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

1.預兆

深夜11點半,周衝一個人駕車返回齊縣。

一個人要是倒黴,接連幾天都會處處不順利。估計你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沒人解釋得通。一個人要是遇見怪事,詭異也會接二連三。

從這天夜裏開始,周衝的生活就變得陰森起來,而且越來越邪乎。

車輪下是一條沙土道,如今已經不多見了,坑坑窪窪,再高檔的車也跑不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天上的月亮變小了,像一隻乒乓球。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兩旁的莊稼地光禿禿的,這是深秋,很多糧食都滾進了周衝家的倉庫。

周衝的父親開了一家糧貿公司,他家很有錢家裏甚至用麻袋裝錢。周衝20歲,早就不念書了,跟父親做生意。他個子高高的,坐在奧迪車裏,腦袋差點就頂到棚頂。此次下鄉,他是給家裏收糧。這些日子,公司一個業務經理帶著十幾輛大卡車,一直在走鄉串鎮收購糧食,周衝隻是個“督軍”,視察了一圈就打道回府了。

周衝脾氣不好,遇到一個農民抱怨糧價低,他二話不說,衝上去就給了那個農民一巴掌。那個農民戴著一頂帽子,有點大,一巴掌扇過去,帽子轉了好幾圈。那個業務經理怕他惹事,趕緊拽著他喝酒去了。

喝完酒,周衝要回家,那個業務經理有點不放心,返回齊縣的那條沙土道上偶爾有人劫道,周衝卻不信邪,上車就走了。這個公子哥比較任性,沒人敢強留他。

開始的時候,似乎沒什麽異常,周衝幾乎沒遇到任何車輛。隻有一條路,一輛車,一個人。走著走著,周衝就感到有點不對勁了,這地界太空曠了,他的車太孤單了。車光就像一盞移動的燈籠,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非常渺小,除了眼前一段路麵,四周都一片黑糊糊。

接著,路麵上就出現了一個怪東西,亮閃閃的,把周衝嚇了一跳。眯眼看,好像是個大頭娃娃,整個身體幾乎隻有一個方形的大臉,跟枕頭一樣,豔豔的黃色,在車燈的照射下,特別嚇人。這個大頭娃娃站在路的中央,低低矮矮的,兩隻小腳兒輕飄飄地擺動著,定定地朝周衝望過來,似乎想搭車。

誰把孩子丟在了這荒郊野外?

哪個孩子長著這麽大的腦袋?

這個卡通片裏的東西,突然出現在了現實中,讓周衝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減慢車速,一點點駛過去,想看看那到底是什麽。如果這個東西伸出一隻小胳膊朝他擺手,他會一腳油門撞上去。

大頭娃娃靜靜地站在沙土道中間,沒有任何舉動,隻是擋著路,周衝無法通行。

隨著距離越來越短,周衝終於看清了,那是一種塑料玩具,裏麵充著氫氣,孩子們用線繩牽在手中。這個是美國卡通片裏的海綿寶寶,一對圓眼珠,兩顆大白牙。

也許是哪個孩子坐車經過這裏,不小心讓它掙脫了線繩,飛走了。後來,它的氫氣越來越少,又一點點落下來,正巧此時此刻,落在了路中央。

周衝把車停下來,仔細觀察前麵這個東西,他感覺不對了。如果氫氣再多一點,它就會飛起來;如果氫氣再少一點,它就會躺在地上。可是,它的氫氣不多不少,正好讓它飄在地麵上,兩隻懸吊的小腳兒若即若離地挨著沙土,好像在徘徊。

這個細節不太好描述,不知道我說清楚沒有。

天地這麽大,它怎麽就偏偏落在了他開車行駛的路中央?這事兒太蹊蹺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這是有人刻意製造的效果,騙司機下車,然後從暗處衝出來實施搶劫。

周衝朝兩旁的壕溝看了看,黑糊糊的,沒發現人影。

海綿寶寶在車燈中笑吟吟地望著他,沒有離開的跡象。

周衝小心地朝前開,想從它一旁擠過去,那一刻,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還好,它沒有抓住他的車輪。開過去之後,周衝回頭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體帶動了風,它竟然轉過臉來了,繼續正正當當地朝他望過來。

周衝加快車速,朝前衝去。

如果,這隻海綿寶寶再一次出現在路的中央,他非瘋掉不可。海綿寶寶沒有再出現,不過開出幾公裏之後,他接到了楊小環的短信:你在哪兒啊?想見你一麵!明天我就走了。

楊小環算是周衝的秘密女友,她要走了,去哪兒?

周衝趕緊給她打電話,她卻關機了。沒電了?

他隻好給她發短信:我半夜才能到家,那時候你出得來嗎?

短信發送之後,過了幾分鍾,他的手機又響了,又是楊小環發來的短信:你快點啊,不然就見不著了。

周衝又把電話打過去,還是關機。這丫頭搞什麽鬼!

他又給她發短信:你去哪兒?

幾分鍾之後,短信又來了,寫著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一條西北是人道啊!

周衝身上一冷,他忽然想起來,誰家死人了,親屬哭喪的時候,好像就喊這句話!難道是楊小環在逗他玩兒?這丫頭總愛胡搞。

他又撥楊小環的電話,還是關機。

他想問問別人楊小環怎麽了,卻不能問他的父母,也不能問楊小環的父母,最後,他就給公司的保安隊長打了個電話。這個人叫郭田田,實際上是周家的一個打手。

“田田,楊誌家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你怎麽知道!”

周衝的心一下就縮緊了。

郭田田又說:“他女兒楊小環死了。”

“死了?”周衝如同五雷轟頂:“你他媽聽誰說的?”

“真的,好像是煤氣中毒,死兩天了,明天火化。”

周衝一腳急刹車,身體結結實實地就撞到了方向盤上,又彈回來。車滅火了,他呆呆地坐著,眼淚嘩嘩淌下來。

2.冤屍

楊小環的膽子非常小,就像一團嫩嫩的初生小雞。

她最怕做噩夢,對於她來說,噩夢就像3D恐怖電影,每次驚醒之後滿身冒冷汗。因此,在睡覺之前,她總要祈禱一番:天靈靈地靈靈,老天爺保佑我做美夢。睡下之後,她又怕黑,總愛開著一盞小燈,而且,必須把腦袋蒙得嚴嚴實實才覺得安全……

今夜,她沒有祈禱,不過絕不會做噩夢了。她躺在她家大院正中央的地上,頭頂點著一盞馬提燈,在冷風中忽明忽暗;臉上蓋著一塊白布,隻露出烏黑的頭發——現在,我們應該稱她為“這具女屍”。

這個世界的表麵太嘈雜了,淹沒了來自它深處的一種聲音,類似定時炸彈,那是時間的腳步:噠、噠、噠……現在,它來到了2009年1月20日,臘月初七的前一天。

老天陰著臉,小風就像刀子。單位放假了,楊小環在家閑不住,一個人去紅旗商場逛了一圈,買了一件韓國款的黑色羽絨服,非常喜歡,樂顛顛地走回家。

她在幼兒園當老師,平時愛說愛笑,臉上總是喜滋滋的。她和班裏的孩子們在一起,絕對是五百隻鴨子的音效。

街上的人熙來攘往,每個人都在奔忙。那個穿皮衣的男孩不知道,再過11461天他的人生就到頭了;那個戴紅圍巾的女人不知道,再過3819天她的人生就到頭了;那個穿藍色棉猴的老頭不知道,再過134天他的人生就到頭了……從終點朝起點看,每個人的陽壽都有一個精準的數字,隻是我們蒙在鼓裏罷了。

今天會不會下雪啊?這樣想著,楊小環就抬頭看了一眼。紅旗商場位於齊縣的中心地帶,街口立著一塊電子屏幕,上麵顯示著世博會的信息。楊小環發現,上麵的倒計時變成了0天。世博會還有100多天呢,難道電子屏幕出故障了?

這是第一個征兆。

楊小環的家住在城東,她走著走著就來到了背街,行人突然少了,隻有一條幹瘦的柏油路,點綴著畜力車留下的糞便凍得跟石頭一樣硬。

路旁有個農村婦女,推著三輪車賣凍梨,她的臉又黑又紅,和凍梨很相似。幾個買主圍著她,正在討價還價。

一路上,楊小環都想買一串糖葫蘆吃,沒遇著賣的。看到了又酸又甜的凍梨,她馬上淌口水了,快步跑過去,打算買幾斤回家。

偏巧有個人要買幾十斤凍梨,那個婦女算不清賬了,她掏出計算器,不好意思地對楊小環說:“你是學生吧?麻煩你幫我算算多少錢,我不會使這個東西。”

楊小環把計算器接過來,說:“沒問題。”

她問了價格和斤數,剛剛要算出結果,計算器突然歸零了。她並沒有把這件事跟那塊異常的電子屏幕聯係起來,也就沒有任何警覺,隻是對那個賣凍梨的婦女說:“你的計算器壞了。”

那個婦女急了:“不會吧?”

楊小環又算了一遍,剛剛按下等號,計算器又一次歸零了。她說:“肯定凍壞了。”

那個婦女說:“剛才我妹妹在這兒一直用它算賬呢,沒問題啊。”

楊小環把計算器還給她,說:“我幫你口算吧。”

那個婦女好像不太信任她了,自己扳起手指算起來。

等了好半天,終於買了幾斤凍梨,楊小環趕緊朝家走。她的腳已經凍了,睡覺的時候癢得撓心撓肺,一直在抹凍瘡藥。

走出一段路,她掏出電話,想對哪個狐朋狗友說一說她的新衣服。沒想到,不知道什麽時候手機關機了。她想,可能是在商場試衣服的時候壓的。打開手機,上麵首先顯示出了時間——00:00。

怎麽都歸零了?

到了這時候,楊小環依然覺得是巧合。我們看手機時間或者電腦時間的時候,總是看到11:11或者14:14等等很整齊的數字,我們以為是巧合,往往不以為然,那真是巧合嗎?

楊小環的興致沒有減,先後給幾個人打電話,描述她的新衣服。對方一聽價錢,都說她被宰了。她不在乎。她爸爸楊誌是齊縣最大的糧商,鈔票論捆數。

前麵就是她家了,高高的青磚牆,有點像監獄。走進鐵大門,裏麵的院子像半個足球場那麽大。秋季的時候,這個院子堆滿了糧食,現在,它空空****的,不過犄角旮旯還殘留了一些米粒,幾隻麻雀在蹦蹦跳跳地覓食,它們穿得比人厚。五間正房,兩間廂房,東側的廂房放著楊小環的電腦,她經常在那兒玩網絡遊戲;西側廂房堆放雜物。院子一角,立著一棵發育不良的楊樹,長斜了,不知從哪裏刮來了一根紅布條,掛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隨風飄舞。

楊小環穿過院子,跨進了家門。

父母都不在,爸爸肯定出去喝酒了,媽媽肯定出去打麻將了。楊小環跟他們發過多少次脾氣了,還是管不了。不過,他們給楊小環衝了秋梨膏,在茶幾上放著。楊小環到了冬天總咳嗽,每天都要喝一杯秋梨膏,成了習慣。

她把秋梨膏“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後在土暖氣上暖暖手,趕緊穿上了新買的羽絨服,在鏡子前照啊照啊,越看越喜歡。她想用手機拍幾張照片,給周衝發去,又一想,還是等他從鄉下收糧回來再給他一個驚喜吧。

周衝的父親周大景也是糧商,前些年賺了很多錢。現在,他家依然做這個生意,隻是不像過去那麽興隆了。周衝也算是富二代了,嬌慣得不像樣子,花錢如流水。

該吃晚飯了,還是不見父母的影兒。朝窗外看去,那根紅布條已經垂了下去,看來風停了。

楊小環脫掉新衣服,掛在衣櫃裏,去了衛生間。她打算洗個澡,然後打電話叫快餐。

打開淋浴器開關,溫熱的水衝到冰涼的身上,舒服極了。她沒有注意,淋浴器上的水溫顯示著0度。

楊小環死於煤氣中毒。

親戚朋友聽到消息之後,迅速趕來了。

楊誌家這些年發了財,跟一些親戚不知不覺地疏遠了,大家在背後多有怨言,現在,楊誌家出了事,對於一些想巴結他的親戚來說,無疑是個機會。這些親戚趕到的時候,楊小環已經躺在大院裏了。

該做的,楊誌的妻子金秀都做完了,她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洗了臉、剪了指甲、穿了壽衣。還煮了一盆半生不熟的米飯,上麵撒上掰碎的悖悖,放在了靈床前,那是“倒頭飯”。

親戚們來了之後,金秀正坐在女兒旁邊,哭得撕心裂肺,半個城都聽得見。七大姑八大姨趕緊圍上去勸慰。其他親戚開始搭靈棚,寫挽聯,在門口懸掛槨頭紙,四處報喪……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消停。

金秀執意要給女兒守靈,最後,她被大家架進了屋裏。兩個膽大的親戚留在了外麵,一個是楊誌的三嫂,一個是金秀的大姐。兩個人披著棉被,遠遠地坐在牆根下,一邊燒紙一邊烤火。

楊小環頭東腳西,孤零零地躺在院子正中央,紋絲不動。那姿勢很像是在聽她們說話。

因為楊小環是年輕女孩,靈床不宜高,四塊磚墊起一塊門板。她的身下是黃色的褥子,身上是白色的單子,鋪金蓋銀之意。枕著三角形的枕頭,紅布縫製,內裝穀皮,那是死人專用的“雞鳴枕”。

她愛說愛笑22年,現在,她的腦袋蒙在白布下,突然緘口了。

此時她應該知道了,那個穿皮衣的男孩還有11461天陽壽,那個戴紅色圍巾的女人還有3819天陽壽,那個穿藍色棉猴的老頭還有134天陽壽。她也知道我的,還知道你的,隻是她不再說話。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她身下的土地冰凍三尺,寒氣逼人。她就像一隻凍梨,再也不怕凍瘡了。

她的新衣服沒機會再穿了,現在,她穿著棕紅色的壽衣,做工極其粗糙,沒扣兒,對襟處用布帶子係著。壽衣喜單,她穿著五件上衣,三條褲子。

風大了,在空****的院子裏橫衝直撞,她頭頂的那盞照屍燈雖然有玻璃罩,火苗依然飄飄搖搖。白天的那些麻雀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隻有樹上那根紅布條在呼啦啦飄動著。它一直沒有被風刮走,不知道為什麽。

楊小環身上的白布一下下飄動起來,看上去,好像她要坐起來。

過了一會兒,風小了些,那塊白布又老老實實地蒙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材不錯,不過,透過單子看上去,顯得有些幹癟。

大門右側的槨頭紙,啪啦啦地響著,聽著無比淒惶。

大姐朝靈床瞟了一眼,輕聲說:“這孩子,前幾天還跑去給我送電褥子呢,怕我冷。誰想到就出了這樣的橫事……”

三嫂說:“應該告那個熱水器廠家,肯定能討點賠償費。”

大姐歎口氣,繼續說:“活蹦亂跳的大姑娘,說沒就沒了,跟做夢似的……”

三嫂忽然想起來,很久之前她做過一個夢——她和楊誌的妹妹呆在一間黑屋子裏,躲避什麽恐怖之物。她說不清那是什麽房子,反正不是住人的地方。好像妹妹的手指疼,她給她揉手。揉著揉著,妹妹說了一句話,把她嚇得夠嗆,妹妹說:“我做過一個很不好的夢……”三嫂說:“啥夢啊?”妹妹說:“我夢見小環死了,她在一個大院裏躺著,身上蒙著白布,我跟你一起為她守靈……”

現在想起來,那個夢不就是預兆嗎?

隻是,眼下她是跟大姐一起守靈,並不是妹妹,人物對不上;而且,在夢裏,妹妹是在一間黑屋子裏跟她說話,地點也對不上……可是,小環確實死了,難道這隻是巧合?

大姐順著三嫂的視線看了看靈床,問:“你看啥呢?”

三嫂趕緊把眼睛移開了,說:“……我太冷了。”

大姐說:“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就回屋吧。”

實際上,她們隻在外麵守了一個多鍾頭,天沒亮就一起回屋了。

院子裏,隻剩下了楊小環,頭東腳西。風一下下撩動她身上的白布,似乎想看清裏麵的那張臉。

有些東西,最好永遠也不要掀開。你說呢?

三天停靈。

天剛亮,金秀就在三嫂和大姐的攙扶下出來了。她41歲,很瘦,耳朵上吊著金耳環,脖子上掛著金項鏈,粗糙的臉上紋了眼眉和嘴唇,一眼便能看出來,這幾年賺了一些錢。

她雙眼布滿血絲,看來一夜沒睡。

她跪坐在女兒頭上,繼續嚎哭。三嫂和大姐在一旁陪著她。一隻褐色的蟑螂從屍體下鑽出來,滋溜一下就鑽回去了。金秀、三嫂、大姐都沒有看到它。

過了一會兒,又有幾隻褐色的蟑螂從屍體下探出腦袋來,它們在屍體四周快速爬動。三嫂小聲說:“大姐,有蟑螂!”

金秀還在哭,沒聽清三嫂說的話。

三嫂又說:“小環身下有蟑螂!”

金秀低頭看了一眼,抽抽搭搭地說:“大冬天,哪來的蟑螂啊!連蟲子也欺負我家小環啊!”說完又放聲哭開了。

三嫂跑進屋裏,把楊誌叫了出來。

楊誌快50歲了,有點矮有點胖,啤酒肚,皮膚很白,留著齊刷刷的板寸。他來到女兒身旁,蹲下看了看,然後,他用蒙屍布裹住屍體,慢慢扶著她坐起來。

楊小環的身下竟然出現了幾百隻褐色的蟑螂!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他們見了光,立即四處逃竄,速度驚人。三嫂尖叫起來。蟑螂喜歡溫暖、陰暗、潮濕的地方,室外這麽冷,屍體這麽冷,哪來這麽多蟑螂呢?

大姐立即拿來掃帚,在黃色的褥子上撲打。一轉眼,那些蟑螂都不見了蹤影。

楊誌剛要把屍體放下來,金秀突然叫了一聲:“等一下!”

楊誌回頭問:“怎麽了?”

金秀驚愕地說:“衣服!她的衣服!”

楊誌用手扶著屍體,歪著頭看了看她的背部,趕緊把屍體放平,然後伏在地上,掀起那塊白布朝裏探視,過了一會兒,他把腦袋抽出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楊小環明明穿的是棕紅色壽衣,裏三層外三層的,一夜之間,壽衣不見了,變成了一件白色的婚紗!天寒地凍,楊小環竟然換上了薄薄的婚紗!

看得出來,這是一身廉價的婚紗,就是照相館租賃的那種,肩膀處都開線了,裙擺還有點髒。

金秀不哭了,愣愣地瞪著楊誌,半天才說出一句:“……衣服換了?”

三嫂和大姐並沒有看清,她們聽了這句話,頭皮一麻。

楊誌沒說話,他站在女兒頭頂,低著頭,隔著白布,直直地盯著女兒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把腦袋轉向了三嫂和大姐,問:“昨天夜裏你倆守靈,沒人靠近她吧?”

三嫂和大姐互相對視了一眼,說:“沒有哇。”

楊誌說:“你們到屋裏找找,看看那身壽衣還在不在。”

三嫂趕緊跑回了屋內,過了一會兒,她跑出來,說:“沒有!”

楊誌想了想,對大姐說:“再去買一身。”

大姐立刻出去了。

楊誌拉著金秀回到了屋內,好像去商量什麽。院子裏隻剩下了三嫂,她伸手想掀開楊小環身上的蒙屍布看一看,剛剛伸出手就把手縮了回來。

她害怕看到白布下的那張臉。

這天上午,又有一些親友來奔喪,院子裏鬧吵吵的。

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停在大門口,下來一個人,身高1.90米,他步行走進院子,停在楊小環的屍體前,脫帽默哀。

此人是周大景。

周大景曾經在齊縣糧庫當領導,五年前辭職單幹,成了糧商。在這個行業裏,他似乎是“主流”。可是,前兩年又冒出一個楊誌,此人不過是個農民,最早在城裏賣服裝,後來也轉行做了糧商,似乎是“非主流”,但是他能吃苦,而且從來不欠農民一分錢,幾年下來,竟然搶了周大景百分之七十的生意。兩家在生意上明爭暗鬥,積怨很深。今天,周大景能來楊誌家吊喪,讓大家頗感意外。

楊誌正在屋裏和金秀低聲說著什麽,偶爾朝窗外看了看,馬上捅了捅金秀,兩個人用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然後,楊誌快步走了出去:“大景來了!快快,屋裏坐。”

周大景比楊誌高一頭,他抱住楊誌的肩,輕輕拍了拍,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厚墩墩的信封,塞進了楊誌的手中,低聲說了一句:“我實在不願意買花圈。節哀。”

從表情看,周大景此時此刻是真誠的。他沒有進屋,留下錢就離開了。

他剛剛離開,大姐就回來了。她買回了壽衣。

屍體被抬進屋裏之後,金秀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一個人為女兒換上了壽衣。當大夥把屍體再次抬到院子裏之後,楊誌對大姐說:“把那身婚紗燒了吧。”

大姐說:“好。”

三嫂對大姐說:“我來處理吧。”

說完,她來到屋內,看看四下沒人,趕緊把那件婚紗疊了疊,偷偷塞進了包裏。她家的生活比較困難,她打算把這件婚紗拿回去,賣給照相館,隨便多少錢都是錢啊。沒人知道它的來曆。

中午,大家吃的是饅頭,六個涼菜——這是喪事的規矩。

下午,又來了一些人吊喪,每人發一塊黑紗,戴在胳臂上,又發一朵小黃花,別在胸口。三嫂趁機悄悄溜回了家。

她家附近有一家照相館,專門拍婚紗照,她走進去之後,問老板買不買她的婚紗,沒想到,不管多便宜,人家死活不要這件舊婚紗。

最後,她嘟嘟囔囔地把婚紗裝起來,轉身走掉了。她打算回家把開線的地方縫上,再洗一洗,然後另找一家照相館賣掉。

回到家,三嫂打開衣櫃門,要把這件婚紗放進去,又不願意把它跟自己的衣服掛在一起,想了想,她把衣櫃門關上了,找來一隻裝鞋的紙盒子,把婚紗放進去,塞到了床下,然後趕緊出門去了楊誌家。不管喜事還是喪事,總會有一些油水。

楊小環還在院子中央躺著。為了防止蒙屍布被風刮起來,四個角壓上了石塊。

三嫂最後一次見到楊小環還是在上周,她從幼兒園下班回來,路過三嫂的菜攤,買了幾根蔥,三嫂不要錢,她扔下一張票子就跑掉了。

院子兩廂,擺滿了花圈和挽聯。其中有一件葬品讓人看了很不舒服——那是一座用紙糊成的樓房,半人多高,門楣上寫著“幼兒園”。裏麵放著幾十個小人,互相手拉手——那是希望楊小環到陰間之後繼續在幼兒園當老師。

按照規矩,後天楊小環的屍體才能火化下葬。

第二天晚上,還是三嫂和大姐為楊小環守靈。

午夜時分,楊誌帶著幾個人出去了,他們到十字路口給楊小環“送盤纏”——燒掉楊小環死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被褥,等等。其中有那件新買的黑色羽絨服。三嫂覺得燒掉可惜了,想讓楊誌給她留下來,又覺得不合適,活人跟死人爭衣服,那太過分了。

楊誌回來的時候,已是淩晨一點多鍾。他說:“太冷了,你倆進屋暖和暖和吧。”

大姐搖搖頭說:“不能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外麵啊。”

這一夜,風更大。

三嫂和大姐縮在羊皮大衣裏,戴著棉帽子,不停地燒紙取暖,滿院子都是黑色的紙灰。紙灰太輕了,再弱的一絲風也能將它們吹起來,在半空迷茫地飄舞,很難落在地上。比紙灰更輕的隻有魂兒了,沒有風也能滿世界飄飛。

三嫂能感覺到,楊小環的魂兒在院子中飄飛,一會兒落在屍體旁,一會兒飛到煙囪上,一會兒又來到她的耳畔……

大姐突然咳嗽起來。她有氣管炎,嚴重的時候就要噴哮喘藥。

三嫂說:“你進屋吧!”

大姐說:“我沒事兒。”說著,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三嫂說:“你趕快暖和暖和去!還沒出殯呢,你要是倒下來,那更麻煩了。”

大姐看了看她,說:“你一個人……敢嗎?”

三嫂硬著頭皮說:“沒問題。”

大姐說:“那我就進屋躺一會兒,一會兒再出來。”

大姐進屋之後,院子裏隻剩下三嫂了,她死死盯住了那張靈床。屍體平平地躺著,沒什麽異常,隻是,三嫂感覺屍體離她近了許多,難道靈床在慢慢移動?

這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黑影走了出來。

三嫂的心裏一下踏實了。

來人是楊誌的妹妹,長得很瘦很小。她走到三嫂跟前,說:“三嫂,你也挺不住了吧?”

三嫂說:“我還行。”

妹妹說:“都是一家人,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實在挺不住就去睡覺吧。”

妹妹心直口快,這一點,楊小環有點像她。

三嫂說:“我真沒事兒。大姐躺下了嗎?”

妹妹說:“嗯,喝了口熱湯,躺下了。”

三嫂說:“你接著睡吧。”

妹妹說:“你一個人怎麽行!”

說著,她就在三嫂身旁坐下來。在照屍燈昏暗的光暈中,妹妹的臉顯得十分蒼白。三嫂頭皮一麻,她不是害怕妹妹的臉色,她是想起了一件事——在夢裏,正是妹妹對她說,她夢見她們姑嫂二人一起給小環守靈……現在,妹妹真的來了!

妹妹突然豎起了耳朵:“三嫂!”

三嫂顫巍巍地說:“怎麽了?”

妹妹說:“你沒聽見嗎!”

三嫂說:“啥啊?”

妹妹說:“有人在笑……”

三嫂看了看楊小環的屍體,說:“別胡說!”

妹妹說:“真的!是一群孩子在笑……”

三嫂把棉帽子摘下來,果然聽到了一陣孩子的笑聲!好像是哪家幼兒園剛剛放學,一群孩子湧出來,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她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個紙糊的“幼兒園”。

她站起來,慢慢朝它走過去。

妹妹說:“你幹啥?”

三嫂說:“把它燒了!”

果然,她掏出打火機,把那座“幼兒園”點著了。紙上的漿糊還沒有幹透,點了幾次才點著,“劈劈啪啪”燒了好半天,終於剩下了黑糊糊的秫秸架子。孩子們的笑聲終於消失了。

三嫂回到了妹妹的旁邊,說:“好了,沒事了!”

妹妹小聲說:“三嫂,我害怕……”

三嫂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後,對著遠處的屍體說話了:“小環啊,三娘和姑姑怕你孤單,跟你作伴呢,你別嚇唬我們啊!”

楊小環蒙著白布,無聲無息。

妹妹拽了拽她:“三嫂啊你別叨咕了,瘮得慌!走,咱倆去廂房暖和暖和!”

三嫂說:“走吧,你這小身子骨不禁凍。”接著,她又對遠處的屍體說話了:“小環啊,你先一個人躺一會兒,我和姑姑暖和暖和馬上就出來啊。”

她們摸黑走進西側廂房,沒有開燈,走到土暖氣前,把手按在上麵,挺燙的。過了一會兒,妹妹叫起來:“指尖疼!”

三嫂就抓起她的雙手使勁揉搓。朝外看,隻能看到那盞照屍燈,忽明忽暗。

三嫂突然抖了一下,雙手不由停了下來——夢中正是這個場景啊!她一邊給妹妹揉手,妹妹一邊說:“我做過一個很不好的夢……”

她死死盯住了妹妹。屋裏黑糊糊的,看不清她的臉。

妹妹說:“怎麽了?”

三嫂說:“沒怎麽啊。”

妹妹說:“那你看我幹啥?”

三嫂說:“我不是在給你揉手嗎?不看你看誰?還能看自己嗎?”

停了停,妹妹又說話了:“三嫂啊,我做過一個很不好的夢……”

三嫂輕輕“嗯”了一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妹妹低聲說:“我夢見小環死了,她在一個大院裏躺著,身上蒙著白布,我跟你一起為她守靈……你怎麽不說話啊?你不覺得這個夢太怪了嗎?”

三嫂突然尖叫了一聲:“住口!”

腳下“撲棱”一聲,好像是黃鼠狼之類的東西竄過去了。

天亮之後,又陸續來了一些人吊喪。

三嫂正在屋裏招呼客人,楊誌進來了,低聲對她說:“你出來。”

三嫂趕緊出來,跟楊誌來到了屍體前。屍體的兩隻腳似乎長了一些,在蒙屍布下高高地支棱起來。

楊誌問:“昨天晚上你們一直守在院子裏嗎?”

三嫂說:“是啊!”

楊誌盯著屍體,似乎在自言自語:“鬧鬼了……”

三嫂問:“怎麽了?”

楊誌說:“你看看她的腳在哪邊。”

三嫂看了看屍體,一下瞪大了眼睛——楊小環明明頭東腳西,現在卻掉轉了方向,變成頭西腳東了!

她呆呆地說:“這孩子自己顛倒過來了……”

楊誌掀開了蒙屍布一角,說:“你再看。”

三嫂朝蒙屍布下看了看,楊小環竟然又換上了婚紗!在冰天雪地的東北,她穿著那身薄薄的婚紗,顯得很古怪。

三嫂倒吸一口冷氣,這具屍體就像一個魔術師,竟然在白布下麵悄無聲息地換了兩次婚紗!第一件婚紗已經被她偷偷拿回家了,第二件是從哪裏來的呢?

實際上,後半夜的時候,三嫂和楊誌的妹妹一直呆在廂房裏。難道,楊小環趁這個機會金蟬脫殼,從白布下飄走了,鑽進了三嫂家,又把那件婚紗換上了?

三嫂愣了好半天,才說:“要不,我再去給她買一套壽衣?”

楊誌擺擺手,說:“算了,既然她非要穿著婚紗走,那就由她吧!”

中午的時候,三嫂悄悄溜回了家。她要看看那件婚紗還在不在,這是她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三嫂家離楊誌家隻隔一條街。

回到家中,三嫂快步奔向衣櫃,猛地把它拽開,隻看到了她和丈夫的衣服,她愣了愣,忽然想起來,昨天她把那件婚紗放在床下了。又快步走到床前,把那個裝鞋的盒子拉出來,掀開一看,倒吸一口涼氣——裏麵是空的!

這天夜裏,天上的月亮變小了,像一隻乒乓球。

這是楊小環留在家裏的最後一夜,周衝正開著奧迪車,孤單地從鄉下趕回齊縣。一路上,他接二連三地接到楊小環的短信,感覺十分奇怪,隻是怎麽都沒想到——活蹦亂跳的楊小環已經死了。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的大腦一下就不轉了,停滯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把油門踩到了底,奧迪車像野馬一樣在沙土道上尥起蹶子來。

楊小環身披婚紗,安安靜靜地躺在冷風中,正等著他到來。

3.第三夜

楊小環家旁邊的一座平房裏,住著一個老頭子,眼花耳背,靠退休金生活。他的兒女們都到哈爾濱打工去了,給他雇了一個保姆,白天服侍,晚上回家。沒人知道這個老頭子的年齡,估計有80歲了。

我早說過,人的生命就像太陽,從黑暗中升起來,朝黑暗中落下去。在生命之初,在生命之末,跟另一個神秘世界更接近,因此,總能聽到和看到一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嬰兒,經常在深夜裏驚恐地瞪著半空或者哪個旮遝,哇哇大哭,怎麽哄都哄不好,不知道他是在夢魘中還是在現實中;比如瀕死的老人,總好像能看到什麽人光顧他的床頭,恐懼到極點的時候,甚至大呼大叫,又踢又打。沒有人相信他,以為是老糊塗了,出現了幻覺。

我們正值壯年,每天都在忙碌,如同太陽升到最高處,離玄虛之界十分遙遠。

與楊家相鄰的那個老頭子,就經常嘟囔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附近的小孩都怕他,見了他就四散跑掉。

楊小環死去的第二天,這個老頭子早早起來,穿著老棉襖老棉褲,顫巍巍地走到大門口,當街喊了一聲:“昨天半夜誰家辦喜事啊?”

街上沒有人,也不知道他在對誰說。

隔著矮牆是另一戶人家,姓張,張家媳婦剛剛去了趟廁所,她聽見了,走過來趴在矮牆上說:“大爺,你說啥呢?”

老頭子把身子轉過去,朝著矮牆的方向,大聲說:“昨天半夜,一群人抬著轎子來迎親,走錯門了,哐哐啷啷敲我家的窗戶,被我罵了一頓!”

張家媳婦說:“昨天楊誌家出事了,你不要亂說啊!”

老頭子側著腦袋,豎起耳朵,大聲問:“你說啥?”

老頭子從大門探出腦袋,東看看西看看,終於把大門關上,嘟嘟囔囔進了屋。

小街兩旁的殘雪中,果然有鞭炮的碎屑,紅紅綠綠的。

明天,楊小環就要被拉到火葬場火化了。

周衝駕車正在夜路上狂奔,從鄉下趕回齊縣。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在她變成骨灰之前見她一麵。

周衝比楊小環小兩歲,兩個人已經相戀半年了,不過,由於兩家都是糧商,在生意上的關係劍拔弩張,開始的時候,他們一直偷偷摸摸,沒有公開關係。可是,紙裏包不住火,後來周衝的父親周大景還是知道了這件事,他正式地跟兒子談過一次話,讓他死了這條心。周衝在家裏是獨子,橫行霸道,說一不二,他跟父親大吵了一通,父親氣得把家裏的大屏幕液晶電視都砸了。

周衝沒有把這些事告訴楊小環,暗地裏繼續跟她交往。

有一次,周衝跟幾個哥們喝酒去了,很晚的時候,他回到家,屋裏黑不隆冬的,他搖搖晃晃走向他的臥室,突然聽到父親說話了:“你是不是又跟楊小環見麵去了?”

他停下來,四下看了看,在黑暗中看到了父親那張陰暗的臉,原來,他一直坐在沙發上等著他。周衝不想解釋,他說:“老爸,楚河漢界,你不要幹涉我的事!”

周大景說:“你跟誰談戀愛都行,就楊小環不行。”

周衝搖搖晃晃地指了指新買的電視機,說:“那你就繼續砸吧!”說完就走向了自己的臥室。

周大景走過來,把他擋住了:“今天你必須表個態!”

周衝說:“楊小環我要定了!”

這對父子在談判上都缺少一點技術含量,幾句話就再次陷入了僵局。周大景的老婆王博被他們吵醒了,趕緊跑出來,打開燈,然後對周大景說:“他爸,小衝喝多了,先讓他睡覺,有事兒明天再說不行嗎!”

父親說:“不行!今天必須說清楚!不就一個楊小環嗎?整天五迷三道鼠竊狗偷的,真他媽有出息!”

周衝冷笑了一聲,一下就點著了炸藥包:“你包二奶都光明正大,我談戀愛怎麽就鼠竊狗偷了?”

周大景一下炸了,揪住周衝的衣領,迎麵就是一拳。周衝蒙了一下:“你打我!”一腳就踹在了父親的肚子上。王博一見父子二人打起來了,嚇壞了,死死拽住了丈夫:“你們這是幹啥啊!不讓鄰居笑話嗎?”

周大景一下就把王博甩開了,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了周衝的肩上,由於用勁過猛,失去重心,他也摔倒在地板上了,還沒等他爬起來,周衝已經衝過去,騎在了他的背上,掄拳就打:“你夠狠!來吧,砸死我砸死我!”

王博顫巍巍地撲到電話前,撥了110。

周大景終於把兒子掀翻了,他再次抄起了那把椅子,朝周衝扔了過來,周衝躲開了,他抄起了另一把椅子,朝周大景扔了過來……

派出所的人趕到的時候,王博已經把周衝推搡出去了,周大景的嘴角掛著血,坐在沙發上,紅著眼睛喘粗氣。派出所的人認識周大景,他們能做的,隻是好言好語勸慰一番,然後就離開了。

過了好半天,周大景突然問了王博一句:“你說,楊小環真有那麽好嗎?”

周衝離開家門之後,住進了賓館。

他有點後悔,不該提那個二奶。那個女孩叫明明,比周衝還小一歲,齊縣三藩鎮人,最初,她在周大景的公司做文秘,有一天下班之後,周衝去父親的辦公室說點事,他看見父親端端正正地坐在老板椅上,不知道在幹什麽,看見他闖進來,一下就變成了木頭人。

周衝大步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了辦公桌上,正要說話,卻看見父親的膝下跪著那個文秘。父親穿得整整齊齊,隻是兵器在外麵支棱著。

周衝隨手在辦公桌上拿起一根香蕉,扔給了明明,冷冷地說:“你先玩這個吧,我跟他說幾句話。”

那個女孩滿臉通紅,擦擦嘴,趕緊低頭離開了。

周衝知道,父親在外頭有幾個女人,他對這些並沒有太在意。沒想到,後來這個明明成了最大的麻煩,有一次,她在周大景的辦公室裏跟他吵了起來,很凶,全公司的人都聽到了。她似乎並不在乎,還特意把門打開了。

不久,周大景把這個女孩辭退了。他吃掉了餃子餡,想扔掉餃子皮,顯然沒那麽容易。這個女孩三番五次去公司鬧,天不怕地不怕,保安都拽不走。周大景隻能東躲西藏。這個女孩找不到他,有一次女孩竟然跑到他家裏去了,對王博破口大罵。那天,周衝去了省城,回到家裏之後才聽說了這件事,他問母親,那個明明說了些什麽,母親不語,隻是坐在沙發上抹眼淚。

王博不是周大景的原配。過去,周大景在農村的時候有個妻子,後來,他奮鬥到了城裏,在糧庫做了一個小領導,結識了年輕漂亮的城裏女孩王博,不久兩個人就上床了,並且懷了孕。幾個月之後,周大景就跟妻子離了婚,和王博舉行了婚禮。現在又冒出了這個更年輕更漂亮的明明,周衝禁不住要為母親擔憂了。

明明來找王博的第二天,周衝就去了這個女孩家,他把車停在樓下,打電話把她約了出來。

明明穿著一身黑衣服,她一上車就說:“你來幹什麽?我找的是你爸。”

這個女孩的確漂亮,她最大的特色是鼻梁特別高,就像一根香蕉,估計最初的時候,就是這個鼻梁把周大景給迷住了。

明明把香蕉接過去,揪下一根,剝了皮,然後很文雅地小口小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謝謝你啊。”

周衝看著她不要臉的樣子,一陣惡心,他煩躁地拍了拍方向盤,然後看著前方說:“我來找你,就想對你說,不要再糾纏周大景了。你有什麽要求跟我談吧。”

明明一邊咀嚼香蕉一邊說:“你是小輩,你跟我談這事兒不合適。”

周衝說:“你少廢話,想要多少錢,說吧!”

明明搖了搖頭,說:“不是錢的問題。”說到這裏,她舉了舉手中的香蕉皮,然後小心地裝進了口袋裏:“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話就扔了,不想扔的話,這個香蕉皮必須屬於我。”

周衝轉過頭,盯住了明明:“沒得談了?”

明明瞪大雙眼說:“不是啊!你想談的話我們可以一直談下去。”

周衝咬牙切齒地說:“我會整死你,你信嗎?”

明明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你是黑道的?”

周衝說:“不,黑道是我的。”

明明說:“你想怎麽樣,隨便吧。”然後,她轉身就要下車:“謝謝你的香蕉,我要一根就夠了,剩下的回去給你媽吧。”

“啪”一聲,車門關上了,周衝看著明明扭扭搭搭走進了樓門,他身上的血一下湧上了腦袋:此人必殺……

將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周衝終於回到了齊縣,直接去了楊小環家。

楊誌家的院子太大了,顯得十分空曠,楊小環躺在正中央,孤孤單單的。她的身下是黃色的褥子,身上是白色的蒙屍布,枕著三角形的“雞鳴枕”。本來,她頭東腳西地躺著,現在卻變成了頭西腳東。也許她喜歡朝那個方向躺著吧,由她吧,自從她死了後發生了太多的怪事,現在,家裏人隻盼著明天能順利把她送走。

兩個親戚在給她守靈,她們披著棉被,遠遠地坐在牆根下,一邊燒紙一邊烤火。這天是臘八,奇冷。

風很大,樹上依然掛著那根紅布條,今夜正是東南風,它呼啦啦向西北方飄動著。

周衝走到屍體前,跌坐在地上,眼淚“嘩嘩”淌下來。看到了屍體他才相信,楊小環真的死了。他很想揍人,揍那個熱水器廠家的廠長,揍那個抱怨糧價低的農民,揍自己的父親……

有個人走出來了,是楊誌。

他清楚女兒和周衝的關係,楊小環跟他談過。

從小到大,楊誌對這個女兒百般嬌慣,都有點病態的程度。

高三那年,女兒突然不想上學了,要當一個作家,楊誌就讓她輟學了,一個人在家寫作。幾個月之後,為了鼓勵女兒,楊誌專程到省城一家出版社買了個書號,把女兒那些文字出了一本書。字數不夠,就把女兒初中時代寫的日記和作文都塞進去了,自費印刷了五千冊,逢人就送上一本:“我家小環的作品!”

可是,當女兒提到她要嫁給周衝的時候,楊誌的臉一下就陰了。實際上,在楊誌心中,兩家的積怨並不是最大的障礙,他不放心的是周衝的性格,這個男孩太霸道,他擔心女兒嫁給他會挨欺負。

盡管楊小環再三央求,楊誌還是沒有明確表態。就這樣,直到楊小環意外死亡。

他走到周衝身旁,小聲說了一句:“孩子,別坐在地上,冷!”

周衝什麽話都不說,隻是直愣愣地盯著那塊蒙屍布,蒙屍布在風中一下下掀動著,如果不是四個角壓上了石塊,早就被風吹跑了。

楊誌的聲音有些哽咽了:“人已經走了,難過也沒什麽用,我和她媽媽都挺過去了。進屋吧,明天你能送送她,她就會很滿足。”

周衝突然說:“叔叔,今天晚上我想陪陪她。”

楊誌愣了一下,然後說:“怕你凍壞了身體……”

周衝說:“求求你了,叔叔!”

楊誌想了想,轉身走回屋去,不一會兒抱著一床棉被走出來,裹在了周衝身上,然後對那兩個親戚小聲說:“你們進屋吧。”

那兩個親戚被凍得哆哆嗦嗦,巴不得有人替他們守靈,趕緊站起來和楊誌一起進屋了。

院子裏隻剩下了周衝和楊小環。

周衝說話了:“小環,你的短信我收到了,明天,我送你去西北,你不會孤單的,安心走吧……”

突然,周衝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看了看,頭皮一麻,竟然又是楊小環的手機發來的短信!他看了看楊小環,她在蒙屍布下靜靜躺著,表情不詳。周衝打開短信,倒吸了一口冷氣,楊小環說: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周衝直愣愣地看著那塊蒙屍布,顫巍巍地問:“小環,真的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短信又響了,還是楊小環發來的!這次她說:傻瓜!不是我能是誰!

周衝盯著蒙屍布,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快步衝進屋裏,楊誌和老婆金秀都沒睡,一群親戚陪著他們說話。周衝小聲說:“叔叔,你出來一趟……”

楊誌就出來了。

兩個人走到屋外,周衝問:“小環的手機呢?”

楊誌說:“昨天半夜,我去十字路口給她‘送盤纏’,順便把她的手機燒掉了。怎麽了?”

周衝傻了,半晌才說:“她給我發短信了……”

楊誌愣了一下,然後低聲說:“她走了之後,發生了很多怪事,本來給她穿上了壽衣,可是前兩天夜裏,她兩次都換上了婚紗……這孩子冤哪。”

周衝說:“好了,叔叔,你進屋吧。她想跟我說話。”

周衝再次回到楊小環的屍體旁坐下了,他望著楊小環身上的蒙屍布,輕輕地說:“小環,我知道你為什麽那麽想穿婚紗,你想和我做夫妻,對不對?你放心,每年的情人節我都會在你的墳前陪你一起過,還要給你買鮮花,買巧克力,買漂亮的衣服……”

手機又響了,還是楊小環發來的:不,我要天天跟你一起過!

一陣大風吹過來,終於把樹上那根紅布條吹走了,它在黑暗的夜空中飄飄搖搖,飛向了西北方,很快就不見了。

周衝盯著那塊蒙屍布,低低地說:“好吧,小環,我聽你的,等明天把你火化之後,我把你的骨灰抱回家,我們天天在一起,永遠不會再和其他女孩子結婚!好嗎?”

手機再次響起來,仍然是楊小環,她竟然發來了一句很殘酷的話:你要是食言,我會把你的心挖出來!

周衝有點吃驚,雖然楊小環喜歡撒嬌,但這不是她的口氣,他忽然感覺院子中有一股凶煞之氣。一隻黑貓也無聲地出現了,它躍上牆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閃著綠光,看了看周衝,驀地就消失了。

手機再次響起,周衝打開看了看,還是楊小環發來的,這次她說:其實,我不需要你陪我,開玩笑的,我要你爸陪我。嘿嘿。

沒人笑,隻是短信上的兩個字——嘿嘿,不過這兩個字的笑讓周衝毛骨悚然,他忽然感覺今夜不對勁了,問題並不在楊小環身上,而在第三個人身上!

她不要周衝,而是要周衝的父親,這是什麽話!

手機短信又響起來,是一段錄音,周衝把它打開,竟然聽到了一男一女的對話——

“你來幹什麽?我找的是你爸。”

“我剛剛給你買的,夠嗎?”

吃香蕉的聲音:“真好吃,謝謝你啊。”

“我來找你,就想對你說,不要再糾纏周大景了。你有什麽要求跟我談吧。”

“你是小輩,你跟我談這事兒不合適。”

“你少廢話,想要多少錢,說吧!”

“不是錢的問題。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話就扔了,不想扔的話,這個香蕉皮必須屬於我。”

“沒得談了?”

“不是啊!你想談的話我們可以一直談下去。”

“我會整死你,你信嗎?”

“你是黑道的?”

“不,黑道是我的。”

“你想怎麽樣,隨便吧……謝謝你的香蕉,我要一根就夠了,剩下的回去給你媽吧。”

“啪!”關車門的聲音,錄音就完了。

周衝馬上想到了那個女孩——明明。他四下看了看,院子裏空****的,沒有一個人影。最後,他把腦袋慢慢轉過來,盯住了麵前的蒙屍布——楊小環是個矮鼻梁,周衝經常逗她,用手指刮她的小鼻子,說越刮越矮。楊小環說,就算我變成了哈迷蚩,你也得娶我!蒙屍布下的這個人顯然不是楊小環!她的鼻子高高地鼓出來,就像一根香蕉!

周衝猛地把那塊蒙屍布掀開了,一群褐色的蟑螂四處逃竄,轉眼都不見了。

望著蒙屍布下麵的人,周衝傻了,她果然穿著一件怪兮兮的婚紗,可是,她的臉上蒙著一張黃表紙。又一陣大風吹過來,那張黃表紙竟然紋絲未動。

人死之後,要在第一時間給亡者的臉上蒙上蒙臉紙,防止各種牲畜靠近,死人借氣詐屍。

既然叫蒙臉紙,當然是蒙在臉上的,可是,這具屍體臉上的黃表紙卻好像是糊上去的,甚至凸出了臉上各個部位的輪廓。如果不是用膠水粘上去的,那就是她始終在朝裏吸氣,把那張黃表紙緊緊吸在了臉上……

哪個活人能一直朝裏吸氣?

周衝和明明談過之後第三天,明明又去公司找周大景鬧事了,她沒找到周大景,就把他的辦公室砸了個稀巴爛。

當時,很多員工圍觀。周衝也在場,他沒有發作,他隻是在遠處靜靜地觀望,任憑她鬧騰。

郭田田算是周衝家的打手,這種事他應該出麵的,不過,明明並不是社會上的小混混,雖然她後來被辭掉了,但畢竟曾經是郭田田的同事,而且,她來鬧事,一半成分屬於周大景的家事,郭田田不好動粗。當時,他走到明明身旁,小聲說了一句:

“明明,別鬧了,回家吧,沒什麽好處……”

明明把臉轉向他,氣呼呼地說:“郭田田,你沒資格跟我說這些話,哪涼快到哪兒涼快去!”

兩個人的態度裏,似乎深藏著某種親近的關係。

後來,周衝離開了,一個人去遊戲廳玩遊戲去了。

八天過去了,明明沒有再去公司鬧騰,事情似乎風平浪靜了,這一天傍晚,周衝又去了明明家,他把車停在她家樓下,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找她有事。

半個鍾頭之後,明明才下來。她還是穿著那身黑衣服,打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上,說:“周大公子,你怎麽又來了?你爸呢?”

周衝看著窗外,淡淡地說:“我隻是個司機。他在黃雀酒吧等你。”

明明歪了歪腦袋:“真的?”

周衝轉頭看了看她:“你去不去?我還不願意接你哪!”

明明說:“走吧!”

黃雀酒吧在郊區,是齊縣檔次最高的消費場所。一路上,周衝專心致誌開車,一直不說話。

明明拿出一片口香糖,在嘴裏嚼著,“吧唧吧唧”響。

走著走著,明明突然說話了:“你不會想殺我吧?”

周衝哼了一聲:“要殺你也不用我親自出麵。”

明明滿不在乎地說了聲:“切!我還真不怕!”

轎車開到黃雀酒吧門前的時候,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已經很少了,周衝突然一腳油門踩到了底,發瘋一樣朝縣城之外衝去。

明明愣了愣,馬上問:“你要去哪兒?”

去明明的老家三藩鎮,確實是從這個方向出城。明明的大腦一時沒有轉過彎來:“你送我回老家幹什麽!”

周衝說:“周大景在那兒等你。”

明明想了想,突然說:“不可能!你停車!”

周衝沒有停車,車速反而更快了。

明明伸手拉車門,發現車門已經鎖了。她突然安靜下來了,靠在椅子背上,嚼著口香糖說:“你帶我去哪兒我都不在乎,開吧!”

出了齊縣就是山,周衝在一片樹林旁把車停下來。

明明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周衝,極為囂張地說:“你停在這個地方想幹什麽?跟我做?”

周衝看著她的眼睛,說:“殺你。”

明明冷笑了一聲,然後神長了白皙的脖子:“來啊,殺我啊!”

周衝猛地撲上去,一隻大手就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明明還在冷笑著,任他掐,幾秒鍾之後,她臉上的冷笑終於消失了,變成了豬肚的顏色,她蹬了幾下腿,想踢周衝,周衝一直死死掐著她的脖子,最後她不蹬腿了,終於翻了白眼。

周衝殺掉明明之後,坐在駕駛位置上,大口大口喘氣。

過了一會兒,明明的電話響了,他拿起來直接給她關了機。

世界終於安靜下來。他就跟明明的屍體一起呆在車裏,一直等到天黑。他早就準備好了一把戰備鍬,就放在後備箱裏。天一黑,他就下了車,走進樹林中挖了一個坑,然後把明明的屍體抱出來,扔了進去,還特意扔進了一根香蕉陪伴她,接著,匆匆忙忙把那個坑填平了……

離開的時候,他用戰備鍬在旁邊的樹上砍了一個記號。

周衝沒想到,躺在蒙屍布下的人竟然是死在他手裏的明明!他為她守了半宿靈!

楊小環哪兒去了?

他迷茫地四下張望,徹底蒙了。

這時候,他的手機短信又響了,他手忙腳亂地打開看了看,是這樣一句話:周大公子,你殺我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該讓我全屍躺在荒郊野外,我冷啊!至少你應該把我火化了。沒人管我我隻能自己想辦法了——我把我跟你心愛的女孩替換了,現在,她躺在我那個坑裏,我冒充她躺在這裏,明天就有人送我去火化了,噓,你別告訴他們啊……

周衝扔掉身上的被子,發瘋地衝出院子上了車,直奔城外那片樹林。

風越來越大了,好像一萬個惡鬼在哭號。周衝來到那片樹林旁,從車上跳下來,找到他留下的那個記號,蹲在地上開始扒土,土很硬,他的手指都扒出血了,最後,他隻摸到了那根凍爛的香蕉,卻沒摸到任何屍體。

他又傻了。

這時候,他的手機再次響起來,他打開一看,還是楊小環那個手機號發來的:傻瓜!躺在院子裏的人就是我,楊小環!你跑到樹林去找什麽?噢,你找明明吧?她不在那個坑裏了?那她爬到哪裏去了呢?動動腦,想一想,嘻嘻……

他不明白了,到底是楊小環給他發短信,還是明明給他發短信?不管是誰,她們都死了啊!毫無疑問,今夜遇鬼了……

他呆呆地在那個坑旁邊坐下來。

這時候,他聽見公路上響起了警笛的聲音,還有紅藍兩色燈在閃爍。

手機又響了,這次他沒有看,他傻傻地盯著那輛警車,看著它從公路上拐了個彎,朝他開了過來……

4.一部分謎底

郭田田和明明上過床。

他癡癡地愛上了這個女孩。實際上,他知道她和周大景的關係,但是他不在乎,多次向明明求婚,都遭到了明明的拒絕。這個女孩鬼迷心竅,抓住周大景就是不放手。

郭田田不死心,就像明明糾纏周大景一樣死皮賴臉地追求她。最後,明明終於答應了,她說等她從周大景那裏訛一大筆青春損失費之後就跟他結婚。

周衝殺死明明那天,明明接到周衝的電話之後,之所以半個鍾頭才下樓,正是因為她對周衝產生了戒備之心。她給郭田田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件事,郭田田說:“你放心,我開車跟著你們,他不能把你怎麽樣。”

於是,明明才那麽囂張。

那天,郭田田真的駕車跟在了他們後麵,隻是距離比較遠。他不敢靠得太近,周衝認識他的車。

他看到周衝和明明把車開到了城外,在一片樹林旁停下了,好長時間沒什麽動靜。他有點慌了,但是又不敢靠近,那畢竟是他老板的兒子,脾氣又極其暴躁,萬一沒什麽事,那麽他就慘了,首先他在跟蹤他們,其次,也暴露了他和明明有一腿……

最後,他實在擔憂明明,忍不住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然後是占線,再然後就關機了。他猛然想到,明明凶多吉少了。

果然,天黑之後,他看見周衝從車上下來,挖坑,埋人……

幾天之後,周大景把郭田田帶到了黃雀酒吧,跟他談了一件大事——周大景恨楊誌,他搶了周大景大部分生意,周大景絕不允許自己的兒子跟楊小環結婚,可是,兒子根本不聽他的,甚至還跟他大打出手,他隻好吩咐郭田田想個辦法把楊誌的女兒除掉。他答應郭田田,事後會一次性付他十年的工資。

郭田田恨周大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郭田田的情敵。

他恨周衝,他殺死了他最愛的女孩。

他恨整個周家。

不過,他答應下來了。

接著,他找到了楊誌,暗示了周大景的計劃。雖然他沒有明說,楊誌馬上就明白怎麽回事了。他知道,周大景這個人十分陰險,如果不想個計策,女兒時時刻刻都會有危險。他在省城有房子,他想把女兒送到省城去躲起來,永遠不露麵,讓周大景以為,她真的被郭田田給害了。可是,他不能對女兒說出實情,不然,她不會去,她離不開周衝,一定會找周衝討個說法,那樣就露餡了。最後,他隻能在秋梨膏裏下了安眠藥,讓女兒昏睡過去,然後連夜把她送走了。

他沒有去殺人,隻是去把明明的屍體挖了出來。對於他來說,這叫一箭雙雕。

楊小環假死之後,郭田田幾次來到楊家,偶爾在茶幾上看到了楊小環的手機,於是他把她的手機卡拆了下來,裝進了口袋裏。他要用這個手機卡報複周衝殺死明明之仇。

第一夜,楊誌的三嫂和金秀的大姐為“楊小環”守靈,天沒亮她們就回屋了,郭田田給明明換上了婚紗,把那身壽衣燒掉了。他沒有多少錢,那身婚紗是他買的,準備在他和明明結婚時穿在明明的身上。沒想到,她死了。

第二天,楊誌又給屍體換上了一身新壽衣。郭田田在場,他看見三嫂把那身換下來的婚紗偷走了。晚上,趁著三嫂一家都在楊誌家忙活,他挖門撬鎖溜進她家,又把那身婚紗偷了出來。他到周家當打手之前,是個專業的小偷。明明生前沒有穿上婚紗,在火化之前,他一定要讓她穿上,不然變成骨灰,她就永生永世沒機會了。

後半夜,他趁楊誌的三嫂和楊誌的妹妹走進西側廂房去暖和的時候,又為明明換上了婚紗。那確實是個體力活,換完婚紗,郭田田累得滿頭大汗。他又把明明的屍體調轉了方向。明明被周衝殺死之後,埋在那個樹林裏,就是頭東腳西,他不喜歡這個方向,他想明明也不喜歡這個方向,於是就讓她頭西腳東了。

第三天晚上,周衝終於從鄉下返回了齊縣。

於是,郭田田就換上了楊小環的手機卡,躲在暗處不停地給他發短信……

有個細節很重要——周衝第一次約明明那天,明明就有些戒備,上車之前,她把手機設置了錄音,然後裝在了口袋裏。談完之後,她給這段錄音發給了郭田田,對他說,說不定哪一天這個周大公子會殺了她……郭田田把這段錄音保留起來了。

那些蟑螂不是郭田田搗鼓的,沒必要,那到底是怎麽回事?未知,權當那是自然現象好了。

楊小環家旁邊住的那個老頭子,為什麽在楊小環假死的第一夜,聽到有人迎親,還走錯門了,哐哐啷啷敲他家的窗戶?未知,權當那是老人的幻視幻聽好了。

楊誌的三嫂為什麽做了那個怪夢?——楊小環死了,她和楊誌的妹妹為她守靈,而楊誌妹妹說的話,跟她夢見的一模一樣……未知,權當都是夢好了。

為什麽在楊小環假死之前,很多東西上的數字都歸零了?未知,權當那是巧合好了。

為什麽周衝在楊小環假死的第三天夜裏,從鄉下返回齊縣的時候,遇到了那個飄在道路中央的海綿寶寶?未知,權當那是生活中的一個偶然好了。

楊小環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已經在省城那個家裏了。

摸摸手機,不在身上。她用座機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父親隻說了一句:“周衝被抓了。”

周衝沒想到,他在看守所裏見到了楊小環。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問,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靜靜地望著楊小環,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楊小環淒然地笑了笑,說:“沒關係,周衝,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