家,肯定會殺了我。嗬嗬。”

青梅說:“放心吧,他要是在家的話,不會殺你,會殺了我。”

晚上,這個生意人收了攤,去藥店買了點必需品,然後心急火燎地去了東郊,走進了那個院子。青梅把他接進去,立即把門關上了。當時胡同裏一個人都沒有,太靜了。

以上都是我們的假想。

青梅真的回娘家了,她的娘家在外縣。

她在娘家住了三天,然後坐火車返回家。那時候的火車很慢,人巨多,很亂。還好她坐那趟車是直達,不過,從上車到下車要走七八個鍾頭。

她坐的是雙人座位,她的座位靠著過道,很多人站著,都擠到了她身上。她旁邊靠窗的那個乘客是個男子,30多歲,戴著眼鏡,一看就是個老師。他對青梅說:“來,我們換換,你坐我這兒吧。”

青梅很感謝,就跟他換了座位。兩個人也就這樣認識了,開始聊天。那個男子果然是個老師,教語文的,他叫王洪濤。他要到加格達奇去,也就是說,青梅下車之後,他還要坐四五個鍾頭。

中午的時候,過來賣盒飯的,王洪濤買了兩份,給了青梅一份,還買了一隻燒雞,在當時那是很奢侈的東西,他把兩隻瘦骨伶仃的雞腿都塞到了青梅的飯盒裏,青梅很過意不去,可是王洪濤太熱情了,她想拒絕也拒絕不了,就吃了起來。

吃完飯,王洪濤又主動幫青梅去接開水。熱水器隔著幾節車廂,過道的乘客都擠得透不過氣,要走個來回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個多鍾頭之後,王洪濤端著杯子回來,水灑了一半,並且都變成溫水了。

聊著聊著,王洪濤聊起了他的家庭,他說,他去年就離婚了,老婆嫁給了他們當地的一個稅務局副局長,那個人喪偶。說到這裏,他的表情有些暗淡。

後來,他扭轉了話題:“你談男朋友了嗎?”

青梅愣了一下,說:“我都結婚了。”

王洪濤說:“你逗我玩吧?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沒有結婚。”

青梅說:“我結婚快一年了。”

王洪濤還是搖頭:“你看你手上的戒指……”

青梅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金戒指:“怎麽了?”

王洪濤說:“那代表單身啊。”

青梅說:“我覺得戴在這根指頭上很舒服,就戴上了。我不懂的。”

王洪濤說:“我猜你是個心性很傲的人,很難遇到中意的。”

紅梅說:“我不傲啊,很隨和的一個人。”

王洪濤說:“剛才你上車之後,在我旁邊一坐,我的心就開始亂跳了……”

紅梅笑著問:“為什麽?”

王洪濤說:“我不知道。”

火車慢慢吞吞地朝前走,兩個人黏黏糊糊地往下聊。這個王洪濤雖然30多歲了,卻是個極其容易動感情的人,經過幾個鍾頭的接觸,他已經愛上了漂亮的青梅。他說:“我不回加格達奇了。”

青梅不解:“為什麽?”

王洪濤說:“我要跟你下車。”

青梅:“然後呢?”

王洪濤說:“你不是說你結婚了嗎?我要跟著你去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老公。如果有,我買張票就離開,永遠都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如果沒有,那我就不走了,娶了你,留在你那個小縣城,跟你生活一輩子。”

青梅笑著說:“我老公會殺了你。”

王洪濤說:“殺就殺,就算死我也要搞清楚,你究竟結沒結婚!”

估計青梅都沒想到,她下車的時候,王洪濤真的拎起了旅行箱,也要下車!青梅說:“我跟你說了,我有老公!你跟我回家,這算怎麽回事啊!”

王洪濤說:“我就是要在這一站下車,誰都沒權利阻止我。”

青梅就不理他,大步朝前走了。這時候是黃昏時分,青梅出了車站,回頭看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王洪濤的兩個眼鏡片,一閃一閃的,他在跟隨她。她返回去,走到他跟前,嚴肅地說:“你怎麽這麽固執呢!”

王洪濤靜靜地望著前方,說:“我愛你。”

青梅歎了口氣,說:“我們可以互相留一下通訊地址,以後寫寫信什麽的,你別跟我回家啊!”

王洪濤說:“是不是你的父母對你管教很嚴?”

青梅說:“我跟你說了,我的父母不在這兒,我跟老公一起生活,我結婚了!”

王洪濤說:“我不信。”

青梅說:“你愛信不信!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跟著我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王洪濤拎著一隻大箱子,踉踉蹌蹌地跟在她的後麵。

走著走著,前麵就是青梅家那條胡同了,她回過頭,看見王洪濤還在後麵跟著,累得氣喘籲籲。她返回去,再次停在了他的麵前,她注視著這個在火車上認識的男人,過了好半天才一字一頓地說:“我再跟你說一遍,我那個家,你不能去,他肯定會殺掉你。聽懂了嗎?”

王洪濤搖搖頭:“我不怕。”

青梅的眼睛一下就濕了:“你有病嗎?”

王洪濤說:“我知道,這輩子我隻能遇到你這一次,隻要我一走開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青梅擦幹了眼淚,輕輕地說:“既然你這麽固執,那好,跟我來吧。”

接著,青梅在前,王洪濤在後,兩個人走進胡同,來到了那個包著鐵皮的院門前。這時候的天已經擦黑了。院門鎖著,青梅掏鑰匙開鎖。

王洪濤笑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得意地問:“他呢?”

青梅抬起頭,盯著王洪濤,聲調變得很陰森:“他,在,裏,邊。”

王洪濤朝上看了看院牆,又笑了:“我們進去吧,我看看他長什麽樣。”

青梅打開鎖,推開門,四下看了看,沒什麽人,然後她輕聲說:“進去吧。”

王洪濤一步就跨進去了。

青梅把門輕輕關上,嚴絲合縫。

王洪濤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他艱難地轉動眼珠四下看了看,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光線非常非常暗,掛了很多白色的幔帳,有點像靈堂。

他使勁動了動身子,不聽使喚了。他的腸胃頓時空空****,充斥了無邊的恐懼感。

他在努力回憶,怎麽來到了這裏,終於想起來,他在火車上認識一個女人叫青梅,他跟著她來到了她的家。

進了屋之後,她去燒水了,然後給他斟了一杯茶。進了屋之後兩個人聊了什麽,王洪濤已經記不起來了,不過他能肯定,那茶裏有麻醉藥!

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他轉了轉眼珠,看到了那個叫青梅的女人。她不是走過來的,而是跪著爬過來的,她爬到王洪濤的旁邊,淚如雨下,哭喊道:“你這個傻瓜,為什麽非要跟我回來呢?我警告過你的,你怎麽都不聽!我老公是個殺人狂,他在這個院子裏總共殺了17個了!都是我幫他一起殺的!你喜歡我,本來我不該殺你,可是誰讓你非要走進這個院子呢?我老公不可能讓你活著出去!為了我們這一路的緣分,我不讓他動手,我來送你走,好嗎?傻瓜……”

王洪濤動不了,他盯著青梅的眼睛,眼淚也簌簌淌下來。

青梅一邊說一邊哭一邊舉起了尖尖的刀,對準王洪濤的肚子就刺下去了。

龐家的院子裏空空****,隻有一個很大的柴垛。

扒開柴垛,會發現一個地窖的入口,很深。裏麵扔進了17具屍體,包括棉廠,包括金枝,包括那個讀中學的小姑娘,包括那個推銷縫紉機的生意人,包括更早些的一個乞丐——那是個殘疾人,拄著拐棍,他挨家挨戶討吃的,討著討著就來到了龐家門口。院門開了,青梅在裏麵朝他勾著手,輕聲說:“進來吧,吃口熱乎的。”乞丐以為遇到了好心人,一邊千恩萬謝一邊走進去了,院門關上,再也沒打開。

17個人都是一個月之內被殺的,差不多兩天殺死一個。

王洪濤的身上被刺了四五刀,昏厥過去,卻沒死。他被扔下那個地窖之後,由於巨大震動,他醒過來了!接著,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了橫七豎八的屍體,天很冷,那些屍體都是硬的,並沒有太強烈的異味。

他馬上明白了,青梅說的都是真話!

地窖裏黑咕隆咚的,他靠著牆體,大口大口喘氣。他好像坐著一個人的腦袋,圓滾滾的,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休息了一會兒,他摸了摸口袋,錢包竟然還在,還有香煙和打火機。他掏出打火機打開,朝上看了看,地窖很深,他根本爬不上去。怎麽辦?他不敢呼救,不然青梅的老公會第一個聽到,他馬上會下來再補幾刀。不呼救的話,在這裏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他又觀察了一下,發現地窖口擋著幾根木頭,上麵是柴垛,如果他點燃這個柴垛,鄰居們發現失火了,都會衝過來救火,消防隊很快也會趕到。失火就不是龐家一家的事了,它牽扯到相鄰人家的安全,甚至整個胡同和東郊的安全。那時候,他就得救了。

於是,他把打火機打著,一下下朝上扔。幾次打火機都在半途滅了,不過他沒有灰心,它掉下來之後,他在屍體中摸到它,繼續朝上扔。終於,柴垛被點燃了!很快他就聽到有人在胡同裏大呼大喊起來:“失火啦!——救火啊!”

實際上,連青梅也沒想到柴垛會著火,更沒想到火是從下麵點燃的。

半個鍾頭之後,大家才把火撲滅,地窖裏的王洪濤已經像個落湯雞,臉上和身上都是髒水和柴灰,他一直在呼喊。終於有人發現了這個地窖入口:“下麵有人?”

他問誰?

當然是問青梅。

當時,青梅呆呆地靠著窗戶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個人又問:“下麵是不是有人?”

青梅好像突然醒過神來了:“嗯嗯,有人,有人。”

那個人很疑惑:“誰在下麵啊?”

青梅想了想,說:“我老公。”

17具屍體都被發現了。

警察包圍了這個恐怖的院落。

青梅被抓了,那個從始至終都沒有露過麵的老公卻沒有找到。

他藏到哪去了?

警察問青梅,青梅說:“我一個人過日子,從來就沒有老公。”

“人都是你殺的?”

“嗯。”

“為什麽殺人?”

“喜歡而已。”

警察調查鄰居們,鄰居們說,青梅確實說過她有老公,姓龐,隻是大家都沒見過。調查當事人王洪濤,他也說青梅提起過她的老公。可是,警察到外縣青梅的娘家調查,她確實沒結婚,始終一個人生活。

一個女人殺了17個人,不管是誰,進了她家的門,基本都不會活著出來。最恐怖的是,她殺人沒有任何原由。她唯一動用了技巧的是,用自己的身體收買了那個周華,編造了一個夜遇拍花老太太的假話。

以上是我小時候聽說的一起凶案,絕對是真事,隻是當時媒體不發達,並沒有傳遍全國。現在我把它講給了你們。最後你發現了,這起凶案跟拍花老太太根本就沒關係,那我為什麽還要用“拍花老太太”做標題呢?轉移你們的注意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