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1】

太陽太毒了,似乎要吸幹所有的水分,比如大地上的湖水,花草樹木的汁液,人的血。

蔣紅岩搭乘一輛黑摩的,趕往天堂芃。摩的司機是紅銅市人,他為了賺錢,開得飛快,蔣紅岩的耳邊風聲呼呼作響,不過他依然感覺像在泡溫泉。他一大早就離開招待所出發了,那時候天氣還涼絲絲的,可是剛剛離開紅銅市,太陽陡然就升溫了。

一個半鍾頭之後,摩托車突然在公路上停了下來,蔣紅岩以為沒油了,沒想到,那個摩的司機回頭說:“到了。”

蔣紅岩前後看看,公路前後無盡頭,兩旁除了樹還是樹,他不解地說:“我們談好的,你要把我送到天堂芃。”

摩的司機朝路邊指了指,說:“到了。”

蔣紅岩一看,路邊果然有塊不起眼的石頭,上麵寫著“天堂芃道班”。

他說:“這隻是到了天堂芃地界,你不能把我放在這裏啊。”

摩的司機說:“我們談好的,我把你送到天堂芃。”

蔣紅岩說:“怎麽也得見到個村子啊,你把我放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摩的司機說:“最近的村子也要七八公裏,那你得加錢。”

蔣紅岩馬上明白這個摩的司機的意圖了,他很生氣,掏出車費塞給摩的司機,然後大步朝前走了。摩的司機毫不猶豫,一擰油門回城了。

這個地方距紅銅市八十公裏,保留著紅銅市最後一片森林,散發著原始的氣息。“天堂芃”三個字組合在一起,顯得有些奇怪。一百多年前,英國的傳教士就來到了這個地方,向純樸的山民傳播天主教,隨後,某些村落建起了簡易的教堂,於是地名中有了“天堂”二字。“芃”字絕對是本土的,形容獸毛蓬鬆,或者草木茂盛。這個地方古木參天,常有野獸出沒,不知道哪個識文斷字的老者定下了這個“芃”字。於是,土洋結合,有了“天堂芃”。

到了2010年,一條公路就像現代文明的胳膊,終於伸向了天堂芃,山民們別提多高興了。他們不知道,投資修路的人,並不是為了方便他們出行,那竟是為了掠奪他們的安靜生活而開創的一個通道。

不久,開礦的來了,伐木的來了,房產開發商來了。山民們眼看著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環境一天天變得陌生,他們的居留地越來越狹小,終於醒過腔來,結集了三四十號人,分六台四輪拖拉機,晃晃****來到了紅銅市,要找政府說個理。他們的交通工具進不了城,在郊區被警察限行了。這些山民徒步走到了市中心,找到了政府,進不了門,不知道誰給出了主意,這些人就在政府大門口靜坐抗議。

蔣紅岩在省城《環境監察報》當記者,總編輯聽說了天堂芃山民跟開發商鬧矛盾的事,立即派他來到紅銅市采訪。

【2】

天堂芃太偏僻了,沒有公共汽車,不然他就不會搭乘黑摩的了。

偶爾有大卡車從身邊轟隆隆地駛過,卷起衝天的塵土。蔣紅岩走在樹蔭下,感到一陣陣惡心,他懷疑自己中暑了。幸好前麵路邊有個瓜棚,他趕緊走過去,想買個瓜解解渴。

瓜棚呈三角形,很低,瓜棚前坐著一個老頭,遠遠地扭頭朝他望過來。蔣紅岩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當他能看清那個老頭胡子的時候,發現老頭在笑。他不知道老頭笑什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走到老頭的跟前,老頭還在笑,嘴裏說:“吃瓜!”

蔣紅岩說:“大爺,您幫我挑個沙瓤的!”

老頭說:“放心吧,都是沙瓤的!”然後,隨手撿起一隻瓜,又抄起一把鋒利的菜刀,麻利地切成了八塊,“吃吧吃吧!”

蔣紅岩朝瓜棚裏看了一眼,也許是太陽太刺眼了,他感覺裏麵很深,黑糊糊的。

他拿起一塊瓜三下五除二就吃掉了,抹抹嘴巴,然後說:“大爺,這裏離最近的村子有多遠?”

老頭笑吟吟地望著蔣紅岩的眼睛,說:“再走四五裏路就到了。”

蔣紅岩說:“謝謝。”然後,他接著吃瓜,他感覺他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瓜。

很快,他就把一個西瓜吃完了,就問那個老頭:“多少錢?”

老頭搖搖頭,說:“不要錢啊!我的瓜棚隨便吃!”

蔣紅岩盯住了老頭笑吟吟的臉,不再說話了。他應該感到這個地方民風純樸,卻不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這個老頭有些古怪。

老頭迎著他的眼光,笑吟吟地和他對視。幾秒鍾之後,蔣紅岩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低低地說了聲:“謝謝您的瓜……”然後轉身朝前走了。

他一直沒有回頭,他感覺那個老頭一直站在原地,等著他回頭。

公路朝山上爬去,蔣紅岩越走越高。走出了一裏多路的樣子,蔣紅岩實在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發現那個老頭不見了。這倒沒什麽,問題是那個瓜棚也不見了。此時,他居高臨下,視線不可能被樹擋住,那麽,瓜棚和老頭到哪兒去了呢?

【3】

蔣紅岩吧嗒吧嗒嘴,還有瓜的味道,這說明剛才不是幻覺。

難道那個老頭在他離開之後,迅速把瓜棚拆掉了?速度不可能那麽快。那是怎麽回事?

他認為他想不出結果,那就不想了,繼續趕路吧。

他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又朝山上走了四五裏路,四周除了樹還是樹,漫山遍野的知了叫得人心煩,卻不見一個房屋。站在盤山公路上朝下看,距離穀底有近百米深。路上再沒有卡車經過了。蔣紅岩有點害怕,掏出手機,想給單位打個電話,卻發現這個地方竟然沒有信號!這下他心裏更慌了。

他隻有一個選擇——繼續朝前走。現在到了高處,風更大了,他好歹感覺涼爽了一些。走了半天,還是不見村莊。

難道那個摩的司機說謊了?他為了多要車費,可能把路途說遠,不可能把路途說近。難道那個瓜棚老頭說謊了?兩個人素昧平生,他沒必要這麽做。那是怎麽回事?

終於有一輛卡車迎麵開過來,蔣紅岩趕緊停下來揮了揮手。他並不是要打道回府,他隻想問一下司機,前麵多遠有村子。沒想到,那輛卡車根本沒有停,轟隆隆就開過去了。

蔣紅岩歎口氣,繼續朝前走。

他太累了,他決定見到村子之後,一定先買袋點心填填肚子,如果那個村子有小賣店的話。沒有呢,隻有討口吃的了。他喜歡這樣的經曆。

終於,蔣紅岩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看到山穀裏出現了一個湖,湖水清澈,波平如鏡。一個人坐在湖邊釣魚,像一尊雕像,專心致誌地看著水,一動不動。大熱天,這個人卻穿了一件長袖衣服,綠色的,頭上戴著一頂黃色的大草帽。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聽不到知了叫了,世界一片安靜。蔣紅岩前後左右望了望,依然不見村子的影子。最後,他的視線又回到了那個釣魚的人身上——他家在哪裏呢?

他想從盤山公路爬到穀底,向這個釣魚的人問問路。可是山崖陡峭,很難下去,而且他離那個釣魚的人很遠,說不定走到他跟前所費的時間,已經可以走進村莊了。最後,蔣紅岩繼續朝前走了,他相信,隻要一直朝前走,總會見到村子的。

走出很遠之後,蔣紅岩轉頭又看了看那個釣魚的人,剛才,蔣紅岩在他的右後方,現在,蔣紅岩在他的左後方。他依然一動不動,等待魚上鉤。釣魚拚耐心,蔣紅岩太浮躁,從來就跟釣魚無緣。

這時候,蔣紅岩再次聽到了驚天動地的引擎聲,回頭看,一輛大卡車從後麵開了過來。蔣紅岩希望搭上這輛車,於是趕緊揮手,大卡車沒理他,風忙火急地朝前飛奔而去。蔣紅岩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隻能悶頭繼續朝前走。他沒有看見,對麵也開過來一輛大卡車,他隻聽到了一聲巨響,猛地抬起頭,就看到兩輛大卡車一同滾向了穀底。

蔣紅岩傻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瞪大雙眼朝穀底看去,一輛車滾得遠一些,一輛車滾得近一些。滾得遠一些的大卡車四輪朝天,在空轉;滾得近一些的大卡車側躺著,已經著火,滿地都是空心磚。

從這麽高的盤山公路上翻下去,司機必死無疑。蔣紅岩手忙腳亂地掏出電話,想撥110,忽然想起來,手機沒信號。他不知道怎麽辦了,呆呆地在路邊坐下來,朝那兩輛不幸的大卡車眺望。

他又看到了那個釣魚的人。他依然一動不動,等待魚上鉤。

蔣紅岩震驚了。兩輛大卡車撞到一起,又一起翻下山穀,那聲音地動山搖,釣魚的人不可能聽不到,而且,現在兩輛車距離他不到半裏路,比蔣紅岩還近一些,他竟然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蔣紅岩又想起了一樣東西——照相機。他趕緊把它掏出來,顫抖著把這個車禍現場和那個釣魚者的背影拍了下來。他要讓讀者跟他一起見識一下什麽叫冷漠。

拍完之後,蔣紅岩忽然想到,這個釣魚的人能不能是個聾子呢?

他站起身,大喊了一聲:“哎!那個釣魚的——”

山穀有回音,可是,釣魚的人還是紋絲不動,根本不搭理他。

【4】

蔣紅岩決定,加快步伐繼續趕路,見到村鎮,立即打電話報警。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司機肯定死了,但是,總得讓警察來看看車禍現場,總得讓他們的親人來收屍啊。

蔣紅岩一直在盤山公路走了幾個鍾頭,還是沒見到村子。他越走越感覺希望渺茫。好在太陽偏西,不那麽熱了。現在,他盼望出現一個黑摩的,不管給多少錢,他都要返回紅銅市。可是,天地寂靜無聲,根本不見人跡。

天色變暗了,蔣紅岩的心裏壓力越來越大,他時不時地掏出手機看,始終沒信號。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拐了一個彎,終於看到了幾盞暗淡的燈火,它們在遠離公路的地方。蔣紅岩立即下了公路,朝燈火奔去了。現在,他首先考慮的不再是采訪,而是找個借宿的地方。

他在茂密的草木中跌跌撞撞朝前走,不知道走出了多遠,抬頭看去,那些燈火突然不見了,前方漆黑一片。他斷定,他看到的不是電燈,也就是說,不存在突然停電的可能,那麽,難道那些山民接到了什麽號令,同時都熄了燈?

他繼續朝剛才燈火出現的方向前行,可是除了荒草還是荒草,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比如狗叫。他不敢繼續走了,在原地停了下來。回想今天的經曆,他忽然意識到,自從遇到了那個瓜棚的老頭之後,一切都變得不正常了。

現在怎麽辦?

他必須回到公路上,不然在這樣的黑夜裏很可能會迷路。隻有上了公路,才有可能搭到車。就算沒人載他,他也可以順著公路走回紅銅市。

於是,他憑著印象朝公路走去。他離開公路之後走了大約半個鍾頭,現在他返回來了,可是,他走了接近一個鍾頭,也沒有看到那條公路。

這時候他終於明白,他完全迷失方向了。

他又累又餓,不能繼續奔走了,於是找個背風的地方停下來,準備熬過漫漫長夜,等天亮之後再說。蚊子鋪天蓋地地飛舞,個頭都很大,蔣紅岩分明感覺到,它們前仆後繼地衝上來,翅膀撞得他的汗毛啪啦啦抖動。盡管蔣紅岩帶了風油精,身上還是被咬出無數的大包,奇癢。

蔣紅岩最怕蚊子了,他幾乎一夜未睡,天色微亮的時候,他雙眼猩紅,四下張望,竟看見那條公路就在不遠的地方延伸著。他罵了一聲,快步走了過去。他感覺天堂芃就是一個迷魂陣,他必須回到紅銅市,找到當地的同行請求幫助,然後再來此地完成采訪。

一路上,除了一輛混凝土攪拌車駛過,他沒見到一個人。

上午十點多鍾,天又一點點熱起來,蔣紅岩看到了那個車禍現場。那兩輛倒黴的大卡車還在山穀下躺著,其中著火的那輛已經燒成了黑糊糊的框架。那些空心磚散落在草地上,無人撿拾。

那個釣魚的人又來了,他還是坐在昨天那個位置上,全神貫注地釣魚。蔣紅岩看見他的背影,綠色長袖衣服,黃色的大草帽。

蔣紅岩太累了,他在公路邊坐下來休息。他之所以選擇在這裏停歇,是因為附近還有一個同類。盡管,這個同類很可能是個盲人或者聾人,但還是會讓蔣紅岩的內心踏實一些。

蔣紅岩一邊休息一邊等待,他必須搭上車,從昨天早晨離開紅銅市之後,他隻吃過一個瓜,喝過兩瓶礦泉水,除此,沒吃一點食物。天氣這麽熱,如果再走下去,他擔心自己半路會昏厥。一直等到中午時分,終於從山裏又開來了一輛拉木頭的大卡車。這次蔣紅岩改變了方法,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舉起來拚命揮舞。那輛大卡車似乎看不見他,轟隆隆地開過去了。

蔣紅岩轉動身體,緊緊盯著它的背影,滿腹迷茫。這是怎麽了?

前麵是個彎道,這輛大卡車很快就不見了,隻聽到它的引擎聲越來越遠。蔣紅岩想,是不是這裏經常有刁民劫車呢?不然為什麽所有的司機都不停車?

引擎聲又回來了,越來越近,蔣紅岩的心激動得狂跳起來。看來,這個司機回心轉意了。

這輛大卡車從拐彎處一露頭,蔣紅岩就泄氣了,剛才那輛大卡車是紅色的,這輛大卡車是灰色的。

蔣紅岩盯住了駕駛室裏司機的臉,他要看看這些冷漠的司機究竟長什麽樣。這個司機大約三十多歲,臉很黑,穿著一件雪白的T恤衫,他緊緊瞪著前麵的公路,目不斜視,車速特別快,好像急著衝上戰場,或者急著逃離戰場。

拐過彎之後,這輛大卡車似乎沒有扳回方向盤,它竟然直直地射向了山穀。山崖雖然陡峭,但是畢竟有坡度,這輛大卡車騰空飛起,旋轉一周,中途掉下來,撞到山崖上,再次彈起,又旋轉半周,終於轟隆一聲摔在了穀底,竟然四輪著地,穩穩地站5住了,車頭朝著湖水的方向。它離另外兩輛大卡車隻有一百米遠。

蔣紅岩愣愣地盯著這輛大卡車,感到呼吸緊促,心跳如鼓。兩天內,他竟然在同一個地段目睹了兩起車禍!好像一切都是專門為他編排的,表演的……

他死死盯著駕駛室,希望那個司機能爬出來,又一想,怎麽可能!幾十層樓那麽高,隻要摔下去,沒有人活得了。

蔣紅岩把視線慢慢抬起來,又一次盯住了湖邊那個釣魚的人,他還是一動不動,繼續等待魚上鉤。蔣紅岩隻看到他的背影。

一種巨大的驚恐湧上了蔣紅岩的心頭,他陡然意識到這個釣魚的人有問題!

【5】

這地方空天曠地,罕見人蹤,為什麽總有一個釣魚的人?

他從哪裏來,他真的是在釣魚嗎,為什麽不遠處發生了車毀人亡的慘禍,他連頭都不回一下?

蔣紅岩想爬下去,走近這個釣魚的人,看看他的正臉。轉悠了好半天,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緩坡下了公路,輕輕朝他走了過去。

那個人一直紋絲不動。

走著走著,蔣紅岩的腳步越來越慢了,他突然懷疑此人不是活人,隻是一具死屍,不知道被誰擺成了釣魚的樣子……

剛剛想到這兒,他就看見這個人動了一下,似乎有魚上鉤,他想提起魚竿,可是那條魚似乎又跑掉了,這個人重新坐好,繼續等待。

蔣紅岩害怕了,終於停住了腳步。他朝那輛剛剛墜下山穀的大卡車看了一眼,然後轉身快步走開了。他朝著瓜棚的方向走去,那是回紅銅市的方向,那是正常世界的方向,一邊走一邊回頭觀望,那個釣魚的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心無旁騖,隻關心水裏的魚。

蔣紅岩一直朝前走,始終沒看到那個瓜棚。他知道,報社的人兩天聯係不到他,肯定會派人來尋找,這樣想著,心中就有了希望。

可是,一直走到太陽偏西,蔣紅岩也沒有見到任何車輛和行人,他隻能靠兩隻腳走回紅銅市了。估算一下,八十公裏的路,再快也要走一宿。

就在天色越來越暗的時候,蔣紅岩徹底絕望了,因為他又看到了那個湖,又看到了那個釣魚的人!隻有一條公路,他沿著它一直朝紅銅市的方向走,怎麽可能又轉回來呢?

這時候,蔣紅岩感到了此地的險惡,它不會這樣輕易放他離開的。

蔣紅岩一陣昏眩,他停下腳步,在草地上蹲下來。

他不想再走了,他決定留在這裏觀察,看看這個釣魚的人什麽時候離開,看看他到底去什麽地方。從另一個角度說,他是對自己的奔走喪失了信心。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蔣紅岩蹲在草叢中,一直在監視不遠處這個釣魚的人。荒山野嶺,黑燈瞎火,這個人還在孤獨地釣魚!

這個情景太不正常了!

蔣紅岩忽然想到,昨夜他是不是就沒有離開呢?

蚊子們迅速聞到了蔣紅岩的血肉味,從四麵八方圍攻上來。蔣紅岩把剩下的風油精全部塗在了身上,還是不頂事。蚊子都瘋了。蔣紅岩觀察那個釣魚的人,他一動不動,不驅趕蚊子,也不拍打蚊子,難道蚊子不咬他?

如果他有血有肉,蚊子怎麽可能不咬他!想到這裏,蔣紅岩全身一冷。

釣魚的人一直沒有離開,不過,他也沒什麽反常舉動,就那樣專心致誌地盯著湖麵,耐心地等待魚上鉤。如果天黑之後,他慢慢轉動腦袋,鬼鬼祟祟地四下觀察,最終確定四下無人,然後站起來,去劫車、去盜墓、去挖寶……那就沒什麽了,在這個特殊的地點,在這個特殊的時間,他越正常就越不正常。

一輛加班加點的大卡車從山外開過來了,蔣紅岩舉頭朝公路上望去,發現那輛大卡車也像磕了藥一樣,油門一踩到底,速度非常快。蔣紅岩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知為什麽,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收回來,警惕地看了看那個釣魚的人,對方依然在安閑地望著湖麵,好像萬事與他無關。蔣紅岩趕緊又抬頭看了看那輛大卡車的對麵,謝天謝地,時間太晚了,對麵沒有車輛。可是,蔣紅岩在大卡車的燈光照射下,看到了一個山民。他騎著一輛笨重的自行車,後麵掛著兩隻箱子,滿滿當當不知道裝著什麽,歪歪斜斜地朝前騎。車燈太晃眼了,他把車速慢下來,一隻手扶車把,一隻手擋住了眼睛。那輛大卡車從他身旁駛過的時候,似乎刮著了他的箱子,他突然被卷到了車輪下,蔣紅岩沒聽到他的慘叫聲,隻聽到大卡車碾壓自行車或者骨頭的聲音,哢吧,哢吧,哢吧。

蔣紅岩在呆愣中又一次猛地回過頭來,看了那個釣魚的人一眼,隻看到了他雕像一樣的背影。

那輛大卡車駛出幾十米之後停了下來,不過沒熄火,司機跳下車,往回走了幾步就停下了,他觀望了一下,猶豫了幾秒鍾,然後迅速返回車上,要逃離。無比虛弱的蔣紅岩怒火中燒,他跌跌撞撞地衝上了公路,然而這時候,那輛大卡車已經不見了。

蔣紅岩遠遠地看了那個山民一眼,已經不是人形了,滿地鮮血,在月光下黑糊糊一片。

這是他在這個地方目擊的第三起車禍。

他把目光再次轉向穀底那個釣魚的人,驀地意識到,一切都跟這個詭異的背影有關!不然,為什麽所有車禍都發生在他的附近,為什麽他始終不回一次頭?

蔣紅岩死死盯著這個模糊的背影,冷不丁想到一個問題——他!在!釣!什!麽!

【6】

蔣紅岩的膽子突然大起來,或者說,他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他慢慢地走下公路,一步步逼近了那個釣魚的人。他沒有任何武器,就在第一起車禍現場撿起了一塊空心磚,放在手中顛了顛,感覺重量不夠,於是從包裏掏出了照相機,緊緊抓在了手中,如果發生搏鬥,他會把這台價值幾萬元的相機砸在對方的腦袋上。

他離那個釣魚的人越來越近,最後隻剩下幾十米了。

這個距離,釣魚的人肯定聽得到他的腳步聲,卻一直沒有回頭。

蔣紅岩咳嗽了一聲,對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蔣紅岩再次感到了恐懼,他不敢想,如果這個釣魚的人慢慢轉過頭來,他會看到一張什麽樣的臉。

終於,蔣紅岩停下了,這時候,他離這個釣魚的人不到十米遠。對方戴著大草帽,把腦袋遮得嚴嚴實實。他的魚竿很長,幾乎伸到了湖心。水中偶爾有魚在跳動,撲棱撲棱地響。

蔣紅岩很柔和地叫了一聲:“師傅。”

對方沒搭腔。

蔣紅岩想了想,又說:“師傅,魚多嗎?”

對方終於說話了,聽聲音是個年老的男人:“不怎麽多,兩天啦,隻釣到四條。”

蔣紅岩忽然想到兩天來總共發生了三起車禍,總共四個人喪命……他的腦袋轟隆一聲,看了看對方的魚簍,裏麵空空如也,不見一條魚。

他又試探地問了一句:“您,您釣的魚呢?”

釣魚的人說:“都在啊。”

蔣紅岩敏感地問了一句:“都在哪兒?”

釣魚的人沒有說什麽,隻是朝不遠處指了指。蔣紅岩順著他的手勢看了看,岸邊的沙地上,好像立著幾塊窄窄的木板,卻不見魚。他從釣魚的人背後小心地走過去,湊近看了看,根本不見什麽魚,隻有四塊木板,直挺挺地插在沙地上,那是亡者的牌位!

這個人是巫師!

蔣紅岩猛地轉過身來,死死盯住了這個釣魚的人。

一輛車從盤山公路上開了過來,在寧靜的夜裏,引擎聲震天響。與此同時,那根魚竿劇烈地晃動起來,毫無疑問,魚在咬鉤,釣魚的人輕輕抓住了魚竿,很興奮地小聲說:“來啦來啦!”

蔣紅岩一步衝過去,大吼了一聲:“放了他!”

魚竿一下就停止了晃動,看來,水裏的魚受到驚嚇,逃走了。這時候,公路上傳來了輪胎和柏油路磨擦的聲音,十分刺耳。蔣紅岩抬頭望去,那輛大卡車拐彎之後,衝到了公路的邊緣,幸好及時刹住了車,回到正路,繼續朝前開了。

蔣紅岩知道他要大難臨頭了。

果然,那個釣魚的人說話了,語調十分陰森:“你嚇走了我的魚。”

蔣紅岩望著他的後背,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相信,剛才他的呼喊拯救了一條性命。

釣魚的人慢慢轉過頭來,又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蔣紅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死死盯著對方的臉,一言不發。當這個人的臉完全呈現在蔣紅岩麵前時,蔣紅岩倒吸一口冷氣——他正是那個在瓜棚送他瓜的老頭。

老頭在笑。這個表情跟他的語調太不協調了,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蔣紅岩想,他臉部的肌肉可能出問題了,看上去永遠在笑。不過,這種笑容是病態的、僵硬的、虛假的。

蔣紅岩結結巴巴地說:“是你……”

老頭:“奇怪嗎?”

蔣紅岩:“你不是在瓜棚嗎?”

老頭:“種瓜是我的副業,垂釣是我的主業。”

蔣紅岩:“可是,你釣的魚在哪兒?”

老頭:“其實我在釣人。”

蔣紅岩一哆嗦:“釣人?”

老頭:“我釣人的魂兒,我釣到誰,誰就暴亡。”說到這兒,老頭不笑了,看上去像個死神。

蔣紅岩:“這兩天在公路上死於車禍的亡魂,都是被你釣走的?”

老頭:“對,四條。”

蔣紅岩:“你為什麽這麽幹?”

老頭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笑意,隻說了一句:“我是一個環保主義者。”接著,他突然盯住了蔣紅岩,“你來這裏幹什麽?”

蔣紅岩實話實說:“我是《環境監察報》的記者,我來采訪。”

老頭望著蔣紅岩的眼睛,半晌沒說話,他在分析是不是謊言。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回去好好寫寫吧,希望政府能製止這些侵略者。我也不希望我的魚鉤天天有收獲。”然後,他就轉過頭去,繼續觀望水麵了。

蔣紅岩說:“可是,我迷路了……”

老頭朝湖的對麵指了指,說:“不要再走了,去瓜棚裏睡一覺,醒來之後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蔣紅岩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個瓜棚,三角形,很低,看樣子正是他來時經過的那個瓜棚。

不知為什麽,此時他對這個老頭的話深信不疑,起身就走過去了。

來到瓜棚前,他朝裏看看,黑乎乎的,試探著朝裏走了幾步,聞到了一股好聞的幹草味道,他就躺了下來。從這個角度隱約能看見那個釣魚者的正臉,釣魚者似乎也在望著他。

【7】

一覺醒來,天色大亮。

蔣紅岩走出瓜棚,揉揉眼睛,竟然沒看到那個湖,隻看到了那條盤山公路。此時,它無比真實。回想前兩天的經曆,似乎經曆了一場噩夢。

蔣紅岩的肚子咕咕直叫,他上了公路,沿路朝回走,很快就看到了路邊那塊不起眼的石頭,上麵寫著“天堂芃道班”。這裏正是他與黑摩的司機分手的地方。

瓜棚老頭姓季,他的確是個激進的環保主義者。

“天堂芃”的“芃”字,就是他的曾祖父留下來的。季生在天堂芃,長在天堂芃,他年輕時代考上了大學,成為天堂芃的驕傲,之後一直在省城工作。年紀大了之後,他回到家鄉,頤養天年。

當城市的挖掘機喧囂著撲向這個自然區域的時候,季充滿了憤怒,好像在午睡的時候,有人朝他家窗戶扔石塊。那些上訪的山民,正是他策劃和組織的,可是毫無效果。後來,他在天堂芃的入口處,搭起了瓜棚,隻要山外的人進入天堂芃,路過他的瓜棚,他就用他的瓜給這些人解渴。

那不是簡單的瓜。

在天堂芃,有一種植物——三色曼陀羅,有巨大的精神麻醉效果。它所含的某些生物堿,會影響人腦中化學物質的新陳代謝活動,進而使人產生種種離奇古怪的幻覺。季在大學學的是中草藥醫理。他在瓜中注入三色曼陀羅的汁液,給人吃下之後,就會像服了毒一樣,感到自己與周圍環境完全脫離,眼前的世界變得虛無縹緲,而幻覺中見到的一切卻真實可信。

那些慘遭車禍的司機,都是因為吃了季的瓜。季的瓜棚,成了阻止外人侵入天堂芃的第一道哨卡。

接下來,讓我們重新回到故事的開頭,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蔣紅岩乘坐黑摩的,來到天堂芃的入口處,那之前都是真實的。接著,蔣紅岩看到了季的瓜棚,吃下了一個瓜,接下來他的眼神就變得迷離了。

他走出那個瓜棚之後,感覺這個老頭不對勁,回頭看,發現那個瓜棚已經不見了。實際上,瓜棚就在幾百米之外的地方,而且,季就站在瓜棚前觀望他的反應。他視若不見。

接著,他就見到了那個湖,其實那個湖是不存在的,釣魚的人也是不存在的。而且,他以為他走了幾裏路,其實,隻是幾步路而已。不過,他目擊的車禍是真實的,那兩個司機都是西瓜的“受害者”。

蔣紅岩繼續朝前走,其實他已經走過了兩個村子,不過,在他眼中,除了樹木就是荒草,他像行屍走肉一樣從村子中穿過,繼續朝前走,尋找村子。

他一直走到天黑日落,精神偶爾回到現實中,看到了第三個村子的燈光,接著,致幻劑發作,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了。

他開始尋找公路,本來,他已經站在了公路上,看到的卻是滿目荒草。最後,他在一個背風的地方躺了一夜,次日一早,他找到公路,返回紅銅市,途中,又看到了那個不存在的湖,又看到了那個釣魚的人,又看到了那個車禍現場,並且目擊了第二起車禍,這起車禍也是真實的,又一個致幻劑的受害者,他可能把山崖看成了平坦的柏油路,一頭衝了下去。

在幻覺狀態下,蔣紅岩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又回到了車禍現場,再一次目擊了那個卡車司機活活撞死了一個行人,然後逃之夭夭……

蔣紅岩一步步走向釣魚者的時候,其實是季離開了瓜棚,一步步朝他走過來。季跟這個處於幻覺狀態中的人對話了。他由此知道,原來蔣紅岩是個記者,於是,他十分得意地對蔣紅岩講出了實情——這些車禍都是他製造的。按照車速推算,那些吃了瓜的司機,到了這個拐彎處藥性就該發作了。他隻是沒想到,害死了一個山裏的人,為此他很難過……

可是,在蔣紅岩聽來,卻是另一番話。

這時候,蔣紅岩又累又餓,已經走不動了。最後,季把蔣紅岩扶到了瓜棚裏,叮囑他休息。季知道,過了這一夜,第二天一早,蔣紅岩就該清醒過來了。

【8】

蔣紅岩回到紅銅市的時候,已經有人報警了,警方迅速奔赴車禍現場調查,不提。

蔣紅岩休息了一下,然後,找到同行尋求幫助,第二天,他乘坐一輛越野車再次進入天堂芃進行采訪。也不提。

現在,我們說季。

這天中午,季一個人在瓜棚前呆坐。一輛輛大卡車從盤山公路上“轟隆隆”地駛過,大地微微晃動著。季避開這些場景,抬頭望天。天很藍,他望了很久很久。最後,他輕輕切開一隻瓜,然後吃了一塊,很甜。

接著,他來到了山崖上,朝下張望。穀底有個湖,湖水清清,特別美好。有個人坐在湖邊釣魚,專心致誌。他知道那個人是季,他還知道,季已經釣到不少魚了。他對季不感興趣,他喜歡那個湖,他要跳進去暢遊一番。這樣想著,他一頭就跳了下去。

季跳崖身亡。

旁邊那些遇難者已經被抬走了,那三輛墜落的大卡車也被拖走了,隻有滿地的空心磚,散落在季的屍體四周。

天真的很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