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人

一、私奔

看起來,前麵這條柏油路筆直筆直,其實它在彎來繞去。

同樣,車上坐著兩個人,但是侯小碎總感覺坐著三個人,這就是做賊心虛吧。

今天是侯小碎新婚第四日,老公鍾鐵突然出差了。而這個日子,恰恰是侯小碎跟周衝第一次相識的日子。於是,兩個人幽會了,他們要製造一次虛假的私奔。

這時候是下午兩點多鍾,天陰得黑咕隆咚,天氣預報說晚間有雨,中雨。侯小碎駕車,風馳電掣,很快就把京都甩得不見蹤影了。現在是在野外,柏油路兩旁的莊稼已經收割,一片光禿禿的,風就大了。

但是,侯小碎還是覺得沒有把那個人甩開。哪個人?侯小碎也說不清楚,她總感覺這個人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後座上,無聲地盯著她和周衝的脊梁骨。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假如你的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但是有個人悄悄站在了你的對麵,盡管他不咳嗽,也屏住了呼吸,但是你依然會感覺到這個人的存在。

回頭看看,後座上空空的,隻扔著兩瓶礦泉水,一本雜誌,封麵上是個中年男人,應該是某個國企的老總。他目視斜上方,一臉商業精英狀。難道多出來的那個人是他?不,絕對不是,侯小碎能聽見那個人的心在平靜地跳動。

周衝甜蜜地看了侯小碎一眼,然後問:“你總朝後看什麽?”

侯小碎說:“那本雜誌上的人,隻要我們看前麵,他就偷偷轉過頭來看我們一眼。”

周衝說:“死丫頭,你可別嚇唬我!”

侯小碎說:“就嚇你!就嚇你!”

侯小碎喜歡周衝叫她丫頭,最早認識的時候,周衝就拍著她的肩膀說:丫頭!

現在,侯小碎結婚了,她一下還不能適應“太太”這個新身份,她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小丫頭。侯小碎家做工程,鍾鐵家也做工程,雙方家庭都是腰纏萬貫,從這個角度說,他們是門當戶對。出於家庭的壓力,侯小碎嫁給了鍾鐵,可是,她心裏隻愛周衝。實際上,鍾鐵長的不難看,本科畢業,子承父業,在他的家族企業做老總。侯小碎也不討厭他,隻是沒感覺。對於愛情來說,沒感覺就像一台機器不插電,那就是一堆死氣沉沉的廢銅爛鐵。侯小碎不要死氣沉沉,她要生氣勃勃。

可是,她身不由己地結婚了,突然被推進了一個新環境,就像一朵花被插入了哪戶陌生人家的花瓶中,現在,她回到周衝身旁,就如同回到了土地上,踏實。周衝身上真的有一股草的氣息。周衝是個普通的網站美術編輯,專業是畫油畫。估計那其實是油彩的氣息。

侯小碎跟周衝不知道要去哪兒,也不知道前麵是什麽地方,這種感覺真好,一直走下去吧,走到天黑日落,走到雙雙白頭,尋個有水的地方停駐下來,造個木屋,著手準備下一個輪回的愛情。

這隻是個想法而已。在鍾鐵三天之後歸來之前,他們必須要趕回京都,安分守己過各自的日子,耐心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走著走著,路旁的樹都沒了,天空顯得更空闊。不,還剩下一棵,七扭八歪的樹,在風中哆嗦著。這似乎是縣級公路,車輛越來越少。

周衝拿出一盒口香糖,自己嚼了一片,遞給侯小碎一片,說:“這是什麽地方?”

侯小碎說:“我也沒來過,應該到H省地界了吧。”

周衝說:“要是徹底迷路了就好了,你就回不去了。”

侯小碎指指車裏的GPS,說:“有它,我們連迷路的權利都沒有。”

周衝說:“扔了它!”

其實,周衝在開玩笑,沒想到侯小碎很幹脆,把GPS摘下來,隨手就從車窗扔出去了,“啪嗒”一聲。

侯小碎踩了腳刹車,車速陡然慢下來。

周衝笑道:“我去撿?”

侯小碎朝後看了看,說:“有動靜……”

周衝說:“GPS掉出去肯定有聲音!”

侯小碎搖搖頭:“不是,好像車裏的聲音。”

周衝探出腦袋,看了看前後座之間的空當,說:“你聽見了什麽聲音?”

侯小碎想了想,沒再說什麽,又繼續朝前開了。

朝前開出了一段路,侯小碎又把車速慢下來,她說:“周衝,你有沒有發現這個地段很熟悉?”

突然響起了一聲驚雷,整個車身都抖了下。周衝朝天上看了看,又朝前後左右看了看,一條看上去直直的柏油路,兩旁光禿禿,隻有一棵樹,七扭八歪的。遠處是收割之後的田野,再遠處是起伏的山。

他說:“確實是哎!”

侯小碎說:“我覺得我們在繞圈子,又回來了……”

周衝說:“你別嚇我啊!我們一直沿路朝前走,怎麽可能轉回來呢!”

侯小碎看看周衝,笑了:“嚇死你!”

周衝說:“小時候,有一次我晚上貪玩,結果找不到家,走丟了,在一個黑糊糊的地方轉了很多圈,就是走不出去,嚇死我了。從那以後我就落病了,就怕一直循環的東西。”

侯小碎說:“你沒哭?”

周衝說:“沒,就是尿褲子了。”

侯小碎說:“我害怕的東西跟你差不多,我感覺最恐怖的就是,人這輩子其實是永遠循環的,每次輪回,內容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電影一遍遍播放——命運為什麽無法更改,這就是原因。隻是我們不明真相,每次都覺得是新的。也許,我們的這輩子已經重複一億零四萬遍了……”

天上又響起了一聲驚雷。

周衝縮了下腦袋:“太悲觀了。”

侯小碎又笑起來:“如果真的像我說的那樣,那麽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一億零四萬遍了。”

周衝說:“又開始嚇我了……”這時候,車還在緩緩前行,他四下看了看:“這地方我們真的走過嗎?”

侯小碎也四下看:“反正我感覺太熟悉了……”

周衝盯住了那棵樹,他說:“不對!剛才我們確實見到了一棵樹,不過那棵樹沒有這棵樹高!”

侯小碎說:“不是,我感覺這個地方我們在很久以前來過……”

周衝說:“我怎麽沒印象?我們一起開車好像隻出去過一次吧,去北戴河。噢,難道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是……這輩子的事?那就不對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每一次輪回都像電影重放一樣,那麽第一輩子你不可能說這些話——你說這地方太熟悉了。如果你隻是這輩子感覺不對頭,說了這些話,那就不是無限重複了,內容已經改變了。”

侯小碎轉過頭來,看著周衝的臉,突然說:“剛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你沒發現很異常嗎?”

周衝被她的眼神嚇住了,半晌才說:“……什麽異常?”

侯小碎朝天上看了一眼,不再說什麽,一腳把油門踩下去,車子又風馳電掣了。

周衝四下看看,這地方不見人也不見車,他說:“你停下來吧,我……想你了。”

侯小碎瞪了他一眼,說:“找個賓館再說。”

她不想跟周衝在鍾鐵給她買的車上親熱,感覺太別扭了。

二、迷途

天還沒黑呢,雨提前下來了,不是中雨,絕對是大雨。

雨在玻璃上快速地擦來擦去,侯小碎的視線一下清晰一下模糊。她開得比較小心,車速很慢。她開車本來就是二吊子。沒辦法,周衝不會開車。

路況不怎麽好了,車子開始顛簸起來。

周衝說:“怎麽一路沒看見城市?哪怕小鎮也行。”

侯小碎說:“小鎮的旅館太髒了,沒法睡。”

周衝說:“嬌小姐就是嬌小姐,你給我一堆草我也照樣睡得香。”

侯小碎說:“一直朝前走,肯定會遇到城市的。”

周衝說:“不扔那個GPS好了。”

侯小碎說:“要是我們真的在兜圈子,那麽一會兒就會在路上見到它。”

周衝說:“那還是算了。”

突然,侯小碎又把腦袋猛地轉了回去,射向了後座。

周衝也回頭看了看,問:“怎麽了?”

侯小碎說:“我又聽見什麽東西響了一下……”

周衝說:“打雷吧?”

侯小碎說:“不是,好像有人踢了車一下。”

周衝說:“你神經過敏了!車就這麽大,哪裏還能藏下人呢?”

他的話音剛落,車子已經衝下了路麵,兩個人都驚叫起來。“轟隆”一聲,車子側翻在了路旁的壕溝裏。下雨之後,路麵很滑,侯小碎回頭察看後座的一瞬間,方向盤失控,就這樣衝了下去。

侯小碎砸在了周衝身上,她掙紮著爬起來,朝上夠著把車門推開,然後艱難地爬了出去,她趴在車身上,把手遞向周衝,在雨中大聲喊道:“你沒事兒吧?”

周衝搖搖頭,說:“沒事兒!”

然後他推開侯小碎的手,自己爬了出來。他拎出了他的挎包。

大雨澆下來,兩個人的衣服立馬就濕透了,貼在了身上。周衝說:“怎麽辦?還能開走嗎?”

侯小碎說:“發動應該沒問題,可是它卡在壕溝裏了,我倆抬不動!”

周衝掏出手機,說:“叫救援來拖車!”

侯小碎說:“我的手機上存了他們的電話。”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調出了那個救援號碼,可是,撥了幾次才發現,這地方竟然沒信號!

她有點慌了:“周衝,你的手機有信號嗎?”

周衝看了看手機,沮喪地說:“也沒有!”

侯小碎說:“那我們怎麽辦?”

周衝四下看看,說:“走!我們要找個住宿的地方,至少先找個地方避避雨。”

接著,他把灰色的夾克脫下來,說:“丫頭,來,頂在腦袋上!”還沒等侯小碎說什麽,他已經把夾克蒙在侯小碎的腦袋上了,然後用大手摟住侯小碎的肩,大步朝前走,爬上了公路。

那輛車留在壕溝裏,姿勢怪模怪樣的,大雨砸上去,“劈裏啪啦”響。剛才周衝說,車裏沒有地方可以藏人了,他忘了,前不久他還看過一個帖子,講的是,某個4S店做過一個活動,他們在一輛轎車內大大小小裝進了18個人!現在,壕溝裏那輛車的後備箱靜靜關閉著,隻是不那麽嚴實了,可能是剛才翻車時撞擊造成的,裂了一條很細的縫子,看上去黑糊糊的。

走出了幾十米的樣子,侯小碎突然停下了,她猛地回過頭來,盯住了那個後備箱。

周衝說:“走哇,丫頭!”

侯小碎說:“那個後備箱……”

周衝說:“裏麵有貴重東西?”

侯小碎說:“我的意思是,那裏麵會不會藏著一個人?”

周衝回頭看了看,說:“如果真藏著人,會是誰?……鍾?”

侯小碎說:“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還不至於對我撒謊說出差,然後像賊一樣藏在後備箱裏。”

周衝說:“那會是誰?”

侯小碎說:“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就是覺得這次出來不是我們兩個人,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人,一路都在跟著我們……”

周衝說:“不是鍾鐵就好了。你看,現在後備箱被壕溝卡死了,假如裏麵真的有個賊,他也不可能出得來,那叫甕中之鱉,等我們取車的時候,直接把他送到公安局去。”然後,他摟著侯小碎的肩,繼續朝前走了。

謝天謝地,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他們終於看到前麵出現了一座老樓,尖頂的,好像一座鄉村教堂。這時候,雨一直沒有變小,依然緊鑼密鼓,傾瀉而下。

周衝說:“房子!快!”

侯小碎也看到了,兩個人立即加快了腳步。

侯小碎說:“有沒有點像恐怖電影?兩個人迷路了,在野外看到了一座荒廢的教堂,然後一起跑進去避雨,結果……”

周衝沒回話,他又掏出手機看了看,依然沒有信號。他把手機裝進兜裏,說:“丫頭,你別嚇我了啊。”

侯小碎說:“就喜歡你膽小的樣子,可愛極了。”

周衝說:“安全第一,永遠沒錯。不過,要是你遇到危險了,我就是死也要去救你。”

侯小碎停下了,愣愣地看周衝。

周衝說:“趕快避雨去!感動了?”

侯小碎朝前看看,說:“這座房子,這瓢潑大雨,這處境,還有你說的話,我又感覺熟悉了,隻是不記得對我說這些話的人是不是你了,很模糊……”

周衝說:“可能你夢見過。走!”

前麵出現了一座吊橋,要經過它才能到達那座老樓。老樓的背後是一座小山,被低矮、茂密的灌木覆蓋著。

走到吊橋前,侯小碎有點怕,周衝抓住了她的手,說:“掉下去也沒事,我救你!”

侯小碎說:“你根本不會遊泳,跟我一樣!”

兩個人顫巍巍地踏上吊橋,吊橋“咯吱咯吱”響起來。它很老了,鐵鎖鏽跡斑斑,有的木板邊沿已經腐爛。不過,兩個人總算過去了。

三、孤單的樓

這是一座有點哥特式風格的建築,共三層,外牆是紅磚的,一個十字架伸向黑暗的天空。這時候,天已經基本黑了,樓裏沒有燈光,說明肯定沒人。

入口是個鐵門,周衝在前,侯小碎在後,兩個人慢慢走進去,雨聲一下就小了。周衝從挎包裏掏出了一隻小型的手電筒,於是就有了弱弱的光亮。侯小碎驚訝地小聲說:“你的心真細!”

周衝警惕地四下打量著,小聲說:“膽小的人心都細。”

這裏並不是一座教堂,內部結構更像一座廢棄的別墅。所有門上的鎖都被拆下去了,一扇扇推開,大部分都空著,個別房間裏丟著一些東西,看樣子都是主人不要的,比如沙發,破損的鋼琴,洗臉的盆子,等等,都落滿了灰塵。

搜查完了所有的房間,沒見到一個人,兩個人回到了二樓的一個房間,這裏有一張寬大的床,擋著幔帳,**有白色的被褥,抖落最上麵一層的灰土,還算幹淨。地上遺落著一些紙張,周衝撿起來,想看看上麵有沒有文字,竟然都是白紙。

有一樣東西引起了周衝的注意——牆角,橫七豎八地扔著幾隻拖鞋。

他走過去數了數,六隻。

侯小碎也看到了,不過她沒有在意,她走近了牆邊的一個白色的櫃子,上麵有四個抽屜,她一個個拉開,問周衝:“你帶打火機了嗎?”

周衝從口袋裏掏出火機,朝她晃了晃。

侯小碎說:“這裏有蠟燭!”

周衝趕緊走過去,點亮了一根,然後說:“你把衣服脫下來,擰擰。”

侯小碎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衫,胸口別著一枚漂亮的黃色金龜子胸針。她四下看看,小聲說:“我感覺我倆好像是小偷,鑽進了別人家裏……你能猜出以前這裏的主人是幹什麽的嗎?”

周衝說:“猜不到。我想這房子至少荒廢三年了,人的氣味都散盡了。”

侯小碎說:“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周衝說:“熬到天亮,然後步行返回,叫救援。”

侯小碎又四下看看,嘀咕了一句:“這房子給人的感覺怪怪的……”

周衝把聲音壓得更低:“這時候不要亂說話!”

侯小碎似乎不在乎,她繼續嘀咕道:“如果不是它擋住了雨,我都懷疑它是海市蜃樓。”

周衝說:“把衣服脫掉吧,擦幹身子,我們躺下來,不然半夜的時候會凍死的。”

侯小碎想了想,走到床前,麻利地拆掉了被罩,掀掉了床單。接著兩個人脫掉了衣服,好在拖鞋是棉的,很幹爽,他們各自穿上一雙,擰幹衣服晾起來,然後,赤身**地躺下了。那個幔帳好像專門為他們準備的,侯小碎把它放下來,世界就變小了。兩個人開始瘋狂地**。

有那麽一瞬間,兩個人似乎都意識到他們的叫聲太大了,幾乎是同時安靜了下來。

侯小碎低低地說:“你聽見沒有?”

“什麽?”

“嚓的一聲……”

“是雷吧?”

“不是!這個聲音離我們很近!”

這時候他們才注意到,外麵的雨停了。這個世界一片安靜。沒聽到青蛙叫。窗外一個東西呼啦啦地飛過去,那無疑是一隻蝙蝠。

周衝慢慢離開侯小碎,下了床,拿起那隻手電筒,推開門朝外看了看,然後,他回來小聲說:“沒情況。”接著,他在侯小碎身邊平躺下來。

侯小碎小聲說:“你把蠟燭吹了。”她感覺,空天曠地隻有這一座房子,有光是不安全的;整棟樓房裏都黑糊糊的,隻有他倆暴露在燭光下,這也是不安全的。

周衝沒有動,小聲說:“點著它吧。”

侯小碎說:“為什麽!”

周衝沒說話。

侯小碎急了:“你說啊,為什麽?”

周衝小聲說:“我不想讓你害怕……”

侯小碎說:“你說!”

周衝這才說:“假如這個樓裏真的有人,那麽,藏在暗處的他肯定比我們更熟悉這裏,他就算摸黑也能走到我們頭頂。點著蠟,至少我們能看到他,不會措手不及。”

看得出來,這次侯小碎真害怕了,她不說話了。

一陣冷風從窗縫擠進來,一下就把那支蠟燭吹滅了,屋裏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中。侯小碎突然把周衝抱緊了。

周衝也抱緊了她。整個老樓裏隻剩下兩個人激烈的心跳聲。

侯小碎輕聲輕語地說:“那雙拖鞋……”

周衝抖了一下:“哪雙拖鞋?”

侯小碎說:“牆角剩下的那雙拖鞋……”

周衝說:“怎麽了?”

侯小碎說:“這座樓裏為什麽有三雙拖鞋?”

周衝的頭皮一麻:“湊巧而已。睡吧。”

他不想侯小碎再說話,那會影響他的聽覺,他要注意這座樓裏的每一個細小的動靜。

侯小碎就不說話了。

過了好長好長時間,老樓裏始終一片死寂。侯小碎輕輕換了個姿勢,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睡過去了。

周衝一直沒動,聽著侯小碎均勻的鼻息,後來他迷迷糊糊也睡過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衝醒了,外麵又下雨了。他扭頭看了看侯小碎,燭光在她臉上閃閃跳跳,看得出來,她睡得並不安詳。周衝突然打了個冷戰,他猛地轉過頭,目光射向了櫃子上的那支蠟燭——睡前,明明它被風吹滅了,是誰又把它點著了?

他又把腦袋轉向了侯小碎,難道是自己睡著之後,她起來點著的?不可能!她害怕的時候是不希望點蠟燭的。

周衝的腦袋轉來轉去,侯小碎也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看了周衝一眼,小聲說:“你怎麽還不睡?”

周衝說:“嗯,醒了。”

他不想讓侯小碎害怕,但是他必須核實一下,是不是侯小碎點著的蠟燭,如果不是她,那就說明這座老樓裏一定有人存在!他想了想,試探了一句:“我把蠟燭點著了,你是不是睡不著?”

如果這支蠟燭是侯小碎剛才點著的,那麽她就會糾正他的話。她沒有糾正,她說:“沒事,我是被你動醒的。”

周衝的內心一下被黑暗湧滿了,他在快速地考慮,是不是該帶著侯小碎馬上離開這座老樓。可是走得出去嗎?

侯小碎不知道危險,她說:“我想撒尿。”

周衝說:“就在這間屋裏撒。”

侯小碎說:“不。”

周衝說:“聽話。”

侯小碎猶豫了半天,終於坐了起來,輕輕下了床,穿上拖鞋之後,突然好像看到了什麽,一下爬上床來。

周衝警覺地坐起了身子:“怎麽了?”

侯小碎驚惶地指了指牆角:“你看!”

周衝朝牆角看了看,空空****,什麽都沒有,他的心一空:“你,你看到什麽了?”

侯小碎說:“拖鞋!那雙拖鞋呢?”

周衝的腦袋“轟隆”一聲——是啊,那雙拖鞋不見了!那是第三雙拖鞋!看來,這座樓裏真的存在第三個人!

他把侯小碎抱緊了。

侯小碎顫顫地說:“怎麽辦?”

周衝低聲說:“可能被老鼠叼走了吧。”

侯小碎的耳朵一下豎起來,樓梯上好像有個孤獨的人在走動,他躡手躡腳地走,一腳踩空了,撞到了牆壁上。聽不出是一樓到二樓的樓梯,還是二樓到三樓的樓梯。

兩個人緊張地互相對視了一眼。接著,那個腳步聲就消失了,好像那個人靠在牆上之後再也沒有動一下。

侯小碎一下鑽進了周衝的懷裏,滿世界隻有雨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女孩的聲音,似乎就來自對門。那個房間剛才他們查看過,空的,窗戶上擋著半個天藍色百葉窗。

侯小碎抖起來:“你聽……”

那個聲音在雨聲中若有若無。

周衝點點頭,表示他聽到了,然後他死死地盯住了房間的門。現在它關著,但是沒有鎖,主人把鎖拆掉之後,留下一個圓形的窟窿,在夜裏,那個窟窿黑糊糊的。從裏朝外看,是拳頭大的黑暗;從外朝裏窺視,卻是整個房間的全貌。

侯小碎驚恐地說:“周衝,這個聲音很熟悉……你不覺得嗎?”

周衝猛地轉頭盯住了侯小碎的眼睛:“那是你的聲音!”

侯小碎劇烈一抖:“我?”

周衝把食指壓在嘴巴上,示意侯小碎不要出聲,繼續聽。

那個女孩的聲音沒有了,過了好半天,又出現了一個低沉的男聲:

“鍾先生,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妻嗎?愛她,忠誠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鍾鐵的聲音:“我願意。”

低沉的男聲:“侯小姐,你願意嫁給這個男人嗎?愛他,忠誠他,無論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侯小碎的聲音:“我願意。”

……那是四天前侯小碎和鍾鐵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按照程序宣讀的誓言,不知道從哪個時空傳到了這裏!

侯小碎傻了。

過了一會兒,外麵又隱隱傳來了喧鬧的聲音,侯小碎使勁聽,好像是酒席上賓客在笑鬧。其中有個聲音很大,那是她的朋友F,咋咋呼呼,大喊大叫,嫌鍾鐵跟她碰杯之後沒有幹掉——這些都是侯小碎結婚那天的聲音啊。

侯小碎全身都癱軟了。

那些聲音越來越遙遠了,終於聽不見了。這時候雨變小了,打在窗子上,稀稀拉拉。

兩個人木木地坐在**,一直等待。那些嘈雜的聲音再沒有回來。

周衝小聲說:“沒事兒,丫頭,天快亮了……”

過了好半天,侯小碎才喃喃地說:“神在懲罰我。”

周衝不太堅定地說:“哪有神啊。”

侯小碎說:“那就是鬼?”

周衝好像突然膽大了,他推開侯小碎,下了床,拿起那支蠟燭,說:“你先撒尿,然後我們去找鬼!”

侯小碎小聲說:“沒啦……”

她下了床,跟隨周衝輕輕走到門前,周衝一把拽開了門,外麵黑糊糊的,不見一個人影。周衝又走近對門,停了停,又猛地拽開了門,裏麵空****,窗上的半個天藍色百葉窗微微動**著。

周衝和侯小碎赤身**,慢慢爬上了三樓。他們又看到了那台破損的鋼琴,那隻洗臉的盆子,滿地淩亂的白紙,不見一個人影兒。接著,他們又來到了一樓,轉了一圈,同樣沒發現絲毫可疑跡象。

周衝說:“回去吧。”

侯小碎點了點頭。

兩個人回到了睡覺的那個房間,互相擁抱,等待天明。

侯小碎忘了一件事,周衝也就沒有說——他們兩個人並沒有找到那雙不翼而飛的拖鞋。它們能在哪兒?當然在一個人的腳上,那個人藏匿起來了,那雙拖鞋也就藏匿起來了……

侯小碎依偎在周衝的懷中,慢悠悠地說:“周衝,這一夜的經曆,越來越喚醒了我某一根記憶,忘了哪一年,我好像做過這樣的夢——我們來了這樣一個地方,聽到了很多可怕的聲音……”

周衝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現在,我也想起了一點點……”

這句話讓侯小碎一驚:“一點點什麽?”

周衝痛苦地皺著眉,半晌才說:“我好像也做過這樣的夢……”

侯小碎一下掉進了深淵中。兩個人夢見過同樣的情景和情節,那就不是夢了。不是夢是什麽,前生前世?

周衝冷不丁說:“丫頭,你能不能想起來,你那個夢後來是什麽樣的?”

侯小碎明白,周衝是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努力地想了想,然後絕望地搖了搖頭。

四、第三個人

鍾鐵出差確實是個圈套。

他在侯小碎的車上安裝了追蹤器,這一天,他一直駕車尾隨侯小碎和周衝。

為了不暴露,鍾鐵沒有開自己的車,而是隨便借了一輛車。

追蹤器越來越遠,侯小碎越來越遠。鍾鐵有一種力不勝支的感覺。

後來,追蹤器突然停下了。鍾鐵十分小心地靠近過去,發現侯小碎的車翻進了壕溝。他緊張起來,以為侯小碎出事了。很快他就發現,車裏空無一人。他趕緊沿路繼續朝前追,終於看到了那座老樓。

他把車停在一片樺樹林中,然後小心地走過吊橋,潛入了老樓中。

侯小碎和周衝恩愛的時候,鍾鐵就藏在對麵的房內。他聽著兩個人瘋狂的叫聲,心如刀絞——這才是他們新婚第四天啊。

不過,這個場麵是他早就預料到的,因此,他做了準備。為了證據,他帶來了寶麗來相機,那種立即成像的;為了侮辱背叛他的妻子,他帶來了婚禮錄像中的音頻……

這個受傷的老公躲在暗處,借助雨聲的掩護,拍下了三張照片。他還把留聲機掛在對麵房間的門框之上,並按下播音鍵……

也就是說,侯小碎和周衝頻頻遇到的怪事,都是鍾鐵所為,不再一一解釋。謎團揭開之後,恐怖似乎就煙消雲散了……是這樣嗎?當然不是。

他一邊做這些事一邊在努力追憶,因為他總覺得好像在夢裏來過這樣一個古怪的地方,遇到過這些令他心碎的情節。那是什麽時候做的夢呢?

侯小碎和周衝深更半夜又搜索了一遍老樓,他們回到睡覺的房間之後,鍾鐵也開始悄悄在老樓中搜尋,希望找到一個有明顯特征的東西,徹底喚醒他的記憶。

一樓的一個房間裏,擺放著一張寫字桌。鍾鐵舉著手電筒,一步步朝那張桌子走過去,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了,朝身後看了看。他不知道他為什麽停下來,也不知道朝身後看什麽。接著他退了幾步,蹲下來仔細察看,有塊地板露著縫隙,他伸手摳了摳,地板竟然被掀起來了。

他堅信,他走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踩到這塊地板上,也絕沒有看到它的縫隙,不知道是第幾感,他就認為這個地方有問題。

地板掀開之後,鍾鐵發現了一隻相機,寶麗來的,跟他這次帶的一模一樣。相機下,放著一疊照片,共五張,他一張張翻看,倒吸一口冷氣——前三張照片竟然跟他今天夜裏偷拍的一模一樣!

第一張,兩個人在幔帳中赤身**地**。

第二張,侯小碎依偎在那個男人的懷裏。那是半夜的時候,兩個人醒過來,聽見了門外鍾鐵的腳步聲。按快門的一瞬間,周衝正在眨眼,因此照片上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第三張,兩個人抱在一起說著話。這時候,他們第二次搜查完了老樓,回到**,正在談夢……

這些照片早就存在了,從另一個角度說,兩個人正在按著照片上展現的情節,一步步往下演示。

那麽,第四張照片上是什麽呢?——天微微亮了,周衝從挎包裏往外掏著食物。侯小碎在照片中隻有半個身子,好像在穿鞋。

最後一張照片,竟然是兩個人溺水身亡的屍體,在水中一橫一豎地漂浮著。那個男的穿著灰色夾克,女的穿著紅色毛衫。陽光燦爛,靜靜照耀著他們。吊橋的一根鐵鏈從頭斷裂了。

前三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10月12日,後兩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10月13日——那正是明天!

鍾鐵的心中冒出了一陣快意,如果這是某種預告,那麽天亮之後,他們命中注定必死無疑,真是報應!

可是,有個疑問令他不安——這五張照片是誰拍的?

忽然他開竅了,也許,這些事確確實實發生過,他拍下了這些照片,最後,因為兩個**者都死了,證據也就失去了意義,他就把相機和照片、這些痛苦的回憶,統統丟棄在了這座老樓裏,然後一個人離開了……

可是,為什麽他不記得了,為什麽他又回來第二次經曆這件事?

他裝起了那些照片,懷揣巨大的恐懼,開始在老樓裏躡手躡腳地巡視,希望找到答案。終於,他在三樓走廊盡頭的牆壁上看到了一些劃痕,那是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正是他的字體!字裏行間透著巨大的驚恐、迷茫、絕望——

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目睹了侯小碎和那個男人的意外死亡!我懷疑我的生活陷入了一個怪圈,正在一次次重複這段經曆!下次,如果我再回來,如果我意識不到,那麽希望我能看到這些文字,喚醒記憶!我在對麵的牆上按下了血手印,以後,如果我再回來,並且意識到我在重複過去的經曆,那麽每次都會在那裏按下一個血手印……

鍾鐵瞪大雙眼,快步走到走廊另一端,發現那麵牆上密密麻麻按了很多血淋淋的手印,都是他的指紋!數了數,總共104個!他覺得自己立即要瘋掉了,他的生命在無限循環!

他明白了,為什麽他經過那塊地板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停下來,還有,為什麽他會鬼使神差地走到三樓這麵牆的跟前——上一次的輪回中,他留下了某種詭秘的記憶。

——現在,你閉上眼想一想,你生命裏的一個段落,或者是三天,或者是十天,或者是一個月,它一直在循環,而且你發現了這種循環,對每一個細節都心知肚明,卻不能自主,隻能一遍遍重複地活著,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億億億億億次——你想瘋瘋不了,想死死不了,那是什麽樣的恐怖?

過了好半天,鍾鐵冷靜了一些:是不是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這樣子?隻是大家渾然不知……

他開始細心地觀察這座古怪的老樓,終於發現,長長的甬道,天棚,地平麵……都不是絕對的直和平,也就是說,它們都有微乎其微的弧度。麵積大了,距離長了,就有了明顯的偏差。

他猛地想到一種可能:這個詭異的地方,時間也是有弧度的。延長下去,漸漸就會變成圓圈。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感覺今夜比平時漫長。兩天之間曲線當然比直線長。隻是,他不知道這個地方的時間長多少,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天才會回到起點,從頭開始。

他繼續想:天亮之後,侯小碎和那個男人為什麽會溺水?難道進入了這個神秘世界,注定不能活著出去?如果是那樣,自己會怎麽死?

現在,他更關心的是如何逃出這種有弧度的時間,回到正常的世界去。比較起來,妻子紅杏出牆的事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雨停了,徹底停了。終於,一縷晨曦從窗子爬進來,紅彤彤,濕漉漉。不過,沒聽見一隻鳥叫,整個世界依然死寂。

鍾鐵躡手躡腳地來到二樓,那兩個人已經穿上了濕乎乎的衣服,周衝正從挎包裏往外掏食物——麵包,榨菜,火腿,酸奶。侯小碎在穿鞋。看,他們正在一步步複原那些照片上的情節!

侯小碎沒有吃,她說:“別吃了,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周衝想了想,說:“嗯,找到車再吃。”

鍾鐵趕緊來到一樓,躲進了一個房間。

周衝在前,侯小碎在後,兩個人慢慢走下來。周衝一邊走一邊警覺地四下張望。

他們來到一樓,朝那些被他們敞開的門看了看,不見有人走出來。前麵就是出去的鐵門了,目光伸出去,能看見一窪窪的積水。周衝拉起侯小碎,逃一樣衝出了老樓,踩得積水四濺,褲腳又濕透了。跑出幾十米,兩個人停下來回頭看了看,老樓的窗子都黑著。

侯小碎也如釋重負:“靠,下次我寧可去公園跟你約會,再也不會跑出來了。”

周衝說:“那好,下次我們去公園。你買門票。”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朝前走,很快來到了那座吊橋前。

這是離開此處的必經之地。吊橋下是河,下了一夜的雨,河水漲了許多,深不可測地流淌著。

周衝再次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座老樓的窗戶,它們就像黑洞洞的眼睛,靜靜地觀望著,等待著。

五、最後

當侯小碎和周衝跑出老樓之後,鍾鐵站到了門廳的陰影中,死死地盯著他們。

他們在手挽著手,一步步走向那個吊橋。

終於,他們在吊橋前停下了,周衝說:“丫頭,你站在這兒等著,我先過,沒事的話你再過。”

侯小碎說:“昨天都過來了,沒問題。”

鍾鐵知道,他們一定會一起走上吊橋,接著吊橋斷裂,接著他們雙雙掉進水中……

鍾鐵突然喊道:“等一下!”

周衝和侯小碎同時轉過頭來,都呆住了。

鍾鐵跑過來,擋在了他們前麵,說:“你們不能上這個橋!”

周衝的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該說什麽。

侯小碎回過神來,冷冷地笑了笑:“鍾鐵,你太小人了,竟然跟蹤我。”

鍾鐵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三個人,一直在重複這段不光彩的經曆,不知道多少遍了,你們沒有察覺嗎?”

周衝和侯小碎互相看了一眼。

鍾鐵繼續說:“我告訴你們,上了這個橋,你們都會死。”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了那些照片,遞給侯小碎,不過半途又收回來,把前三張挑出來,裝進了兜裏,隻給了侯小碎後兩張。

侯小碎看了照片之後,眯眼想了半天,突然問:“鍾鐵,你為什麽要救我們?”

鍾鐵說:“我不想救誰,我隻是想改變情節,借此打破某種循環。”

接著,他掏出了車鑰匙,扔給了周衝:“我先上橋試試。如果我出事了,你要想辦法把我妻子帶出這個地方,拜托了。我的車停在對岸,不遠。”

說完,鍾鐵大步就跨上了吊橋。

他手扶鐵鏈,試探著朝前走,每一步都十分謹慎。侯小碎和周衝在背後屏住呼吸看著他。吊橋一邊搖晃一邊“吱吱呀呀”響。眼看鍾鐵就要走過去了,突然“喀嚓”一聲巨響,一側的鐵鏈斷裂,橋麵一下變成垂直的了,鍾鐵“撲通”一聲掉進了水中,他掙紮著竄出來,看了侯小碎一眼,接著又沉了下去……

他不會遊泳。

鍾鐵之死,似乎打破了某種規律,侯小碎和周衝離開了那個詭異的地方——周衝在老樓的背後,奇跡般地找到了一個皮筏子,他們借此艱難地過了河。

兩個人駕駛著鍾鐵的車,奔馳在柏油路上,奔回京都。他們都沉默著。周衝看到,侯小碎流淚了。

前麵又出現了那棵孤獨的樹,七扭八歪的。侯小碎突然把車速慢下來,說:“我們得回去救他!”

周衝低聲說:“他已經死了……”

侯小碎轉過頭,看著周衝,輕輕地說:“我們沿著時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