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伍傅氏賣鐲籌款 伍挺舉孤注借貸

這一夜,無論是魯家還是伍家,都在煎熬與痛苦中度過。

翌日晨起,幾個官差到魯家查詢案情。齊伯將經過一五一十講述一遍,隻隱去葛荔、蒼柱兩個關鍵人物。官差勘查過現場,取完證,見劫匪並未偷走什麽,就讓齊伯及在場仆役錄下口供,畫過押,回去交差了。

齊伯送走官差,略定下神,走進俊逸書房。

俊逸雙眉緊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

“老爺,你這是怎麽了?從四更一直坐到這辰光,有兩個時辰了。”齊伯關切地問。

“唉,”俊逸長長歎出一聲,不無懊悔,“齊伯呀,這次事體,思來想去,真就是我一個人的錯啊!”

“老爺,這⋯⋯從何說起?”

俊逸苦笑一聲,搖頭:“是我一時腦漲,張揚炫富,方才招此禍端。”

“老爺,”齊伯點頭認可,勸道,“事體既已過去,你就想開點。古人雲,禍兮,福之所倚。老爺能夠記住教訓,也算是件好事體。”

“對我也許是福,可⋯⋯對老伍家呢?老伍家這場災,分明是⋯⋯”俊逸兩手抱頭,說不下去了。

“唉!”齊伯亦出一聲長歎。

“齊伯,你能確定是啥人幹的?”俊逸抬頭問道。

“幾個潑皮!”

“這幫畜生!”俊逸握緊拳頭,恨道,“哪能放他們走哩?該把他們全部扭送官府才是。”

“不是我放的,是那兩個黑衣人。”

“他們為啥要放?”

“不曉得。他們放走潑皮,把我打暈了。待我醒來,發現躺在一塊荒坡上,周圍沒人。我活動幾下,見沒受傷,覺得奇怪,回來路上,看到伍家著火,方才曉得是那幫潑皮報複。”

“哦?兩個黑衣人功夫介深?”俊逸抬頭望他。

“唉,”齊伯搖頭,“是我老了,精力不濟了。再說,他們打掉潑皮手中火槍,製伏潑皮,我就把他們看作自己人,沒有提防。”

“是哩。”俊逸起身打開書櫃,拿出伍中和的那幅畫軸,在幾案上緩緩展開,望著畫麵發怔。

“老爺,”齊伯道,“要不,我們這去望望伍家?無論如何,老伍家這場大火跟我們有點關係。若不是挺舉⋯⋯”

“是哩。”俊逸慢慢卷起畫軸,卷完,抬頭道,“你覺得挺舉這孩子如何?”

“德才兼具,智勇雙全,是塊璞玉。”齊伯脫口讚道。

“是嗎?”俊逸心頭反倒透過一道寒氣,斜睨齊伯一眼,目光緩緩落在畫軸上,“齊伯,我就不去了。你包三十塊洋鈿,表個心意。”

“好咧。”

夜深了。

甫家當院裏擺著一口薄棺,棺前點著一盞長明燈。伍傅氏、甫韓氏跪在一邊,挺舉、順安跪在另一邊。

甫光達在棺材前麵跪下,擺好果點,點火燃起放在一隻大瓦盆裏的冥錢,將一碗酒緩緩倒在火焰上,邊倒邊嘮叨:“伍老爺,我是光達呀。我跟你做了幾十年鄰居,一道長大,一道成家,一道⋯⋯生娃子。你出身高貴,我不敢高攀。今朝你走了,這辰光也沒外人,我⋯⋯我想跟你套個近乎,不叫你老爺了,叫你一聲中和兄弟。”

伍傅氏、甫韓氏二人聽得傷感,嗚嗚咽咽,悲哭起來。

“中和兄弟,”甫光達哽咽著撥弄紙錢,“在這鎮上,隻有你一家看得起我,看得起阿拉甫家班子,也隻有你一家真心幫補阿拉。你這走了,我⋯⋯我心裏難受哇。我本想為你置副柏木棺,可⋯⋯我沒錢哪,我隻能置副薄棺,屈待兄弟你了。中和兄弟,你是貴人,你高貴一生,臨終卻躺在這副薄棺裏,光達我⋯⋯難心哪!”

光達說到此處,泣不成聲,號啕大哭。甫韓氏本就是個演戲的,此時又讓光達講得傷感,哪裏憋得住,放聲悲歌:“伍老爺呀,既然光達叫你兄弟,我⋯⋯我就跟著沾光,做你個阿妹了。阿妹曉得你愛聽戲,這就為你唱一曲,就唱你平素愛聽的《諸葛亮吊孝》。”

甫韓氏跪正身子,清清嗓子,聲情並茂地唱起寧波走書:

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烝嚐!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居。吊君弱冠,萬裏鵬摶;定建霸業,割據江南。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諫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

甫韓氏動了感情,抑揚頓挫,唱中有吟,吟中有唱,將個《諸葛亮吊孝》吟得如泣如訴,蒼天為之動容。

順安聽得傷感,放聲悲哭:“伍叔呀⋯⋯啊哈哈⋯⋯”

待甫家三口各自表白完畢,伍傅氏方才出聲。

“他爸呀,”伍傅氏就像平時跟他嘮家常,“既然老天實心收你,阿拉留也留不住,你就寬心上路吧。舉兒和囡囡,不用你操心。秋闈到了,我一定安排舉兒上路。還有囡囡,是你拿命換的,我一定把她拉扯成人,為她尋個好歸宿。囡囡乖呀,他爸,囡囡念念不忘你,囡囡一直想著你呀,嗚嗚⋯⋯”

伍傅氏越講越傷心,嗚嗚咽咽,高一聲低一聲地悲哭。甫韓氏再度高調加入,兩個女人生生把個哀傷氣氛烘托出來。

在場諸人,隻有挺舉沒有哭,沒有表述,眼裏甚至沒有淚。他隻是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兒,兩眼凝視父親的薄棺,宛如一尊雕塑。

夜色蒼茫。甫家院門外麵,一身素衣的葛荔一動不動地站著,宛若另一尊雕塑,眼裏盈著淚。

“小荔子,”蒼柱走到她身後,低聲道,“辰光不早了,老阿公在等你哩。”

葛荔長歎一聲,再望院中一眼,抬手擦去淚花,回轉身,跟在蒼柱後麵走了。

二人走到下榻的客棧處,見一輛四輪帳篷馬車停在門外。車子很大,車廂甚闊。葛荔跳上車,見申老爺子早已坐在廂裏,麵前放著兩隻並不起眼的陳舊箱子。

蒼柱跳到車頭,對車夫道:“走吧。”

車夫揚鞭催馬,馬車轔轔而行。

見葛荔一直陰著臉,申老爺子笑道:“小荔子,看你淚汪汪的,別不是舍不得那個小子吧?”

“啥人才舍不得呢!”葛荔急了,“我⋯⋯我隻是可憐他這一家子。介和美的家,一場大火,啥都沒了。”

“人各有劫。他在渡這一劫呢,你傷哪門子感?”

“老阿公,”葛荔辯道,“你沒有聽到那個聲音呀,真可叫撕心裂肺哩。早晚回想起來,我的心就是一揪。”

“哪個聲音?”

“就⋯⋯就是他叫的那聲‘阿爸’,你不曉得,隻差那麽一丁點兒,他⋯⋯他就衝進火海裏,這辰光跟他爸一樣躺進棺材裏了。”

“吉人自有天相,差一點兒,說明此人得貴人相助,命不該絕。”

聽到貴人相助,葛荔臉色微紅:“老阿公,我⋯⋯我想曉得他⋯⋯往後哪能個辦哩?他還會參加大比嗎?如果參加,他能金榜題名嗎?”

“你說呢?”

“這不是不曉得嘛。”

“嗬嗬嗬,小荔子,你不會是想讓老阿公為他起一卦吧?”

“真讓你猜中了,老阿公,你這就占占。”

“回到上海再占吧。眼下心不淨,卦不靈嗬。”

顯而易見,伍家的這把火燒得蹊蹺。

災難過後,順安表現得極是仗義,不僅讓家裏騰出房間,安頓下挺舉一家三口,且又全力張羅伍中和的喪事,為淑貞請醫購藥。

順安跑前忙後,隻不敢麵對挺舉,能躲則躲。

然而,躲是徒勞的。在中和入土後的第三日,挺舉將他堵住,直接帶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墳前。

新墳上插著幾個花圈及纏著白紙的柳枝,在晚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聲響。

夕陽西下。挺舉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順安,似要把他穿透。

順安無處閃避,隻得把頭扭到一邊。

“順安,”挺舉聲音沙啞,低沉,威嚴,“把頭扭過來,看著我!”

“阿⋯⋯阿哥,”順安扭過頭,聲音囁嚅,“啥⋯⋯啥事體?”

“你早曉得啥人打劫魯家,是不?”

“這⋯⋯此話從何講起?”

“講吧,你一定曉得的!”

“我⋯⋯”順安顯然也早備好了說辭,“我是曉得一點。出事體前一日,我路過關爺廟,聽到廟裏有人聲。廟裏早斷香火了,我覺得奇怪,過去推門,門插著。隔門縫看,什麽也看不到,但聽到裏麵有人乒乒乓乓在練武。一人說,甭練了,聽我安排事體。眾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搶劫魯家⋯⋯”頓住話頭,望向挺舉,見他目光仍在緊逼,忙又避開,望向別處。

“後來呢?”

“我⋯⋯我嚇得發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廟裏突然就沒聲響了。我又候一時,仍舊沒聲。我推門,門卻是開著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試探進廟,裏麵卻空寂無人。我揉揉眼,仍舊什麽也沒看到,就退出來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後怕。欲報官,又怕虛言獲罪,欲不報,這又聽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時,我心裏仍在糾結,這才向你提起。原還以為是幻覺哩,誰想魯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舉眯起眼睛,似在鑒定真偽。

“阿哥,我⋯⋯我沒有騙你。”

“照你所講,”挺舉抓到破綻,“你是在出事體前一日路過關爺廟,一路來到我家並告訴我的。可魯家劫案是在你講過之後立即發生了,你這講講,中間這一日哪兒去了?”

“這⋯⋯”順安心裏咯噔一響,曉得講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辯解,“是我講得急了。中間是有一日,可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這事體。他們講定要在唱堂會時動手,堂會開場後,我越想越不踏實,害怕萬一有人搶劫,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舉不依不饒,“照高的事體又作何解?”

“阿哥,”順安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沒辦法對你講,總覺得這事體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齋似的,擔心講給你實情,你會嘲笑我,所⋯⋯所以才編了個套。”

挺舉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從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這場火燒得蹊蹺,肯定與魯家那場劫案相關。我想知道,你跟這場劫案究底有何關聯,望你曉我以實情。”

“阿哥,”順安對墳起誓,“阿哥,我⋯⋯我對伍叔在天之靈起誓,我與這起劫案沒有直接關聯。”

“好吧,”挺舉見他這般起誓,不好再追問下去,“這樁事體到此為止。”一把扯他起來,“不瞞阿弟,說心裏話,我真的害怕你攪在裏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順安哽咽道,“我⋯⋯真的沒想到事體會是這樣,真的沒想到啊!”

時已立秋,天氣沒有先前熱了。

挺舉與順安合住一間屋子。順安堅持將鋪位讓給挺舉,為他擺好桌椅,點盞油燈,讓他安心念書,自己則抱來稻草,在地上隨便鋪條席子。

夜深了,一粒黃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燈頭上若明若滅。挺舉既沒有看書,也沒有睡去,隻是怔怔地端坐於涼席上。

順安連翻兩個身,忽地坐起。

“阿哥,”順安半是關心半是責怪道,“再過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書哩?這些日來,你已誤下不少功課,得抓緊補上才是。”

挺舉眉頭緊擰,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阿哥,”順安爬起來,拿針撥亮油燈,“你隻管念書,影響不到我。你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舉長歎一聲,一口將燈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個人影靜靜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裏站些辰光了。這些日來,挺舉的心思顯然沒在功課上,這讓她極是焦心,卻又無從勸起。望著他們房間漆黑一團的窗欞,伍傅氏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正要回到東廂房,乍然聽到甫韓氏房間又有聲音傳來。

聲音很小,幾乎是啞著嗓子,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間,卻分外清晰。

“他爸,”聲音是甫韓氏的,“安兒蹭破點皮就會叫得滿街響,囡囡換藥,嘴唇都咬破了,一聲也不叫,就跟個鐵漢子似的。”

甫光達沒有作聲。

“你講這老伍家,幾代書香門第,兩口子從沒跟人紅過臉,哪能就這般倒黴哩?囡囡燒成殘疾,當家的這又沒了,一家三張口,往後這日子哪能過哩?還有,這阿嫂也真是的,吃沒吃的,住沒住的,今朝仍在對我算計兒子大比⋯⋯”

“挺舉苦讀幾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計哩?”

“大比得用盤費呀。咦,她⋯⋯會不會仍要⋯⋯”甫韓氏打住話頭。

“看你淨想些啥?”

“我啥也沒想!”甫韓氏顯然生氣了,聲音稍稍提高,“你一個,安兒一個,都是窮大方,沒一個是過日子的角兒!我這先告訴你,盤費是沒得一文了。這幾日來,又是置棺,又是辦喪,又是為囡囡請大夫,家裏就攢那幾枚銅錢,全都折騰光了!”

“我⋯⋯明朝就把煙戒了,中不?”

“屁話,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個頭。介久沒來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卻又鬧出一場大亂子,日子眼見沒得過了!”

再後是甫光達刻意的呼嚕聲。

一切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伍傅氏才躡手躡腳地回到東廂。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地靜。伍傅氏望著仍在亮著的洋油燈,怔怔地發呆。燈頭很小,隻有黃豆粒大,似乎一揮手就能扇滅。

伍傅氏怔了許久,陡然想起什麽,轉身走到床前,在女兒淑貞的枕頭下摸索一會兒,拿出一個小包。

伍傅氏拆開小包,現出一對玉手鐲。

這是她白天剛從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裏扒出來的,上麵沾滿灰燼,髒兮兮的不成樣子。伍傅氏擦拭一會兒,見仍無效果,便起身端來一碗水,把鐲子浸在裏麵,過一會兒,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來了。

燈光下現出兩隻鐲子,一紅一綠,燦然生輝。

伍傅氏望著鐲子,淚水流出。

“姆媽!”**傳來女兒淑貞的輕微叫聲。

伍傅氏放下手鐲,望向一臉繃帶的女兒:“囡囡,疼嗎?”

“不疼。”

“乖囡囡呀,姆媽曉得你疼,可姆媽沒辦法呀,姆媽不能替你疼,姆媽⋯⋯”伍傅氏流出淚水,說不下去了。

“姆媽,”淑貞伸出一隻能動的手,試圖用手上的繃帶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隻是⋯⋯想阿爸了⋯⋯”哽咽起來。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輕輕撫弄:“囡囡甭哭,千萬甭哭!大夫講了,你不能動,你一哭,就會動,傷更難好哩!”

淑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過你哥,罵過你哥,可你阿爸從未罵過你,也從未打過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歡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懷裏,一直抱著。你長到五歲,你阿爸還是抱你。有次姆媽問他,說,你為啥偏愛囡囡,你阿爸講,兒要窮養,女要富養。窮養出誌氣,富養出貴氣。你阿爸為你取名淑貞,你曉得啥意思嗎?”

“不曉得。”

“聽你阿爸講,淑是賢淑,貞是貞節。”

“啥叫賢淑?啥叫貞節?”

“賢淑就是知書達理,就是遵守三綱五常,勤儉持家,相夫教子,貞節就是不能輕浮,不能隨便和陌生男人講話,不能接受陌生男人的禮物。”

“囡囡曉得了。姆媽,囡囡⋯⋯囡囡又想阿爸了!”淑貞又哭起來。

“囡囡甭哭!你阿爸就守在你身邊,在看著你哩。囡囡一哭,他就聽見了。他曉得你疼,就會傷心。囡囡不想讓阿爸傷心,是不?”

“囡囡不哭!”淑貞再次憋住。

“睡吧,囡囡,你歇足精神,傷就好得快,你阿爸就開心。”

“嗯,囡囡這就睡。姆媽,你也睡吧。”

“姆媽也睡。”伍傅氏拉過一張席子,在床下麵的地上攤開,和衣躺下。

第二日上午,見院中再無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間,掏出那對鐲子,對甫韓氏道:“大妹子呀,我這給你看個東西。”

“哎喲喲,”甫韓氏走南闖北,是見過世麵的人,看到鐲子,驚道,“這不是玉手鐲嗎?天哪,介漂亮的寶貝,隻有貴夫人才佩戴的嗬!”

“你曉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說道,“這兩隻鐲子,一翡一翠,是一對。你戴上試試。”在甫韓氏的手腕上各套一隻,“嗯,大小正合適呢。”

“真漂亮啊!”甫韓氏樂得合不攏口,“它們是你的?”

“是哩。我過門辰光,婆阿媽送的,說是伍家的祖傳。大火把啥都燒沒了,隻有這對鐲子耐火,讓我從火灰堆裏扒出來了。”

“阿嫂好福氣嗬。”甫韓氏往下脫鐲子,“你看我,自從嫁進他甫家,啥也沒給不說,還讓我一天到晚賣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脫了,要是歡喜,這對鐲子就送給你了。”

“這⋯⋯哪能成哩?”

“大妹子歡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銅鈿。阿拉沒啥謝禮,就剩下這對玉鐲子,大妹子甭嫌棄嗬。”

甫韓氏脫掉翠的,作勢去脫翡的:“哎喲喲,阿嫂喲,你哪能淨說別家話哩?介許多年,都是你家幫襯我家,我家總算逮個機緣報答,阿嫂卻⋯⋯阿嫂甭多心,啥人沒個三災兩難的,你一家隻管在我家裏踏實住著。”作勢又脫幾下,“看這隻紅不拉幾的,哪能脫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卻是難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韓氏順勢不脫了,“阿嫂既有這話,阿拉這就收下,那隻翠生生的阿嫂自個兒留著,將來送給兒媳婦,也好做個見麵禮。”

老伍家的這對手鐲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給兒媳婦的,甫韓氏這句話無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處。伍傅氏心裏一酸,淚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顛起小腳,跌跌撞撞地走回東屋。

用祖傳手鐲封住甫韓氏的嘴後,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為挺舉籌錢參加大比的壯舉中。一連數日,伍傅氏早出晚歸,一連串了十多家親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並不是這些人家沒錢,是他們覺得這錢一旦借出,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在他們眼裏,老伍家祖宗幾代的科舉之路既迂腐可笑,又勸說不得。

每逢伍傅氏一無所獲地回到家裏,無論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做出輕鬆舉止掩飾,挺舉都可感覺出她的窘態,心裏就如讓針紮了一般。

夜幕再次降臨。伍傅氏把燈挑亮,拆去她不知從哪兒尋到的幾件舊衣服,擺開桌案,又剪又裁,穿針引線。出行在即,她必須為挺舉拚縫一套穿得出去的禮服。趕考之人不能沒有禮服,原來的幾套都在火中燒沒了。

伍傅氏一邊縫,一邊想著籌錢的事。越想越難,越想越心傷,伍傅氏手中的針線不動了,抬起頭,看向擺在案上的中和靈位,兩行淚水無聲地滾出。

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進門的是挺舉。挺舉怔怔地望著母親。

“舉兒,”伍傅氏趕忙拭去淚水,“快做功課去!當年你阿爸趕考前,念書要念到天亮,姆媽勸他歇會兒,他從來就作沒聽見。”

“姆媽!”挺舉走到她跟前,撲通跪下。

“舉兒?”

“姆媽,我⋯⋯不想參加大比了!”

“啥?”伍傅氏驚得呆了,“你想做啥?”

“我想謀個事體做。”

“舉兒?”伍傅氏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

“姆媽,”挺舉喃聲解釋,“眼下不比過去,國家破碎,朝綱混亂,洋人連北京城也敢占去,沒人再管科舉的事體了。再說,人生一世,也非隻此科舉一條路⋯⋯”

伍傅氏反應過來,陡喝一聲:“伍挺舉!”

“姆媽?”挺舉打個驚戰。

“你⋯⋯”伍傅氏手指亂顫,“你哪能講出介沒出息的話來!要是讓你阿爸聽到,該⋯⋯該作何想?”

挺舉低下頭去,囁嚅道:“我⋯⋯我⋯⋯”

“舉兒,”伍傅氏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姆媽!”

挺舉抬頭,凝視伍傅氏。

“是哩,”伍傅氏字字珠璣,聲聲震撼,“家裏啥都沒了,我們隻剩三個活人,有兩個還是沒用的。可這世上,究底啥子緊要?是房子、田產、銀子,還是人?三歲小囡也曉得是人。人又活個啥?為這事體,姆媽想了大半輩子。你曉得,你阿爸也不是掙不來錢。他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有錢人時常拿銀子來求,可你阿爸一張不賣。這幾年,你阿爸又學會把脈看診,可你見他收過診費嗎?”

挺舉低下頭去,不敢與母親對視。

“舉兒,”伍傅氏緩和語氣,“你阿爸為個啥?為個讀書人的顏麵,為個心性自在。這話不是姆媽講的,是你阿爸講給姆媽的。有天姆媽跟你阿爸急,你阿爸說,讀書難道是為錢嗎?姆媽說,讀書是為做官,做官難道不是為錢嗎?你阿爸劈頭蓋臉就把姆媽一通奚落,什麽身哩家哩天下哩,把姆媽氣得直哭。你阿爸走了,姆媽這也想透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讀書人該當有個讀書人的活法。身為生員,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幫大字不識的粗俗下人拚錢鑽營,顏麵何在?”

“姆媽,我曉得。可⋯⋯家裏這境況⋯⋯”

“舉兒,”伍傅氏打斷他,“我曉得你在為盤費的事體揪心。你放心,盤費不用你操心,姆媽保證籌到。你隻管念書,做足功課。沒幾天辰光了,你得把全部心思放到學業上⋯⋯”

第二天上午,伍傅氏洗完鍋灶,再次出門。這一次,她沒有再去親戚家,而是徑直走到鎮中心,在茂昌典當行的大門外徘徊一小會兒,咬牙走進。

“夥計,”伍傅氏掏出那隻剩下的翠鐲,“你審審看,這東西能不能典點銅鈿?”

夥計接過鐲子,仔細審視一會兒,眼珠子發亮:“夫人想典多少?”

“想典十塊洋鈿,成不?”

“十塊?”夥計眉頭微皺,擠出個笑,“夫人怕得等些辰光。介許多洋鈿,阿拉不敢做主,須得拿給老掌櫃過目。”搬個凳子,倒杯水,“夫人請坐。”

伍傅氏心裏急切:“掌櫃在不?”

“在是在,可這辰光⋯⋯”

“要是在,麻煩夥計這去問問。我有急用,沒心坐哩。”

夥計遲疑一下,拿起手鐲,打開邊門,走進後院,剛好在廳廊裏撞到董掌櫃陪送俊逸、齊伯、碧瑤三人出來,一時躲閃不及,愣在那裏手足無措。

“啥事體?”董掌櫃劈頭問道。

“師⋯⋯師父,”夥計囁嚅道,“有人來典手鐲,想要十塊洋鈿。我吃不準,客人又等不及,隻好⋯⋯”

“手鐲呢?”

夥計雙手捧上手鐲。

看到手鐲,碧瑤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不待董掌櫃伸手,一把搶過,左看右看,樂得合不攏口:“阿爸,這隻鐲子我要了!”順手套在手腕上,“咦,大小剛好哩!”

俊逸問道:“啥人來典的?”

“街西老伍家,是秀才娘子拿來的,他家裏遭災了。”

魯俊逸看一眼齊伯。

齊伯摸出錢袋,掏出十塊洋鈿:“拿去給她!”

“好咧。”夥計接過錢,快步跑去。

待夥計走後,碧瑤伸出手,朝董掌櫃晃晃:“董掌櫃,你還沒斷哩,這手鐲咋樣?”

“嗬嗬嗬,”董掌櫃豎拇指道,“小姐做了筆好生意呢。這個手鐲,審成色,當是極品,論款式,當是古董。伍夫人要是行家,起碼開價三百塊洋鈿!”

魯碧瑤眉飛色舞:“真的呀,怪道好看哩!”

“唉,”董掌櫃轉對俊逸,長歎一聲,“真是禍從天降。老伍家藏有不少寶物,可惜全讓一把火燒嘍。”

“是哩。”俊逸朝他拱拱手道,“董掌櫃,我這要回上海去了,此地生意全都仰仗你哩。”

“老爺寬心,董某一定盡力。”

俊逸三人辭別董掌櫃,又巡看過幾個店鋪,將近中午回到家裏。

回到閨房後,碧瑤再次與秋紅欣賞手鐲,越賞越是興奮,詩意大發,吩咐道:“秋紅,快,紙筆侍候!”

秋紅拿過文房四寶,碧瑤起筆寫下一詩。

“小姐,”秋紅歪頭看一會兒,“你這寫的是啥?”

碧瑤朗聲吟道:“一道飛翠腕間飄,疑是瓊琚下碧霄。悄上心頭溫舊緒,今朝漲落是新潮。”

“瑤兒吟得好詩!”俊逸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擊掌叫道。

“阿爸,”碧瑤飛跑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不是詩好,是這鐲子好!董掌櫃講得沒錯,此物當真是極品哩,半邊墨綠,半邊翠中泛紫。”將鐲子脫下,放在透進窗內的陽光下照射幾下,“阿爸你看,經這日光一照,渾體透透亮,戴在手上,就如一道飛翠飄在手腕間,越看心裏越舒坦嗬。”

“嘖嘖嘖,”俊逸接過,審視一會兒,誇道,“瑤兒好眼力嗬。”

“是哩。這鐲子我是越看越喜歡呢。”

“瑤兒,你⋯⋯能不能忍痛割愛,把這鐲子送給阿爸呢?”

碧瑤驚訝地問:“阿爸,你要手鐲做啥?”猛地意識到什麽,不由打個寒戰,臉色也漲紅了,“你⋯⋯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生生憋住後半句,順手從他手中奪過手鐲,麻利地戴在手腕上。

“瑤兒,”俊逸大是尷尬,嗔怪道,“看你想到哪兒去了?阿爸是要歸還老伍家,這隻手鐲我們不能要啊!”

碧瑤怔了。

“瑤兒,這是老伍家的傳家之物,我們哪能奪人所愛哩?”

“阿爸,”碧瑤辯道,“是那個女人自己拿到當鋪的,我們又沒去搶她。”

“人家在難中,沒辦法呀。房子毀了,家業毀了,啥都沒了,隻有這隻手鐲是個存念,瑤兒,你能忍心要嗎?”

碧瑤怔了下,點點頭,忍住眼淚,把手鐲慢慢脫掉,遞給俊逸:“阿爸,給你。”

“瑤兒,”俊逸接過,拍拍她的頭,“阿爸謝你了。你實在歡喜玉鐲,一回到上海,阿爸就到珠寶店裏,為你買一對比這隻還漂亮的。”

碧瑤擦去淚,白他一眼:“誰才稀罕哩?買回來我也不要!”

俊逸拿上手鐲,回到前院客堂,使人召來齊伯,道:“齊伯,我想跟你商量樁事體。”

“老爺請講。”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次劫案,你與那幫小阿飛結下梁子,家裏不能再待了,這也跟我到上海去。”

“沒事體的,”齊伯笑笑,“幾個小毛賊奈何不得我!”

“齊伯,”俊逸換了個說法,“我叫你去,不僅僅是為這個。上海生意多,事體繁雜,瑤兒又是女流,幫不上忙,我一個人顧外不顧裏。你過去了,就能省我許多心。”

“要是這說,”齊伯點頭允道,“我就隨你去。隻是⋯⋯家裏這攤子?”

“我另外安排人打理。順便問一下,伍家的事體辦到啥地步了?”

“喪事差不多了,眼下正在籌備挺舉大比。”

“聽說喪事辦得過於簡樸,不是讓你送去禮金了嗎?”

“送過了,想是沒有花吧。我悄悄塞給伍夫人了,沒讓挺舉曉得,怕他生心。”

“哦?”俊逸略怔一下,從袋中摸出手鐲,“麻煩你再去一趟,把這鐲子還給他家。另外,再送他們幾袋吃的。”

“好咧。”

一場大火把挺舉燒大,燒成個當家人了。有父親在,他什麽也不用操心。父親去了,遮風擋雨的大樹沒了,他必須獨立麵對命運帶來的一切,沒有退路了。

毫無疑問,橫在他麵前的是高不可攀的華山,而上山之路隻有一條,就是贏得大比。這不僅是父親的遺願,不僅是他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設定的目標,且也是於他而言擺脫眼前困境最切實可行亦勢在必行的捷徑。

他沒有看書,因為身邊無書可看,所有的藏書都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追隨父親遠去了。母親讓他到別人家借點書讀,他口頭應允,卻也沒有付諸實施。

因為,他不需要再看書了。對於今年的大比,他成竹在胸。

所缺的隻有一樣,錢。不僅是盤費,根據父親的經驗,進場前他還得購買一些不可或缺的用品,以熬過三場共九天近似牢獄般的考場折磨,這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阿妹的傷得看。家沒了,家中一切都沒了,且不講油鹽醬醋茶,即使活命的米糧都是問題。還有,一直住在甫家不是辦法⋯⋯

所有這些,挺舉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夜又一夜。

挺舉越來越篤定一個方案,也許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個,但他依舊吃不準。他需要向父親訴說,他需要父親的指點,他更需要父親的諒解。

他早早起床,來到祖地,跪在中和墳前。

他在父親墳頭足足跪有兩個時辰,五體投地,一動不動,隻是用心與父親交流。

就在他與父親取得默契時,順安小跑步趕到。

“阿哥,”順安喘著氣,“阿哥⋯⋯”

挺舉直起身子,抬頭望向他。

順安將一隻錢袋啪地扔到地上,表情興奮:“看,盤費有了!”

挺舉看向丟在腳邊的錢袋。

順安蹲下,掂起袋子,朝地上一倒,現出五塊銀元及十多塊銅板。

“阿弟,”挺舉表情錯愕,“你⋯⋯這錢哪兒來的?”

“阿哥,”順安頑皮一笑,“甭管哪兒來的,你隻看看夠不?我打聽過了,去杭州的船票一人一塊半,我倆是三塊。還剩兩塊多,我倆不住店,睡到大街上,應該夠用了。”

挺舉沉下臉,提高聲音:“這錢哪兒來的?”

“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是正當來路。”

挺舉目光逼視:“我在問你,這錢哪兒來的?”

“我⋯⋯”順安斂起笑,聲音囁嚅,“是我姆媽攢的。我曉得她放在哪兒,暫時⋯⋯借用一下。”

挺舉緩緩起身,睬也沒睬地上的錢,大踏步走去。

順安匆匆撿起錢,裝進袋子,追上來:“阿哥⋯⋯”

“阿弟,”挺舉頓住步子,盯住順安,“你把這些錢放回原處,一文都不可動。我曉得你想跟我去,你放心,無論阿哥走哪兒,一定帶著你。至於盤費,阿哥自有辦法。”

齊伯趕到米店,買了幾袋大米,跟著送米的牛車鈴兒叮當地趕往甫家。

甫家兩口子張皇迎出。

齊伯吩咐隨來的仆役將幾袋米扛進院裏,自提一些補品徑進院門。

“哎喲喲,是齊伯呀,”甫韓氏見他提著禮包,還帶來這麽多大米,忙不迭地親熱道,“快快快,屋裏坐!”

“伍夫人在不?”

“在哩。”甫韓氏朝東廂叫道,“阿嫂,快出來,齊伯看你來了!”

伍傅氏走出屋子。

“伍夫人,”齊伯深鞠一躬,“魯老爺吩咐我送來幾袋大米,禮薄情重,望夫人不棄。”

“這⋯⋯”伍傅氏還過一揖,“謝謝他了。”

“聽說囡囡燒傷了,我來望望她。”

伍傅氏揖讓道:“勞你掛心,過意不去哩。齊伯,裏廂請。”

齊伯提著禮包跟她進屋,徑直走到床邊,在一身繃帶的小淑貞身邊坐下來,將禮包放在床頭。

“囡囡呀,”齊伯望著淑貞,“我是你齊伯,還記得不?這包零食是我送給你的,裏麵東西可多了,有核桃,有糖塊,有花生,有瓜子,還有兩個小糖人,可好吃哩!”

淑貞艱難地伸出手:“謝謝齊伯!”

齊伯掏出三塊銀元,放在枕邊:“這三塊銀元,齊伯送給你看傷,等你的傷養好了,齊伯就來帶你玩,好不?”

淑貞的眼裏流出淚:“謝⋯⋯齊伯⋯⋯”

齊伯輕拍她幾下,轉過身,坐在伍傅氏為他備下的椅子上。

“齊伯,”伍傅氏早已倒好一碗熱水,雙手遞上,“家裏亂糟糟的,也沒個茶葉,隻好請你喝白水了。”

齊伯端起碗,連喝幾口,放下,從袋裏掏出鐲子:“請問夫人,這隻鐲子是你的吧?”

伍傅氏驚道:“是⋯⋯是哩。”

齊伯遞給她:“老爺吩咐我送還夫人。老爺說,此物是伍家祖傳之寶,多少錢都是買不來的,不要輕易典當。有啥難處,夫人隻管講出來就是。”

伍傅氏接過手鐲,擦淚。

剛剛送走齊伯,挺舉、順安就雙雙回來了。

“舉兒,”伍傅氏把挺舉叫進屋裏,關上房門,從床底摸出一個布包,擺在桌上,“你打開看看。”

挺舉打開布包,裏麵是三十塊銀元。

“姆媽,”挺舉目光錯愕,“介許多錢,打哪兒來的?”

伍傅氏淡淡說道:“你阿爸入殮那日,齊伯送給姆媽的。”

“齊伯為啥送來?”

“齊伯講,這是魯家禮金。”

“舉兒,按照規矩,禮金不能當場退。可姆媽曉得,魯家這份禮太大了,阿拉不敢受,不能受,也受不起。這些日來,無論姆媽多為難,也沒動過一個子兒。”

挺舉微微點頭。

伍傅氏又從衣袋中摸出十塊銀元,擺在旁邊:“這十塊洋鈿,是姆媽從典當行裏典來的。”

挺舉急問:“你典啥了?”

“就是它。”伍傅氏擺出手鐲,“這是姆媽過門辰光,你奶奶送給姆媽的。”

“這⋯⋯”挺舉目光質詢。

“齊伯方才送回來了,”伍傅氏解釋道,“那家典當行是魯家開的,是魯老板讓齊伯還回來的,說這是阿拉祖傳,不是錢能買到的。魯老板還讓齊伯送來幾袋大米,這都碼在院子裏,想必你也看到了。”

挺舉再次長吸一口氣。

“兒呀,”伍傅氏麵露難色,“這些錢全都是從魯家來的。你知道,你阿爸至死都在跟魯老板鬥氣,姆媽曉得不能花。可大比在即,你必須上路,盤費又無從籌起,姆媽⋯⋯”

伍傅氏說不下去,掩麵哽咽。

挺舉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堆錢上。

“兒呀,”伍傅氏擦去淚,“你阿爸走了,姆媽一個婦道人家,一沒見識,二也沒個娘家可以仗恃,隻能把事體擱在這兒了。”

挺舉緩緩跪下,仰臉望著伍傅氏,伸手輕輕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姆媽,你有兒子。兒子長大了,兒子曉得如何處置這事體。”

伍傅氏含淚點頭:“姆媽全聽你的。”

碧瑤與秋紅正在房間收拾行李,俊逸走進。

“阿爸,”碧瑤停住手,“我們啥辰光動身?”

“後晌五時前後,”俊逸看下表,“辰光還早,我們去望望你外婆,跟她道個別。”

“秋紅,”碧瑤臉色一沉,衝秋紅道,“你這出去一下!”

秋紅朝俊逸行了禮,便走出去。

“阿爸,”碧瑤直視俊逸的眼睛,“我問你句實心話,你真的不再想我阿姨了?”

“瑤兒,你哪能又提這事體哩?”

“我問你,是想還是不想?”

“不⋯⋯不想了。”

“阿爸,”碧瑤甜甜地叫一聲,撲進俊逸懷裏,“你是我的好阿爸哩!你不能想她,你也不能想其他人,你隻能想我,隻能想我一個人!”

“好好好,”俊逸苦笑一聲,拍拍她頭,“阿爸隻想你就是。走吧,你外婆正在巴望你哩!這一去,不曉得啥辰光才能回來。”

二人正要走出,齊伯匆匆進來。

“老爺,”齊伯道,“伍家的挺舉來了,想見見你。我讓他在客堂候著。”

“挺舉?”俊逸眉頭動了下,對碧瑤道,“瑤兒,你稍稍等會兒,想想給外婆送個啥子紀念。”

俊逸二人趕到客堂,挺舉起身揖禮。

“魯叔,”挺舉再次拱手,“我,我姆媽,還有我阿妹,謝你了。”

“嗬嗬嗬,”俊逸擺手笑道,“要謝,也是我該謝你才是。”指座,“坐呀,甭客氣!”

挺舉坐下,從懷中摸出錢袋,擺在案上。

看到錢袋,俊逸打個驚怔:“賢侄,你這是⋯⋯”

“魯叔,”挺舉指著錢袋,“這兒是三十塊洋鈿,是我阿爸大喪那日齊伯送去的禮金,我姆媽講了,魯叔的心意我們收了,至於禮金,要我如數奉還。”

“這⋯⋯”俊逸看一眼齊伯,苦笑道,“這是禮金,又不是別的,你姆媽她⋯⋯”

挺舉淡淡一笑:“魯叔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不是我姆媽不肯收,是她不能收。聽姆媽講,這筆錢她沒地方放,就壓在枕下,可早晚一合眼,就夢到我阿爸了。”

俊逸眉頭凝起,還沒續上話,挺舉就又掏出十塊銀元,碼在旁邊。

莫說俊逸,即使齊伯也是怔了。

“魯叔,”挺舉指著這點錢,“我姆媽一時急切,把傳家之物拿去典了,幸虧讓魯叔看到,得以及時返還。這十塊是那手鐲典來的,既然手鐲不典了,此錢亦當奉還。”

俊逸倒吸一口寒氣,不由自主地望向齊伯。

“挺舉呀,”齊伯勸道,“你家裏遭此大變,正需要錢。老爺是實心實意,並無其他意思,你這⋯⋯何苦來著?”

“齊伯,魯叔,”挺舉拱手道,“我曉得你們是好意,可心意歸心意,錢歸錢,心意是不能用錢來計量的。”

齊伯又要說話,俊逸擺手止住。

“賢侄,”俊逸猛然有了主意,接過話頭,“我明白你這意思,也理解你這心情。我們不談心意了,做筆生意如何?”

“請問魯叔,做何生意?”

“你姆媽去典手鐲,說明家中缺錢。魯叔開錢莊,則是把錢貸給緊缺之人,以解燃眉之急。我們一缺一貸,正可做成生意。魯叔今朝放款予你,待你掙到錢時,連本計息,一並歸還,如何?”

“不瞞魯叔,晚輩正有此意,這正打算張口呢,魯叔竟替晚輩講了。”

“嗬嗬嗬,”俊逸笑起來,“我們叔侄是心有靈犀啊!賢侄欲貸多少,說個數!”

挺舉指指案上的四十塊銀元:“就是此數。”

“沒問題。”俊逸當下允諾,“既為放貸,我們就依錢莊規矩,年息百分之十,貸期一年,何如?”

“悉聽魯叔。”

“齊伯,拿紙墨來,讓賢侄書寫憑據。”

齊伯拿出紙墨,挺舉書寫好憑證,雙手呈給魯俊逸。

“賢侄啊,”俊逸收好憑據,“錢莊做生意,都是有保的。要麽是人保,要麽是物保。魯叔既不要你人保,也不要你物保,隻要你一句話,一年之內,能否歸還此款?”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屆時賢侄若是歸還不上呢?”

“聽憑魯叔處置!”

“要是這說,”俊逸緊盯挺舉,“魯叔倒有一個處置!魯叔在上海有些生意,眼下正缺人手。若是賢侄無錢可還,就須前往上海,從魯叔學徒,以工值抵扣本息。”

“魯叔,”挺舉凜然正色,“晚輩貸的是錢,不是工。所欠本息,晚輩承諾如期歸還。如果魯叔信不過晚輩,晚輩可以不貸,請魯叔將晚輩所寫貸據歸還。”

“嗬嗬嗬,”俊逸換過臉色,連笑數聲,“賢侄誤會了。魯叔一生都在和錢打交道,生意盡管不大,卻也不差這幾個小錢。隻是此番回來,一連串事體讓魯叔看到了賢侄的為人,有意邀請賢侄幫忙。這筆款子不過是個由頭。以賢侄的人品與才氣,如果營商,前途無量呢。”

“多謝魯叔美意。”挺舉這也緩和顏色,拱手應道,“晚輩甚想跟從魯叔,以效犬馬之勞。隻是,先父遺願,晚輩不敢有拂。十數年寒窗苦讀,亦不忍輕言放棄,眼下秋闈在即,晚輩決心已下,欲往一搏。人各有誌,還望魯叔諒解。”

“賢侄誌在科場功名,魯叔理解。魯叔之意是,如果科舉之路走不通呢?”

“隻要用心去走,世上就沒有走不通的路。”

“嗬嗬嗬,謀事在人,成事卻在天。如果上天不遂人願,”魯俊逸從袋中摸出一張名帖,擺在桌上,“此為魯叔名帖,賢侄可隨時持此帖到上海灘尋我。”

“謝魯叔厚愛。”挺舉收起名帖和錢褡子,起身揖道,“魯叔,齊伯,晚輩告辭。”

俊逸起身,還一揖:“恕不遠送。”

挺舉大踏步走出,齊伯送行。

目送二人出門,俊逸搖頭苦笑,心道:“唉,今日看來,伍中和追加的這場賭,想不應戰也不成了。”

回到甫家時,順安一家三口都在院裏。

挺舉徑走過去,在甫光達跟前站下。

“請問甫叔,”挺舉問道,“搭三間棚屋需要多少洋鈿?”

“那要看你搭個什麽樣的棚屋了。”光達應道。

挺舉指著東廂房:“就⋯⋯就像甫叔家東廂這樣的,能遮風擋雨就成。”

“這棚屋簡單,用不了幾個錢,十塊八塊也就夠了。”

挺舉從懷裏掏出錢袋,點出十五塊銀元,遞給光達,道:“甫叔,這是十五塊,拜托你在我家原宅地上暫起三間棚屋,搭個灶棚,再砌個院子。”

“你⋯⋯”甫光達頗覺意外,“信得過甫叔?”

挺舉鄭重點頭。

“你不怕甫叔拿去換大煙,或拿到賭場下注?”

“甫叔不會的。”

“好侄子!”甫光達將錢緊緊捏在手心裏,情緒激動,“你等著,待你大比回來,看甫叔為你起的新房子吧!”

“大侄子呀,”甫韓氏的眼睛一直沒離開他手中的錢袋子,“這麽多錢你是哪能弄來的?”

“向魯老板貸的。”

“嘖嘖嘖,”甫韓氏咋舌道,“大侄子真有魄力,一看就是做大事體的!”

挺舉朝她笑笑,剛要與順安講話,東廂房傳來伍傅氏的聲音:“舉兒?”

“姆媽⋯⋯”挺舉走進東廂。

“這錢是⋯⋯借的?”伍傅氏一臉茫然。

“不是,是貸的。”

“貸多少?”

“依然是那四十塊。”挺舉坦然應道,“我把錢還給魯叔,又從魯叔那裏原數貸出,貸期一年。”

“這⋯⋯介許多洋鈿,你拿啥還人家哩?”

“姆媽放心,”挺舉拍拍胸脯,“待榜上題名,就向同榜朋友挪借一點,先還魯叔。至於朋友的錢,我用薪俸慢慢還。”

“嗯,”伍傅氏思慮一陣,“也好。人吃癟,有這一憋,沒準兒就把你憋進榜裏了。你阿爸沒能入榜,缺的或許就是這股心勁兒。”

挺舉笑笑,從袋裏掏出十塊:“姆媽,這點錢留給你,一來給阿妹看傷,二來置備些日用。待甫叔把房子蓋好,我們家總不能徒有四壁呀。”

伍傅氏留下兩塊,將餘錢遞還:“舉兒,出門在外,腰裏無銅不行。再說,順安也要跟你去,兩個人,花銷大哩。趕考的多是有錢人,太寒磣,就會讓人低看了。姆媽留下這兩塊,加上齊伯給的三塊,差不多夠用了。”

“也好,一考完我就回來了。”

“啥辰光走?”

“我想明早就走。不坐船,步行去,能省不少錢哩。”

“還是坐船去吧。聽說洋人的機船,一天一夜就到杭州了。早點到,早一點熟悉考場,免得到辰光手忙腳亂的。”

“好哩。”

盤費落定後,伍傅氏就催挺舉他們早一日走,留下充裕時間,免得手忙腳亂。

從寧波到杭州共有三班洋火輪,一趟早上走,一趟中午走,另一趟是在晚上。挺舉決定搭乘中午的班船,次晨可到寧波(杭州)。

翌日晨起,出行時刻到了。挺舉將一隻紙折的風車插到淑貞床頭,在她纏滿繃帶的額頭親一口,撫摸她一身的紗布。

淑貞輕輕吹氣,見風車轉動,笑了,轉望挺舉:“阿哥,你這趕考,就為囡囡進個榜回來,好嗎?隻要阿哥進榜,咱家就是貴人了。”

挺舉盈淚點頭。

“姆媽,”淑貞轉向伍傅氏,“囡囡這還⋯⋯纏腳嗎?囡囡也是貴人了,不嫁貴人,中不?”

“乖囡囡呀,”伍傅氏撫摸女兒的頭,淚水嘩嘩流出,“阿拉不纏腳了,囡囡不想嫁給貴人,就跟姆媽過一輩子吧。”

淑貞笑了,眼裏盈滿淚水。

挺舉抹去淚水,輕輕親她,良久,轉過身,朝母親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道:“姆媽,我這走了,家裏全都留給你了,多保重!”

“姆媽,你不能求菩薩,他管不上科場大比。”

“那⋯⋯”伍傅氏一臉錯愕,“啥人能管上?”

“孔聖人。”

“啊?”伍傅氏大是驚怔,追悔不迭,“哎呀,怪道你阿爸考不中,敢情是怪我哩。每次他一走,我就為菩薩進香,想必是惹惱聖人了。”

“姆媽,”挺舉笑了,“這次你可記牢點,隻求孔聖人就成。”

“記牢了,姆媽隻燒給孔聖人。明朝就去買幅聖人像,掛在這屋裏。”

“孔聖人不收香,姆媽每天拜他幾拜,他就開心了。”

“好好好,姆媽一定拜他。姆媽天天拜他。”

挺舉辭別母親,提上包袱出來,見甫光達站在院裏,指指堂屋。挺舉笑笑,將包袱放在長凳上,蹲在光達對麵。

堂屋裏,甫韓氏仍在忙不迭地朝順安包袱裏塞東西。

“夠了,夠了,”順安急道,“這是去趕考,又不是去守邊,過幾天就回來了。”

“姆媽曉得,”甫韓氏又放一件衣服,“秋天到了,多備件衣服,免得著涼。”

“姆媽,”順安掃一眼院裏,壓低聲音,“那套長衫,甭忘帶了。”

“早放妥了。”甫韓氏笑道,順手把幾塊銀元裹進一塊紅綢子裏,塞進包裹,壓低聲音,“安兒,這幾塊洋鈿是姆媽攢下來的,全給你。”瞟一眼挺舉,“伍家這有錢了,你是書童,路上盡可吃他的,用他的。這點銅鈿留著備急。”又掏出伍傅氏送她的手鐲,包裹幾層,放進衣堆,“這件寶物你也帶上,相中哪家小娘了,”指指手腕,“你就⋯⋯懂不?”

“曉得了。”順安不耐煩地提起包袱,“阿哥在候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