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杭州府科舉夢斷 上海灘大佬鬥法

挺舉二人如願搭上船,經過後晌和一夜的顛簸,太陽一竿子高時,在錢塘江邊步下船舷。

挺舉已隨父親趕過兩次大比,可謂是熟門熟路,既不問人,也不搭車,一出碼頭就與順安蹽開長腿,徑奔貢院。

順安包了個大包袱。臨出門時,甫韓氏恨不得把所有家當都塞進包袱裏,其實許多東西根本用不上。坐船還好,這要走路了,加上天氣悶熱,包袱就成了累贅,走有二裏多,順安開始掏毛巾擦汗。

“阿弟,要不,我倆換著背?”挺舉頓住步子。

“阿哥,你小瞧人哩!”順安擦把汗,急趕幾步,“是這天氣太熱了。鬼船艙裏捂得憋氣,好不容易熬出頭,這還沒有透好氣哩,就又走在日頭下。”

“嗬嗬嗬,是哩。”挺舉笑笑,指著前麵一處陰涼,“這還早哩,不用趕路,我們就在那兒歇歇腳如何?”

“好哩。”

二人走到陰涼處,各自放下包袱。

“阿哥,離貢院還有多遠?”順安擦把汗,眺望前麵的土路。

“頂多二十來裏,不消兩個時辰就到了。”

“太好了。”順安顯然心不在焉,支應一句,從土路上收回目光,望向挺舉,“阿哥⋯⋯”話剛出口,又戛然而止。

“啥事體?”挺舉讓他整蒙了。

“我⋯⋯這想跟你打個商量。”

“有話盡管說就是,客套個啥。”

“是這樣,”順安不再遲疑,“前幾日,我姆媽閑得沒事體,就仿照阿哥的衣服,為我也縫了一件長衫,我⋯⋯這想穿上試試。”

挺舉撲哧笑了:“不就是件長衫嗎,想穿你就穿呀!”

“我⋯⋯”順安牙關一咬,“還想求樁事體,就是⋯⋯到貢院時,見到其他生員,甭說我是阿哥書童,就說我⋯⋯也是趕考來的。”

“好哩。”

“謝謝阿哥!”順安眉開眼笑,麻利地脫去短衫,打開包裹,取出長衫套在身上,整好衣襟,又朝挺舉深鞠一躬,“在下甫順安,叩謝伍兄成全大恩!”

挺舉還過一禮,半開玩笑地改了稱呼:“甫兄不必客氣!”

“阿哥,歇好了,這就上路吧。”順安拿起包袱,精神抖擻地頭前走去。

挺舉背起包袱,跟在順安身後。

沒走幾步,順安似乎意識到什麽,腳步慢下來,讓挺舉走在前麵,自己跟後。走沒幾步,順安又覺不妥,趕前兩步,與挺舉並肩而走。

“嗬嗬嗬,”挺舉瞧出他內心深處的焦慮,以笑化之,“常言道,人靠衣裳馬靠鞍。阿弟一穿長衫,人就精神起來,蠻像個生員哩。”

“是阿哥恩賜。”順安略顯尷尬,轉移話題,語氣關切,“此番大比,阿哥⋯⋯進榜不會有啥障礙吧?”

“哦?”挺舉微微一笑,盯住他,“你是對阿哥沒信心了?”

“哪裏呀!我隻是想,阿哥遭遇介大事體,書也燒沒了,會不會⋯⋯”猛然意識到什麽,順安忙又改過話頭,自己掌嘴,“瞧我這烏鴉嘴!”

“阿弟多慮了。書一本沒少,都還在呢。”

順安吃一怔道:“書在哪兒?”

“就在這兒。”挺舉指指自己的胸部。

“嗬嗬嗬,”順安迭聲笑道,“這下我放心了。阿哥這叫胸有成竹嗬!阿哥,要是你金榜題名,做上大官,阿弟我一定鞍前馬後,做好阿哥的小跟班。”

挺舉笑道:“不做生意了?”

“不做了。”順安慨然應道,“阿哥做了大官,置下巨業,總得有個靠得住的人料理不是。阿哥想想看,阿哥身邊,有啥人能比阿弟用起來省心?”

“嗬嗬嗬,”挺舉笑了,“我這跟你講個故事。”

“什麽故事?”

“一樁科場舊事,是我親眼所見。”

“阿哥快講,我正要了解一下科場呢。我是冒牌生員,萬一有人談起科場,一問三不知,豈不難堪?”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也就是丁酉科鄉試,我第一次陪阿爸來此大比,親眼看到一幕場景。排隊進場的各府生員中,有十二人竟然是白發皓首。後來聽阿爸講,他們年紀最輕的八十一歲,九十歲以上的就有五人。”

“天哪,”順安驚歎道,“九十多了還來趕考,能拿動紙筆否?”

“他們不但拿得動筆墨,而且還像年輕人一樣在三尺見方的號舍裏熬過了常人難挨的九天九夜,試卷更是幹淨整潔,文理明順,功力絲毫不減年輕人哪。”

“嘖嘖嘖,我是服了。”順安連聲讚歎,“阿哥,我想問問,他們這些人,有考中的沒?”

“於他們而言,考中考不中並不重要。”

“那⋯⋯啥子重要?”

“讀書人的尊嚴。”

順安茫然不解:“啥叫讀書人的尊嚴?”

挺舉的眼前浮出伍傅氏,耳邊響起她的聲音:“你阿爸為個啥?為個讀書人的顏麵,為個心性自在⋯⋯你阿爸走了,姆媽這也想透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讀書人該當有個讀書人的活法。身為生員,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幫大字不識的粗俗下人拚錢鑽營,顏麵何在?”

“阿弟,”挺舉頓住腳步,一本正經地看向順安,“讀書人的尊嚴就是活到老,學到老,考到老。”

“嗬嗬嗬,”順安一下子樂了,“阿哥,這話⋯⋯聽起來不像是阿哥該說的嗬。”

“為什麽呢?”

“因為就我所知,阿哥從來就不是個書呆子啊。”

“這與書呆子什麽關係?”

“哎呀,阿哥,”順安有點急了,破解道,“這麽說吧,書呆子就是讀書讀成個白癡了。讀書為個啥?無非是為個功名。功名是個啥?功名是個天生尤物,花容美女,賞心悅目,人人都想得到。可是,此等尤物,隻有抱在阿哥這樣的年少英豪的懷裏方才受用。對於耄耋老人來說,即使她們躺在眼前,花枝招展,伸手可觸,又有何用呢?此時的功名,不過是個虛名而已。”

話到此處,許是覺得所打的比方實在天才,順安止不住又笑起來。

挺舉既沒笑出來,也沒有駁斥順安,因為他無法駁斥。

是啊,青燈積學,皓首窮經,那些耄耋老人窮其一生,孜孜以求,不為功名,為的又是什麽呢?父親生前已從經卷中拔出,轉而鑽研醫書,說明他是主動放棄,會不會是他已經悟出什麽,卻又不肯講出呢?

挺舉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明白。

因天氣尚早,無須趕路,挺舉、順安也就晃晃悠悠地走著,途中又飽餐一頓,抵達貢院街時已是後晌。

二人沿貢院街由東而西,邊走邊看,尤其是順安,看不盡的稀奇,不住地問這問那。

貢院街是條老街,據傳是宋代始建,前後曆經八百餘年,在明代有號舍近五千間。及至清代,號舍更是一增再增,康熙年間竟達一萬二千餘間,成為江南一帶最大的鄉試場所之一,規模上僅次於南京的江南貢院。

挺舉、順安走在一道高大的圍牆外麵。牆內就是號舍,也即生員的做題之處,高約六尺,深約四尺,寬約三尺,一個挨一個,與鴿子籠相似。號舍之內,左右兩壁皆是磚牆,離地麵一二尺間各砌出上、下兩道磚托,置兩層木板,上層為桌案,下層為坐凳,考生白日伏案考試,夜晚困倦時,就把上層木板取下,拚入下層,蜷縮休息。三場大比,八夜九日,老少考生不得出這號舍一步,出去即為放棄。

走到貢院正門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

順安的目光投在大門兩側的一副楹聯上:

下筆千言正桂子香時槐花黃後

出門一笑看西湖月滿東浙潮來

順安吟詠一遍,問道:“阿哥,這對聯吟起來拗口,哪能和這考場不對題哩?”

“怎麽個不對題了?”

“考場對聯應該寫神仙幫忙、上天助力、才比三江、百家爭鳴之類,此地卻寫風花雪月,豈不是跑題了?”

“阿弟有所不知,”挺舉應道,“考生數年苦讀,在此一舉,一進考場,莫不身心緊張,精神恍惚。此副楹聯可讓考生身心放鬆,正對題呢。”

“我哪能看不出有啥放鬆哩,阿哥這來解解。”

“考生是八月初九日入場,八月十七日夜出場。阿弟想想看,考生入場後,正值滿院桂花生香,身心就會舒暢,才思就會如行雲流水,下筆千言就如有神助一般。經過九日苦戰,待出場之時,無不身心疲憊,抬頭一看,中秋皓月當空,側耳一聽,錢塘江潮聲起,頓時物我兩忘,疲勞盡去矣。”

“嗬嗬嗬,”順安憨笑道,“經阿哥這一解,這副楹聯真就對題了呢。”又指著院門,“八月初九就要進場,今朝八月初五,照規矩此地應該有人打理才是。可你看看,大門裏冷冷清清,哪能沒見個人影哩?”

經順安這麽一講,挺舉這也意識到什麽,情不自禁地“嗯”出一聲,扭頭四顧:“阿弟所言甚是。前兩次隨阿爸來,無論提前幾日,此地也是人聲鼎沸,長衫生員滿街遊**。今朝倒是怪哩,滿街冷冷清清,不見一個長衫之人。”不禁眉頭微鎖,“會不會出啥大事體呢?”

“阿哥快看!”順安猛地指著前麵,不無興奮地叫道。

挺舉抬眼望去,前麵不遠處人頭攢動,急與順安跑去,原是一群人正圍在貢院的龍虎牆上觀看什麽。二人擠進去看,上麵竟然是一連幾張告示,清一色與革黨有關,其中排在第一的是緝拿在上海刺殺朝廷命官的革黨要犯陳炯,上麵赫然描著他的頭像,凡密告此犯下落者,賞光洋一百元。

張貼榜單的貢院龍虎牆竟然貼起這玩意兒,挺舉一下子蒙了。待回過神來,挺舉見身邊站著一個戴鬥笠的絡腮漢子,便抱拳問道:“請問先生,這堵牆上,哪能貼起這些來?”

絡腮漢子瞄他一眼:“你說該貼什麽?”

“是龍虎牆呀,該貼榜單才是!”

絡腮漢子上下打量他幾眼,給出一笑:“老皇曆嘍。”

“先生?”挺舉目光征詢。

那漢子朝告示努嘴:“你想看的,讓這告示壓上了!”

挺舉盯向那張告示,果見下麵壓著一張,許是時日久了,已被雨水淋得不成樣子。

挺舉苦笑一聲,再次抱拳:“敢問兄台,那上麵所寫何事?”

“上麵寫的是,自今年起,朝廷取締科考!”

“啊!”挺舉目瞪口呆。

“那⋯⋯”順安急問,“何時開考,上麵說沒?”

“是永遠取締。公告上說,朝廷自今年起,不再經由科舉取士。”

“經由啥?”

絡腮漢子聳聳肩,攤開兩手。

“你⋯⋯”順安白他一眼,“別不是瞎講吧?介重要的事體,我們哪能一點兒也不曉得哩?再說,這公告⋯⋯”看一眼那牆,“你憑啥說它寫的就是取締科場哩?”

“仁兄若是不信,何不揭開這張看一看呢?”絡腮漢子朝告示努下嘴。

這一努不打緊,漢子臉上的絡腮胡子竟然掉落一角,雖在一瞬間被他轉臉按住,掩飾過去,仍被順安看個真切。

順安心裏打個橫,再看眼前告示,將那臉龐與絡腮漢子略一比照,不由打個驚戰,待回過神,猛見挺舉臉色慘白,呆若木雞,一道血水正順嘴角流出,驚道:“阿哥!”

挺舉卻如沒有聽見,兩眼僵直,軀體就如僵屍一般,扭轉身,拔腿徑去。剛走兩步,腳底打個踉蹌,跌倒在地,剛好跌在絡腮漢子身邊,被他彎腰扶起,挽起胳膊肘兒揚長而去。順安大急,欲叫出來,卻又不敢,欲脫開報官,又擔心挺舉,隻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看他們這往哪裏去。

正行之間,前麵又是一陣驚亂,鑼響陣陣,行人避讓。順安躲到街側,見是一隊清兵押著三名死囚正在遊街。順安打問得知,三人皆是革黨,因作亂罪被判斬刑,今日隻是遊街,明日才被押往刑場砍頭。想到絡腮胡子,順安嚇傻了,待回過神來,急尋二人,已不見蹤影。

挺舉夢遊般隨絡腮漢子晃晃悠悠地來到西子湖邊。絡腮漢子鬆開挺舉,在一棵垂柳下站定,靜靜地望著湖水。挺舉站在另一棵樹下,斜靠樹身,望著湖水發悶。

悶有半個時辰,挺舉顯然回過神了,打眼四下一顧,看向對方,抱拳道:“在下伍挺舉,寧波人氏,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絡腮漢子略作遲疑,抱拳道:“在下陳炯,湖州人氏。”

“在下有位兄弟不見了,陳兄可知他去往何處?”

“可是與你同行的那位?”

“正是。”

“原本跟在身後的,路上遇到衙門遊街示眾,想是看熱鬧去了。”

“多謝陳兄,後會有期!”挺舉再一抱拳,轉身就走。

“伍兄留步!”陳炯叫道。

挺舉頓住。

“天色已晚,”陳炯指指天道,“杭州又是省府,大街小巷不知千百,伍兄哪裏尋去?依在下之見,莫如就近尋個歇處,及至明日,慢慢尋他不遲。”

“這⋯⋯”挺舉看看天色,也踟躕了。

“前麵有家客棧,就在這湖邊,頗為雅致,伍兄若無別的去處,就隨在下小酌一杯!”話音落處,陳炯人已抬步,頭前走去。

挺舉不好再說什麽,跟他走有一時,果見一處雅所,麵湖靠山,門麵整潔,抬頭望去,匾額上赫然寫著“鳳凰池”三字,再看楹聯,上聯是“出入鳳凰池上客”,下聯是“往來龍虎榜中人”,這也記起先父曾經向他提及這家客棧,說是每逢大比,此店總是客滿,去晚了根本排不上號呢。

然而今年,店客寥寥可數。小二熱切地導引二人入店,陳炯選出兩個麵湖雅間,付下定金,又叫小二置辦幾個下酒菜,在湖邊石幾上擺開,打開一壇紹興陳酒,拿大碗斟滿,推給挺舉一碗,自己亦端起道:“科舉既廢,伍兄這得解放,可喜可賀。來來來,在下為伍兄道賀,幹!”

一腔熱望化作泡影,挺舉正自沒個排解,便端起一飲而盡,而後斟滿,與陳炯大碗對飲,不消一時,一壇老酒已去半壇,二人之間話也多起來,不由得再次扯到科舉。見挺舉愁腸百結,陳炯爆出一聲長笑,把酒問道:“敢問伍兄,考舉可為功名?”

挺舉略一思索,道:“為功名,也為功名之外的東西。”

“爽快!”陳炯豎拇指讚道,“伍兄是我所問過的承認功名的第一個秀才。說說你功名之外的東西?”

“家國。”

“咦,為什麽先家而後國?”

“沒有家,就沒有國。”

“伍兄錯矣,”陳炯朗聲糾正,“剛好相反,沒有國,就沒有家。唉,你們這些秀才呀,都讓八股文害苦了。”

“觀陳兄也是飽學之士,難道就沒有讀過八股?”

“讀過,讀過,”陳炯哈哈笑道,“說來慚愧,為這八股生生把我老爸氣死了。”

不待挺舉追問,陳炯豪爽地講起自己家世,講父親如何**他,如何請先生教他讀書,他如何厭文喜武,一連氣跑幾個先生,如何連考幾次皆未衝過童生試這道大坎,父親如何納悶,如何在夜半查出他念的盡是旁門左道,武功秘籍,如何拿棍子滿院子打他,如何一口氣上不來倒地而去,無人管束的他又是如何把田地房產一點點兒賣光,從此後浪跡天涯,訪師交友,以酬平生之誌,等等,一樁一件,娓娓道來,聽得挺舉兩眼發直,如聞江湖奇俠。

見陳炯頓住話頭,挺舉好奇問道:“陳兄方才講到平生之誌,敢問誌在何處?”

“死國可乎?”陳炯眯眼望著他,端起酒碗,朝他舉一下,半笑不笑道。

挺舉震撼了。忠孝生死,在此人眼裏竟然這般不堪,實出挺舉意外。

“敢問伍兄所誌何方?”陳炯反問。

挺舉苦笑一下,轉看湖水,良久歎道:“唉,除科場之外,在下真還⋯⋯”又是一聲苦笑,輕輕搖頭。

“在下問的是誌,不是科場!”

挺舉吸口長氣,扭過頭來,複出一聲長歎。

“在下可為伍兄作答?”

挺舉看過來。

“在下死國,家國一體,伍兄所誌當是,死家可乎?”陳炯一聲朗笑,仰脖飲盡。

挺舉正要接話,耳朵陡地豎起。

遠處隱隱飄來一個聲音:“挺舉阿哥,伍挺舉,你在哪兒?挺舉阿哥⋯⋯”

“阿弟,我在這裏!”挺舉忽地站起,迎聲音跑去。

不一會兒,挺舉攜手順安來到湖邊,將他包袱放到一邊,剛剛按他石幾邊坐定,陳炯拿著一隻空碗從店中出來,坐在原位。

看到他的絡腮胡子,順安頓時魂飛魄散,一時僵在那兒。

“兄弟,”陳炯斜他一眼,雙手抱壇將碗倒滿,推碗過來,“你來遲了,當吃罰酒三碗!”

順安依舊怔在那兒。

“阿弟!”挺舉指碗努嘴。

“阿哥,”順安乍然醒來,忽地起身,一手扯住挺舉,一手拿起包袱,“快跟我走!”

“哦?”挺舉怔了,“啥事體?”

“甭管啥事體了,隻管跟我走就是!”

“天色黑定了,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都成!”

“咦,為個啥哩?”

“哎呀,阿哥,叫你走,你就走,一時講不清爽哩!”

挺舉非但不走,反倒退回幾步,一屁股又坐下來。

“阿哥!”順安急得直跺腳。

“阿弟呀,我和陳兄講好住在此店了,要是沒有別的事體,”挺舉指指石幾,“坐下喝酒吧。”

陳炯也看過來,目光中帶著冷蔑。

順安打個寒噤,不敢再說什麽,乖乖坐下。

挺舉借酒澆愁,陳炯快意恩仇,順安心神不定,假意應酬。一壇喝完,陳炯興起,喊小二又拿一壇,開壇暢飲。

又過數巡,陳炯看樣子實在喝高了,盯住挺舉:“伍兄,交你這個朋友,值了。”

“在下也認你了!”挺舉倒酒,各推一碗,“來來來,喝喝喝,不醉不休,醉死算數!”

“不不不,”陳炯推道,“陳某不能醉死,伍兄也不能醉死!”

“為何你我皆醉死不得?”

“因為陳某明日要做一樁大事體,不定還得麻煩伍兄哩!”

“小事體,讓在下做什麽,陳兄隻管講出!”

“就做這個,”陳炯指下自己的身體,“萬一在下玩砸了,這一百多斤,還得麻煩伍兄尋個地方埋了,免得便宜野狗!”

“這個好說,”挺舉顯然完全喝高了,根本沒明白陳炯說的是啥,隻管接腔,“陳兄這想玩啥花樣?”

“狗日的巡撫拿到在下幾個兄弟,明日監斬,在下這去宰了那廝,救出兄弟!”

陳炯此言出口,唬得順安一口菜卡在嗓眼裏,噎得臉紅脖子粗,兩眼大睜著盯向陳炯。

“好好好!”挺舉這卻豎起拇指,端起酒碗,“來來來,祝兄台馬到成功,幹!”

“幹!”二人對飲。

“壯哉伍兄,”陳炯放下酒碗,猛拍桌子,激昂慷慨,“我中華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列強肆虐,用鴉片毒品害我國人,在我國土上辟出租界,耀武揚威,視我華人為豬狗。更可恨八國聯軍,仗恃洋槍洋炮,襲我京城,殺我拳民,掠我國寶,**妻女,無所不用其極。火燒圓明園、甲午海戰、庚子賠款,朝廷視若無睹,歌舞升平依舊,上下揮霍無度,全然不恤民難,不念國恥,腐敗無能,竟至於斯。”聲音越發激昂,放出長腔,“歎我華夏泱泱大國,數億漢民,內受製於韃虜,外受欺於洋鬼,痛哉痛哉,嗚呼哀哉!”最後一個“哉”字說完,撫胸號啕大哭。

“時也,運也,”挺舉這也放下酒碗,慢條斯理地勸慰起來,“陳兄不必著急。想我華夏文明,上下數千年,綿綿無絕,流傳至今,豈有一日斷哉?無論是匈奴人,是金人,還是蒙古人,魑魅魍魎,雖可逞凶於一時,終歸是過眼雲煙,想那韃虜,亦將是秋後蚱蜢,不久長矣!”

二人說話聲音極高,全然忘乎所以了。

“阿哥,”順安這也嘔出卡嗓之物,狠扯挺舉衣襟,壓低嗓音,帶著哭腔,“你這是要⋯⋯”比個手勢,“殺頭哩!”

“哈哈哈哈,”陳炯猛然爆出一聲長笑,順手扯過頭上辮子,眼珠子四下亂轉。

挺舉盯住他問:“陳兄欲尋何物?”

“你的兄弟說得極是,”陳炯朗聲應道,“在下就是革命黨,奶奶個熊哩,今兒我姓陳的這先革他一命了!”看向順安,“兄弟,尋把剪刀來,看在下把這狗日的辮子哢嚓剪去!”

“陳兄爽快,”挺舉應聲附和,“剪剪剪,在下這也剪掉它狗日的!”

“阿哥!”順安啞起嗓子,聲音嚴厲。

“蒼天在上,”陳炯將手中辮子連抖幾抖,“在下當著兩位兄台之麵,對天起誓:陳炯此生,不僅要剪掉這根長辮子,還要剪掉千千萬萬大漢爺們的長辮子!”又看向順安,“兄弟,剪刀呢?不是讓你去拿剪刀來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好好好,兄弟不拿,在下自個兒尋去!”

陳炯剛走兩步就撲通倒地,呼呼大睡起來。這邊挺舉也將下巴擱在桌上,沉沉睡去。遠遠候在邊上的小二叫來掌櫃,嘀嘀咕咕一陣,掌櫃掃來一眼,與夥計將二人分別拖進房間。

順安看得真切,迅即靈醒,假作醉酒,順手提起包袱,腳步踉蹌地跟到挺舉房裏,就地一躺,呼嚕作響。有人關牢房門,腳步遠去。

聽到腳步聲沒有了,順安忽身爬起,悄悄開門,跟到外麵,果見掌櫃與小二正在商討是否報官的事。掌櫃沉思良久,似是決心下定,對小二低語有頃,小二出門,一溜煙就不見人影。緊接著,掌櫃轉向他們住的地方。順安急急踅回,進門躺下裝睡。掌櫃果然開門查看,見三人皆已睡死,噓出一口氣,就在門外坐下。順安又急又氣,等有半個時辰,掌櫃總算起身走了。

順安忙叫挺舉,可無論如何折騰,挺舉隻是不醒。順安急了,拿到一隻臉盆,悄悄開門,貓腰溜到湖邊,舀來一盆涼水,照頭澆上。經這一激,挺舉總算醒了,不無懵懂地看著順安。順安扯他快走,挺舉追問因由。順安無奈,隻得壓低聲音,將事體一五一十急講一遍,再次扯他快走,不然就死定了。挺舉的酒這也完全醒了,二話不說,急到陳炯房間,卻也是死活扯他不起。順安早已包袱在身,催他拋下這個禍事精,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挺舉卻似沒有聽見,又是捏,又是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陳炯整醒了。陳炯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遠處就響起腳步聲,聽聲音,不知有多少兵勇奔客棧而來。顯然,從大門出去已不可能,順安急了,飛腳踹開窗戶,撲通跳下,挺舉一手扯起陳炯,將他拖到窗邊,猛力推下,急又踅回門口,將門閂牢,反身跳窗,與順安一道,將陳炯架起飛逃。

三人在夜幕掩護下由城牆的缺口處縋出,來到郊外鄉下。翌日晨起,順安外出打探,聽聞清兵已在淩晨之時封住城門,正在城中四處搜捕。直到此時,陳炯方信昨夜是死裏逃生,遂拱手謝過挺舉和順安。三人沿鄉間小路又走半日,順安向一家農戶租到一隻篷船,欲扯挺舉悄悄溜走,挺舉卻又不顧死活地拖上陳炯,因昨夜惶急之中,陳炯的行囊全被丟在客棧,這辰光身無分文了。

三人由水路輾轉來到湖州。順安上岸,發現這裏也在捉拿陳炯,且畫像上竟然多出一副絡腮胡子。看來,陳炯老家也不可待。聽聞陳炯有意前往日本往投孫中山,挺舉說服順安,三人棄船,沿鄉路夜行曉宿,往奔上海。

從寧波回滬後,魯俊逸動用所有資源,連續探測數日。無論是善義源還是潤豐源,均未聽到任何反饋。麥基洋行的那批貨物也讓老潘他們抖摟得幹幹淨淨,倒手之間淨賺三萬餘元。

俊逸長出一口氣,卻也未覺出輕鬆,因為他的心頭仍舊壓著一樁大事,就是泰記何以突然在他錢莊裏存放十萬兩銀子。

俊逸從老潘口中得知,泰記把銀子存入後,再無音信。老潘也有打問,但在錢莊存銀取銀是客戶的權利,何況泰記存入的是三年期,茂升完全可以放心使用。

俊逸越發不敢掉以輕心。他深知,在這個隻有真金實銀才能說話的上海灘上,既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丁家擁有財大氣粗的銀行,卻將銀子莫名其妙地存入他的莊裏,背後必定有個說辭。

俊逸與老潘議論良久,終也未能議出個所以然來。

這日晨起,俊逸在收拾從老家帶回來的行李箱時,看到伍家的鏡湖雙叟字畫,似是想到什麽,叫來齊伯,讓他尋來工具,將字畫掛上。

齊伯掛好畫,俊逸站在幾步開外,正在欣賞,電話鈴響了。

“是合義兄呀。”俊逸拿起話筒,眉開眼笑,“嗬嗬嗬,電話一響,就想到是你⋯⋯是哩,我回去看看老夫人,這剛回來,正說要去望望你哩。啥事體?⋯⋯好哩,我這就去。”

俊逸放下電話,提起黑包,轉對齊伯道:“齊伯,我這出去一下。啥辰光你得空,你在後院騰間屋子,備好床鋪,近日或有客人。”

齊伯問道:“是男眷還是女眷?”

“男眷。”

“啥辰光到?”

“吃不準哩。如果不出意外,當在這幾日。”

“好咧。”

祝合義與俊逸差不多年歲,是甬東定海人,子承父業,以經營五金為主,兼營或入股鋼鐵、紡織、自來水、麵粉、水產等業,打的是裕字牌,麾下有裕慎、裕新、裕原等十幾家店鋪,在甬商中本來僅次於查家,隻是近幾年才被俊逸趕超。祝合義在甬商中相對開明,對後來居上的魯俊逸非但沒有嫉恨和排斥,反而引為知己,私底下往來不少。

俊逸被管家一路領到收藏室,見合義手拿放大鏡,正在饒有興趣地欣賞掛在牆上的三幅字畫。

“啥寶物,驚驚乍乍的。”俊逸湊過去。

“俊逸,來來來,”合義遞上鏡子,“我剛搞到三幅字畫,過過你這法眼。”

俊逸接過鏡子,挨個欣賞,目光落在第三幅上,一看署名,眼睛睜大:“鏡湖雙叟?”

“怎麽樣?”合義頗為自得。

“哪兒搞來的?”

“不瞞你講,我今朝才從一個攤販手裏淘來。”

“攤販?”俊逸吃一怔,“幾鈿?”

“三百兩。”

“三百兩,”俊逸深吸一口氣,又審幾眼,搖頭,“上當矣,祝兄上當矣。這是個道地的贗品。雙叟字畫,沒有萬兩銀子,祝兄想也甭想。”

“啊?”合義急了,再次遞上放大鏡,“俊逸,你再看看。用鏡子細審。瞧這功力,絲毫不遜於板橋哪。還有這印鑒,這簽字,跟我在老爺子府上看到的雙叟字畫一絲兒不差。”

“就差在此處。”俊逸推開放大鏡,指著簽字,“鏡湖雙叟,一叟為字,一叟為畫,字畫合一,方為雙叟。此幅隻有畫,沒有字,落款卻是雙叟,在下是以認定它是贗品。”

“這⋯⋯”合義聽他講得頭頭是道,泄氣了,“唉,還以為淘了個寶物呢,不想卻是讓人蒙了。也罷,三百兩銀子權當買個教訓,誰讓在下孤陋寡聞哩。”

“嗬嗬嗬,”俊逸笑道,“合義兄,便宜貪不得喲。哪天你有辰光,在下讓你領教一下什麽才叫雙叟。”

“走走走,在下眼前就有辰光。”合義來勁了。

“祝兄,你要我來,不會隻為欣賞一幅贗品吧?”

“嗬嗬嗬,是哩,”合義亦笑起來,“差點忘了。”湊近他,“有個重要事體,工部左侍郎丁承恩大人此番回滬,要下一盤大棋。”

“什麽大棋?”俊逸緊盯過來。

“成立商會。”

“商會?”俊逸打個愣怔,悶頭想一會兒,撓頭皮道,“沒聽說過這東西哩。這跟咱的四明公所有啥不同?”

“你呀,落伍嘍!”合義笑笑,誇張地搖頭,“英人的工部局你曉得不?商會就是那玩意兒!”

俊逸倒吸一口氣。

如夫人劇場遇刺後,誇張傷勢本為邀寵,結果並未如願。起初幾日,丁大人日日探視,接後是隔日一次,再後隔三五日來一次,近些日完全不見蹤影了。

如夫人漸漸鬱悶起來。

讓如夫人更鬱悶的是,聽車康的語氣,丁大人似是沒再追究泰記業務下滑的事,對李氏放任幾個公子竟也沒置一詞。

這還不是最鬱悶的。

最鬱悶的消息來自放學後趕來望她的女兒倩雯,說是老頭子忙哩。倩雯十二歲了,開始長身子,小胸脯已經微微鼓起,與母親一樣,自幼就在教會學校念書,迄今保留天足,走路連蹦帶跳,在丁家諸小姐中,頗受詬病,尤其不受李氏夫人待見,稱她是野丫頭,見麵就皺眉頭。

“忙什麽呢?”如夫人笑著問她。

“跟一個女孩學唱戲文!”

“女孩?學唱戲文?”如夫人吃一大怔,略略思索,連聲追問,“那女孩子啥樣子?多大了?在哪兒唱?啥戲文?”

“比我沒大多少,個頭也差不多,模樣俊哩,一天到晚待在老頭子的書房裏唱,唱啥戲文不曉得,我一點兒也不歡喜聽!”

如夫人坐不住了,大眼睛忽閃幾下,從床榻上坐起:“雯兒,你這就回去告訴車總管,就說姆媽的傷口完全好了,今日出院,讓他安排一下!”

倩雯應過,小跑出去。

“這老東西,年紀介大了,這還⋯⋯”如夫人苦笑一下,搖搖頭,溜下床尋大夫去了。

如夫人動用總管車康,大動幹戈地來了個英雄凱旋,但出場迎接的並不見丁大人,問過仆從,方知大人後晌就與道台袁大人聽戲文去了。

聽到又是戲文,如夫人傷悲,掩門正哭時,報說丁大人回府。如夫人本欲出去迎接,聽說與大人同行的還有那個梨園女孩,頓時火氣上冒,黑臉躺到榻上,覺得頭疼得厲害,就用一塊濕毛巾搭在額頭降火。

又候許久,丁大人仍舊沒來。如夫人頓覺委屈,淚水湧出,正自傷心,一直候在床頭的兩隻寵狗如飛般躥出,不一會兒,忙前忙後地擁著丁大人走進。

丁大人一進來就撩開衣襟審看傷情,見完全好了,方才捉住她的手,坐在榻沿,不無關切地望著她。

如夫人破涕為笑,話中有話地問道:“老爺,好多日沒見你了,這在忙啥哩?”

“唉,”丁大人長歎一聲,“還不是那商會的事體。你回來得正好,老夫正要與你商量呢。”

“老爺請講。”

“老佛爺恩準老夫奏請,在滬設立商務總會,聖諭已經傳遞道台,上海各大行幫這也曉諭過了。”

“太好了,”如夫人賀道,“有老佛爺做靠山,老爺就能高枕無憂了。”

“夫人有所不知,高處不勝寒哪!”

“哦?”

“辛醜之後,老佛爺痛定思痛,決定仿效西夷,推立新政,重工商,練新兵,興學堂,辦警政,裁冗衙,製憲章,表麵上風生水起,欣欣向榮,實則是外憂內患愈甚,暗流湧動,險象環生。眼前有老佛爺在,尚能彈壓。但老佛爺年事漸高,龍體不支。中國未來,局勢堪憂啊!”

“老爺?”如夫人愕然。

“幾年前,”丁大人麵現憂容,“中堂大人臨終之時,扯住老夫的手由衷慨歎:‘大清這艘破船,就跟老朽之軀一般無二了。’當時老夫不以為然,眼下始信中堂所言哪。南北掣肘,滿漢博弈,思潮混亂,官貪吏腐,國庫空虛,地方坐大,更有袁氏坐擁天津,根本不以朝廷為念,顧自壯大羽翼,中飽私囊,看來此船真的行不遠矣。”

“老爺,要是連老佛爺也靠不住,我們豈不⋯⋯”

“夫人勿憂,”丁大人換過語氣,“即使一艘朽船,也不是說沉就沉的。再說,他姓袁的隻知其一,未知其二。他以為練好兵就可掌控一切,卻不知兵是要吃餉的。我們隻要守住銀子,把握實業,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壯大泰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卻是眼前這個商會。”

“哦?”如夫人不解地看著丁大人,“這東西沒權沒柄,又生不來錢,有啥可重要的?”

“夫人有所不知。”丁大人解釋道,“上海灘華洋雜處,商幫行會多如牛毛,雖然繁華,卻如一盤散沙。我們若是立個總會,就等於在這盤散沙裏攪進水門汀(cement,水泥),使之結成一個硬塊,堅如磐石。上海灘堪稱中國錢都,既遠離朝廷,又遠離袁賊,原本就在我們泰記的掌握之中,倘若再有這塊磐石做基⋯⋯”頓住話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如夫人。

如夫人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噓出一聲:“還是老爺想得遠哪。老爺,既如此說,這個商會真正是個寶哩。”

“是哩。”丁大人點頭,“商會一旦立下,就將影響上海未來的商務格局,是以由何人出麵張羅,非同小可,迄今尚未定下。劉大人希望老夫定奪,依夫人之見,交由何人籌辦為妥?”

“老爺可曾問過阿姐(夫人)?”

“問過了。她的意思是由泰記出麵,我問過老車,老車提到士傑,你看士傑如何?”

如夫人沉思良久,抬頭道:“老爺,賤妾以為不妥!”

“士傑不妥,何人為好?”

“賤妾以為,非士傑不妥,是泰記不妥。”

“哦?”

“賤妾以為,張羅商會一事,老爺大可交給四明和廣肇!”

“講講理由。”

如夫人的目光落在榻下的兩隻寵狗身上:“要讓這兩個小東西俯首聽命,老爺可有辦法?”

“扔骨頭就是。”

如夫人拿出幾根骨頭,笑道:“請老爺賜賞!”

丁大人摸出兩塊骨頭,扔下。二狗歡快地叫一聲,各叼一塊,蹲一邊啃去了。

“老爺叫叫它們,看它們聽話不?”

丁大人叫道:“春夏,秋冬,過來!”

春夏、秋冬抬頭看看他,就又埋頭啃去了。

丁大人苦笑一聲,看向如夫人。

“老爺請看我的!”如夫人跳下床,走過去,將兩塊骨頭收回來,放好。二狗啃得正在興頭上,哪裏肯依,跑過來百般討好。

如夫人拿出一塊,在它們頭上晃晃。二狗越發聽話,讓它們打滾、作揖、叼鞋,無不聽從。如夫人顯然覺得滿意,扔下去。二狗汪汪,你齜牙,我咧嘴,你凶我,我瞪你,爭搶一陣,終是春夏得去。秋冬追一陣子,無功而返,回到床邊,可憐兮兮地望向如夫人,發出嗚嗚咽咽的求請聲。

丁大人顯然看明白了,捋須有頃,點頭道:“看來,夫人馴狗確有一套,這根骨頭,老夫就交由夫人扔吧。”抬腕看下手表,“夫人,辰光不早了,你剛出院,這要好好將養身子,老夫去書房了。”

丁大人扶她躺回**,蓋好被子,再次叮嚀幾句,徑出門去。又過半個時辰,書房方向果然傳來那女子的唱戲聲,咿咿呀呀,聽得如夫人捂住耳朵悲哭。

哭有一陣,如夫人擦幹淚水,使丫鬟召來車康,吩咐他如此這般。車康應允,匆匆去了。

四明公所又叫寧波會館,占地五十畝,原為老城廂北門外的一塊荒地,早在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即由在滬的寧波商人集資購買,作為寧波同鄉會的永久會館。

公所正門朝南,分為兩個部分:進門為正殿,是一進大院,有議事廳、關帝殿等;正殿後麵是寄柩處和義塚,也即公墓,為客死上海的寧波人暫時寄柩或葬身之用。

這日後晌,公所正殿議事廳裏,現任同鄉會會長、潤豐源錢莊的總董查敬軒正襟危坐,老眉緊鎖,兩手托著一管阿拉伯產水煙壺,煙嘴含在口裏,看樣子不像是在吸,但壺裏的水仍舊咕嚕嚕作響。旁邊幾案上擺著丁大人的信。

查敬軒年逾六旬,為胡雪岩把兄弟,與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等南洋派大員過從甚密,甲午戰前又通過張之洞捐了個二品後補道,在官階上跟上海道平起平坐。查敬軒由是攜官商於一體,屢經摔打而不倒,堪稱混跡於上海灘的老江湖,其麾下的潤豐源錢莊更是財大氣粗,實力雄厚,與粵人彭偉倫主持的善義源並駕而驅,難分伯仲。

潤豐源總理查錦萊站在他旁邊,小心翼翼地侍候煙具。

“阿爸,”查錦萊小聲說道,“丁大人讓咱籌建商會,這是大好事體,阿爸何以不喜反憂?”

“唉,”查敬軒長歎一聲,“你永遠記住,天上不會憑空掉下餡餅。如果不出老爸所料,就這辰光,此信也必擺在廣肇會館。”

查錦萊震驚了,侍弄煙具的手僵在那兒。

“錦萊呀,”查敬軒的一雙老眼緊緊盯在書信上,“這麽多年,該看的你也看到了。姓丁的精於權謀,又仗了北洋李中堂的勢,在官場、商場縱橫馳騁,如魚得水,莫說是老爸我,縱使你胡叔,也不曾是他對手。想當年,你胡叔左算右算,僅僅漏算一步,竟就讓他抓了個準。可歎你胡叔辛苦半生,大風大浪不知經曆多少,終了卻栽在姓丁的手裏。對於此人,我們是防不勝防,又不得不防啊!”

“阿爸,”查錦萊試探著說,“既然姓丁的是故意設套,讓我們與善義源起爭,我們不必睬他就是。要叫我說,商會什麽的過於虛浮,在上海灘,永遠是憑實力說話。”

“唉,錦萊呀,”查敬軒收回目光,看向錦萊,伸出水煙壺,示意他換鍋新煙,半是開導,半是責怪道,“做生意,講究的是規矩,是氣勢。商會正是訂規矩、出氣勢的地方,你哪能講它虛浮呢?”

“錦萊呀,”查敬軒咕嚕咕嚕又吸幾口,吐出一團濃霧,“老爸在上海灘混了幾十年,什麽都看淡了,唯對洋人的生意經,老爸是敬畏三分哪。老爸琢磨來琢磨去,多少也算悟出些洋人做生意的道道,那就是,抱成團,擰成繩,結成勢,共同擠對中國人。這些年來,老爸不惜一切,處心積慮地打造四明公所,接濟甬人,為的就是讓在滬甬人抱成一個團,結成一個勢。也多少因了這個勢,我們方能在上海灘打下方寸之地,不但令粵商刮目相看,縱使他姓丁的,也不能不對老爸有所倚重啊。”

見查敬軒講出這等名堂,錦萊聽得傻了,不由深吸一口氣,全神貫注。

“可是,”查敬軒接道,“這點勢隻能用來對付個行、幫,支應個官差,若是拿來應對洋人,就顯得差強人意了。姓丁的發起這個商會,倒給老爸提個大醒。如果上海的所有行幫凝成一個團團,就會形成一隻鐵錘。如果這隻鐵錘的把柄掌握在我們四明手裏,錦萊,你想想看,整個上海灘又將會是什麽前景?”

“阿爸,”錦萊聽得心花怒放,放輕聲音,“萊兒⋯⋯這就尋人謀議去。”

“事體倒也不急,”查敬軒緩緩吐出一口煙,“你可先給合義、俊逸透個氣。合義平穩,俊逸靈敏。這群後生裏,我看好的隻此二人。尤其是俊逸,跟洋人打交道,少不得他呀。前幾日,我聽合義講,俊逸的嶽母病了,他回去盡孝,不知回來沒?”

“他盡什麽孝?”想起那宗生意,錦萊當即氣炸了,“阿爸,他這是溜人!他把我們口中的鴨子奪去吃了,當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守在此地!”

“嗬嗬嗬,”查敬軒開導兒子,“錦萊,你要好好學學,這才是做生意啊!鴨子是擺在桌麵上的,啥人筷子伸得快,啥人夾得牢,自然就該啥人來吃。俊逸能吃去,且又吃得幹淨利落,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阿爸,”錦萊急了,“你哪能總是替這人講話哩?魯俊逸最是靠不住,胳膊肘兒一直朝外拐,跟粵人⋯⋯”打住話頭,不解地盯住父親。

“曉得,曉得,老爸啥都曉得!”查敬軒毋庸置疑道,“他的胳膊肘兒向外拐是不假,不過,眼下該是他拐回來的辰光了。”斂住笑,一字一頓,“萊兒,你記住,所有甬人都是你的兄弟,爭東搶西,無非是窩裏鬥,對外,我們的對手隻有一個,就是廣肇會館。”又放緩語氣,“你這就備份大禮,去俊逸府上,以我名義慰問老夫人。”

“阿爸教訓得是,”錦萊大是歎服,“孩兒這就去。”

“還有,”查敬軒交代道,“商約及商會章程諸事,可以先讓進卿他們議出個框框,再扔給俊逸,由他執筆為好。”

查敬軒微微點頭:“也好。辦去吧。”

一切讓查敬軒料到了。

幾乎是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辰,廣肇會館總理室的幾案上擺著同樣的信。

室裏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善義源總董彭偉倫,另一個是大英怡和洋行的總買辦馬克劉(Mark Liu)。彭偉倫朝那封信努下嘴,掂起開水壺開始衝泡工夫茶。

彭偉倫是個茶迷,綽號茶仙,沏茶是他永遠的嗜好。

馬克劉拿起信,看一會兒,神色斂起。

“老弟,”彭偉倫朝一隻蓋碗裏倒水,“姓丁的這在給我們上道好菜呢!”

“彭哥,”馬克劉放下信,眉頭凝起,“小弟想不明白,籌建商務總會,這是一盤大菜,姓丁的為何不留給泰記?”

“嗬嗬嗬,”彭偉倫將衝好的茶推過來,“泰記想吃,也得有這能耐才行。泰記仗的是朝廷,但在這上海灘,有哪個做實業的把朝廷放在眼裏?洋人才是大樹;商會不是官辦,是民選,要服眾才行。”

“那他⋯⋯”馬克劉深吸一口氣,“我是說丁大人,明知彭哥是袁大人的人,為何又要⋯⋯”

“因為他想坐山觀虎鬥啊!”

“你是說⋯⋯”馬克劉驚愕,“這樣的信,他也送給四明了?”

“嗬嗬嗬,”彭偉倫的臉上浮出笑,“讓你說對了。我們與四明這一仗,不打也得打喲!”

“打就打!”馬克劉血氣上來,“彭哥,就這幾年,四明越來越不把我們廣肇放在眼裏了,是得給他們點color see see(顏色看看)!”

“Wrong,wrong,wrong(錯錯錯),”彭偉倫連連擺手,“老弟僅僅盯住四明,就跟那姓查的老家夥沒有二樣,把這仗打小嘍。”

“哦?”

“我們的對手不是姓查的,而是姓丁的。我請教穆先生了,先生要我們趁此良機,把握商會,說這是袁中堂之意。聽先生講,袁中堂在天津衛也要倒騰商會,先生要我們南北呼應,把住中國的銀盤子。”

“好!”馬克劉將拳頭震在幾案上,茶杯也讓他震得彈起來,“要是這說,我們就當仁不讓嗬。彭哥,我這就安排去!”

彭偉倫沒有接腔,卻換了話頭:“聽說魯俊逸回來了,有這事不?”

“彭哥,你提那個小人做啥?”

“請他喝杯酒。”

“請他喝酒?”馬克劉憤憤地說,“彭哥,你⋯⋯哪能不長個記性哩?那小子能有今朝,能攀上洋大人,能掙上洋鈿,還不是靠彭哥提拔引薦?彭哥把他養大了,他這辰光翅膀硬了,竟連彭哥的貨也上手搶哩!”

“嗬嗬嗬,生意場上,沒有搶與不搶的。”

“彭哥?”

“甭提這事吧。”彭偉倫擺下手,“地方由你安排,人嘛,就我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