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試才具俊逸問對 學跑街順安得誌

從錢莊裏出來,俊逸要來馬車,直驅祝合義家。上海灘熟人雖多,但在關鍵辰光能夠一吐心事的,他也隻有這個朋友。

見俊逸臉色陰沉,合義撲哧笑了:“瞧你這副臉色,不會是仍在為昨天的事體憋屈吧?”

昨天的事體,顯然是指在四明公所召開的那個總董會。

俊逸苦笑一下:“講起那事體,真得謝謝你哩。”

“謝我做啥?”

“要不是你替我擋一槍,周進卿他們,還不把我⋯⋯”俊逸止住了。

“嗬嗬嗬,”合義笑道,“你也甭在意嗬。那人是個二腳踢,一點上就炸,一炸就躥上天,你該曉得哩。”

“唉,”俊逸長歎一聲,“祝兄哪,我不是在意他姓周的。我跟他一道玩尿泥長大,還能不曉得他有幾斤幾兩?我在意的是,昨天那個局是有意設給我看的。老爺子對我橫豎不放心哪。”

“是哩,”合義承認道,“你一直吃粵人的飯,大家都眼紅哩。”

“唉,”俊逸又歎一聲,“前些年,我也是窮怕了,隻要是生意就做,從來沒往別處想。沒想到做生意做出麻煩來。在老爺子這裏,我跟粵人走得近。在粵人那兒,我又是個甬商,靠不住弦。”苦笑,“我這是老鼠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哩。”

“嗬嗬嗬,”合義打趣道,“你兩頭受氣,也兩頭得益呀。想想看,粵人的錢你能賺,甬人的錢你照樣能賺,這叫什麽?這叫左右逢源。這辰光不僅僅是左右了,連泰記也往你這莊裏存錢哩,這說明啥?說明丁大人⋯⋯”

“合義兄,”俊逸連連擺手,一臉苦相,“你就甭再擠對我了,眼下我就如一塊鹹魚,這被架在火上,正麵反麵都在烤哩。”

“哦?看這樣子,遇到難事體了?”

“是哩。不瞞你講,昨日散場,錦萊留住我,要我草擬商會章程及商約細則,說是老爺子的吩咐。昨日傍黑,彭偉倫請我吃飯,交給我的是同一個活兒。”

合義不再打趣了,凝眉沉思許久:“嗯,還甭說,真就是步死棋哩。”

“說的就是這個。”俊逸搖頭道,“合義兄,昨晚我是一宵沒合眼,盤來算去,真正沒招了,這來求你拿個主意。”

“俊逸呀,”合義安慰道,“說是死棋,也不是完全死。是屋就有門,是門就有鎖,是鎖就有鑰匙,至於這鑰匙究底在哪兒,我們這得慢慢尋,是不?”

俊逸曉得合義也拿不出好主意了,嘴巴連動幾動,歎出一聲:“是哩。”緩緩起身,“合義兄,你就幫我慢慢尋吧。我這也回去,求求觀世音去。”

俊逸回到家裏,走進香堂。

香堂在二樓,緊挨他的書房,是俊逸靜修之處。香堂上供的是尊白玉觀音,是他特地從普陀山請來的。香堂裏點著長明燈,供香一炷接一炷,一年到頭從未斷過。

俊逸在香案前盤腿坐下,微微眯眼,看向觀世音的玉像。案上香雲繚繞,觀世音手拿淨瓶,慈悲地向他微笑。

說也奇怪,無論何時,隻要看到觀世音母親般的微笑,俊逸的心神就會安頓下來。

此時此刻,俊逸需要的就是安神。俊逸一動不動,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觀世音的臉,紛亂的思緒也漸漸安頓。

俊逸在香堂裏一直坐到天色將黑,仍舊沒有理出頭緒。

晚飯辰光,齊伯上樓,緩緩走進香堂。

“老爺,”齊伯小聲道,“你這坐有大半天了,中飯沒吃,晚飯也都涼了。”

“哦?”俊逸睜開眼,“啥辰光了?”

“黑定了。”齊伯試探著問,“看這樣子,想必是老爺仍在愁苦那道坎吧?”

“是哩。”俊逸指著旁邊的蒲團,“齊伯,坐。”

“還是站著暢氣。”齊伯挪下腳,站到俊逸的正對麵,“老爺,是道啥坎,能否講講?”

“工部左侍郎丁大人欲與洋人商約,責令上海工商各界成立商務總會,議定商約細則。查老爺子吩咐我擬出一個利於甬商的細則草案,作為甬人,我隻有從命。讓我為難的是,就在昨晚,善義源老板彭偉倫請我吃酒,同樣要我擬出一個利於粵商的草案,你說這⋯⋯”俊逸長歎一聲,打住話頭。

“自古迄今,”齊伯沉思一會兒,半是自語,半是點撥,“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破五關,斬六將,可用關公。謀劃籌策,動筆弄箋,老爺何不問問孔明呢?”

“孔明?”俊逸陡然意識到他意有所指,心裏一動,眼裏閃出亮光,表麵卻顯得漫不經心,“對了,挺舉去穀行,有啥事體沒?”

“還好吧。穀行隻剩一個夥計了,挺舉一去就開始忙活,與那夥計在打掃整理呢。”

“他⋯⋯沒講什麽吧?”

“沒有。”齊伯心裏也存一事,就勢點白,“老爺,問句不該問的,你讓挺舉到穀行,卻讓曉迪進錢莊,是不是⋯⋯有意為之?”

“這⋯⋯”俊逸略略一怔,搪塞道,“你哪能這般想呢?不過,事體確實有點遺憾。我本想讓他也到錢莊曆練,還打算親自收他為徒呢,不料他自己選中穀行,你講這⋯⋯”

顯然,俊逸並沒有講出心裏話。

齊伯聽得明白,就坡下驢:“老爺,要是這講,我再跟挺舉談談。挺舉是個大才,那處地方,不是他該待的。”

“這個,不急吧。”

“老爺?”

“齊伯,”俊逸擺擺手,把他的話頭堵死,“這事體不必多講了。既然是他自己選的,就該讓他試試。大江大河也得從一眼泉水起步,連一樁小事體也做不好的人,如何能稱大才?”

見俊逸鐵定心了,齊伯不好再講什麽,隻好說道:“若是老爺刻意曆練,倒是另一說了。老爺,吃飯吧,小姐在下麵等呢。”

“哎喲喲喲,”俊逸起身,齜牙咧嘴,“這腿⋯⋯麻死了。”

挺舉、順安合住一房。房間不大,兩側靠牆處各擺一張小床,中間是個過道,兩張床頭之間,隻能擺放一隻書桌。順安是加床,自也不好爭,主動提出讓給挺舉,挺舉笑笑,說是公用。

上工第一天,打烊之後,見穀行並沒特別之事,挺舉就提上一摞子賬冊回到魯府,在書桌上坐下,將賬冊擺在桌上,點亮油燈,正要翻看,猛又想起什麽,拿出齊伯備下的紙墨,提筆寫起來。

挺舉正在埋頭書寫,順安挎著錢莊為他新製的跑街包回來,一到房中,就迫不及待地在挺舉眼前左邊掛掛,右邊掛掛,渾身上下洋溢出一股說不出的興奮。

挺舉笑笑,扭過頭繼續寫信。

“阿哥,”順安猛然想起什麽,嗵地扔下跑街包,走到挺舉身後,“你在做啥?”

“寫信。”

順安打個愣怔:“是寫給你姆媽的嗎?”

“是哩。我得講清爽科場取締的事體,讓她上墳告訴阿爸一聲。”

“阿哥,你⋯⋯講到我沒?”順安急切問道。

“嗬嗬,正要講呢,你姆媽一定會問的。”

“阿哥,你不能講!”

“這⋯⋯”挺舉眯起眼睛,“你跟我一道出來,我這寫信回家,你姆媽哪能不問呢?你姆媽問起,我姆媽哪能講哩?”

“阿哥,你得這樣講!”順安略略一想,“你就說,你不曉得我在哪兒。一到上海,你就與我走散了!”

“這哪能成呀!”挺舉笑了,“要是你沒個下落,你姆媽一定會尋到上海來。”

“這這這⋯⋯”順安這也急了,又想一時,“你這樣講,你就講我跟著姓陳的到日本去了。姓陳的是啥人你曉得的。你就說你死活攔不住我,就說我被革命黨迷住了,一定要去,打個轉就尋不到人了!”

“這⋯⋯”挺舉現出難色。

“曉迪求你了!”順安撲通又跪下來,“你一定得這樣講。你要讓我姆媽死心,在這世上,就她煩人!”

挺舉長歎一聲,閉上眼去,良久說道:“阿弟,你這個話兒,恕阿哥不能傳送。你實意想講,就自己寫封信吧,你阿爸、姆媽也都識字,看得懂!”

挺舉將筆與墨水朝桌邊一推,將寫成一半的紙頭放進抽屜,騰出位置,順手拿出一本賬冊,躺在**看起來。

順安正在琢磨如何處置,外麵傳來腳步聲,直衝他們的小門。順安趕忙站起,剛剛在桌邊坐定,半開半掩的房門已被推開,俊逸咳嗽一聲,大步走進。

“魯叔!”見是俊逸,順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嗬嗬嗬,”俊逸將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掛上跑街包了!”

順安這才意識到新包仍舊挎在胸前,稍顯尷尬,趕忙取下掛在衣架上:“魯叔,小侄這剛回來呢。”拉過椅子,“魯叔,您請坐。”

“嗯,”俊逸坐下來,將他又是一番打量,“跑街是個門麵活,儀表相當重要。你這套長衫有點土氣了,趕明兒讓你師父另置一件,從賬房裏支錢,人靠衣裳馬靠鞍嘛。”

“謝魯叔!”順安連連拱手,有點受寵若驚,“魯叔,我一定練好儀態,學會走路,學會說話。無論如何,我不能給魯叔丟臉!”

“好好好,”俊逸轉頭看向挺舉,“挺舉,這在看啥哩?”

挺舉朝他笑笑:“穀行裏的賬冊,隨便翻翻。”

“可否翻出個名堂?”

“我在琢磨這幾句話!”挺舉遞過賬冊,翻到扉頁。

俊逸接過來,見上麵工工整整地寫著幾行楷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利交天下,財通八方;買賣憑稱,良心為砣;暴雨不可終日,暴利不可行久”,連連點頭:“寫得好哩。這是當年你馬叔開穀行時寫下的,你可慢慢領會。”

“魯叔,”順安湊到俊逸跟前,“曉迪和表兄都是書呆子,沒曆過事體,這來是向魯叔學生意的,魯叔啥辰光得空,當給我們多上幾課才是!”

“嗬嗬嗬,好呀,”俊逸順勢說道,“你們想聽,魯叔這就出道題嗬。”

“真的呀,”順安興奮道,“魯叔快講!”

“從前,”俊逸咳嗽一聲,拉開架勢,“某個地方有兩個村落,一個是強村,一個是弱村。強村跟弱村做生意,弱村總是吃虧。弱村吃虧,是因為內部不和,總愛窩裏鬥,而強村卻擰成一股繩。弱村的村長很生氣,決定立個行會,統一管理對強村的貿易。村裏能說上話的有三個家族:第一個姓張,是村長親戚,管理村產,財大氣粗,說一不二;第二個是王姓,開店放貸,人多勢眾;第三個是李姓,跟強村走得近,時常利用強村人強買強賣。”說到這兒,故意頓住話頭,目光看過來,似在探詢。

“魯叔,”順安急道,“題眼在哪兒?”

“題眼就在,”俊逸托出盤子,“村長委托張姓做這事體,張姓假作公道,不便自己出麵,分別尋到王姓與李姓兩家族長,要他們各自擬出商約協議。兩家又不謀而合,將起草協議的事體放在一個秀才身上。”

“這題眼⋯⋯”順安故作誇張地抓耳撓腮,“我哪能聽不明白哩?”

“這題眼是,”俊逸解釋道,“王家與李家各有利益,是生意對頭,關係一直不好。秀才姓王,與王家同族,王家族長要求他在寫商約時偏向王家,可他又是李家女婿,老丈人也要求他有所偏袒。商約隻有一個,秀才既要偏左,又要偏右。如果你們是秀才,該如何寫這商約?”

“請問魯叔,”順安問道,“這個商約可是最終定稿?”

“當然不是。商約要交給全村人討論,最終由張姓拍板。”

“魯叔呀,”順安略一思忖,搶頭功道,“要是這說,小侄可就破題了嗬。那秀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天晚上,寫就兩份商約:一份偏向王家,交給王姓族長;一份偏向李家,交給李姓族長。反正是要討論的嘛。”

“挺舉,”俊逸不置可否,轉頭看向挺舉,“如果你是秀才,也這樣寫不?”

“請問魯叔,”挺舉問道,“該村是否隻有這兩個家族?”

“不是。家族多了去了,大大小小幾十個,還有眾多散戶,雜如牛毛哩。”

“這個商約規則,是否隻需照顧這兩家,罔顧其他家族及他方利益?”

“這麽講吧,”俊逸進一步明確題意,“打實裏說,真正主宰這個商約的並不是王姓與李姓,而是另外兩幫人,一是強村人,二是村長親戚,那個姓張的。”

“既如此說,”挺舉語氣極是肯定,“秀才隻需做到四字,可免煩惱。”

“哪四個字?”

“我心歸一。”

“一在何處?”

“萬眾有私,眾私則公,公心唯大,大為平,平為一。”

“你是講,”俊逸沉思有頃,“秀才不可偏私,隻憑公心寫出對外商約?”

“正是。”挺舉點頭。

“阿哥,”順安反駁道,“是王家、李家讓他寫,不是強村、張家或別的家讓他寫,你得弄清爽這個。”

“嗯,”俊逸看向挺舉,“挺舉,曉迪所言,不無道理呀。”

“魯叔,”挺舉應道,“是村對村締結商約,商約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爭。自古迄今,締約結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長吸一口氣,緩緩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順安聽見魯俊逸走遠,湊近挺舉,低聲責怪道,“你真就是個書呆子,信口瞎講哩!看出來沒,魯叔出這道題是有特別用意的!”

“哦?”挺舉看向他,“講講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擺著的,”順安聲音更低,“就是探探我們的忠心。身為人臣,胳膊肘兒不能朝外拐,是不?吃啥人飯,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為公,那我問你,啥人為東家出力?”

挺舉笑笑,埋頭於他的賬冊。

院子裏,月光如注。

對於眼前的特大難題,苦思無解的魯俊逸竟以考問的方式同時得到兩個方案。然而,二者孰優孰劣,甚至可行與否,俊逸都需要進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涼爽。俊逸不想再回書房,就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俊逸耳邊首先**起順安的聲音:“寫就兩份商約,一份偏向王家,交給王姓族長,一份偏向李家,交給李姓族長。”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曉迪所言,雖說可行,卻非良策。紙包不住火。兩家既然都把這事體交付予我,想瞞也是瞞不住的。萬一他們曉得真相,我就會落下表裏不一的名聲,反而裏外不好做人,場麵上難混。”

否決掉順安的思路,俊逸開始琢磨挺舉的:“我心歸一⋯⋯萬眾歸公,公心唯大,大為平,平為一⋯⋯自古迄今,締約結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舉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氣。言公不言私之斷,更是發人深思。丁大人有私,老爺子有私,彭偉倫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廣之,上海灘各幫各行,各店各鋪,無不有私。眾私相加之和,其實就是公。商務公約和商會章程要想讓所有的人滿意,就隻能滿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滿足所有人的私,就隻剩下一條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處,俊逸感到一陣鬆快。正欲回房,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影走過來。

是巡夜的齊伯。

“老爺,”齊伯不無關切,“夜深了,你這還不睡呀?”

“睡睡睡,這就去睡。”

“老爺,那道坎⋯⋯”齊伯欲言又止。

“過去了,”俊逸的神態極是輕鬆,擺個手勢,“嗬嗬嗬,得來全不費工夫嗬!”

齊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臥房。就在跨進房門時,俊逸猛地想起什麽,對齊伯道:“對了,齊伯,明朝你去錢莊,叫老潘開張五百塊的莊票,交給挺舉。”

“五百?”齊伯略略一怔,“挺舉這才剛去呢!”

“就五百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嗬!”

茂平穀行裏裏外外,煥然一新。挺舉與阿祥一前一後,將店前店後,包括各個角落,仔細巡視一遍,臉上各自掛著笑。

“阿哥,”阿祥樂得合不攏口,“真沒想到,我們這個破穀行能有這般看相!”

“嗬嗬嗬,”挺舉拿袖子抹一把臉上的汗,躊躇滿誌,“我們不但要讓它有看相,還要讓它成為上海灘上最大的穀行!”

“啊?”阿祥睜大眼睛。

“你信不過阿哥?”

“不⋯⋯不是。我是講,我們能超過仁穀堂?”

“什麽仁穀堂?”挺舉盯過來。

“就是上海灘的穀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邊,十字路口,這條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舉雙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隻要你我用心,沒有什麽超不過的。”

“阿哥呀,”阿祥連連搖頭,“不是阿弟信不過你,是⋯⋯是我們不能空口說大話。你看這店裏,空空****,要米沒米,要錢沒錢,隻有我們三個活人,當家的還是敗家子,隻靠你和我,拿什麽超人家哩?”

“就拿這個。”挺舉捏緊拳頭,有力地舉起,“阿弟,會砌石頭不?”

“差點就當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舉指著河浜上破爛的埠頭,“今朝我倆幹個猛活,你當師傅,我當小工,我倆把這小埠頭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擰。

“進大米呀。穀倉整清爽了,沒有埠頭,大米哪能入倉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聲,“你有所不知,自打我來到這穀行,那個大穀倉就是擺設。馬掌櫃每次進米,連馬車都沒裝滿過。不瞞你講,這個埠頭好幾年都沒派過用場了。”

“所以得修呀。”挺舉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寶貝箱子裏還有幾鈿?”

“三塊銀元,外加幾十個銅子兒。”

“都拿出來,你琢磨一下,缺啥買啥。”

申老爺子的老宅院裏,那兩隻並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碼在中堂一角的靠牆處,旁邊的木榻上正襟危坐的是申老爺子和阿彌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颯爽英姿地從內室走出,“你看看,這身打扮如何?”

申老爺子眯起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搖頭:“好像還差個什麽味兒。”

葛荔“嘻嘻”一聲笑過,就如變戲法一般,噌地拉出一件紫羅蘭披風,朝肩上一披,又一扭身,不知從何處扯出一個軟邊帽,唰地戴在頭上,頭左右一擺,帽簷下隨即飄出一道黑紗,將麵孔遮個嚴實,欺身上前,擺個姿勢:“老阿公,還差不?”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了,“去吧。”

葛荔噌的一聲就到院裏,正要出大門,又被申老爺子叫回。申老爺子從身邊抓起一物:“把這個拿上,免得他們說我老摳。”

葛荔接過一看,是幅字兒,略略一抖,嘻嘻笑道:“老阿公,他們好歹也是在上海灘上混得有模有樣的體麵人,要送你也得送個稀罕物兒,哪能拿這東西搪塞人哩?”

申老爺子道:“你再扯皮,我就收回了,看你兩手空空去逞威風,羞也不羞!”

葛荔吐下舌頭,趕忙折起字幅兒,塞進懷裏,飛身而去。

葛荔走有半個時辰,大門再被推開,複又關上,一身道袍的蒼柱走進來,不聲不響地在一側的蒲團上坐下。

“看來,你七叔是不肯來了。”申老爺子頭也不抬,以答代問。

“是哩。”蒼柱應道,“七叔講,款子既已移交,他就不再過問了。七叔要我代問六叔安,七叔還講,他想過幾日安靜日子,不想讓人打擾。”

阿彌公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唉,”申老爺子慨歎一聲,“為這兩隻箱子,你七叔受累大半生,是該安享幾年太平日子了。六弟,蒼柱,下麵的事體就不攀扯他了,我們接力吧。”

阿彌公麵無表情,蒼柱微微點頭。

“想當年,”申老爺子接道,“我們兄弟七人生死與共,唯大哥之命是從。”看向蒼柱,“大哥仙去,作為大哥唯一骨血,你就代表你阿爸,與我和你六叔共同掌管天國這筆遺產。”

“晚輩不敢。”蒼柱拱手道,“遺產如何處置,皆由五叔、六叔定奪,晚輩唯命是從。”

“蒼柱,”申老爺子堅定語氣,“這兩隻箱子,是托付,更是責任,你就不必推辭了。我們這就議議如何處置它們。”轉對阿彌公,“六弟,你先講講,是何意願。”

阿彌公出聲了:“可尋處佳境,起所寺院,普度眾生,阿彌陀佛。”

申老爺子轉向蒼柱:“蒼柱,你有何意願?”

“若六叔之願可行,”蒼柱拱手道,“蒼柱則想尋處勝地,起所道觀,傳揚天道,惠澤世人。”

“六弟,蒼柱,”申老爺子笑道,“你二人皆抱美願,隻有一點略略不妥。此款為天國遺物,天國又以西域上帝為尊,如果我們用之起寺院,建道觀,豈不有拂天王、忠王旨意?”

阿彌公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五叔所言極是。”蒼柱亦道,“敢問五叔,可有主意?”

“既為天國遺物,”申老爺子緩緩說道,“就當用之於天國,實踐天國之誌。天國之誌,莫過於驅走韃虜,恢複華夏正統,建立太平天下。今天國既覆,烈士既去,韃虜依在,太平天下遙遙無望,我等力孤,徒有壯心而已。然而,泱泱中華,億兆漢民,不乏有誌之士,是以五叔存心將此款交付當今誌士,助其成功,以慰先國烈士英靈!”

“謹聽五叔!”蒼柱應道。

“六弟意下如何?”申老爺子看向阿彌公。

阿彌公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敢問五叔,天下反清誌士眾多,各地皆有幫會,此款交予何人為妥?”蒼柱問道。

“交給能成事者。”

“以五叔法眼,何會能夠成事?”

“縱觀天下,會眾紛紜,但能鬧出景象的無外乎孫逸仙的同盟會和陶成章的光複會。此二會同根殊途,目標一致,孫逸仙得海外洪幫支持,陶成章得江浙滬工商學界支持,皆有成事氣勢。”

“可他們都在海外,如何轉交他們呢?”

“天國之款,不可輕托,我當細致觀察,謹慎托付才是。至於如何轉交,交予何人,眼下不急。你可先將此款存入匯豐銀行,以俟機緣!”

“蒼柱謹聽五叔!”

閘北一處深宅大院裏,氣勢威嚴,青幫大字輩老大張老頭子正在大擺香堂。

張老頭子擺的是滿堂香,也即青幫中規模最大的香堂。香堂正中壁麵,掛著一幅禪宗首祖達摩的巨幅神像。香案上麵,則依次擺著青幫前三祖(金祖、羅祖、陸祖)、後三祖(翁祖、錢祖、潘祖)共六位祖師的畫像和牌位,每個牌位前各擺一隻香爐,每隻爐上各燃三炷長香。

香案前依序跪著四排幫眾。跪在第一排的是張、曹、李、陳四個大字輩老頭子(可帶徒弟的青幫老大),第二排是任炳祺等十幾個通字輩老頭子,再後麵是悟字輩和覺字輩老頭子,各有幾十人,堂中跪不下,全都跪在庭院裏,密密麻麻,黑壓壓一團,就如開大會一般。

香堂上鴉雀無聲,司儀站在香堂一角,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旁邊一道小門。

小門簾子微動,司儀朗聲唱道:“大小姐到!”

眾老頭子盡皆叩首。

一陣腳步聲響,葛荔從角門裏轉出,英姿勃勃地走到香堂前麵的一個高台上,從容站定。

眾老頭子叩拜:“參見大小姐,恭祝大小姐萬安!”

葛荔雙手一擺:“平身!”

眾老頭子:“謝大小姐!”

眾老頭子紛紛直身,仰望葛荔。

“諸位同參,”葛荔朗聲說道,“本小姐代老阿公問話!”

大字輩齊拜:“徒孫叩見師太,恭祝師太萬安,萬萬安!”

任炳祺等通字輩齊拜:“徒玄孫叩見師太,恭祝師太萬安,萬萬安!”

再後是悟字輩與覺字輩,依序問完安,葛荔模仿申老爺子的語氣,緩緩問道:“聽聞你等有事體問我,講吧。”

“回稟師太,”張老頭子代表眾徒朗聲道,“自漕運關閘,我等奉師太之命,棄漕赴海,日漸壯大。今於海上(上海),本幫門庭若市,同鍋吃飯者數以千計,事業方興未艾,徒孫張英瑞攜本門同參及法子法孫特此稟報師太。”

葛荔沉聲道:“我都看見了。還有何事?”

“徒孫有求。”

“講。”

“本門同參、法子法孫皆存宏願,懇求師太擇吉日移駕海上,督導點撥,開悟愚昧,使我等徒輩有泰山可倚。”

“我金盆洗手已經多年,幫中事務早不過問,汝不可複言。我已老朽,正想清靜幾年,幫中諸務,望汝等謹守幫規,同心協力為之。”

“師太⋯⋯”張老頭子重重叩首。

“我送四字,中正和合,望汝等謹記。”葛荔掏出一張宣紙,輕輕一擲。那紙飄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張老頭子前麵。

張老頭子雙手接過,叩拜:“謝師太!”

香堂剛一拜完,葛荔就辭別眾老頭子,風塵仆仆地回到家裏。

“老阿公,”葛荔神采飛揚道,“真沒想到,你劃拉的那張紙頭,他們竟然當作寶貝,供在香案上,又是焚香又是磕頭哩。張老頭子還說,要把老阿公這幾個字製成匾,懸掛於門下所有香堂,作為今後的行事準則。”

“嗬嗬嗬,”申老爺子一迭聲笑道,“他們這是相中老阿公的幾個破字了。不瞞你講,一字千金哪。”

“老阿公,你淨騙人吧,”葛荔嘴巴一撇,“要是真的那麽值錢,我這就把你寫在牆上的字全都揭了,拿街上叫賣去!”

“要是你拿去賣,就不值錢嘍。”申老爺子嗬嗬樂道,“小荔子,你這講講,跑這一趟合算不,想必是大大威風一把嘍。”

葛荔笑了,摟住申老爺子的脖子:“老阿公,我這叫什麽來著,對了,狐假虎威!”

“想不想做隻真虎喲?”

“我?”葛荔指指自己,又伸手摸向他的額頭,“老阿公,你這額頭沒發燙呀,哪能講起胡話來?”

“唉,”申老爺子故意長歎一口氣,“看這樣子,小荔子是不想做嘍。”

“老阿公,”葛荔急了,“你這話⋯⋯當真?”

“那還有假?”申老爺子一本正經,“老阿公老了,小荔子這也不小了,總不能一直守著老阿公吧?”

“是哩,是哩。”葛荔連連點頭。

“隻是,”申老爺子話鋒一轉,“要想做隻真老虎,你就得學到真老虎的本領。譬如說景陽岡上的斑斕大蟲,它就有三般本領,一撲二掀三剪,般般厲害喲。”

“是哩。”

“小荔子,這三般本領,老阿公一般不缺,你想習練哪一般,這就講出來,趁老阿公尚能爬得動,一股腦兒傳予你就是。”

葛荔眼珠兒連轉幾轉:“我想學看相打卦。”

“講講看,為何想學這個?”

“我想曉得他⋯⋯他人心裏在想什麽。”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道,“這叫作揣情摩意、洞悉人心,是門大學問。要是你真心想學,就得去下真功夫嘍!”

“老阿公,”葛荔拿過簽筒,一屁股坐下,“這就教吧,費那麽多口舌做啥?”

“好好好,”申老爺子也坐下來,“老阿公這就教你。”

申老爺子的屁股剛一落地,葛荔猛地想起什麽,一推簽筒,忽地起來。

“咦,”申老爺子叫道,“你這屁股還沒沾地哩,就又起來了?”

“嘻嘻,”葛荔做個怪臉,“小荔子想起一樁緊急差事,心裏不踏實喲。”走到門外,回身揚手,“老阿公,你先忍上一時時兒,晚上再施教嗬。”

葛荔想起來的這樁緊急差事是伍挺舉。

自從遇到順安,得知挺舉趕赴魯家之後,不知怎的,這幾日來,葛荔幾乎天天想到他,甚至有幾次打定主意去魯家尋他,但總是在關鍵辰光被不同因由岔開。

從家裏出來,葛荔直趨魯宅,守在大門外。

葛荔沒守多久,見齊伯甩著一隻空袖子走出大門,就遠遠跟在後麵。

齊伯徑直趕到茂平穀行,櫃麵上沒人。齊伯正在納悶,聽到後院河浜上有響聲,循聲望去,見挺舉二人正光著膀子在埠頭上忙活。阿祥手拿瓦刀,指這要那。挺舉褐衣粗裝,搬石塊,提泥灰,汗水淋淋。

乍然看到挺舉,葛荔心裏陡然一顫,生怕被他們發現,閃身隱入穀行,尋到一個窗子,遠遠探視。

見是齊伯,挺舉停下活計,擦把汗道:“齊伯,這⋯⋯也沒個地方坐嗬。”

“挺舉呀,”齊伯甚是感動,“原還以為你是個書生,細皮嫩肉的,沒想到你啥都能幹哩,前後不過幾天,就把這地方整得像個米行了。”

“嗬嗬嗬,”挺舉笑笑,指著埠頭,“鄉下都在收秋,我先把埠頭修好,待新米下來,就可進米了。”

“是呀,”齊伯點頭,“米店沒米哪能成哩。隻是,你要進米,沒有本錢也不成呀。”說著從袋中摸出一張莊票,“這點兒本錢是老爺讓我轉交你的,僅供你暫時周轉。待大量進米時,你再找我。”

挺舉接過莊票:“謝齊伯了,真正是及時雨哩。”

“另有一事,”齊伯叮囑道,“振東指望不得。老爺吩咐,此店掌櫃明為振東,實際是你。你初來乍到,今年隻要維持店麵營運,就是大功。老爺特別吩咐,既然來到此店,你就放膽去做。即使賠錢也沒關係,老爺不會怪你的。”

“轉告魯叔,我一定盡力。”

“你們忙吧,”齊伯揚揚手,“我在此地幫不上忙,反而礙事。”

挺舉笑笑,與阿祥一道把齊伯送到店門外。

“阿弟,”返回來時,挺舉順手將莊票遞給阿祥,“這點兒家底歸你管了!”

“謝阿哥信任,”阿祥接過,展開一看,驚得合不攏嘴,“哇,五百塊洋鈿哪!”說完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歎服地看著挺舉,“阿哥,看來老爺對你真正信任哩。阿哥,老爺既然吩咐你是實際掌櫃,打今朝起,我就隻聽你的。這點兒家底,我一定管牢,馬掌櫃也好,驢掌櫃也好,任他是誰,我一文不給!”

“阿弟呀,”挺舉誇張地連搖幾下頭,“要是這般管法,我們就隻能喝西北風嘍。”

“咦,”阿祥怔了,“你讓我哪能個管哩?”

“養過雞沒?”

“養過。”

“你如何養的?”

“早晨起來,就把雞舍的小門打開,待到傍黑雞上宿後,再把雞籠的小門關上,就這麽養來著。”

“這就是了,”挺舉笑道,“我們開米行就如你養雞。養雞是為生蛋。對我們來說,啥是雞?這五百塊本錢就是雞。你不能把雞死死地抱在懷裏,是不?你得打開雞舍門,把雞撒到野地裏,讓它四處覓食。它隻有吃飽喝足,才能生出金蛋呀。”

阿祥眼睛大睜:“哪能個撒法?”

“先做兩樁事體,一是聘人,二是進貨。有人才能做事體,有貨才能有進項。你負責聘人,要實誠可靠的。你可講明,除正常工錢外,本店每月另加一塊獎賞,勤勉者有,懶散者無。進貨的事體,待穀倉修好後再講。”

“阿哥,”阿祥湊近他,神秘兮兮地說,“人可招,工錢可加,隻是米得少進點,能有個賣的即可。”

挺舉愕然:“為什麽呢?”

“規矩呀!”阿祥答道,“眼下正是秋收辰光,種糧的都在忙活收割。今年雨水好,大米豐收,所有米店都不進貨,騰出大倉等著宰人哩。”

“宰人?宰啥人?”

“宰種糧的呀。”

“哦?”挺舉越發吃驚,“哪能個宰法?”

“老套路了,”阿祥顯得很是老到,“待糧食收後,糧農沒大倉,又急用錢,隻能開船來賣。這邊所有米店都商量好了,一見他們來,就會合著勁兒壓價。糧食越多,糧價就壓得越低。所以說,種糧的既盼豐收,又怕豐收。”

挺舉的眉頭緊擰起來。

齊伯走後,葛荔一直守在空**的穀行裏,隔扇小窗偷窺挺舉,中間有幾次差點兒走出房門,現身埠頭,都被她勉強忍住。眼見天色將黑,挺舉二人已在準備收工,葛荔這才戀戀不舍地閃身離開。

“這個小荔子,”申老爺子睜開眼睛,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她聽,“犯啥神經哩,介晚回來,飯也不做,水也不燒,成心餓死老阿公哩!”

沒有回應。

申老爺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咦”字,緩緩起身,徑直走進她的房間,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梳妝台前,神情悶悶的。

“小荔子呀,”申老爺子走到她身後,“你看看天色,老雞小雞這都進宿了。”

“老阿公?”葛荔將頭歪在他身上。

“甭憋氣了。”申老爺子拍拍她的小腦袋,“老阿公曉得你這為的是哪一宗。”

“哪一宗?”葛荔的眼睛睜大了。

“你後晌出去辦差事,想必是把差事辦砸了。”

“才不是呢!”葛荔把頭一擺。

“差事既沒辦砸,你這怪兮兮的為哪般?”

“老阿公,我⋯⋯看到他了。”

“可是那個書呆子?”

“是哩。他⋯⋯真的就在上海哩。”

“嗬嗬嗬,”申老爺子朗聲笑道,“小荔子呀,你是不是對那小子動下那個⋯⋯那個⋯⋯凡心了嗬?”

“老阿公,”葛荔臉色紅了,嗔怪道,“介老的人了,哪能不正經哩?我是在想,他一個生員,哪能⋯⋯做起這個哩?”

“做什麽了?”

“在穀行裏做苦力。”

“哦?講講看,在哪家穀行做何苦力?”

“在姓魯的那家茂平穀行,你曉得的,就在蒼柱叔道觀旁邊的那條米市街。”

“嗬嗬嗬,”申老爺子扯住她手,走到正堂,“一個五穀不分的秀才去穀行裏做苦力,聽起來倒是新鮮。來來來,老阿公飯也不吃了,這就聽聽葛荔是哪能辦的這趟差事。”

夜深了。

書房裏燈光明亮,書案上橫七豎八地堆著各種資料,有英文的,有中文的,都是俊逸這幾日從各個渠道搜集來的。

俊逸正在奮筆疾書,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響,接著碧瑤推門走進。

“阿爸,”碧瑤跳到他身邊,關切地說,“介晚了,你哪能不睡哩?”

“阿爸這在起草商約,忙哩。”俊逸手中的筆依舊未停。

“嘖嘖嘖,”碧瑤看著他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地書寫,“阿爸,我這給你磨墨,好不?”

“介晚了,你快睡去。”

“不嘛。”碧瑤拿起墨塊,動手研磨,“阿爸,瑤兒這要看著你寫。”

二人正在說話,齊伯走進:“老爺,你叫我?”

“是哩。”俊逸轉對碧瑤,“瑤兒,你先睡去,阿爸這跟齊伯商量個事體。”

“好哩。”碧瑤不好再講什麽,朝齊伯笑笑,走下樓去。

聽她走遠,俊逸指著座位,對齊伯道:“齊伯,坐。”

俊逸起身,從牆上取下伍中和的那幅畫,在案上緩緩展開,對畫凝思。

“老爺?”齊伯小聲叫道。

“在《三國演義》裏,”俊逸目光沒有離開畫麵,“曹操兵臨濡須口,遙望東吳兵陣齊整,見少年孫權穩坐中軍,臨危不懼,指他油然歎道:‘生子當如孫仲謀也!’”

“老爺,”齊伯已經曉得他在想什麽了,笑道,“這與此畫可有關聯?”

“不瞞你講,前天晚上的那幾句話是挺舉所講,是他讓我過了眼前這道大坎哪。”

“老爺,”齊伯讚道,“你沒有看錯這孩子!今朝我去送莊票,見他與阿祥自己動手砌碼頭。一個書生竟跟仆役一般,搬石塊,和洋灰,這股心勁兒,能成大事呀!”

俊逸吸口長氣,從抽屜裏拿出伍中和的戰書,放在那幅畫麵上。

“老爺,”齊伯打個愣怔,“你不會是仍在記掛那個賭吧?伍秀才人早不在了,那樁事體⋯⋯”

“唉,齊伯呀,”俊逸長歎一聲,“我不是記掛那樁事體,我是在想,要是挺舉是我兒子該有多好!齊伯,你說,我⋯⋯哪能偏偏就生了個女兒呢?”

齊伯撲哧笑了:“老爺,生兒有生兒的好,生女有生女的好。小姐聰明伶俐,是個才女,不弱須眉哩!”

俊逸沒能笑出來,一臉嚴肅地望著他:“齊伯,我叫你來,是想托你一樁事體。”

“請老爺吩咐。”

俊逸拿出一把鑰匙:“我在大英租界裏買了個小宅院,這是鑰匙。我顧不過來,你安排人打理一下,看看缺啥,順便添置些。”

“老爺想派啥用場?”

“再過幾日,阿秀要來。”

“哦?”齊伯先是驚愕,繼而咧嘴笑了,“好咧。我明朝就去安置。”

“阿秀身體弱,你得物色個能幹點的保姆,年紀要大點。另外,盡量當心些,不可讓瑤兒曉得。這孩子,唉,全讓我寵壞了。”

“好咧。”

老潘做事爽快,從不拖遝,在順安進錢莊的次日就為他舉辦了個拜師儀式。

老潘是正宗上海人,十三歲就入了這一行,雖然年不過五十,卻在這行當裏赫赫有名,俊逸也是在認識老潘後才起意興辦錢莊的。可以說,茂升錢莊能有今日,一半功勞是老潘的,因而老潘在茂升威望甚高,俊逸對他信任有加,幾乎是全權委托他經營,並把兩成利份配送給他。

老潘的家位於老城廂,是個兩進院子,前麵一進是三間,中間是正堂,兩間是老潘的書房和客廳,算是老潘的私人空間。後麵一進是他夫人與兩個女兒的。兩個女兒早已成家,另立門戶,家中實際隻有他老兩口兒。

老潘沒有兒子,特別喜歡招收弟子,前後累計不下三十個,茂升錢莊的八大把頭裏,有六個喊他師父。

堂案上供著一尊鍍金的財神像,像前點著一對紅蠟燭。

順安依據事先吩咐,雙手呈上拜帖,遞給老潘。老潘接過,將拜帖鄭重放在供案上的財神爺座前,朗聲稟道:“稟財神爺,今有浙江寧波府餘姚縣人氏傅曉迪甘願拜在我潘冬雷門下為徒,特此奏明!財神爺在上,請受潘冬雷一門敬拜!”

言訖,老潘率先跪下。這日到場的老潘一門二十多位弟子也都紛紛跪地,跟著師父向財神爺連磕三個響頭。

拜過財神,老潘拉過一把太師椅,居堂中坐下。門下弟子,按照入門次序,排列在大堂兩側。

主持儀式的大把頭高聲叫道:“禮拜師父!”

順安走至老潘前麵,跪地,對老潘連拜三拜。

大把頭又道:“禮拜灶君!”

順安起身,走到案上,就火點起一支香燭,在大把頭的陪同下走出客堂,徑至灶房,將香燭插到灶君像前,跪地三拜,複回客堂。

大把頭道:“向諸位師兄見禮!”

順安向在場的所有師兄一一鞠躬,大把頭逐一介紹。

儀式很是瑣碎。待全部完成,眾人散去,老潘留下二把頭慶澤,指著順安道:“慶澤,曉迪正式是你師弟了。我把曉迪交給你,讓他隨你做跟跑。”

“師父放心,”慶澤應道,“你是哪能個帶我的,我就哪能個帶師弟!”

滬上錢莊按照規模分為三種,最小的是零兌莊,其次是挑打莊,最大的是匯劃莊。

跟多數匯劃莊一樣,茂升錢莊采用的是八把頭分工製,即把錢莊的不同業務功能分為八塊,分別為賬房、跑街、錢行、匯劃、洋房、銀行、信房和客堂,每一塊設置一個把頭。

跑街是茂升錢莊裏排在第二的把頭,其重要性僅次於賬房。

見師父如此器重順安,慶澤自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把順安帶在身邊,一路走,一路教他如何當個好跑街。

這日的業務是大英怡和洋行,馬克劉與他約談幾次了,仍在商討細節。

怡和洋行位於外灘的英租界,這裏多是又高又大的四層洋樓,樓與樓幾乎挨著。跟這些龐大的洋樓相比,即使茂升錢莊的輝煌門麵,也根本不值一提了。

順安正在望著一座座高樓發傻,慶澤指著一個寬約幾十丈的壯觀洋樓道:“師弟,到了,這就是大英怡和洋行。”

順安仰頭一望,咂舌道:“乖乖,介氣勢的大房子!”眉頭微皺,“咦,哪能沒看到個匾額哩?”

“那不是嗎?”慶澤指向一處。

“師兄,上麵寫的啥?”順安問道。

“是洋文,意思就是怡和洋行。”

“哪能個念哩?”

“洋人的字,我哪能曉得?”慶澤白他一眼,“你在此地守著,我去跟洋大人談生意。”

慶澤大搖大擺地走到大門處,守門的印度阿三似乎認識他了,畢恭畢敬地迎他進去。順安看在眼裏,對慶澤極是佩服。

候有大半個時辰,慶澤才走出來。慶澤一臉喜氣,在洋行門外與送他出來的馬克劉握手作別,大步走向順安,揚手道:“師弟,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順安迭聲道。

“不急就好!”慶澤故意抬起手腕,朝腕上一塊明晃晃的東西看一眼,又看看日頭,道,“師弟,曉得啥辰光不?十點三刻。”

順安的目光自然落在他腕上的那個亮東西上。

“看這個嗎?”慶澤候的就是這個,再次抬腕,“這叫我起(watch,手表)。”

“我奇?”順安一臉惑然。

“不是我奇,是我起。”慶澤連連搖頭,“是洋人看辰光用的。”解下表帶,“來,師兄讓你開開眼界。”

順安小心翼翼地接過,觀賞一陣,又在耳邊聽聽,驚訝地說:“師兄,聽,還有響聲哩,嘀嗒,嘀嗒⋯⋯”

“是哩。”慶澤不無得意道,“聽江擺渡講,隻要晚上定好辰光,早上它就能催你起床,所以叫我起。”

“嘖嘖嘖,真是好寶物呢。師兄,昨兒哪能沒見你戴?”

“你倒是眼尖咧。不瞞你講,這是江擺渡剛剛讓給我的。”

“江擺渡?啥叫江擺渡?”

“就是⋯⋯在洋行裏幫洋人做事的中國人,洋人全靠他們與我們做生意哩。”

“哦,”順安若有所悟,“他是賣我起的?”

“拿拿拿(No,no,no),”慶澤連連擺手,“你哪能聽不明白哩?江擺渡不賣我起。他是幫洋人與我們做生意的。這個我起,是江擺渡的,他換新的,就把這舊的讓給我了。”

“貴不?”

“不貴,也就五十塊洋鈿。”

“天哪,五十塊!”順安咂舌道。

“你不曉得,”慶澤壓低聲,“這東西人家是花一百塊洋鈿買來的,才戴三個月,打對折讓給我,等於是半賣半送哩。”

順安不無羨慕地又看一眼那東西,小心翼翼地雙手奉還。

及至天黑,順安跟隨慶澤連跑五家生意,談成三宗。迎黑時一個姓田的掌櫃請慶澤吃飯,慶澤許是高興,許是曉得順安與魯老爺的特殊關係,也讓他跟上。

順安喝多了,回到家時已是夜深。

順安邁著醉步,哼著小曲兒剛一打開房門,就見一股臭氣撲鼻而來。

順安捏住鼻子,點亮油燈,方才看到是挺舉四腳朝天躺在鋪上,睡得呼呼作響,一身被汗水打濕的粗布衣服及兩隻髒兮兮的大腳丫子,顯然就是臭氣之源。

挺舉竟如死豬一般。為砌埠頭,挺舉連幹兩天粗活,實在累趴下了。

看看自己一身幹淨的跑街服,又看看挺舉汗水濕透的粗布衣,順安輕歎一聲,走出屋子,端回一盆溫水,脫下挺舉的臭襪子,忍臭為他洗腳。

“阿哥呀,”順安一邊洗,一邊搖頭,“原先是我臭,這辰光輪到你臭了。真不明白你這唱的是哪出戲。介許多行當,你哪能偏就選中這穀行哩?又不是不讓你進錢莊,魯叔早就把話挑明了。”說著拿毛巾為挺舉擦腳,將他在**擺正,蓋上被子,望著他再次搖頭,“什麽叫自作自受?你這就是。”

順安隨慶澤奔波六七天,漸漸摸清了跑街的套路,越發喜歡這個職業,也越發意識到自己此番跟從挺舉闖上海並在魯家立足是走對路了。

這天早晨,順安第一個趕到錢莊,先把裏裏外外打掃一遍,再把俊逸、老潘及幾個把頭的幾案擦拭一新。在擦完慶澤的桌子後,他又把放得亂糟糟的東西整理一遍,這才坐在自己位上,翻開老潘、慶澤交給他的錢莊各項規定及相關客戶資料,埋頭翻看。

慶澤到後,見自己的桌子上整齊幹淨,極是滿意,對他笑笑,豎下拇指,交給他一個地址,吩咐他去取一份文件。

直到錯後晌,順安才把文件取回。慶澤仔細審查一番,見沒有大誤,就提著文件袋走進協理室。

“師父,”慶澤從文件袋中抽出一份合同,擺到桌麵上,“事體成了。經過幾輪談判,總算跟怡和洋行議定具體條款,達成合同,這是合同文本,請師父過目。”

合同上全是英文,老潘白他一眼:“都是洋文,這不是蒙我嗎?”

“嗬嗬嗬,”慶澤笑笑,從袋中抽出順安取回來的材料,“師父莫急,你能看懂的在這裏呢。洋人想蒙師父,沒門兒!”

老潘也笑起來,將譯文細審一遍,點頭道:“嗯,看條款不錯。慶澤呀,你努力一下,這筆生意無論如何都得做成。怡和洋行每年都要采購大量生絲和茶葉,是大主顧,老爺早想跟他們搭上線哩。”

“是哩。聽江擺渡講,隻要我們簽字畫押,生意就算達成了。眼下生絲不缺,他們給的價格也還合適,穩賺呢。師父,要是你覺得沒啥,就簽字吧。”

老潘眯眼想一會兒,將合同及譯文推給慶澤:“事體牽扯到洋行,得請老爺過目。”

“老爺有幾日沒來了。”

“是哩。老爺有事體,正在家裏忙呢。你把合同送去。”

慶澤應過,走出協理室,正要前往魯宅,有客戶尋他談事體。慶澤順手將紙袋子遞給順安:“這是怡和洋行的合同,師父請老爺審閱,你拿去呈送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