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二大佬競爭會長 魯俊逸進退維穀

公董會上散發出來的別樣氣氛,俊逸自一進場就意識到了。俊逸甚至隱約覺出,這次會議在某種程度上是專門為他開的。

會議一直開到錯晌午,大家總算就商會章程等基本條款達成共識,俊逸逐條記錄,理出一個冊子,在會議結束後呈送查錦萊。

眾人紛紛走出。

俊逸最後一個出門,剛要跨出大殿門檻,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俊逸留步!”

俊逸回頭,見是查錦萊招手。俊逸返回,跟隨錦萊走進旁邊查敬軒的總理室。

查錦萊讓給俊逸一把椅子,自己在父親的位置上坐下:“俊逸兄,看你臉色,別不是還在生氣吧?”

俊逸苦笑一聲:“沒事體的,我有備而來。”

“這就好。”查錦萊也笑一下,“進卿這人,你曉得的,是個炮筒子,有口無心,肚子裏存不住個屁,俊逸兄不可與他一般見識。”

“錦萊兄,”俊逸直入主題,“你這⋯⋯可有事體?”

“是哩,有要事相托。”

“哦?”

“設立商會,旨在合議商約,應對洋人。家父已經定下了,由你起草一應文案。”

“我起草?”俊逸一下子緊張起來,“這能行嗎?”

“嗬嗬嗬,”查錦萊笑道,“你扳扳指頭,在四明,你不行,啥人行?甭看進卿、若雨他們嘰嘰喳喳叫得歡,拿到場麵上,還不都是土包子?”

俊逸笑笑。

查錦萊取出俊逸呈交的會議記錄,又從抽屜裏拿出一遝材料,一總兒推到俊逸跟前:“這些你都拿去。”指著那遝子材料,“這是我近日理出的部分框框,供你參考,其中許多方才也都討論過了。無論是商約還是章程,家父之意是,大處照顧全局,小處適當靈活,尤其是我畫過圈圈的條款,你要酌情處置,甭讓甬人吃虧就是。”

俊逸收起材料:“我試試。”

“材料不足,你可另行查找。要參酌洋人商約,結合上海灘情勢,理出具體措辭。丁大人說商約在即,總商會要盡快組建。時間緊迫,最好能於十日之內交付。”

“我盡力。”

俊逸懷揣一堆材料,滿腹心事回到家裏,屁股還沒落座,齊伯就拿著一張請帖過來:“老爺,後晌有人尋你,說是洋行的江擺渡(買辦),這是他的名帖。”

俊逸拆開,過一眼,將名帖裝起,拿起提包,對齊伯苦笑一聲:“是彭老板請客,我不得不去。待會兒吃飯,你對瑤兒解釋一下,叫她不必等了。”

“好咧。”

齊伯安排好車馬,送走俊逸,正要從大門口返回,遙遙望見兩個人沿街邊的梧桐樹影緩緩走來。齊伯覺得一人麵熟,就頓住步子,待他們走近,認出是挺舉,親熱地迎上,親手取下他背上的包袱。

見齊伯這麽待見挺舉,光頭門房態度大變,殷勤地從齊伯手中接過挺舉的包袱,又把順安背上的包袱取下,一手一個,提往前院客廳。

齊伯禮讓二人坐下,邊沏茶水,邊問挺舉道:“挺舉,你去杭州大比,介快就考完了?”

“沒有考成,朝廷取締大比了。”挺舉苦笑道。

“哦?”齊伯似吃一驚,“那你⋯⋯哪能個打算哩?”

“我也不曉得,這來上海看看。”

齊伯點點頭,忖道:“怪道老爺要我收拾房子,說有客人來,想是他早就曉得大比取締的事,客人必是挺舉了。”

齊伯沏好茶,順安眼快,起身端過,給挺舉一杯,另一杯雙手遞給齊伯。

齊伯推道:“這是給你倆喝的,我有水杯。”說著從幾案上拿過一隻紫砂壺,把壺嘴含進口裏,望著順安,“小夥子,你是⋯⋯”

“我叫傅曉迪,”順安自我介紹,指挺舉,“挺舉是我阿哥,挺舉姆媽是我姑媽。”

“嗬嗬嗬,”齊伯笑道,“這麽說來,你倆是姨表了。”

“是是是,”順安連說幾個是字,猛一想不對,趕緊校正,“也不完全是。我阿爸是挺舉阿哥的阿舅,我們該是舅表,嫡親哩。”

“好好好,請喝茶!”齊伯讓過茶,自己也喝一口,正要問挺舉些事體,外麵一陣腳步聲響,碧瑤與秋紅一前一後,風風火火地進來。

魯家人中,順安最怕的就是小姐。盡管來前已經做足準備,但在真正麵對時,順安心裏仍舊發慌,隻能強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見廳中坐著兩個小夥子,碧瑤、秋紅俱是一驚,圓睜杏眼盯住二人。

“小姐,”齊伯熱情地介紹道,“來客人了,你認識的,是伍家的挺舉。”

碧瑤不屑的目光直掃過來,掠過挺舉,看向順安。

碧瑤心裏咯噔一聲,兩道目光緊逼過來,死死鎖住他。

秋紅也是一臉驚愕。

順安曉得她認出了,如刺在背,極不自在,但此時順安已無路可退,隻有竭力保持鎮定,把頭略略轉向一側,給她半個臉。

“挺舉,”齊伯轉對挺舉道,“這是碧瑤小姐。”

“在下見過小姐。”挺舉起身,深揖。

碧瑤沒有回揖,也沒有睬他,又盯順安一眼,想說什麽,又吃不準,轉向齊伯道:“齊伯,介晚了,我阿爸哪能還沒回來哩?”

“小姐,”齊伯應道,“我正要講給你哩。老爺後晌就回來了。屁股還沒坐下,就有人下來請帖,說是有個彭老爺要請老爺商量事體。老爺要我轉告小姐,晚上吃飯,不要等他。”

碧瑤點點頭,拉上秋紅,轉身出門,到門口時扭過頭,衝齊伯道:“齊伯,到我樓上來一趟,我有事體問你。”

“好咧!”齊伯抱歉地朝挺舉二人笑笑,“挺舉,曉迪,你們到這裏就是到家了,自己招待自己,慢慢喝茶,我這去侍奉小姐了。”說著跟在她們後麵去了。

彭偉倫請客的地方是外灘黃浦公園旁邊的一家西餐館,叫西西弗斯。

餐館是英國人開的。為體現檔次,服務生包括門衛全是清一色的英人,沒有印度阿三。客人多是洋人,莫說是尋常中國人,即使像俊逸這般有身份的,要想在門口看上一眼,也得看看門衛的臉色。

彭偉倫在此請客,可謂是給足了俊逸麵子。

魯俊逸、彭偉倫、馬克劉呈“品”字形圍坐在靠窗的一張圓餐桌邊,桌上擺著西菜和洋酒,彭、劉輪番勸酒,不消半個時辰,魯俊逸已經滿麵通紅。

“老弟,”彭偉倫見酒差不多了,言歸正傳,“大哥請你來,一是喝酒,二是有一事相求。”

“彭哥呀,”俊逸舌頭微微發僵,“沒有你,就沒有俊逸今日。彭哥有何差遣,盡管吩咐就是,何談一個求字?”

“嗬嗬嗬,”彭偉倫連連擺手,“老弟客套了。是這樣,上海商界行將成立商務總會。承蒙丁大人抬愛,此會由大哥籌組。大哥雖通洋務,可筆頭功夫差強人意,遠不及老弟。商會一應章程,另有丁大人與洋人商約談判的一應細要,大哥這想求請老弟主筆,不知老弟⋯⋯”話頭頓住,目光直盯俊逸。

見是這事體,俊逸不由得打個驚戰,酒也醒去大半,低頭思忖應對。

“密司脫魯,”馬克劉臉色一沉,“連彭哥這張face(臉),你也不肯give(給)嗎?”

“哪裏哪裏,”魯俊逸連連拱手,“小弟拿德(no dare)。大哥歐德(order),小弟歐比(obey)!”

“俊逸,”彭偉倫從包中拿出一厚摞材料,“這是我擬定的部分條文,供老弟參考。”

魯俊逸毫無退路,隻好接過材料放進包裏,算是正式應下了。

“OK,”馬克劉舉起酒杯,“good(好),come(來),drink(幹杯)!”

“準克(drink)!”魯俊逸舉杯飲完,又倒三杯,起身,“彭哥,馬克兄,辰光不早了,在下不勝杯盞,今朝喝多了。”

彭偉倫、馬克劉也不多話,喝完杯中酒,送俊逸出來,目送他的車馬漸去漸遠。

“唉,”彭偉倫長歎一聲,“我們給俊逸出了一道難題啊。”

“彭哥,”馬克劉有點驚愕,“我們這是抬舉他,怎能說是出難題呢?”

“若是不出所料,查敬軒也該把這副擔子壓在他肩上了。”

馬克劉先吃一驚,繼而點頭:“嗯,彭哥真是料事如神哪。方才觀他face(表情),正是這般。”

彭偉倫道:“不是老哥料事如神,是那姓查的手下無人哪。”

“咦,”馬克劉不解地望著彭偉倫,“彭哥既已料到,為何還讓姓魯的來寫?天底下哪有一人支二差的理?”

“老弟呀,”彭偉倫臉色凝重,“我們與甬人這一搏,俊逸是凱曼(key man,關鍵人物)。俊逸一向與我們走得近,可身為甬人,俊逸又不能不為四明出力。姓查的如果得到俊逸助力,我們就無勝算了。”

“是哩,”馬克劉連連點頭,“彭哥算是把話頭撂給他了。他那點兒洋行生意,多是彭哥引見的。要是此人不識相,他的生意也就come to end(做到頭)了。”

“不瞞你說,我讓他草擬這些東西,正是要他多個掂量。對了,你們怡和洋行不是有筆生意嗎?”

“是筆大單子。彭哥放心,有小弟在,沒有人敢與善義源爭。”

“把這單子放給俊逸吧。”

“放給他?”馬克劉張大了口,“彭哥,少說也有五萬兩啊!”

“你呀,”彭偉倫笑道,“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似你這般小氣,何能成就大事體?再說,給他也隻是個意向嘛。能不能做成,還要看這姓魯的有否誠心。”

“是是是,”馬克劉心領神會,“聽彭哥的。”

魯俊逸確實喝高了。

暈暈乎乎地回到家裏,下車時又經風一吹,俊逸陡覺一陣惡心,趕忙跑到花園邊,蹲在地上幹嘔幾下,什麽也沒吐出。俊逸曉得個中厲害,狠下心來,將指頭伸進喉嚨,倒騰沒幾下,嘔出一堆穢物,頓覺暢快一些。

俊逸上樓,正在書房裏悶坐,外麵樓梯聲響,有人走上來。

“老爺,”齊伯端著一碗涼開水,推門進來,“漱漱口。”

俊逸接過碗,漱幾下,吐進廢物桶裏,又將剩下半碗水咕嘟咕嘟幾聲全部喝下,放下碗,長歎一聲,再次悶在那兒。

“老爺,哪能喝介多哩?”齊伯輕聲問道。

俊逸朝他苦笑一聲,依舊悶坐。

“有啥事體不順心了?”

“是哩,”俊逸長歎一聲,“遇到大坎了。”

“多大個坎?”

“算是天大吧。”俊逸一臉苦相,“齊伯呀,不瞞你說,茂升錢莊是死是活,俊逸此生是榮是辱,全都堵在這道坎上了。”

“哦?”齊伯心裏一揪,老眉蹙成兩團。

俊逸再次苦笑:“不講這個吧。瑤兒睡沒?”

“怕是沒呢。她一直守望著你,方才還聽到她與秋紅說話來著。”

“唉,這孩子!”魯俊逸輕歎一聲,緩緩起身。

二人下樓,走到院裏時,齊伯壓低聲道:“老爺,迎黑辰光有客人來了。”

“哦?”俊逸略略一想,“是挺舉嗎?”

“是哩。和他同來的還有一人,差不多年歲,說是他舅表弟。”

“人呢?”

“沒候到老爺,我安排他們先去歇了。”

“安置哪兒了?”

“後院裏。”齊伯應道,“前幾日你說有男眷來,要我騰個房間。我估摸這個男眷是挺舉,就又加張床,讓他倆暫去歇了。如果老爺另有安排,明朝再換。”

“沒啥安排了,”俊逸的心思顯然不在這裏,有點不耐煩,“就讓他倆住吧。”

在樓下別過齊伯,俊逸走上閨樓。

樓道裏漆黑一團,沒有一絲聲響。俊逸以為碧瑤睡去了,長噓一口氣,正要拐向自己寢處,啪的一聲,閨房的電燈亮了。緊接著,穿著睡衣、光著腳丫子的碧瑤歡快地大叫一聲“阿爸”,衝出房門,一頭撲進他懷裏,雙手勾牢他的脖頸。

“瑤兒?”俊逸抱起她,半是嗔怪道,“介晚了,哪能還沒睡呢?”

“阿爸,”碧瑤嗲道,“人家這不是在等你嗎?阿爸,你哪能介晚才回來?想死瑤兒了。”

俊逸把她抱回房裏,放到**,蓋上被單,坐在她的床沿,輕輕拍道:“阿爸有事體呀。”

碧瑤誇張地連嗅數下:“阿爸,你喝酒了!”

“是哩,威士忌。”

“啥是威士忌?”

“是種西洋酒,烈著哩。瑤兒,快睡吧,這都大半夜了。”

“哦,”碧瑤點頭,“怪道酒味衝哩。”

“瑤兒,睡吧,這都大半夜了。”

“阿爸,我這求你個事體,你應下了,瑤兒立馬就睡。”

“你講。”

“天一黑,你就得回來,甭讓瑤兒苦等。”

“這⋯⋯”俊逸苦笑一聲,“阿爸還有應酬呢,事體多呀。”

“不嘛。”碧瑤翻身坐起,勾牢他的脖子,嗲道,“瑤兒要你天一黑就趕回來,你得保證。”

“好好好,”俊逸沒轍了,“阿爸保證。好了吧,乖乖躺下,快睡。”

碧瑤滿足地躺下,不一會兒,就在俊逸的輕拍下打起甜蜜的鼾聲。

望著女兒甜甜的臉蛋,俊逸輕歎一聲,拉滅電燈,摸著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樓自己的房間。

翌日,早飯過後,齊伯領著挺舉、順安走進前院客堂。

早在等候的俊逸起身迎道:“不好意思,昨天回來得太晚,慢待二位了。”

“魯叔客氣了。”挺舉拱手道,“是晚輩不期而至,冒昧打擾。”

“嗬嗬嗬,”俊逸笑道,“一點也不冒昧。魯叔算準你近日要來,兩天前就把房舍為你備下了,不信你問齊伯。”

“咦,”挺舉大是驚愕,“我來與不來,魯叔哪能曉得哩?”

“實話告訴你吧,魯叔早在兩個月前就已曉得朝廷取消科舉的事體了。科舉的路既已堵死,來上海跟著魯叔幹是擺在賢侄前麵的現實大道,賢侄是聰明人,不會看不明白。”

“魯叔,”挺舉仍舊沒緩過來,“你既已知曉,為何沒對我吐露半個字哩?”

“這個嘛,”俊逸嗬嗬又笑幾聲,“是我有意沒講。不是魯叔存心要賢侄白走一趟,而是賢侄與常人不同,走一趟會有走一趟的益處。不見黃河心不死嗬。”

俊逸的言外之意顯然是指挺舉一家的科舉情結,挺舉聽得明白,微微點頭:“是哩,晚輩走這一趟,確實見到黃河了。”

“見到就好。”俊逸笑了,“賢侄此來,可有事體要魯叔幫忙?”

“晚輩是來還貸的。”

“哦?”俊逸身子傾前,“那點洋鈿你沒有花,這全帶來了?”

“不是。我花光了。”

“哦。”俊逸噓出一口氣,朝他點下頭,看向順安,佯裝不知,“客人是⋯⋯”

“回稟老爺,”順安深鞠一躬,拱手道,“晚輩傅曉迪,餘姚人氏,挺舉姆媽是我嫡親姑媽,挺舉是我嫡親表兄。晚輩與表兄為同科生員,前幾日共赴大比,本欲一展宏圖,不想科場取締,前路渺茫。聞表兄投奔老爺,晚輩相隨而來,欲求老爺指引生路。”

俊逸眯起眼睛,將他上下一通打量。

順安微笑以對。

“嗯,”俊逸點頭道,“眼下倒是需要人手。你有何特長?”

“敢問老爺,你需要何種人手?”

“不拘一格,但凡人才,盡皆歡迎。”

“老爺既有此說,”順安再次拱手,侃侃言道,“晚輩就毛遂自薦了。晚輩飽讀詩書,精通算學,頗愛賬務,記性超強,亦通權變,待人接物略知禮數,不知算不算人才?”

順安如此言語托大,倒讓俊逸吃一大驚,眯眼盯他一陣,爆出一聲朗笑。

順安曉得他笑的是什麽,依然保持鎮定。

“照你這講,”俊逸斂起笑,言語揶揄,“當是難得一遇的大才嗬。”轉對齊伯,聲音洪亮,“齊伯,給這位大才請隻算盤!”

齊伯拿來算盤和一個賬本,擺在順安麵前。

俊逸指給順安道:“你把賬簿上的所有數字,從頭至尾加一遍,打總兒報我。”

“好咧。”順安雙手接過賬冊與算盤,擺開姿勢,兩眼盯住賬本,一手翻頁,一手在算盤上翻飛,待頁碼翻完,合上賬本道,“回稟老爺,賬冊上打總兒是四百五十七兩七錢。”

俊逸震驚了,看向齊伯:“齊伯,對不?”

“一絲兒不差。”齊伯微微點頭,看表情亦甚驚異。

俊逸不可置信地盯住順安,良久,點頭道:“嗯,果然是大才嗬。”

“雕蟲小技而已,”順安應道,“請老爺再試。”

“不必試了。”俊逸的心思不在這裏,擺擺手道,“曉迪,你既是挺舉嫡親表弟,就不必叫我老爺了,也叫魯叔吧。”

順安跪地叩道:“曉迪叩拜魯叔,謝魯叔抬愛。”

“不必客氣,起來說話。”

順安起身。

“曉迪,”俊逸沉思有頃,問道,“魯叔這裏有行鋪和錢莊,你想去何處學藝?”

“回魯叔的話,”順安不假思索道,“若是魯叔不嫌棄,不肖侄願去錢莊。”

“這⋯⋯”魯俊逸遲疑一下,“好是好,但錢莊有個規矩,凡是進莊當學徒者,須有保人擔保。你可有保人?”

順安拿眼角瞟向挺舉,顯然是向他求助。

“請問魯叔,”挺舉接道,“晚輩可否為順⋯⋯曉迪作保?”

俊逸笑笑,搖頭道:“按照錢莊規矩,保人不僅要有聲望,且得與錢莊有關聯,或為大股東,或為大客戶,與錢莊盛衰相依,榮辱與共。這且不說,如果被保人出現重大失誤或卷款私逃,保人必須代為償還所有虧欠。”

“這⋯⋯”挺舉麵露難色,“魯叔,我與表弟剛到上海,舉目無親,如何去尋保人?”

“這樣吧,”俊逸略加思忖,“曉迪既是賢侄表弟,就由魯叔作保。”

順安絕處逢生,撲通跪下,連連磕頭,泣不成聲:“曉迪叩⋯⋯叩謝⋯⋯魯叔成全!”

“起來吧,”俊逸朝他擺擺手,轉向挺舉,“曉迪欲至錢莊學藝,賢侄欲去何處?”

“晚輩未曾想過,”挺舉應道,“晚輩既為還貸而來,晚輩之身,當由魯叔支配,晚輩做何事體,亦當悉聽魯叔安排。”

“賢侄既如此說,”俊逸微微點頭,“魯叔也就不客氣了。賢侄是大才,魯叔不可小用。除錢莊之外,魯叔這裏另有兩家綢緞莊、一家布行、兩家當鋪、一家穀行、一家顏料行、一家雜貨鋪、一家食品店和一家五金店。”略頓一下,加強語氣,“這些行鋪盡皆盈利,隻有穀行虧損,眼前也最缺人。”

俊逸言外之意,挺舉自然聽得明白,當即應道:“如蒙魯叔抬愛,晚輩願去穀行。”

“其他行鋪也都需要人手,賢侄大可不必勉強。”俊逸幹脆把話頭堵死。

“就穀行吧。”挺舉語氣堅定。

“賢侄可想清爽了?”

“晚輩想清爽了。”

“挺舉,”齊伯長吸一口氣,老眉皺起,緊盯挺舉,“你再想想,你是讀書人,不懂五穀呀。”

“謝齊伯關切,”挺舉朝他拱拱手,“晚輩此來本就是做徒工的,不懂正可習練。”

聽挺舉講出這般硬氣話,俊逸不由一震,衝他微微點頭:“好吧,既然賢侄堅持,魯叔就遂你的意。”看下手表,轉向齊伯,“齊伯,辰光不早了,你陪挺舉去穀行,我帶曉迪到錢莊去。”

一是離錢莊隻隔幾條街道,二是想給順安留個深印象,俊逸就沒叫車馬,徒步而去。走過兩個街道,俊逸心裏有事,步子越邁越快。

“魯叔⋯⋯”順安小跑幾步,跟上去,仰臉望向俊逸,欲言又止。

“啥事體?”俊逸緩下步子,心不在焉。

“小侄真不曉得哪能個謝你哩。”

“為何謝我?”

“我⋯⋯”順安遲疑一下,“小侄初來乍到,跟魯叔非親非故,魯叔一見麵就⋯⋯收留我,重用我,這又親自為我作保,魯叔這份大恩大德,我⋯⋯”聲音略略哽咽,“這輩子做牛做馬,怕也報答不完了。”

“曉迪呀,”俊逸拍拍他的肩,“你想多了。你是人才,你來是幫魯叔做事體的,要講謝,是魯叔該要謝你才是。”

“魯叔,”順安哽咽出聲了,“你講出這話,曉迪更是不敢當哩。魯叔,曉迪沒有別的本事,隻有心誠。小侄既投魯叔,這一百多斤打總兒就是魯叔的。魯叔指向哪兒,小侄打向哪兒。有成績是魯叔的,如果有啥過失,小侄一力擔當,絕不會給魯叔添麻煩。”

俊逸盯住他,見他這般表白,倒也感動,微微點頭:“難得你有這份心哪!曉迪,你放心,魯叔心裏有杆秤,隻要你肯好好幹,魯叔是不會虧待你的。”

說著話,二人已到錢莊。

生意甚是鬧猛,在櫃台窗口前排隊的客戶足有五六十人。

順安為錢莊大門的莊嚴氣勢所震撼,站在街上驚歎不已。

“曉迪,進來吧!”魯俊逸向他招手。

茂升錢莊共分三進院子,靠街的是第一進,為大廳、櫃台、客戶接待等營業場所,中間一進是守護甚嚴的銀庫,後麵一進是錢莊經理等的辦公室,稱為後堂。

聽到他們進來,協理老潘迎上來,瞄順安一眼,走到俊逸跟前,壓住內心的興奮,悄聲道:“老爺,大生意來了。”

“哦?”俊逸目光征詢。

“是洋人的。”老潘接道,“大英怡和洋行江擺渡馬克劉一大早就把慶澤叫走。方才慶澤捎來準信,說怡和洋行有心跟我們合作一宗大生意,估計不下五萬塊洋鈿。慶澤粗算一下,我們少說可賺一萬多。倘若五萬洋鈿再存入我們莊上,一年下來,又是不少息銀。”

聽到是馬克劉,俊逸非但沒見驚喜,眉頭反而擰緊了。

老潘頗為詫異:“老爺,你這是⋯⋯”

“好好好,”俊逸擺擺手,勉強擠出個笑,“有生意是好事體。老潘,來,給你介紹個新人,是個才子。”說著衝順安招手。

順安近前一步,朝老潘深鞠一躬。

俊逸指著順安對老潘道:“這是傅曉迪,餘姚人,前科生員,本要進舉的,科場取締了。”轉對順安,“曉迪,這是潘協理。我不在時,錢莊大小事體皆由潘協理操持。”

順安再次鞠躬:“晚生傅曉迪拜見前輩,敬請前輩多多指教!”

“嗯,”老潘審他幾眼,點頭道,“像個秀才。啥人是你保人?”

“就寫我吧。”俊逸接道。

老潘不再問話,拿出一張白紙,遞給順安,指指旁邊信房:“你先到信房,那裏有紙墨,把你的身世、經曆等寫出來,寫三代就行了,寫好後過來尋我。”

順安謝過,走進信房。

“老爺,”老潘壓低聲音,“你想讓他從何處做起?”

“聽你的。”

“洋行生意越來越多,慶澤忙不過來。老爺既然相中曉迪,就讓他跟著慶澤做跟跑吧。”

“你安排就是。我有點事體,先走一步。”俊逸沒有進屋,轉身匆匆走了。

見俊逸此來僅為介紹順安,且對五萬洋鈿的大單生意沒有喜感,老潘甚是納悶,正在房中眯眼琢磨,順安拿著一張寫滿履曆的紙頭走出信房,雙手呈送老潘。

“曉迪呀,”老潘看完履曆,點點頭,臉上眯起笑,“怪道老爺看重你哩,原來是世代書香,祖上還進過舉嗬!”

“回稟前輩,”順安朗聲說道,“祖上是祖上,晚輩是晚輩。到這錢莊裏,晚輩是一無所知,一切都得從零做起,晚輩懇請前輩從嚴要求,多多指點。”

“好小夥子,”老潘衝他又點一下頭,“你有這股心勁,我就放心了。不瞞你講,我們錢莊在上海灘是數三數四的,不是誰想來就能來。老爺親自為你作保,在錢莊是頭一樁。你是生員,起點高,我安排你跟著徐把頭做跟跑。我們錢莊共有八大把頭,徐把頭是跑街把頭。跑街是錢莊的對外門麵,莊裏大小生意,全仗跑街一力張羅哩。”

順安深揖一禮:“晚輩叩謝前輩關照!”

“關照歸關照,”老潘接道,“規矩還是要講的。你在此地是徒工,須得拜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拜我門下,得空我們依照行規,過個拜師禮。徐把頭也是我徒弟,行過禮,你們就是師兄弟了。”

見潘協理一開口就收自己為徒,順安既受寵若驚,又感激涕零,當下撲通跪地,連磕三個響頭,聲音哽咽:“師⋯⋯父⋯⋯”

茂平穀行位於老城廂偏西北的米糧街上。米糧街就是所謂的上海糧市行,滿街都是做批發生意的大中型糧行,麵街是正門,背後是河浜,岸上立有碼頭,方便糧船上下貨。

跟其他米糧行相比,茂平的位置與門麵不是最好,卻也絕不算差,至少從外表看,店麵相當闊綽,大門兩側還矗立一對壯碩的石貓,據說是俊逸讓安的。

闊綽隻是外觀,任何破敗總是在內的。齊伯與挺舉一進店裏,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櫃台上擺著一隻酒碗,一個掌櫃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酒氣,正將一個夥計模樣的按在櫃台上,揚起巴掌痛揍。大門口站著許多看熱鬧的人,一個勁起哄。

細看下去,這場景甚至帶著幾分幽默,因為掌櫃的巴掌揚得極高,落下來卻是不重,似乎帶有表演性質,就好像家長在教訓調皮的孩子一般。更有趣的是,那掌櫃打一下,就會騰出手,慢悠悠地端起酒碗,仰脖子喝一口,放下碗,再打一下,再端酒碗,再喝。伴隨打的動作是罵,每次隻罵一句,罵得抑揚頓挫,富有樂感,且句與句並不重複,每三句構成一個循環,罵詞是:第一句,“打死你個小赤佬!”第二句,“打死你個小娘×!”第三句,“打死你個小癟三!”罵完一個循環,就又從頭罵起,開始第二個循環。

每完成一個循環,看熱鬧的人就會哄笑一次,鼓勵他再來。

被按在櫃台上的小夥計既不還口,也不掙紮,隻將兩手抱牢一隻小木箱子,把大半個箱子壓在身下。

那掌櫃的正打得起勁,齊伯黑著臉走過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握,疼得他齜牙咧嘴,未及發作,齊伯朝前一拉,朝後又一推,摔他一個仰八叉。

看熱鬧的人再次發出哄笑。

齊伯回身,黑著臉,朝眾人重重咳嗽一聲。眾人識趣,紛紛散去。

“小夥子,”齊伯回身拉起那個夥計,“你哪能不躲哩?”

“不能躲呀。”小夥子仍舊抱著懷裏的小木箱,“店裏就剩這點兒本錢了,我一走,馬掌櫃就都拿去賭了。”

“唉,”齊伯轉向倒在地上的掌櫃歎道,“振東呀,你這毛病哪能不改哩?多了多賭,少了少賭,一直賭下去,多少家業禁得住你折騰?”

馬振東一骨碌爬起,梗起脖子指點齊伯:“魯俊逸的家業大著哩。我賭這點兒隻是小錢,於姓魯的不過是九牛一毛!”

“振東,你曉不曉得,魯老爺一天到晚為你頭疼。”

“嘿,”馬振東哼出一聲,“他為我頭疼,我為啥人頭疼來著?齊老頭,我這問你,姓魯的家業是打哪兒來的?沒有我馬家,魯俊逸這辰光不定在哪兒賣死蟹哩!我家對他恩重如山,他又是哪能個對待我家的?你問問他,我阿妹是哪能個沒的?我⋯⋯我婆娘又是哪能個沒的?”越說越氣,臉膛漲得紫紅。

“振東,你⋯⋯”

“你個什麽?”馬振東爆出一聲狂笑,“我真不明白,連姓魯的也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不問,你個外來的老頭子瞎起哄個啥。你算老幾?不過是姓魯的一條老狗,汪汪汪,汪汪汪,才來上海灘幾日,就整天價日地叫喚,吵得我這耳朵疼!”

“你⋯⋯”齊伯氣得手指打哆嗦,衝上去就要揍他,嚇得振東連退數步,逃到門外。

“老家夥,給錢!”見齊伯不追了,馬振東欺進一步,一腳踏在門檻上,做出一副賴皮相,伸出手道,“我曉得今朝你帶銀子來了,不給錢就想打發老子,沒門兒!”

齊伯全身發顫,手伸進衣袋掏摸一會兒,掏出兩塊銀元,啪地扔在地上。馬振東彎腰撿起,放到口邊吹幾下,走到櫃邊拿起酒碗,得意地打出幾聲呼哨,揚長去了。

見他走遠,齊伯這才回過神來,從夥計手裏要過木箱,打開,見箱中隻剩幾塊銀元和一些零碎銅鈿了,長歎一聲,對挺舉搖頭苦笑道:“挺舉呀,看到沒,這就是你要來的穀行了。”

挺舉顯然沒有預料到是這場麵,一臉莊重。

“此地原有不少夥計,都讓馬掌櫃趕跑了,眼下就剩這個小夥子了。”齊伯指小夥子道。

“兄弟,好樣的!”挺舉走到那夥計跟前,朝他深深一揖,“我叫伍挺舉。”

夥計鞠躬還揖道:“我叫阿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