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道不同摯友豪賭 運未濟中和認輸

寧波東北有個重鎮,叫牛灣。

牛灣戶逾數千,口逾兩萬,不僅是集貿中心,更是遠近聞名的文化名鎮。牛灣的文化名氣主要來自兩個老戶:一是鎮北馬舉人家,其祖父在道光年間通過鄉試,成為那年大比中寧波府唯一的舉人;二是鎮西老伍家,其先祖更進一步,非但中舉,且被乾隆爺欽點進士及第,其事跡可見於寧波府誌。

然而,時過境遷,世風漸變,馬家、伍家相繼敗落,尤其是發跡更早的老伍家。

老伍家位於牛灣鎮西,那裏原本隻有幾戶人家,後來人煙稠了,漸漸成為老鎮一角。

老伍家的進士先祖曾在多地做官,但官品清正,為人不拐彎,仕途並不亨通,不久就被排擠到偏遠地方,生平的最大風光是出任惠州知府衙門裏的從六品通判,全權管理過一次治水工程。自此之後,老伍家仕途中落,雖然世代出秀才,卻再無人進舉,自也無緣進京麵君了。

老伍家的宅院是那個進士及第的先祖傳下的,正房為雙層木樓,已曆百多年風雨,沐風浴雨的雕花圍欄與窗飾早就朽腐,曆經三次大修,新舊木頭相互交織,原本光怪陸離,但在三年前被中和使人塗抹一層灰褐色的油漆後,倒也清新可人,頗有幾分看相。樓下三間,兩間住人,中間是正堂。樓上三間辟出東西兩間書房,中間擺些琴棋書畫古玩之類,專候文朋墨友造訪。東廂是兩間平房,一間用作廚房,另一間用作餐廳。靠西廂處搭出一排擋雨棚,專門堆放柴草、日雜等物。

常言道,作繭自縛。但作繭自縛的並非隻是蠶寶寶,人之一生,無非是在為自己織繭。自一懂事就開始織,越織越大,越織越厚,直到將自己緊緊縛住。你別無出路,要麽掙破它,要麽被它憋死。

作為老伍家的第五代孫,伍中和為自己編織的人生大繭與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等毫無二致——通過科舉之路重塑先祖輝煌。當然,與他的前幾代列祖列宗一樣,伍中和也是竭力了。兩歲背詩,三歲讀書,五歲學禮,七歲誦詩,十五歲通曉古今,二十歲就通過院試,列榜秀才,成為牛灣鎮為數不多的生員。然而,老天並不酬勤,伍中和以生員身份連進四次貢院,次次名落孫山,每次都隻差那麽一丁點兒。

今又大比。

眼見秋闈日期漸漸臨近,伍家上下再次陷入緊張興奮的戰前搏殺狀態。與前番不同的是,兒子伍挺舉已於去年通過督學科試,晉級生員(秀才),與父伍中和一樣取得鄉試資格,此番大比,伍家將是父子同道同場,莫說是在這牛灣鎮,即使在整個寧波府裏,也當是個奇觀。

然而,對於久經科場的伍中和來說,越是奇觀,越是謹慎。近半年來,父子二人各自關進書房,雖未達到懸梁刺股的地步,卻也是聞雞起舞,夜半入眠,精進不已。初次進舉的挺舉更是物我兩忘,全身心地投注在戰前的全新刺激中。

伍家閉門謝客,但仍有一戶人家可隨時進出伍門,這就是與伍家相隔半條街坊的甫家。

甫家世代戲班,班主甫光達比中和年長三歲,隻是學問有限,每學新戲,不懂之處總來求問中和,久而久之,伍家大小無不是他們家的戲迷,兩家自也往來隨意,親密無間。

這日晨起,天氣濕熱。吃過早飯,甫韓氏麻利地收拾完家務,拿上行頭,匆匆趕至伍家。挺舉的妹妹小淑貞已經七歲,正是纏腳年齡。梨園出身、梨園長大的甫韓氏雖為大腳,卻是纏腳高手,不知為多少富貴小姐束過天足,對老伍家的千金她就更上心了。

於小淑貞而言,這已是束足第二天了。甫韓氏小心翼翼地纏,已遭一日苦楚的淑貞強忍疼痛,一雙淚眼緊盯伍傅氏,帶著哭音:“姆媽,能不能不纏呀?”

打下手的伍傅氏背過臉去。

“囡囡呀,”甫韓氏動作麻利地束著纏布,嗬嗬笑著安撫,“疼過這幾天就好了。熱天腳軟,好纏。要是天冷,纏起來還要疼哩。”

“大媽,囡囡不想纏!”

“傻囡囡呀,你不纏腳,哪能嫁給貴人家呢?”

“囡囡不要嫁給貴人。”

“囡囡命好,一出生就在貴人家,想不嫁給貴人哪能成哩!”

“大妹子呀,”聽她口口聲聲貴人,伍傅氏臉上發燙,幹笑幾聲,“我們是小戶,我那口子不過是個窮酸書生,論日子不及你家殷實,離富貴人家交關遠哩。”

“哎喲喲,”甫韓氏迭聲叫道,“夫人哪,你這是折殺人哩。我家是下人,哪能跟你這上等人家比哩?不是誇說的,遠近啥人不曉得你家是貴人。老伍家先祖是舉人,進過京師,做過大官,伍老爺學問大不說,二十年前就是生員了。這到少爺,越發長進了,連續三年,年年入榜,生生是個貴人胚哩。秋闈近在眼前,老爺少爺齊上陣,無論哪位爺登榜,你家就是富貴之家,夫人就是貴夫人,囡囡就是千金小姐。如果他爺兒倆雙雙登榜,天哪⋯⋯”頓住話頭,吧咂幾下嘴皮子。

“哪裏呀!”伍傅氏聽得心裏樂顛顛的,“不瞞大妹子,他阿爸是指望不上了。連考這些趟,考得泄氣了,不再去讀聖賢書,一門心思鑽進醫籍裏,看那樣子,是鐵心當郎中哩。”

“郎中好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唉,也是沒辦法呀。我家沒田沒地,這又沒個營生,幾張口都在等著進食哩。這次秋闈,我家隻能巴望挺舉了。”

“哎喲喲,少爺可是了不得。聽我家安兒說,少爺那書讀得好哩,這次秋闈,一準兒榜上題名!”

“真能應上,可就托上你這金口玉言哩。”

“囡囡真乖,”甫韓氏束好足,拍拍淑貞的小腦袋,讚揚她道,“待你天足纏好,你阿哥就榜上題名了。那時節,你是千金小姐,加上這雙金貴足,媒婆兒隻怕要踏破門檻哩。”

淑貞含淚笑了。

幾個女人正說話間,順安大步走進,揚手衝幾個女人嗬嗬一笑,拐上樓梯,走到挺舉書房外,也不敲門,直接伸手推開。

挺舉正在伏案疾書,墨香滿屋。見墨水不多了,順安眼明手快,朝硯台裏倒些涼水,拿起墨柱就磨,邊磨邊看挺舉:“阿哥,這寫啥哩?”

“嗬嗬嗬,”挺舉放下筆,“阿爸要我預寫幾篇策論,這正試手哩!”

“嘖嘖嘖,”順安不無佩服地豎起拇指,“阿哥呀,在這鎮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說著仰起臉,長歎一聲, “唉!”苦笑搖頭。

“阿弟作何長歎?”

“阿哥科場大比,鵬程萬裏。歎我甫順安,與阿哥同年出生,同時長大,雖說也從伍叔習得些許文字,終歸是百無一用啊!”

“阿弟不必泄氣。條條大道通長安,好男兒不見得定要走科舉之路。依我看,你賬頭清,又打得一手好算盤,若去經商理財,定可大有作為!”

“阿哥這是鑽進我這肚皮裏了。”順安由衷服道,“隻是⋯⋯唉,好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本錢,從商之路遠在天邊哪!”

“阿弟莫愁,”挺舉站起來,兩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你可先從徒工做起。隻要肯下功夫,沒有做不成的事體! ”

順安已把墨水磨好,正待應腔,忽聽大街上陡然喧嘩起來。

喧嘩聲由西而東,由遠而近,人們紛紛奔跑,有人扯嗓子大喊:“搶錢嘍,搶錢嘍,魯老爺衣錦還鄉,派發紅包,大家快來搶錢嘍!”

順安耳朵豎起:“阿哥,是魯老爺,魯老爺回來了!”

挺舉微微一笑,重又坐下:“去吧,搶兩個紅包回來!”

“阿哥,走走走,看熱鬧去,反正有的是辰光,你這策論回來再寫不遲!”順安不由分說,一把扯起挺舉,徑奔樓下而去。

就在二人跑出院門時,西間書房門吱呀一聲開啟,中和走出,站在過道上,黑喪著臉看向大街。

大街上,魯俊逸上海一行,加上本土迎接隊伍,一溜兒五抬大轎,十幾個箱籠,由寧波埠頭而來,再由看熱鬧、搶紅包的看客前後裹擁,浩浩****,哩啦二裏多長。

魯俊逸坐在頭一台轎子裏,之後是女兒碧瑤,再後是丫鬟秋紅,還有兩頂轎子,卻不知坐的何人。坐在前麵馬車上開路的是齊伯,一進鎮子,就將獨臂伸進一隻裹著紅布的箱子裏,拿紅包,扔紅包。

另一個扔紅包的是魯碧瑤。嚴格來說,她不是扔,而是砸,總是冷不丁掀開轎簾,抓起幾個紅包,惡作劇般朝人堆裏亂砸,還邊砸邊與後麵轎子裏的丫鬟說笑應答,嘻嘻哈哈,惹得一群小夥子瘋了般跟在她的轎子兩邊,等著幸運紅包砸在自己頭上,那場麵就如古代小姐拋繡球似的。

順安擠往轎子跟前去了,隻剩挺舉孤零零地站在土堆上。幾個紅包衝簾而出,其中一個破空飛來,剛好落在挺舉肩上,砰然掉地。

挺舉一動不動,顯然對這紅包,甚至對這場麵,壓根兒沒有看上,隻在嘴角浮出一笑,扭頭拂袖而去。不料剛走兩步,嗖的一聲,又一個紅包直飛腦後,不偏不倚,將他的秀才帽子打落在地。挺舉吃一大驚,扭頭看去,見麵前不遠處站著一人,頭戴氈帽,一身勁裝,歪著頭哧哧地衝他哂笑。挺舉知是故意,抬腳正要將那紅包踢回,方才看清對方是個女子,忙又收腳,卻待衝她責詰幾句,那女子卻挑釁般向他吐吐舌頭,閃身追向人流,眨眼間沒影兒了。

挺舉又氣又無奈,搖頭苦笑一下,反身回家。

喧鬧聲漸漸遠去,街麵上空落落的。

順安傻愣愣地站在街道一側,手捧三個紅包,若有所思。有頃,順安回過神,緩緩拆開禮包,現出十文銅板。順安又拆另兩個,全都是十文。

順安凝視這些銅板,正自走神,肩上被人重拍一下。

順安扭身,不無驚訝道:“章哥?你不是⋯⋯去上海了嗎?”

正是一路跟來的章虎。

“發財了嗬!”章虎沒睬順安的問話,瞥一眼他手中的紅包,語氣揶揄。

“嗬嗬嗬,”順安笑笑,亮亮紅包,不無興奮道,“娘希匹哩,今朝算是開眼界了,一溜兒五乘八抬大轎!章哥,你猜後麵幾乘坐的啥人?全是丫鬟!乖乖,自古迄今,你聽說過丫鬟乘坐八抬轎沒?”又看向手中紅包,“瞧這禮包,清一色十文,比周老爺家多出一倍哩!”

章虎抓過幾個紅包,掂量幾下,盯住順安:“兄弟出息了嗬,連這種錢也肯拿呀!”說著啪地扔在地上,踏上一隻腳。

順安臉色漲紅:“章哥,我⋯⋯我⋯⋯”

“哈哈哈哈,”章虎朗笑幾聲,給他個台階,“我曉得兄弟你也瞧不上!戲文裏哪能講哩?大丈夫不吃嗟來之食,是不?”一把扯住他手,“走吧,兄弟,章哥請你喝杯老酒去!”

二人來到酒肆,章虎點了幾個下酒菜,要來一壇紹興老酒,大杯相碰,不消半個時辰,就已杯盤狼藉,喝得差不多了。

“兄弟,”章虎又倒一杯,盯住順安,“章哥這酒不是讓你白喝哩!”

“章哥有話請講!”

章虎湊近他,壓低聲音:“章哥要做一樁大生意,誠意邀你加盟。”

“好事體哩!”順安激動起來,“章哥快講,是啥大生意?”

“方才大街上,看到那些箱籠了嗎?”

“箱籠?”順安略怔一下,“可是魯老爺家的一溜兒十幾個?”

“正是。奶奶個熊,看他那個顯擺,我就來氣!”

“嗬嗬,章哥,你生那些箱籠的氣做啥?”

“噓。”章虎看向遠處櫃台邊的夥計,壓低聲音,“魯家富得流油,箱子裏裝的必是金銀珠寶,我這想借他幾箱用用!”

順安倒抽一口涼氣,酒也嚇醒了,睜大眼睛盯住他。

“嗬嗬嗬,”章虎端起酒杯,遞上來,“兄弟,嚇到你了。來來來,喝酒!”

順安接過酒,身子微微顫抖:“章⋯⋯章哥⋯⋯”

章虎自己端起一杯,一飲而盡,亮亮杯底:“兄弟,喝!”

順安卻把杯子放下,做出不勝酒力之狀:“喝⋯⋯喝多了,這⋯⋯這得回去哩!”又拱拱手,“章哥,兄弟失⋯⋯失陪!”說著起身朝外就走。

章虎既沒有起身,也沒有應他,隻是眯縫起兩隻小眼,望著他歪歪扭扭地走出酒館,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魯俊逸如此高調張揚,並不全是章虎所講的故意顯擺。除去向上海方麵傳導某種必要的信息外,俊逸也是有意做給嶽母馬老夫人看的。

抵家之後,魯俊逸未如老夫人所期望的那樣立即上門拜謁,而是在歇足精神、吃飽午飯之後,方才興師動眾地趕往馬家。

魯家離馬家不過隔著兩條小街,繞圈子也隻裏把地。然而,即使這點距離,魯俊逸仍是極盡招搖。八個仆役抬著兩隻食籮、兩隻禮箱走在前麵,兩頂八抬大轎跟在身後,齊伯甩著空袖子走在最前麵,再度引發無數喧嘩。

馬家宅院位於牛灣鎮東北角,馬老夫人的公公在道光年間中舉,雖未進士及第,但在這牛灣鎮,卻也算是僅次於老伍家的書香門第,加之祖傳良田數頃,日子過得相當殷實,算得上是方圓有名的大戶。單從高門大院的氣勢上,就可看出昔日的顯赫。

一行人馬在馬家的高大門樓前駐足,眾轎夫落下大轎。

馬家早已準備妥當,門前掃得幹幹淨淨,僅有的兩個仆役一左一右,哈腰迎在門外。

俊逸父女邁出轎子,快步走進院門。

院子雖然陳舊,但裏裏外外打掃一新,充滿喜氣,就如過年一般。正堂台階上,馬老夫人一身新衣,一臉病容,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在丫鬟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迎在堂門口。

俊逸急上前一步,扶住她:“姆媽,您⋯⋯哪能出來哩?”

老夫人笑笑:“就晃這幾步,不打緊的。”

碧瑤攙住她的另一隻胳膊:“外婆,你這臉色蠟黃蠟黃,是哪兒不適宜了?”

老夫人指向心窩:“就這兒。”

“是心口疼?”

老夫人笑道:“不是疼,是想思病。”

碧瑤驚愕了:“外婆,你年紀一大把了,這⋯⋯還想思啥人?”

“想思瑤瑤呀。瑤瑤你一去幾年不回家,還不把外婆想殺了?”

“外婆,瑤瑤也想你哩。瑤瑤這不是回來看你了嘛!”

俊逸曉得這話是講給他聽的,一臉愧色,扶她走進中堂,攙她坐在椅上,退後幾步,屈膝跪下,重重叩地:“是俊逸不孝,請姆媽治罪!”

“俊逸呀,”老夫人衝他擺擺手,“起來吧。一看到你父女倆,姆媽這病就好大半了。”

俊逸哽咽道:“姆媽⋯⋯”

“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看一眼就走?”

“俊逸是專為姆媽回來的,何時走留,謹聽姆媽吩咐。”

“這才像個話哩。”老夫人朝裏屋叫道,“阿秀,快出來,你阿哥和瑤瑤到家了嗬。”

一個二十來歲的清秀少婦從裏屋轉出,羞答答地倚在角門處,眼角斜睨俊逸。一望到她,俊逸的心就咚咚狂跳,眼珠子直直地盯她身上。

老夫人看一會兒阿秀,又看一會兒俊逸,這才收回目光,拉過碧瑤:“碧瑤,來,讓外婆好好看看你。”

碧瑤早已瞧出端倪,俏臉一沉,兩眼直盯俊逸:“阿爸,看你丟魂哩。該給外婆獻大禮嘍。”

“是哩,是哩。”魯俊逸這也回過神來,朝門外叫道,“齊伯,上大禮!”

齊伯應一聲,喝叫仆役將禮物抬進正堂,依序擺好,再與眾人退至院中。

看到如此之多的禮物,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責怪道:“俊逸呀,你買介許多東西做啥?這得花掉不少洋鈿哪!”

“為姆媽盡孝,多少洋鈿也值。”俊逸邊說邊動手,揭開食籮頂蓋,逐層取出一隻隻禮品盒,逐個介紹,“姆媽你看,這一盒是長白山老參,說是長有幾十年了。這一盒是天山雪蓮,說是長在山頂的雪地裏,那雪即使夏天也不化。還有這大包,亂蓬蓬的七八樣,是我托人到杭州胡慶餘堂特為姆媽選配的,專門泡茶喝,要是天天喝,就能長命百歲哩。”

“哎喲喲,”老夫人樂了,“真有那個壽,可就成了個老不死的,討人嫌哩!”

“看姆媽講的!”俊逸笑應道,“姆媽長命百歲,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做兒女的求之不得哩。”又掀開一隻樟木箱子,抖出幾樣花色洋綢,“姆媽你看,這是瑤兒到南京路的綢緞莊裏特意選配的,正宗西洋貨,你摸摸看。”

馬老夫人伸手撫摸幾下,嘖嘖稱奇:“滑膩膩,平展展,色色鮮,瑤瑤真是好眼力嗬。”目光轉向阿秀,“阿秀,快過來看,都是好貨色,是你阿哥送你的。”

阿秀卻不過來,依舊瑟縮著身子倚在角門處,眼角斜睨這邊。

魯俊逸看在眼裏,憐在心裏,略略遲疑一下,從懷裏摸出那隻裝著玉佩的錦盒,伸手遞過去:“阿妹,這個是送你的。”

阿秀臉色緋紅,剛要伸手去接,碧瑤一把搶去,假笑道:“阿姨,我先瞧瞧阿爸送你的是啥寶貝!”話雖如此,卻連盒子也沒打開,順手塞進衣袋。

魯俊逸不曾料到碧瑤會來這一手,一時怔了:“瑤兒,你⋯⋯”

老夫人心明眼亮,順手拉過碧瑤,溫存道:“瑤瑤,你和阿姨外麵耍會兒去,外婆跟你阿爸嘮嘮閑話。”

碧瑤瞪一眼阿秀,也不叫她,顧自走出門去。

阿秀曉得姆媽要講什麽,臉色緋紅,低著頭,亦跟出去。

看著神情恍惚、麵色尷尬的俊逸,馬老夫人決定直接捅破窗紙:“俊逸呀,姆媽叫你回來,一來是想你了,二來是想跟你商量一樁事體。”

“姆媽請講。”

“唉,”老夫人長歎一聲,“阿芝走後,你一直沒有續弦,真正不容易哩。你對阿芝這番心意,姆媽也早看在眼裏。隻是,偌大個家業,沒人操持哪能成哩?阿秀命苦,過門後一直沒添小人,官人這又撒手人寰,年紀輕輕的就守空門。姆媽早晚看著,實在不忍心哪。”

魯俊逸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老夫人。

老夫人言辭懇切:“姆媽跟親家講妥了,不要他家一文錢財,隻要阿秀回門。阿秀年初回來,登門提親的人倒也不少,可阿秀沒有一家中意。姆媽曉得,阿秀中意的是你。姆媽看得出來,你也歡喜阿秀。姆媽起下念想,幹脆讓阿秀隨你,給瑤瑤做個晚娘。一則親上加親,二則瑤瑤也好有個照應。”

聽到這份遲來數年的喜訊,魯俊逸眼眶濕潤,撲通跪下,給老夫人連磕三個響頭,聲音哽咽:“姆媽⋯⋯”

老夫人也拿出手帕擦淚:“俊逸呀,三年前,姆媽沒讓阿秀隨你,硬把她許配給方家,你⋯⋯別是記恨姆媽了吧?”

魯俊逸百感交集:“姆媽,我⋯⋯”

“唉,”老夫人搖搖頭,再出一聲長歎,“算了,甭講這事體吧。阿秀命苦啊,過門後天天悲哭,差點兒哭壞身子骨。俊逸呀,要是你沒有多餘話,這事體就算定下了。”

魯俊逸遲疑一下:“對阿秀,我沒啥講的。隻是,這事體得跟瑤兒商量,她⋯⋯”

“姆媽曉得,”老夫人顯然早就想定了,“這個話,由姆媽講吧。這樁事體,多半也是為她好。你早晚要續弦,若是續娶別人,苦的還不是她?”

“是哩。”

“如果沒啥講的,姆媽這就讓人擇個吉日,把這樁好事體辦了。”

“就依姆媽。”

辭別章虎,順安一身酒氣地走向家裏。

甫家院落坐落在伍家西側,與伍家隔著半個街坊。順安與挺舉一道長大,相處甚善,中和在教挺舉讀書時,也順便教他念書識字,對外戲稱他是挺舉的書童。順安也以挺舉的書童自居,甫家更是以此為榮,四處標榜。

老伍家為書香門第,甫家則為梨園世家,甫家戲班更是全鎮唯一的彈唱走書班子。

順安父親是班主甫光達,自幼承繼家風,習吹拉彈唱,及至成年,十八般樂器無不精通。母親甫韓氏更是了得,彈得一手好琵琶,唱腔優美,善於表演,兩口子你彈我拉,你唱我和,將甫家走書一度經營得風風火火,聞名十裏八鄉。

然而,近幾年來甫家戲班風光不再,生意大不如前。甫光達更是雪上加霜,一連染上兩大毛病,一是賭錢,二是抽大煙,將個好端端的家生生敗了。

甫光達跪在地上,鼻涕眼淚一把,兩手死死抱住甫韓氏的一條腿不放,顯然是煙癮犯了。甫韓氏又踢又跺,掙不脫他,歇斯底裏道:“甫光達,你⋯⋯放開我!”

“老婆,”甫光達一副可憐相,苦苦哀求,“就⋯⋯就二十文,買⋯⋯買煙!”

“不是給過你二十文了嗎?”

“我⋯⋯我⋯⋯”

“你這死鬼,是不是又拿去賭了?”

甫光達不吱聲了,隻是死死地抱住她的腿。

甫韓氏又是抹淚,又是跺腳:“遭天殺的,你這給我講講,你⋯⋯你為啥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去抽大煙?非要去賭錢?你⋯⋯你讓我和安兒,哪能個過日子哩?”

甫光達大口喘氣,煙癮越發重了:“快,快給我錢,我要抽⋯⋯抽煙!”

“不給!”

“求⋯⋯求你了,快⋯⋯給錢!”

“要錢可以,”甫韓氏咬住方才的話頭,“你這給我講講,你為啥介不爭氣?你⋯⋯為啥不想好好過日子?”

“我⋯⋯我不能講呀!我講不出呀!”

“你我老夫老妻了,有啥不能講哩?有啥講不出哩?這兩年你完全變了個人,我曉得你心裏憋著事體。你不講出來,我們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

“你⋯⋯不聽成不?”

“不成!你不講,我一文不給!”

“好吧,”甫光達牙關一咬,“不是我想講,是你逼我講的。我這問你,安兒他⋯⋯究底是啥人的種?”

甫韓氏萬未料到是這一問,一下子傻了。

“你⋯⋯講呀!鎮上人人都講他不像我,你叫我⋯⋯”

甫韓氏臉色慘白。

場麵正在僵持,隨著院門咚的一聲悶響,順安大步跨進。見是兒子,甫光達急急鬆手,背過臉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甫韓氏依舊呆在那兒。

順安這也反應過來,兩道目光火一般射向二人。

甫韓氏狀若癡呆。

順安死盯二人,兩眼射出恨,有頃,猛一跺腳,大步走出。

甫韓氏頹然跌坐,兩手捂臉,號啕大哭:“老天哪!”

順安憋著一肚子火氣,直奔伍家。

正在院中守坐的淑貞見他進來,歡快地叫道:“安哥,大半天沒見你,想死我哩!”見他氣色不對,盯住他,“你不開心了?”

“嗬嗬嗬,”順安就如變戲法般換過臉色,拍拍她的頭笑出幾聲,“開心,開心,安哥開心哩!阿妹,阿哥在不?”

“嗯。”淑貞指指樓上,壓低聲音,“跟阿爸一道,都在書房用功哩!”

順安點點頭,走上樓梯。

挺舉的書房在最東麵,且向東開窗,取紫氣東來之意。屋頂開有天窗,愈加亮堂。

這間書房原本是中和的,在兒子考中秀才後就主動出讓了。書房四壁,有三壁皆是書架,上麵擺滿各式古書,是伍家曆代的搜集與智慧的積聚。挺舉把書桌擺在書房中央,旁邊靠著一張折疊軟床,白天讀書,晚上聞著書香睡覺。

順安直走進來。

挺舉筆直地坐在書案後麵,正在審視麵前書稿。

“來得巧哩,”挺舉沒有抬頭,眼睛依然在書稿上,“策論剛好寫完,先請阿弟過目。”

策論是鄉試的必考科目。鄉試每三年一次,農曆八月舉行,史稱“秋闈”,共考三場,一共九日。第一場從八月初九至十一日,考《四書》《五經》,用八股文書寫;第二場從八月十二日至十四日,試題有論有判,另有詔、誥、表等;第三場從八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考策問,問題包含經史、時務等。考題由簡入難,尤其是最後的策問,往往見出考生的真實功力,挺舉自然不敢等閑視之。

順安心思卻不在這上麵,粗粗掃一眼,長歎一聲:“唉!”

挺舉撲哧笑了:“觀你氣色,想是啥人招惹你了?”

“能有啥人?還不是我家那個老倌才!”

“哦?”挺舉關切地問,“甫叔又⋯⋯賭錢了?”

“哼,”順安恨道,“不賭就抽,生生把這個家敗光了!”

“唉,甫叔這⋯⋯這是自我作踐,阿弟,我們該當想個辦法,讓他解脫才是。”

“屁辦法。該用的法門,我姆媽全都用過了!”

挺舉低頭自語道:“甫叔以前不是這樣的呀。”抬頭看向順安,“無風不起浪,阿弟,你想沒想過甫叔是為啥事體來著?”

“還能有啥?”順安脫口應道,“生意不好唄。我家是南詞戲班,前些年,隔三岔五就有生意上門,自打去年開始,一個月難來一宗。今年更慘,過年迄今,這都七八個月了,隻到周家唱過一次堂會,還是五人檔的,要不出價!”

“這就是了!”挺舉連連點頭,“甫叔這毛病想必是愁出來的!南詞雅致,曲高和寡呀!”

“雅致頂屁用!前幾年我就勸他們改行,擺攤販魚也比做這個強。結果呢,不僅是老倌才給我顏色,連我姆媽也是不肯,非要吊死在這棵樹上不可!”

“這是氣節!”

“屁個氣節!”順安脖子一梗,“這都揭不開鍋了,還得給老倌才省出煙錢!若是不然,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熊樣,真能把人寒磣死!”

“揭不開鍋了?”挺舉有點詫異,稍一思忖,從角落裏搬出一隻陶罐,倒出一堆銅錢,用紙把銅錢包好,放在案角,“阿弟,這是我攢下的零用錢,你先顧個急。沒米下鍋是大事體呀!”

順安感動,噙著淚水把錢倒回罐裏,將罐子放回原處,望著挺舉道:“阿哥,謝謝你。這錢我不能拿,你留著大比用。再說,我家裏那個窮坑,莫說是這點錢,縱使十罐八罐也填不滿哪。”說著長歎一聲,“唉,想我甫順安,前世不曉得作過啥孽,竟就攤上這戶人家呀!”

“阿弟?”

“好了,不講這個吧。”順安的目光落在策論上,拿過來,看一會兒,“嘖嘖嘖,阿哥真是文采飛揚啊!”

“阿弟,你細審審,可有不合適處?”

“阿哥這不是折殺人嗎?審查你這策論,得伍叔法眼。”順安擦幹淚,換作笑臉,拿上策論出門,走到西間門前,朗聲叫道,“伍叔,在裏廂不?”

房門開啟,伍中和笑臉走出。

順安雙手呈上策論:“阿哥的策論寫好了,要過伍叔法眼。”

“嗬嗬嗬,”中和擺擺手,走進挺舉書房,“我聽聽就成了。順安,你來吟詠,注意音韻,把握節奏。”

“好咧。”順安嘻嘻笑著湊上去,“這吟法嘛,共有一十八種,伍叔想聽哪一種?”

中和的笑聲越發爽朗了:“哈哈哈哈,瞧你油嘴滑舌的。老規矩,你們甫家的走書調!”

“拿手菜嗬!”順安輕輕咳嗽幾下,開始醞釀情緒。

伍中和扯個蒲團盤腿坐下,微微閉目。

挺舉也在蒲團上坐下,沉心靜氣。

順安運好氣,字正腔圓,就如甫韓氏吟唱走書一般:“《論學堂振興與開啟民智策》。方今中國,首務教育。夫教育者,其旨有三:一曰啟民智,教民以自立、自強、自尊、自愛;二曰開西學,教民以政治、法律、財務、外交諸術,為國造就專門人才;三曰興經濟,教民以農、工、商、礦諸學,以實業經世濟人,強國富家。三務皆急,至急莫過於啟民智。夫民智者⋯⋯”

馬老夫人的如意算盤,最終沒能在碧瑤身上打出來。

傍黑時分,老夫人將這樁好事體一五一十地透露給外孫女,未及說完,碧瑤就如燃燒後的幹竹子,一下子爆裂開來。

“不要,不要,我不要⋯⋯”碧瑤歇斯底裏尖叫起來,用力掙脫馬老夫人的摟抱,發瘋般跑出屋子。

事發陡然,眾人無不驚愕,待反應過來追出尋時,人已不見蹤影。

俊逸一頭撲進夜幕裏,大聲呼叫:“瑤兒,瑤兒⋯⋯”

四周漆黑一團,沒有任何回應。

齊伯安排所有仆從打亮燈籠火把,四下尋找。馬老夫人又驚又急,跌跌撞撞地追到院門外麵,身子連晃幾下,一頭栽倒。馬家這又亂成一團。

俊逸東尋西找,叫破嗓子,依舊不見碧瑤身影。俊逸心裏緊揪一會兒,猛地打個激靈,撒開兩腿,直奔魯家祖墳。

果然,茫茫夜色裏,俊逸遠遠望到亡妻的墳前有團黑影,趕到近處,果然聽到悲泣聲。

沒錯,正是傷心欲絕的碧瑤。

俊逸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邊跑邊喊,帶著哭腔:“瑤兒!”

碧瑤宛若沒有聽見,依舊跪在那兒悲泣。

俊逸跑到跟前,一把將她抱在懷裏:“瑤兒,瑤兒⋯⋯”

碧瑤掙脫開,止住泣,和淚吟道:

一樹擎天藤枯去

患難相依處

才經苦雨又霜欺

安見啼烏忽來占春枝

花開若許誰人送

一枕荒唐夢

悲苦如露向天傾

響遍孤墳盡是斷腸聲

這首《虞美人》顯然是碧瑤在母親墳頭的即興之作,以擎天樹、纏樹藤喻其生身父母,以啼烏喻其阿姨。樹猶在,藤枯去,啼烏搶春枝,她這個枯藤之花再無依傍了。

聽她這般如泣如訴,俊逸心肝碎裂,緊緊摟住她,哽咽道:“瑤兒⋯⋯”

“阿爸,”碧瑤再次掙脫開,退後兩步,緩緩跪下,“瑤兒求您了,瑤兒不要阿姨做晚娘,瑤兒隻要阿爸!”

“瑤兒,”俊逸泣不成聲,“阿爸⋯⋯不娶阿姨了,阿爸隻要瑤兒!”

碧瑤撲入俊逸懷中:“阿爸⋯⋯”

俊逸將她一把拉起:“瑤兒,走,跟阿爸回家,趕明兒再來為你姆媽上香。”

俊逸父女趕回自家宅院時,已是一更天。人們都沒睡去,齊伯打著燈籠守在門外,丫鬟秋紅站在他身邊,一臉急切。

望見是他倆,齊伯鬆出一口氣,急急迎上:“老爺,快,老夫人倒下了!”

“啊?”俊逸急對秋紅,“秋紅,侍候小姐安歇!”又轉向齊伯,“快,我們這就過去!”

二人趕到馬家,馬老夫人已經醒過來了,隻是仍在大口喘氣,臉色潮紅,額頭滾燙,顯然病得不輕。

阿秀跪在地上,兩眼哭得紅腫。

俊逸走到床邊,輕叫:“姆媽,姆媽⋯⋯”

老夫人沒有應聲,眼中老淚流出。

俊逸轉對齊伯:“齊伯,快請郎中!”

齊伯轉身欲走。

“俊⋯⋯俊逸⋯⋯”老夫人叫住他。

“姆媽?”

“請⋯⋯請伍生員。”

“中和?”俊逸一臉錯愕,不解地望著老夫人,“姆媽,他是秀才,不是郎中呀!”

“姆媽⋯⋯”老夫人上氣不接下氣,“姆媽這毛病,隻有他能治。”

“這⋯⋯”俊逸看向齊伯。

“老爺,”齊伯應道,“伍秀才學問大,通醫術,這幾年治好不少人哩。”

“哦,”俊逸眉頭微皺,與齊伯一道走出內室,沉思良久,低聲吩咐,“齊伯,要是這說,就麻煩你走一趟,有請伍秀才。”

“好咧。”齊伯快步走去。

望著齊伯背影,俊逸苦笑一聲,搖頭道:“嗬,真就是冤家路窄哩!”

齊伯趕到伍中和家,已經小半夜了。

伍傅氏聽到叩門聲,急急慌慌地穿衣起來,趕到門口,問清是齊伯,開門。齊伯講明情況,伍傅氏踅回房間去叫中和。

中和早坐起來了。此時敲門,八成是來請他出急診的。

“啥人?”中和穿衣下床,收拾行頭。

“是魯家齊伯,說是馬家老夫人又病了。”伍傅氏幫他收拾,“你這快去。”

伍傅氏把東西收拾好,瞟他一眼:“他爸,你哪能不動了?齊伯候著哩!”

伍中和依舊沒動。

伍傅氏將醫箱提過來,塞到他手裏:“快點呀,人家介大一把年紀了!”

伍中和長歎一聲,身子依舊沒動。

“我曉得你是為的啥事體。”伍傅氏撲哧一笑。

伍中和看過來,聲音急促:“啥事體?”

“為當年那場賭,是不?人家賭贏了,你賭輸了,這要見麵,臉上過不去,是不?”

那場舊案鮮有人知,伍傅氏此時提起,無疑是揭了他的瘡疤。伍中和呼吸急促起來,白她一眼:“多嘴!”

伍傅氏半是嘟噥:“他爸,這都介久了,你還爭個啥哩?再說,一樁事體歸一樁事體,今朝是老夫人生病,你⋯⋯”

伍中和重重咳嗽一聲,目光凶巴巴地射過來,伍傅氏趕忙憋住。

見話已讓她挑明了,伍中和不好再講什麽,極不情願地緩緩起身,拿起一隻鄉村郎中常用的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向院中。

齊伯拱手揖道:“不好意思,打擾先生了。”

伍中和拱手還禮:“讓你久等了。走吧。”

二人腳步匆匆地趕到馬家。聽到聲響,俊逸迎出門外。中和與他見過禮,進門為老夫人把脈,而後在她頭、頸上按捏一陣,又在左右手腕各下一針。

馬老夫人的呼吸漸漸平緩,麵色也和緩多了。

俊逸大是歎服,語氣恭維:“伍兄,沒想到你這醫術也介好!”

中和未予理睬,隻把兩眼盯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睜開眼睛,看著伍中和,略顯吃力地給出個笑:“伍先生,有勞你了。”

伍中和回她個笑:“老夫人,都有哪兒不適宜,講來聽聽?”

“背上冷颼颼,頭頂痛兮兮,手腳軟綿綿,心裏煩糟糟,交關不適宜哩。”

“嗬嗬嗬,”伍中和輕聲安撫道,“老夫人,沒啥大事體,看脈象,你這身子骨結實哩。”掏出一粒丸藥,“這粒丸藥,隻要老夫人吃下,管保身體矯健健,一星星兒病都不會有嗬。”

“敢情好哩,謝謝你了!”老夫人衝他又是一笑,掙紮幾下欲坐起來。俊逸急挪過去,扶她坐起,在她背後墊起兩隻棉花枕頭。

老夫人把嘴張開,中和放藥進去,齊伯早已端水候著。

老夫人飲幾口,將藥衝下,目光緩緩轉向俊逸:“瑤瑤尋到沒?”

“在家裏呢,這辰光應該睡下了。”

“這就好。”老夫人鬆下一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仍舊跪在床邊的阿秀,老淚流出,長歎一聲,“唉!”

魯俊逸生怕她說漏什麽,轉向中和,移開話題:“伍兄,能否再為阿拉姆媽開個方子?”

“好吧,”伍中和拿出紙筆,“我這就開一個。”說著埋頭寫幾個字,遞過去。

“是哩,”中和望著老夫人,“老夫人眼下隻有一病,心裏煩糟糟。三日堂戲一開,老夫人啥病也就沒有了。”

“好好好,”魯俊逸朗聲笑起來,“你這方子好咧。齊伯,這事體由你操辦。你打聽一下,方圓哪家戲班子最好。”

說到堂戲,馬老夫人果然來勁了,忽身坐起,連連擺手:“俊逸呀,甭讓齊伯費心了,就叫甫家班子吧,既省錢,聽起來也順耳。”

“好好好,就叫甫家的!”魯俊逸嗬嗬笑起來。

中和趁勢起身,拱拱手道:“老夫人,魯老板,辰光晚了,生員告辭。”

老夫人欠欠身子:“伍先生,半夜三更地驚擾你,老身實在過意不去。俊逸,你代老身送伍先生回府!”

俊逸、齊伯送伍中和出來,走至中堂,俊逸頓住腳步,掏出一塊二十兩重的銀錠,雙手奉上:“些許銅鈿難成敬意,請伍大夫笑納!”

伍中和臉色一陰,正正衣襟,不無揶揄道:“魯老板,你還是收起吧。在下依舊是個落魄生員,未曾拜過醫師,不敢妄稱大夫,診費自是不敢收的。”

俊逸依舊微笑:“那⋯⋯權做藥錢吧。”

中和如針刺心,譏諷道:“魯老板,我曉得你有錢,但錢不是這般花的。一粒丸藥,三枚銅板而已。”

俊逸臉上有點幹,笑也僵了。

齊伯忙從袋中摸出三枚銅板,遞過去。伍中和伸手接過,納入袋中,轉身又走。

俊逸語氣轉變:“伍兄留步!”

伍中和止步。

“伍兄,時光荏苒,轉眼就是二十年了!”

“魯老板記錯了,”中和回走一步,目光逼視,“應該是二十年五個月又三天!你應該在今年三月初七衣錦還鄉才是!”

“伍兄記性真好!”

“觀魯兄架勢,是想此時此地就了結嗎?”

“在下不敢。在下隻想告訴伍兄,那場豪賭,在下認輸。”

“哦?”中和越發揶揄,“魯老板別是正話反說吧!”

“非也。”俊逸的聲音略略激昂,“在下不過是掙了幾個臭銅鈿,如今眼裏也隻有臭銅鈿了。反觀伍兄你,依舊是境界高遠,傲骨錚錚,浩氣貫空啊!”

伍中和兩道目光直射過去,仰天長笑一聲,扭轉身,大踏步而去。

“再請伍兄留步!”

伍中和再次住步。

俊逸掏出一張莊票:“在下認賭服輸。盡管伍兄糞土金錢,這筆賭注,還請伍兄不棄!”

伍中和爆出一聲更長的笑,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