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伍挺舉邂逅葛荔 甫順安當街受辱

這一夜,伍中和輾轉反側,腦海裏一直在琢磨魯俊逸講出的每一個字,直到雞叫仍未睡去。

回想這二十來年,自己之所以拚死拚活,熬斷肝腸,除去光宗耀祖、施展抱負這兩個叫得響的內在動因外,與姓魯的這場對賭無疑是個外在鞭策。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等待他的總是失敗。一次次的考場失意,讓他連走路也抬不起頭來。反觀姓魯的,竟然一年比一年發達。俊逸返鄉一次,他的心就疼痛一次。他避而不見魯俊逸,多次謝絕他的登門造訪,甚至年節下不將自己的書畫、對聯賣予魯家,無非是為這個心結。

翌日晨起,吃過早飯,中和丟下飯碗,來到挺舉書房,腳下墊個凳子,從書架頂部取下一個長條紙盒,拍掉上麵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拿出珍藏多年的卷軸,在書案上擺正。

挺舉不無好奇地看著卷軸:“阿爸,是啥東西?”

中和一聲不響,但展開卷軸的動作極是小心。

畫軸展開,是一幅西湖飛雪水墨畫,上麵題寫兩行詩,筆法蒼勁有力。

挺舉審看畫麵,目光落在題字上,脫口而出:“鏡湖雙叟!”

“是哩。”中和緩緩應道,“鏡湖雙叟,一書一畫,合璧方為極品。此畫雙叟俱足,作於庚午年秋。自庚午年後,雙叟即銷聲匿跡於江湖,此畫當為絕品。”

“阿爸,”挺舉壓住心跳,“你是哪能搞到這個絕品哩?”

“機緣巧合而已。”

“什麽機緣?”

“二十多年前,阿爸陪你阿公赴杭州大比。你阿公前往貢院應試,阿爸到靈隱寺禮佛,出寺時見一醉漢跌落水塘,冒死救之。次日晨起,有人持此畫尋到客棧,定要送給阿爸。”

“可是那個醉漢?”

“非也。”中和搖頭,“來人隻說受人之托,至於所托者為誰,阿爸不得而知。”說著將畫軸卷起,重新裝入盒中,遞給挺舉,“你將此畫送到魯家,交給魯老板!”

挺舉頗覺詫異:“交給他?為啥?”

“了卻一場舊案。”

“舊案?”

“多年前,阿爸與姓魯的打過一個賭。”

挺舉屏住呼吸:“所賭何物?”

中和指畫:“就是它。”

挺舉收好畫軸:“阿爸,我⋯⋯這就給魯老板送去。”

中和一字一頓:“告訴姓魯的,伍中和認賭服輸!”

挺舉持畫趕到魯家,俊逸問明緣由,大是感慨。

聽說是字畫,碧瑤迫不及待地嚷嚷打開。

俊逸打開,碧瑤眼睛一亮,目光落在畫麵左上角的兩行題詞上,朗聲吟道:“長堤臥波奈何天,飛絮忽入血梅間。嘖嘖嘖,好句子啊!”

齊伯也湊過來,瞟了一眼,打個驚戰,脫口而出:“是他!”

“啥人?”俊逸怔了,看向齊伯,“你曉得此人,鏡湖雙叟?”

“我⋯⋯”齊伯這也回過神了,趕忙掩飾,“老爺說笑了,老仆是個粗人,哪能曉得這等雅士?不過是年輕辰光,老仆去過西湖,見識過湖上美景,覺得這人畫得還挺像的!”

“豈止是像,是神韻哪!”俊逸再次品鑒一會兒,指著畫道,“齊伯,瑤兒,這畫這字,當是絕世珍品,千金難求喲。”又將畫卷起,笑吟吟地雙手遞還挺舉,“畫已賞過,麻煩賢侄帶回去吧。”

“晚生不敢。”挺舉拱手推拒,“阿爸講了,阿爸認賭服輸,還望魯老板收下賭注。”

碧瑤眼睛大睜:“阿爸,什麽賭呀,哪能沒聽你講起過哩?”

“嗬嗬嗬,”俊逸笑著搖頭,“一場兒戲,不值一提嗬!”

碧瑤搖晃他:“阿爸,瑤兒想聽,你這講講嘛!”

“好吧,我這就講給你聽。”俊逸眯起眼睛,說是講給碧瑤,卻是讓挺舉聽的,“二十年又五個月前,阿爸與你伍叔同道趕赴院試,你伍叔榜上題名,成為生員,阿爸卻名落孫山,依舊是個童生。返回途中,你伍叔誌得意滿,矢誌大比,欲進士及第,阿爸則一路悶悶,萌生經商之念。你伍叔勸勉阿爸,阿爸心裏窩氣,大談八股迂腐,實業也可成就功名,精忠報國。我二人因此起爭,越爭越烈,隨之演變成一場豪賭。”

“哪能個賭法?”碧瑤的興致完全被激發起來。

“我倆打賭,各走各的道,以二十年為期,看啥人率先功成名遂,光宗耀祖。”

碧瑤不無驚喜地拍手:“阿爸,這賭你贏了耶!”

“嗬嗬嗬,”俊逸連連擺手,“兒戲之言,當不得真哪。”

挺舉這也聽出原委,再度拱手:“魯叔,晚生告辭!”

俊逸拿起畫:“此畫還請賢侄帶回。請賢侄告訴你阿爸,什麽賭不賭的,那辰光我們皆是少年氣盛,無須當真!”

挺舉再次推拒:“魯叔差矣。君子無戲言,何況是賭?晚生告辭!”

俊逸略略一怔:“賢侄且慢!”從袋中掏出莊票,“既如此說,也請賢侄將此物帶回。”

挺舉接過莊票,打眼一看,見是一萬兩銀票,不無驚愕道:“這⋯⋯”

“嗬嗬嗬,”俊逸笑道,“若是真論起來,那場大賭,你阿爸輸了,你阿爸也贏了。魯叔贏了,魯叔也輸了。我倆算是打個平手。既然是平手,你阿爸定要履約,魯叔也得兌現才是!”

碧瑤不解地問:“阿爸,明明是你贏了呀!”

“小姐講得是。”挺舉順手將莊票鄭重擺在幾案上,屏氣斂神,“魯叔,既然是賭,就隻能有一個贏家。”再度拱手,“晚生告辭。”言訖,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

魯俊逸拿起莊票,追出院門:“賢侄!”

挺舉沒有回頭。

望著挺舉的背影,俊逸若有所思。

齊伯跟上來:“老爺,要不,我把此畫送還伍家?”

“不必了。”俊逸手一擺,苦笑道,“又是一頭倔騾子呀!”旋即,嘴角浮出莫名的訕笑,“也好,我倒要看看,姓伍的這口氣還能爭到幾時!”

“兒戲?”伍中和一拳砸在幾案上,“他魯俊逸何時將此賭視作兒戲了?近十年來,每逢還鄉,哪一次他不炫示?既然視作兒戲,他隨身攜帶一萬兩現銀莊票又做什麽?虛偽至極!他是有意抖摟這事體!他是有意寒磣我!”

挺舉長吸一口氣,眉頭擰緊。

“舉兒,”中和二目炯炯,射向挺舉,“‘既然是賭,就隻能有一個贏家!’你這句話答得好!我們老伍家,人窮,誌不可奪!科舉之路,你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要走成功!原因沒有別個,你是老伍家的骨血,你的先祖進士及第,上過殿,麵過君,做過官,報過國!兒子,你記住了嗎?”

挺舉周身湧出一股熱血,哽咽道:“阿爸,兒子記住了!”

“兒呀,”中和將手重重按在挺舉肩頭,“說到底,阿爸與這姓魯的賭的不是錢與畫,賭的是一口血氣。你阿爸爭的,也是這口血氣!”

“是哩。”

中和臉色紅漲,拳頭捏緊:“姓魯的此番回來,那個得意,那個顯擺,那個炫耀,那個囂張,你全都看清爽了。八抬轎,大紅包,鞭炮震天響,種種做派,無不是做給阿爸看的!”拳頭再次重重擂在書案上,“想我堂堂生員,竟讓一個暴發戶騎在頭上如此折辱,氣殺我也!”

“阿爸!”

“兒子,”中和打斷他的話,“不瞞你講,昨夜阿爸一宿未眠,總算把事體想透徹了。阿爸可以不介意輸贏,但這口血氣一定要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阿爸可以認輸,但我們老伍家不能認輸!我們老伍家有你,大清新科生員,今年大比就在眼前,依你實力,中舉指日可待。他姓魯的有啥?膝下不過一個小娘!小娘再能幹,也是碗潑出去的水,成不了出息。”目光炯炯,“阿爸已經擬定戰書,與他再比二十年!”拳頭緊握,目光如電,“我就不信,我們老伍家世代書香,名門之後,還能輸給一個暴發戶!”

“阿爸?”

中和長出一口氣,擺手:“好了,阿爸不扯這些,這就回歸正題。阿爸誤在閉門讀死書上,悔之晚矣。”指著書案上的策論,“從這篇策論看,你比阿爸強。此文有立有論,有理有據,堪稱佳作。但它也非完美無缺,行文稍顯死板,書卷氣過足,此乃久居書齋所致。今朝逢集,天氣晴好,你可去集市轉轉。一則活絡腦筋,二則體察風土民情,尤其是市場商情。近幾年朝廷注重商貿,不少達人倡導實業救國,萬一提及這方麵,若無體悟,你就寫不活泛。”

“孩兒遵命。”

趕集市自然要叫上順安。

挺舉趕到甫家,他們一家仍在吃早飯,東一個西一個,在院子裏或蹲或站。見他進來,三口盡皆站起。

甫光達朝他笑笑,又蹲下吃。

甫韓氏堆起笑臉走過來,未及張嘴,就遭順安一個白眼。甫韓氏幹笑一下,順勢靠在一棵樹上喝粥。

甫家世代唱戲,傳到順安,門風似乎變了。

與濃眉大眼、輪廓分明的伍挺舉完全不同,順安膚色細白,輪廓柔和,眼睛適中,但眼珠子活泛,不停轉動,透出一股機靈勁兒。眼睫毛很長,一旦忽閃起來,這種機靈勁兒就會轉換成某種狡黠。這樣的眼睛和膚色,配上一對顯明的雙眼皮和一個高挑的鼻梁,再加一口秀雅的唇齒,順安在外貌上幾乎完全汲取了甫韓氏的優點,絲毫不見甫光達的影子。

作為戲班主的唯一傳人,順安卻討厭戲台,討厭掛在家中牆壁上的各式樂器。早晚看到它們,他的眼睛就發脹;聽到它們,他的頭皮就發炸。

順安夢想的人生目標隻有兩個:一個是像伍中和一樣穿上長衫,成為名震鄉裏的斯文生員,擁有知識與尊重;一個是像魯俊逸一樣成為商賈大家,擁有財富與奢華。他的第一個夢想是在不知不覺中破滅的。具體何時何地又是因何破滅,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就眼下而言,他朝思暮想的目標隻剩一個,就是成為生意人,賺錢發財,像街北魯俊逸那樣擁有錢莊、店鋪、高門樓、深庭院及數不盡的銀子和顯赫的身份。

斥退甫韓氏,順安端著飯碗迎過來,敲敲碗道:“吃得晚了,讓阿哥見笑哩。阿哥親自登門,想必有啥事體,講吧,要我做啥?”

“今朝大集,我想逛逛集市。”

“啥?”順安愕然,“你不念書了?”

“念悶了。”

順安精神大振,二話沒說,將剩下的稀粥潑到地上,把空碗順手塞給甫韓氏,抿一把嘴皮子上的飯渣子:“真是心有靈犀哩!阿哥,我這正有重要事體,快走!”

牛灣鎮有五裏見方,鎮中共辟四條街道,兩條自南而北,兩條自西而東,形成一個“井”字,井字中央是鎮中心。穿插在井子裏的是許多巷子,每條巷子兩側皆是客棧店鋪。

作為寧波府東北部最重要的集鎮之一,牛灣鎮的商貿業極其繁榮,尤其是在鎮中心的井口裏,巷道縱橫,店鋪林立。其他集鎮多是三日或五日一集,隻有牛灣是逢單小集,逢雙大集,差不多趕上寧波府前大街的日日集了。

這日逢雙,趕集的熙來攘往,店鋪夥計也都站在店門外麵,各使解數,招徠客人。

挺舉、順安腳步匆匆,徑直走到一處宏大的鋪麵前,順安住腳,一把扯住挺舉:“阿哥,就是此地了!”

挺舉抬頭望去,匾額上赫然寫著“茂昌典當行”五個大字。

順安仰望招牌,一臉興奮地說:“阿哥,你看這家鋪麵如何?”

“不錯呀。咦,你又不典東西,拉我來此地做啥?”

順安壓低聲音:“有樁好事體哩!”

“哦?”

順安指向大門旁邊豎著的一塊牌子:“阿哥請看!”

挺舉望過去,見牌上寫道:“本行招收雜工一名,年齡15歲—25歲,本分,靈光,精通賬務,肯吃苦,善應酬⋯⋯”笑一下,轉望順安,“人家這是招雜工呀,你不是一心要學夥計嗎?”

“噓,”順安壓低聲,“阿哥,招雜工要精通賬務做啥?眼下學夥計,典當行最搶手。行裏要是寫成招夥計,上門的人還不擠破頭?”

“人多了才好挑呀!”

順安嗬嗬笑著搖頭:“阿哥,你這就不懂了。招夥計,重在心眼。學夥計要從雜工做起,要是連這個也看不明白,這夥計的腦袋就是樹疙瘩,招來何用?”

“嗯,”挺舉大是歎服,“阿弟講得是,這家掌櫃有腦筋!”

“不瞞阿哥,我衝的就是這個掌櫃。掌櫃姓董,在典當行裏摸爬滾打四十年,是塊老薑,魯老爺出大價鈿從寧波城裏挖過來,對他極是看重。我想定了,先跟董掌櫃幹,再設法讓董掌櫃引薦給魯老爺,不定就能有個前程哩!”

“阿弟一定能成!”挺舉衝他豎拇指。

“謝阿哥吉言!”順安捏緊拳頭,“阿哥,我想定了,我這遠大前程就從此店雜工起步!”

牛灣鎮西郊一個廢棄的關爺廟裏,一個阿飛推開廟門,大步走進。五個小阿飛在院中舞刀弄槍,章虎在一邊指點。

見他進來,眾人皆停下來。

章虎望過來:“阿青,可有動靜?”

“不出大哥所料,”阿青擦把汗水,“甫順安跟伍家那個書呆子直奔魯家當鋪去了。”

“魯家啥辰光挑人?”

“聽夥計講,掌櫃去魯老爺家稟事,一回來就挑。”

“好!”章虎轉向眾阿飛,“凡是不認識那小子的,都跟阿青去,照我講定的做去。”

“阿哥,”阿青應道,“當鋪夥計跟我是表兄弟,我已對他講清爽了。聽表兄語氣,他也瞧不上那小子。阿哥放心,兄弟保管讓那小子實實喝一壺!”

“讓他喝得越美越好!”

“阿哥,”阿青甚是不解,“兄弟實在不明白,你煞費苦心地折騰那小子做啥?”

“把他逼進我們這堆裏來!”

“逼他?”阿青不無鄙夷,“那人既沒種氣,又沒武藝,要他做啥?”

一個叫阿黃的阿飛接道:“是呀,大哥,他這人,豬八戒背個爛箱子,要人沒人,要貨沒貨,收他是個累贅。”

“就你們這腦子,”章虎掃他們一眼,“偷雞摸狗還成,要做大事體,”指指腦袋,“得動這個!梁山好漢,聽說過不?我們這幫人,就如同梁山好漢。搶魯家,就如同取生辰綱。我是晁天王,你們剛好五人,是公孫勝、劉唐和阮氏三雄。魯家財富是生辰綱,齊伯則是那個楊誌。齊伯的武藝,你們是曉得的。要鬥這個老楊誌,須得吳用!那小子正是吳用,曉得不?”

阿青嘻嘻笑道:“阿哥,曉得了。你放心,兄弟管保這吳用手到擒來!”

自從魯俊逸父女返鄉,牛灣鎮上最繁忙的人莫過於齊伯了。

這日辰起,齊伯從雞鳴忙到天亮,又從天亮忙到小晌午,接連串了幾個村子,將魯俊逸交代的事體一一辦完,將近正午才踅回鎮裏。在他身後,一個頭戴鬥笠、一副江南女子裝束的女子就如影子一般,或遠或近地跟著他。

這女子正是葛荔。

葛荔顯然不是齊伯對手,沒跟多久,齊伯就已覺出了。

難道⋯⋯

想到自己冒險前往上海,齊伯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

返回鎮上時,齊伯不由得加快腳程,且故意繞來拐去。他要弄清楚她是否繼續追蹤他,又是何方來客,用意何在。

既存此念,齊伯就沒有直接返回魯家,而是故意走街串巷,這裏停停,那裏站站,隻在人流裏穿梭。

齊伯的反常舉動反讓葛荔興奮異常。她生怕有所閃失,也就加快腳步,與齊伯始終保持在二十至三十步遠近。

齊伯腳步更快,葛荔追得更緊。

齊伯連串幾個巷子,猛然拐向十字街口。葛荔地形不熟,緊跑幾步,剛要追上,斜刺裏冒出一人,恰恰與她撞個滿懷。

撞她的正是挺舉。

順安要守在當鋪等候董掌櫃,挺舉隻好獨自轉悠,四條街麵轉過三條,這剛拐進最後一條。由於葛荔速度過快,挺舉也在思考什麽,誰也未及防備,撞個結實。葛荔功夫在身,“哎喲”一聲驚叫後連退數步,挺舉卻是一屁股跌坐地上。

挺舉給撞蒙了,待回過神來,揉揉眼,發現撞他的是位貌美少女,臉色先自紅了。

葛荔這也顧不上他,隻是瞪他一眼,繞過去,飛腿追去。前後不過幾秒的工夫,但對葛荔來說,為時已晚,快步追有幾十步遠,齊伯蹤影皆無。

葛荔不無懊喪地連跺幾腳,恨道:“這個呆子竟然壞我事體,看不收拾死他!”便氣呼呼地又拐回來。

挺舉這剛站起,一邊張望她跑去的方向,一邊機械地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灰土。

“你這呆子,”葛荔欺過來,“眼睛長腦後了?”

見這女子走後複來,出語蠻橫,顯然是在挑事,挺舉頗覺意外,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前幾日在大街上拿紅包砸他的女子,各種滋味齊湧心頭,一時卻不知講什麽是好,強憋一會兒,拱手辯解:“是小姐撞倒在下,非在下撞到小姐。”

“喲嗬,”葛荔來勁了,“你這呆子當街撞人,誤下本小姐事體不說,這還敢強嘴哩!”往後退兩步,擺開架勢,“好好好,本小姐今朝真就拗上了,非跟你理論清爽不可!”

路人歡喜的是熱鬧。看到當街起爭執,且是俊男美女,鄰近路人、商販無不圍攏過來,頃刻間站成大半個圓圈。

好男不跟女鬥。這個場麵讓挺舉大窘,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諸位老少爺們,”熟走江湖的葛荔非但不怯場,反倒先發製人,如街頭賣藝般轉向路人拱一圈手,“是這位公子撞上小女子呢,還是小女子撞上這位公子,有哪位看到了,這請做個見證!”

眾人哄然大笑。

一個年輕男子大聲嚷嚷:“我看到了,做個見證,是公子撞上小姐,把小姐撞倒了!”

“還有哪位看到了?”葛荔顯然要把事體鬧大。

立即有人接上:“我也看到了,公子一頭撞在小姐身上,把小姐撞了個仰八叉!”

眾人再次哄笑。

“謝謝兩位。”葛荔非但沒生氣,反朝二人拱拱手,轉身看向挺舉,“這位公子,人證皆在,你都聽到了吧?”

挺舉臉和脖子漲紅,知是百口莫辯了,隻想盡快擺脫:“你⋯⋯意欲如何?”

“向本小姐道歉呀!”

“這⋯⋯”挺舉看看眾人,又看看葛荔,彎腰拱手道,“在下無意衝撞小姐,懇請小姐寬諒!”

見他一臉窘態,葛荔的惡作劇之心油然而起,欺上一步,字正腔圓:“這是道歉嗎?”

“你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一口一個在下,姓啥名誰也不曉得,我哪能曉得是啥人道歉的呢?”

挺舉遲疑一下,再次拱手:“在下伍挺舉,無意衝撞小姐,懇請小姐寬諒!”

“伍挺舉?”葛荔重複一句,繞他轉一圈,點點頭道,“嗯,好名字,本小姐曉得了。衝你這好名字,本小姐寬諒你,至於哪能個寬諒法,本小姐許你自行選擇。”

“這⋯⋯”挺舉怔了,“寬諒就是寬諒,哪能⋯⋯”

“咦!”葛荔杏眼一橫,“觀你一身長衫,一副斯文樣,像個讀書人。讀書人難道連自己講過的話也不曉得解釋嗎?是你要懇請本小姐寬諒,本小姐許你之請,是不?”

“是哩。”

“你拿什麽懇請呢?”

“這⋯⋯”挺舉有點蒙了。

“嘻嘻,看來,這書你是白讀了,本小姐教教你吧。我且問你,觀你衣飾,似是秀才。是也不是,如實講來!”

“是。”

“秀才即是生員。生員就要參加科場大比。你可否大比過?”

“秋闈在即,在下正在備試。”

葛荔得意一笑:“嘻嘻,果然猜中了。”重重咳嗽一聲,學考官的口氣,“這位生員,請報尊姓大名,家居何處!”

見她翻來覆去,這又問到姓名,挺舉覺得無聊,看一眼四周,見圍觀者又加許多,裏三層外三層,將個十字街口堵個嚴實,真正是一籌莫展,隻好喃喃應付:“生員伍挺舉,寧波府牛灣街西人氏。”

葛荔如此這般地亂問,其實是在思忖如何折騰他的妙招兒。

“嘻嘻!”葛荔這辰光想出來了,“作為行將大比的生員,伍生員當有真才實學才是。本小姐這先測試一下。如果通過測試,證明伍生員名副其實,本小姐這就寬諒你。如果通不過⋯⋯”說著走近街邊一棵柳樹,順手折下一根柳枝,“說明你學藝不精,枉披生員虛名,本小姐代你先生行罰,以此枝條打你掌心!”

這簡直是在無理取鬧,但挺舉此時實在想不出擺脫之法,氣結:“你⋯⋯”

“你個什麽?聽題!生員須通四書五經,《易》為百經之首,可曾誦讀?”

“讀⋯⋯讀過。”

“能否出口成誦?”

“這⋯⋯”見她目光逼視,挺舉略為遲疑,“能。”

“哦?”葛荔似吃一怔,歪起腦袋,“就試此經吧!請伍生員誦《易》,從第一卦誦起,誦錯一字,本小姐打手掌心一次!”

“好!”眾人山呼。

挺舉額頭汗流如雨,顏麵紫漲,卻又無可脫身:“這⋯⋯”

“咦?前麵大話剛出口,這就誦不出了?”葛荔將枝條揚了幾揚,“快誦,我這立等打掌心哩!”

圍觀人群更開心了,議論紛紛:“這不是街西老伍家的小秀才嗎?”“是呀,小秀才遇到克星了!”“甭吱聲,快聽!”

有人大聲幫腔:“伍秀才,甭怕她,這就誦出來,讓她曉得牛灣鎮老伍家不是吃素的!”

“對呀,伍挺舉,挺起來,舉起來,讓她瞧瞧老伍家的厲害!”

人群中發出一陣更大的哄笑,挺舉拿袖子擦汗。

“聽見不?”葛荔置若罔聞,再次揚揚柳條,“快點吟誦,大家都在候著你哩!正卦、彖、象、文言皆在誦讀範圍,一個字也不許少!”

聽到“正卦、彖、象、文言”這些專業的詞條,挺舉吃驚不小,一下子忘掉周圍觀眾,睜眼盯向她:“你⋯⋯通《易》?”

“咦?”葛荔晃晃枝條,“本小姐通與不通,與你何幹?快誦!時不我待,不必磨蹭!”

眾人都湊熱鬧:“對呀,快誦,我們等著聽哩!”

“你聽好,”挺舉橫下心來,兩眼一閉,緩緩背誦,“第一卦,乾。乾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彖曰:大哉乾元⋯⋯”

挺舉不急不緩,一字一字地背誦。

葛荔眼睛微眯,專心傾聽。

圍觀之人越聚越多,雖然聽不懂,卻是鴉雀無聲。

典當行的雜工職位竟也招眼。沒過多久,茂昌典當行大門前的牌子邊,就陸續站了五六個人,加上阿青、阿黃等,打總兒不下十個,從十幾歲到二十多不等,個個衣著光鮮,還有一個穿綢緞的。他們或蹲或站,有人伸頭朝大門裏張望,不時嘀嘀咕咕。這些人中,順安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沒有人理睬順安,順安也不理睬他們,獨自蹲在一邊。

小晌午時,店夥計終於步出店門,眼睛挨個掃向眾人,末了,眼皮向上一挑:“喂,你們中有哪位是來應聘徒工的?”

眾人皆站起來。

“介多人?”夥計眉頭微皺,向裏努了努嘴,“排成一隊,跟我進來!”說畢轉過身,率先進店。

眾人排隊,順安眼疾腿快,噌地躥過去,直接跟在夥計身後。

阿青幾人故意擋住路,其他人不好說什麽,盡皆躊躇。夥計扭頭一看,見身後隻有順安一人,停下步子,看向阿青等人。

阿青等這才跟過來,仍舊故意與順安保持幾步距離。夥計鄙夷地盯順安一眼,腳步加快,也似刻意與他脫開距離。

前麵是刻意走快的夥計,後麵是故意不前的眾人,孤零零地被擱在中間的順安臉上一陣火辣,耳中也隱約聽到身後幾人的嘰嘰咕咕聲,似乎是在議論他的,什麽“戲子也來?”“也不尿一泡照照!”“見過這般不識趣的賤人沒?”“噓,小心讓他聽見!”“離他遠點!”⋯⋯

順安的拳頭漸漸捏起,又緩緩鬆開,盡量克製住怒氣,跟著夥計走進內院。

當院裏擺著一張太師椅,椅裏坐著年近六旬、頭發花白的董掌櫃。

“都站好,站成一橫排,從左到右!”夥計大聲吩咐。

順安打頭站在左邊,阿青等一看,自動站在右邊。這且不說,還故意不跟順安站作一排,朝後各退兩步,另成一排。

順安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目不斜視,直盯董掌櫃。

“你叫什麽?”董掌櫃首先注意到順安,顯然對他並不熟悉。

“董叔,”順安臉上堆出笑,“小侄姓甫,名順安!”

“哦。”見他這麽識禮,董掌櫃朝他笑一下,轉向這邊,正要挨個詢問,夥計湊上,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董掌櫃再次看向順安,將他好一番打量。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櫃追問。

順安心裏發毛,微微低頭。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櫃真是神了,一猜一個準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東家,那個十八般樂器樣樣精通的大煙鬼是他阿爸!”

順安紅漲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阿青回以陰笑:“看我做啥?講錯了嗎?”

董掌櫃白阿青一眼,麵現不悅,眯縫兩眼看向順安,眉頭皺起,道:“你來此地,可有事體?”

“我⋯⋯”順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貴行在招徒工,想從董叔學做生意。”

“小夥子,”董掌櫃連連擺手,“你還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順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講出這等話哩?你招徒工,我來應試。你還沒試哩,哪能就講不收我哩?”

夥計白他一眼:“你這人真不知趣!掌櫃講過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話說白不可嗎?”

順安沒有睬他,隻是盯住董掌櫃:“董叔,你招徒工,終歸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識文斷字,能打算盤,口齒利索,手腳勤快,為人誠懇,髒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這就試試!”

“姓甫的,”夥計麵孔虎起,“甭在這裏一口一個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輩分,套啥近乎?叫掌櫃!”

順安不無窘迫:“是,董⋯⋯掌櫃。”

“唉,”董掌櫃搖搖頭,歎道,“小夥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這條街上沒人肯收你。”

順安愕然:“為什麽?”

夥計陰陽怪氣道:“真沒見過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能打洞,曉得不?你一家世代開戲班為生,你天生是個唱戲的!”

“小夥子,”董掌櫃順勢接道,“回去從你阿爸、姆媽學戲文吧,那裏麵學問不少,也有遠大前程哩!”

順安急赤白臉,抗辯道:“董掌櫃,我不想學唱戲,我隻想學做生意!”

“嘿嘿,”阿青語氣揶揄,“甫少東家,當戲子不是蠻好的嘛,台下雖說低賤,台上卻是尊貴。在戲台上一站,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這才叫灑脫人生哩!”

順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裏窩火,但在這節骨眼上,又不便發作。

“是哩。”阿黃朗聲附和,“人要知足,戲子甭看下賤,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的。我就想學唱戲,可那大煙鬼不肯收我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問問!”

“嘖嘖嘖,”阿青越發放開了,“放著金飯碗不端,這不是犯傻嗎?戲子雖說**賤點,可洋鈿不少掙哩!一場堂戲就是幾塊大洋,比在堂子裏當窯子掙錢多嗬!”

順安氣血上湧,臉上火辣辣一陣灼熱,猛地衝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講,啥人**賤了?”

阿青掙脫開,跳到一邊,指著他咆哮:“你這婊子養的,啥人**賤,回家問你姆媽去!”

順安暴怒,再次衝上,將他撲倒在地,揮拳猛打。

阿青故意示弱,兩手捂住頭,任憑他打,同時發出聲聲慘叫。

董掌櫃嚇壞了,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急道:“快,快拉開他!”

夥計上前拉開順安。順安得勝,恨恨地瞪眾人一眼,轉過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內院。

阿青從地上彈起,追前幾步,指他罵道:“你個婊子養的,老子這就讓你曉得啥人**賤。你阿爸是賤籍,生來就是賤人。你姆媽比你阿爸更賤,是婊子,年輕貌美辰光,隻在堂子裏轉,挨千人折,遭萬人踏,方圓百裏無人不曉。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種,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處地方長得像那大煙鬼!”

“我×你娘×!”順安血脈僨張,返回身來,猶如暴怒的獅子一樣大吼一聲,朝他飛撲過去。

十字街口,挺舉仍在閉目背誦。

圍觀人眾越來越多。眾看客無不翹首伸頸,不無欽佩地看著他。

挺舉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離下⋯⋯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

葛荔有節奏地晃動柳條,兩眼撲朔迷離,眼珠子卻是左右移動,眼角餘光射在挺舉臉上。

挺舉微微睜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經之中,最難者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為戲,要麽是奇女子,要麽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錯背一字,也試她一試?”於是故意誦道:“⋯⋯彖曰,同人,剛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於野,亨⋯⋯”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睜杏眼,臉上現出壞笑,“嘻嘻嘻,我的生員大人,”不無得意地揚揚柳條,“是‘柔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不是‘剛’!”

見她竟有這般本領,眾人皆是驚歎,人群不安地**。

挺舉亦是驚愕,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連連拱手:“是在下記錯了,謝小姐指正!”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這個。記錯了就該受罰。伸手吧!”

挺舉歎服地閉上眼去,伸出手來。

葛荔揚起柳條,正要打他掌心,遠處有人大叫:“快來看呀,茂昌典當行有人打架嘍!”

人群大亂,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舊圍在這裏。

聽到“茂昌典當行”幾字,挺舉打個驚怔,猛地想起順安,這也顧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個方向飛跑。

葛荔反應過來:“死滑頭,哪裏逃去?”跟後緊追。

茂昌典當行前的街麵上,阿黃幾人早將順安推倒在地,輪番踢打。順安瘋狂反抗,無奈寡不敵眾。

人們越圍越多,裏三層,外三層,將他們幾人裹在街中心。

阿青站在旁邊,一邊指揮打人,一邊招徠起哄:“兄弟們,打死這個狗雜種,讓他記住他是哪兒賤!”又朝眾人揮胳膊大叫,“老少爺們,快來看哪,街西戲子家的狗雜種打人嘍,快來看呀!”

看熱鬧的人紛紛起哄:“打呀,打呀,真就是戲子家的小雜種哩,打死他拉倒!”

阿黃等打得更起勁了。順安吃不住,兩手抱頭,龜縮地上,隻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

正在街上閑逛的碧瑤聽到這邊喧囂,拉秋紅飛跑過來,看一會兒,不明所以,擠到阿青跟前,問道:“喂,他們為啥打他?”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個賤人!”

“賤人?”碧瑤天真地問,“是小偷嗎?”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幾下,“對對對,此人正是小偷,是賤得不能再賤的小偷,竟然偷到魯家當鋪裏,被我們幾人抓個現行!小姐,你講此人該打不?”

碧瑤恨恨地說:“該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青轉向眾人,扯開嗓門子大嚷:“老少爺們,你們聽見沒?”指著碧瑤,“這位小姐講了,這人該打,因為他是個下賤的小偷!打呀,打死這個下賤小偷!”

阿黃一腳踹在順安的腮幫上,當下就有鮮血沿順安的嘴角流出。

碧瑤渾然不知,不無興奮地對秋紅道:“秋紅,聽見沒,這小偷生了豹子膽,竟然來偷咱家當鋪。董掌櫃哩?快叫他來!”

秋紅正要走開,一眼看到血汙,驚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碧瑤低頭一看,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新旗袍!”

阿青幸災樂禍道:“小姐,這賤人是故意吐你的!”

碧瑤氣得臉色煞白,跺腳大叫:“這個死賤人,打!打!打死他!”

阿青大叫:“你們幾個愣啥哩?小姐講了,打死他,打死這個賤小偷!”

阿黃幾個又要開打,一聲拖著長音的“住手”如滾雷般響起,漸響漸近。

眾人驚呆了,阿黃幾個不由得住手。

眾人紛紛扭頭,看向聲音源頭。

挺舉旋風般刮至。

人群讓開一道縫,挺舉飛步衝進。

不知誰高聲叫道:“咦,這不是方才背書的那個書呆子嗎?”

有人應和:“是呀,哪能沒見到打他掌心的美小姐哩?”

說時遲,那時快,葛荔這也趕到,手中依舊拿著柳條子。

“嗬嗬嗬,”有人大笑起來,“這下有熱鬧看了!”

挺舉扶起順安:“阿弟,要緊不?”

順安滿嘴是血,恨恨地盯向阿青、阿黃幾人。

挺舉的目光跟過去,掃向他們:“你們憑什麽打人?”

阿黃看一眼阿青,欺上來:“你是啥人?”

挺舉凜然不懼:“你們憑什麽打人?”

“憑什麽?”阿黃揮揮拳頭,“書呆子,我這告訴你,就憑他是個賤人!”

挺舉二目逼視:“你這講講,你憑什麽說他是個賤人?”

阿黃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問:“他⋯⋯他家是賤籍!他阿爸、姆媽是戲子!”

挺舉逼進一句:“還有嗎?”

阿黃看向阿青,阿青回瞪他一眼。

“他⋯⋯”阿黃牙一咬,“他姆媽是婊子,還不夠賤嗎?”

“這位兄弟,”挺舉逼前一步,盯住阿黃,義正詞嚴,“能講講你阿爸、你姆媽是做什麽的嗎?”

“我⋯⋯”阿黃後退了。

“你不必講了。”挺舉麵向眾人,四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鄉鄰,請聽在下講幾句。在下姓伍名挺舉,街西老伍家的,是新科生員。”扶住順安,“這位叫甫順安,是街西甫班主家公子,也是在下朋友。”

一個功名在身、地位顯赫的新科秀才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與賤民是朋友,真正是匪夷所思。

眾人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諸位鄉鄰,”挺舉接道,“既然說到賤籍、賤人,在下這就向大家講講這個賤字。什麽為賤?賤字左邊是個‘貝’,右邊是個‘戔’。貝為錢,戔為少,為小。賤字就是錢少,是論貨物的。任何貨物,錢多即貴,錢少即賤。諸位用這賤字論人,多有不妥。照字麵意思,賤人,就是錢少之人。如果錢少為賤,錢多為貴,在下這想問問在場諸位,哪位錢多?”

挺舉再次抱拳:“我相信沒有錢多的人。大家錢都不多,所以,都是賤人。既然都是賤人,又為何這般貶損在下這位朋友呢?”

眾人再次麵麵相覷。

葛荔也讓他的這番邏輯搞暈了,兩眼眨巴幾下,緊盯住他。

碧瑤顯然不服,麵色不屑地哼出一聲。

阿青聽得分明,迅即找到說辭:“喂喂喂,伍秀才,”指指身邊的碧瑤,“要照你講,這位小姐也是賤人了?”

碧瑤眼中射出兩道冷蔑的光,直逼伍挺舉。

挺舉自也認出她了,朝她抱拳:“我沒有這麽講。我隻是講,賤是錢少之意。”

秋紅憤憤接道:“這家典當行就是我家老爺開的,我家小姐有的是錢!”

阿青如獲至寶,欺上一步:“伍秀才,不要以為讀幾年書就了不起了。你這講講,魯老爺的千金小姐,錢夠不夠多呀?”

眾人無不盯向挺舉。

挺舉直盯他:“你講講,魯老爺有多少錢?”

阿青看向碧瑤。

碧瑤將臉別到一邊,嘴角哼出一聲。

秋紅漲紅起臉,衝挺舉朗聲應道:“我家老爺在上海開有錢莊,做有大生意,大銀庫裏銀子成堆!”

“請問姑娘,”挺舉看向她道,“大銀庫裏能裝多少?裝一百萬兩嗎?一百萬沒有一千萬多。裝一千萬兩嗎?一千萬沒有一萬萬多。裝一萬萬兩嗎?一萬萬沒有十萬萬多。”說著朝眾人再次拱手,“諸位鄉親,多與少是相對的。多少為多?知足為多。不知足,即使擁有整個天下,仍然覺得少。知足,一文錢就覺得多。”

眾人再次震撼。

看到伍挺舉如此氣盛,連魯小姐也沒看在眼裏,董掌櫃的臉上掛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伍生員,你講得不錯,可老朽聽說,甫家的賤籍是萬歲爺下旨貶封的,難道萬歲爺也貶錯了嗎?”

董掌櫃這一問近乎鐵定,無數道目光一齊射向挺舉,看他如何應答。

“老掌櫃所言不錯,”挺舉回他一禮,“我這也講講賤籍。據我所考,賤籍確為萬歲爺所貶,但那是宋、元、明等朝皇帝分別罰貶的。在被罰之前,被貶者非但不是賤人,且大多是貴族出身的有誌之士,或為反叛元人,或為不肯歸服的前朝遺臣,或為因言獲罪,或因其他種種原因,被元代、明代不同的萬歲爺貶為賤民,低人一等。所有這些,都是前朝舊事。大清皇帝沒有貶過賤民不說,反而旨令削籍。早在大清初年,雍正爺多次削籍。雍正元年,削陝西、甘肅等地賤民籍,雍正八年,削常熟、紹興等地賤民籍。我們寧波府的賤民籍,大多是從紹興流浪過來的。我想問問諸位,難道雍正爺的旨意比不上前朝皇帝嗎?難道我們不是大清國的子民嗎?”

“諸位鄉鄰,”挺舉朝眾人再一拱手,扶起順安,“我再講講甫家戲班。甫家戲班唱的是寧波走書,唱詞優雅,曲調暢美,勸人向善,非尋常低俗鄉俚可比,登的是大雅之堂,上門邀請甫家班子的多是德高望重、知書達理的人家。我的這位兄弟更是不賤,聰明伶俐,好學勤懇,不偷不搶,不賭不**,敢問諸位父老鄉鄰何以這般待他?”

見挺舉這般有理有據地替他說話,為他洗刷,順安悲從中生,靠在他身上失聲痛哭:“阿哥⋯⋯”

阿黃看向阿青,阿青的目光溜過人群,看向一個用鬥笠遮了臉的人。那人朝他們擺下手,顧自扭身走去。阿青、阿黃等也都分頭,悄無聲息地溜走。

眾人相跟著四散而去。

挺舉扶著順安,正走之間,後麵傳來一個聲音:“伍生員留步!”

挺舉扭頭,見葛荔手拿柳條,正歪頭望著他,眼皮一挑:“嘿嘿,沒想到你這酸秀才有幾下子嗬!”

挺舉這也想起方才之事,趕忙拱手:“謝小姐抬愛!”

葛荔揚揚柳條。

挺舉老老實實地伸出手掌,閉上眼睛。

葛荔將枝條朝地上一扔:“衝你方才那席話,本小姐這一枝條今日免了!”

挺舉拱手作揖:“謝小姐寬宏大量!”

“不過,”葛荔慢條斯理地補上一句,“今日免了,並不是這事體免了。這一枝條本小姐暫且記下,後會有期嗬!”

不及挺舉反應,葛荔疾步而去,不一會兒,人已沒有蹤影。

碧瑤狠掃挺舉、順安一眼,轉身走進店裏。董掌櫃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挺舉扶順安緩步離開。順安走幾步,站住,扭頭,目光定定地射向當鋪的匾額:茂昌典當行。

挺舉扶順安朝西街走去,行至小河邊,順安不挪步了,歪靠在一棵柳樹上,目光癡癡地望著河水。

“阿弟,”挺舉不無關切地看著他,“打緊不?要不,咱這快點回去,讓你伍叔搭搭脈?”

順安一動不動。

“阿弟,究底是為啥事體,告訴阿哥!”

順安緩緩扭過頭,兩眼癡呆般望著他。

“阿弟?”挺舉驚愕了。

“阿哥,”順安表情絕望,聲音顫抖,悲泣道,“我⋯⋯我哪能出生在這個家裏啊,我的阿哥呀⋯⋯”

“阿弟,甭亂講,甭亂想!”

“阿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也在心裏鄙視我?”

“阿弟,”挺舉厲聲責道,“你哪能介想哩?沒有人鄙視你,沒有人看不起你!”

“阿哥,甭再騙我了。所有人都鄙視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天生下賤,我天生低人一等,我⋯⋯”順安仰天悲鳴,“蒼天哪⋯⋯”

順安抬起淚眼,看向挺舉。

挺舉與他對視,有頃,字字如錘:“你記住,沒有人天生下賤。太史公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滄海桑田,朝綱輪替,王侯將相尚且無種,何況阿弟你呢?阿弟,振作起來!沒有人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沒有人擊敗你,除非你自己擊敗自己!”

順安撲在挺舉肩上,號啕大哭:“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