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丁承恩籌設商會 魯俊逸衣錦還鄉

二十世紀之初,確切地說,是一九〇五年的又一個悶熱夏夜。

風幾乎沒有,雲遮住太陽,申城裏裏外外,潮得膩人,空氣猶如吸飽水汽的海綿,抓一把就能捏出水滴來。大人孩子,即使坐在屋簷下一動不動,周身也會滲出一層黏糊糊的**,將衣服粘貼在皮膚上。

坐落在申城老城廂區的滬南錢業公所卻是又一番景象。公所外麵,如臨大敵,清兵荷槍實彈,警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公所裏麵,張燈結彩,靠近後庭園林處的新建戲台上,光影交錯,劉關張三英正在緊鑼密鼓地大戰呂布,槍刀劍戟四般兵器輪番舞將起來,原本寬綽的戲台頓覺小了。

正對戲台的主包廂裏,大清工部左侍郎丁承恩正襟危坐,雙眼微閉,手撥佛珠,嘴唇微動,似在聽戲,又似在詠經。他的旁側,花枝招展、顧盼生情的如夫人一手輕挽丁大人手臂,另一手搖動羽扇,不緊不慢地將陣陣微風送入丁大人的官袍。丁大人之側,是上海道台大人袁樹勳,如夫人之側,是泰記賬房總管車康。四人身後,站著四個膀大腰圓的便衣漢子,無須多問,他們是丁大人的貼身保鏢了。

鑼鼓聲急,喊殺聲密,群英戰至酣境,各包廂裏的注意力全部凝聚在舞台上,誰也不曾注意到幾個黑影正悄無聲息地從不同方向緩緩移向丁大人所在的包廂。兩個伺候茶水的也從左右兩側,分別踏上二樓包廂的樓梯。

一個送茶水的走向斜對丁大人的包廂,在一個頭戴西式氈帽的富家小姐案前斟上茶水,低聲說些什麽。小姐沒有應聲,眼睛卻瞥向劇院下麵正在移動的幾個黑影,緩緩端起茶碗。

小姐把茶碗移到麵前,掀起碗蓋,似在嗅香。

舞台上,鑼鼓聲更密,喊殺聲更緊。小姐冷冷的目光瞥向丁大人,見他依然故我,撥珠念佛。他的包廂裏略起動靜,似乎是侍奉茶水的敲門求進了。

小姐瞄一眼樓下漸漸到位的幾道黑影,正要翻轉碗蓋,斜刺裏猛又躥出一道黑影,靜如鬼魅,快如閃電,於眨眼間躥到正麵,輕舒猿臂,在小姐不無驚愕的目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出利器。也幾乎是同時,如夫人縱身撲向丁大人,發出“啊”的一聲尖叫,扇子落地。

劇場大亂。

刺客如猿猴般跳到一側,奪路而逃。包廂裏的四個護衛,兩個護住丁大人,另兩個縱身躍下包廂,掏出短槍,朝天啪啪兩響,緊追而去。與此同時,富家小姐縱身跳下包廂,與幾個黑影疾步衝出。

清兵與警察迅即四下包抄,將滬南錢業公所圍個水泄不通。刺客慌急之下迷路,正在衝撞,被富家小姐一把扯住胳膊,引向一處矮房,騰身上房,在七八個黑影的掩護下,由屋頂躍至圍牆,伺機衝出,隱沒在老城廂那錯綜複雜的巷子裏。

刺客在眾人裹脅下,七繞八拐,來到黃浦江邊,見已安全,正要問個明白,不想卻被人反手扭牢,帶到富家小姐跟前。

富家小姐瞪他一眼,聲音冷酷:“說,什麽人?”

刺客意識到不妙,這也豁出去了,甩下頭顱,挺胸應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浙江湖州人陳炯是也!今日既落你等奸賊之手,要殺就殺,何必多話!”

“喲嗬!”富家小姐繞他轉一小圈,聲音挑起來,“沒想到是條硬漢子哩!”話音一落,猛地揪住陳炯辮子,用力後扯。

陳炯疼得齜牙咧嘴,強力忍住,從牙縫裏擠道:“你個黑刹婆,我⋯⋯我⋯⋯”

“嘿,這還敢罵本小姐哩!”富家小姐伸出另一隻手,兩指如利爪般扼住陳炯咽喉,憋得他透不過氣來,惡狠狠地數落,“你個莽撞鬼,你個攪事精,你壞掉本小姐大事體,本小姐還沒跟你算賬哩,你倒先罵本小姐哩!看我不掐死你!”說著狠勁又扼一下,方才鬆開。

陳炯臉色烏青,連喘幾口,看著小姐:“敢⋯⋯敢問小⋯⋯小姐,你⋯⋯你是⋯⋯”

小姐看向扭住陳炯的壯漢子:“炳祺,講給這個愣頭青!”

“姓陳的!”任炳祺一字一頓,“記清,今晚救你性命的是坐鎮上海灘、號令江浙皖的江湖俠女大小姐!”又朝他膝彎處一頂,“磕頭謝恩吧!”

經這一頂,陳炯膝彎酥軟,撲地跪下,就勢叩首:“陳炯謝⋯⋯大小姐救命之恩!”

“好了好了,你這個頭本小姐經受不起哩!”大小姐眉頭一皺,聳聳肩,擺手,“本小姐救你一命,是念你還算一條漢子!記住,要想活命,這就滾出上海灘去,隻走鄉間小道,莫走大道!”說完朝眾人努下嘴,率先走了。

呼啦一聲,眾人緊跟而去,眨眼間,隱沒在暗夜裏。

陳炯緊追幾步,頓住腳,望著他們隱去的方向,拱手,朗聲:“大小姐,陳炯記住你了!”

精心策劃的一樁驚天大事於瞬間讓陳炯攪黃,大小姐不無鬱悶地回到自家院子,推開沉重的黑漆院門,卻見一縷燈光隱隱地透出中堂門縫。

大小姐顯然覺出不妙,關緊院門,輕輕走向堂門,微微推開一道細縫,見兩個老者盤腿對坐於羅漢榻上,一個中年道人端坐於榻下蒲團上,各自閉目。一盞桐油燈掛在牆上,火苗在破門而入的微風下搖搖擺擺。大小姐側身鑽進,躡手躡腳地溜向閨房,剛邁兩步,身後傳出一聲重重的咳嗽。

是申經世,金盆洗手的洪門大爺,江湖上敬稱申老爺子。

“老阿公,”大小姐吐下舌頭,做個鬼臉,一步一挪地走到申老爺子背後,抱住他脖子,小聲嗲道,“介晚了,您老,不不不,您幾老這還沒入定呀!”

“說,做什麽去了?”申老爺子黑起臉色。

“小荔子⋯⋯沒做什麽呀,這不是⋯⋯玩去了嘛!”大小姐仍在強撐。

“葛荔,老城廂這都鬧翻天了,你還要撒謊?”申老爺子一雙老眼逼視過來。

見老爺子叫她大名,且語氣嚴厲,葛荔始知事態嚴重,聲音囁嚅:“我⋯⋯我隻是去看了一場好戲,有人殺那姓丁的了!”

“胡鬧!”申老爺子幾乎是在嗬斥了。

“老阿公!”葛荔不服,噘嘴強道,“我哪能就成胡鬧了哩?不就是看場小戲嗎?姓丁的難道不該殺嗎?姓丁的是李鴻章老賊的狗,李賊雙手沾滿天國血汙,他這死了,逃過一劫,難道就不該讓這姓丁的補償一下嗎?姓丁的這為清朝韃子四處蹦躂,東咬西吠,比其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呢,我天國誌士,當人人見而誅之!”

“胡鬧!”老爺子又是一聲。

“你才胡鬧哩!”小荔子來勁了,分別指點幾人,“你,老阿公,你,阿彌公,還有你,柱叔,你們全都老糊塗了,你們全都苟且偷生,你們全都忘了天國血仇,小荔子⋯⋯”連跺幾腳,小臉血紫,“我瞧不起你們!”

“丫頭片子,懂個啥?”申老爺子低斥一句,厲聲吩咐,“躺**睡個好覺,明晨早點起來,耽誤老阿公大事體,小心你的屁股發烏!”

“大事體?”葛荔眼珠子連轉幾轉,換上笑臉,湊上來,語氣巴結,“老阿公,啥大事體嗬?”

申老爺子嘴巴一撇,閉上眼去。

葛荔看向蒼柱,轉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聲音柔軟:“柱叔?”

“天國叛逆露頭了!”蒼柱出聲。

“哪個?”葛荔的眼珠子又轉幾轉,“天哪,難道會是老七?”

“什麽老七?”申老爺子的老眼一下子睜開,半是責怪,“是你七阿公!記住,他在魯家,就是茂升錢莊魯老板宅上,盯住他!”

“小荔子得令!”葛荔歡快應過,叭叭叭三聲,每人額頭各印一吻,便小鳥一般飛進香閨去了。

重重保護之下竟然受刺,丁大人震怒,責令上海道嚴查,親自將如夫人送往英人辦的仁濟醫院。如夫人胸前滲血,當即被送進急救室。丁大人在室外轉來轉去,焦急地等待。眾多陪行人員,尤其是上海道台袁樹勳及錢業公所的兩大錢莊老板,潤豐源查敬軒和善義源彭偉倫,更是誠惶誠恐。事情出在老城廂,且丁大人在錢業公所看戲遇刺,如夫人無論有什麽閃失,他們都吃罪不起。

急救室裏卻是另一番情景。洋大夫剪開旗袍,驚訝地發現不過是皮外傷,那枚飛鏢剛巧插在腋下,被如夫人出於本能反應牢牢夾住,巨大的衝力及利刃傷的隻是皮肉,血流不少,卻無大礙。洋大夫鬆下一口氣,上些藥水,連麻醉藥也沒讓打,就著手包紮。

“Doctor,”如夫人問道,“is it serious?(醫生,嚴重嗎?)”

“No,no,no,”洋大夫連連搖頭,“nothing serious, madam, you're lucky enough, for it hurts only in the skin.(一點兒也不嚴重,夫人,你太幸運了,不過是碰破一點皮。)”

“Doctor,”如夫人小聲央求,“I've something to tell you, only you.(醫生,我想與你談談,隻你一人。)”

洋大人擺手,讓兩個助手退到旁邊側室,看向如夫人。

“I want the wound to be much serious. I will thank you and pay you double fees if you speak to my husband about the heavy wound.(我想讓這傷勢重一些。如果你對我丈夫講出這個,我會非常感謝,付雙倍費用。)”

“why?(為什麽?)”洋大夫不急了。

“I'm too tired, and I want to have a little rest here.(我太累了,想在你這裏放鬆一時。)”如夫人給出個笑,顯出一臉疲憊的樣子。

“I see.(明白了。)”洋大夫也笑了,打出OK的手勢,麻利地將傷口包紮起來,讓助手把她推進一間豪華病房,將帶血的飛鏢放進托盤,端到外麵,用生硬的中文對聞聲湊來的丁大人道:“你的夫人傷情重,要住院治療,這是飛鏢,請先生收好!”

眾人麵麵相覷。

丁大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病房,見如夫人臉色蒼白地躺在**,繃帶纏到胸部,仍舊昏迷不醒,心頭一沉,不無傷感地一手輕握她的纖手,一手轉動佛珠,口中念念有詞,過了片刻,快步出來,見警察局局長剛好趕到,劈頭問道:“凶手可有消息?”

“回稟大人,查清楚了,凶手姓陳名炯,黨人,後晌以雜工名義混入公所,屬下已封鎖滬上所有城門、碼頭,全城搜查,同時照會租界巡捕房,讓他們協助追捕,大人盡管放心!”警察局局長急急應道。

丁大人點頭應過,交代道台及眾人幾句,在眾多侍從護衛下,前呼後擁地走出醫院。

回到府中,丁大人將自己關進書房,一屁股沉坐於他的紫檀木圈椅裏,還沒喘過氣來,就又瞥見堆在案頭的一大摞材料,兩道老眉立時鎖成兩隻弓著身子的蜈蚣。

是的,他沒有理由不鬱悶。李鴻章仙去之後,作為李中堂的兩大門生,袁世凱坐鎮天津衛,上海灘自然應該是他丁某的地盤。然而,由京回來僅半個月,竟就在家門口發生遇刺之事,姓袁的在老佛爺麵前將會如何措辭?連自家門口的事體都理不出頭緒,老佛爺又會作何想?

更鬱悶的是這趟差事。日、俄為爭奪東北三省製權在中國領地上大打出手,日方勝出,支持日本的英人趁勢照會清廷,依據《辛醜各國條約》第十一款之規定,再次要求續簽商約,以期在上海灘及長江沿線商貿戰中獲取更多惠權。因涉及南洋,朝廷派他為主談,不料剛一接陣,對方就拋出一連串共二十四款修約議案,且議題之精準、之詳細、之實用、之強勢,完全出乎預料。在他看來,凡是商約,條款都應模糊才是。顯然,英人此番是有備而來,且肯定聽取了倫敦商會,尤其是香港商會、上海工部局的具體意見。為應對英方提案,他緊急召集上海灘各家行幫,尤其是錢業公會,要求他們盡快拿出意見,豈料十天之後,他們卻拿出這麽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真正讓他心寒。

丁大人一宵未眠,翌日早起,正在院中晨練,襄辦進來,待他收功,並足哈腰稟道:“大人,英使馬凱先生又在催問,如何回複為好?”

丁大人黑起臉色,袖手回到房中,指著案上的材料:“你看看,就這些東西,你說東,他扯西,根本沒有定見,能拿到桌麵上嗎?”

襄辦埋頭看材料。

“唉,”丁大人長歎一聲,在椅子上坐下,苦笑著搖頭,“中國成為這個樣子,中國人都怪洋槍洋炮厲害,叫我看,是中國人自己不爭氣,自己把自己打敗了。洋人抱成團,可國人呢,到哪裏都是一盤散沙,哪一個都是死死抱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撒手!”

“大人說得是!”襄辦放下材料,“關鍵是眼下,英人在催,朝廷也在等著,我們⋯⋯哪能辦呢?”

“兩軍相逢,謀周者勝。”丁大人喝口白水,“修約為頭等大事,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英人在催,因為他們準備好了,我們呢,這是在倉促應戰。”

“大人說得是!”

“我想一宵了,”丁大人閉眼,轉動念珠,“洋人之所以保持一致,是因為他們不是單個的商人,不是商幫,也不是行會,而是一個統一的商會。我們之所以一盤散沙,是因為我們隻有商幫,隻有行會,而沒有統一的商會。我這就奏請工部並老佛爺,先立商會,再與英人商約!”

“好是好,”襄辦略頓一下,“隻是,英人那兒⋯⋯”

“先晾他一陣子。”丁大人再啜一口開水,指指心窩,“告訴馬凱先生,就說本大人昨晚受驚,心緒不寧,待過些時日壓住驚再說。”

襄辦應個諾,轉身出去。丁大人打個哈欠,剛要伸個懶腰,外麵傳來腳步聲,進來的是賬房車康,抱著幾大冊子賬簿。

“老爺,”車康放下賬簿,在書案上挨個排攤開,哈腰稟道,“泰記上半年的賬出齊了,共是十二冊!”

丁大人瞟一眼,閉上眼睛:“不看了,說個大體吧。”

“從賬麵上看,不盡如人意。漢冶萍虧損嚴重,幾個紗廠業績下滑,輪船招商局勉強持平,江南製造局略虧,其他幾家也都業績平平,隻有如夫人掌管的惠通銀行、電報局有較大盈利!”

“紗廠下滑?”丁大人顯得很是吃驚,“這怎麽可能呢?紗廠不是一向盈利的嗎?”

“這⋯⋯”車康麵呈難色。

“說!”

“是夫人。去年年底,夫人把三公子調進去了。三公子的事體⋯⋯”車康頓住話頭。

丁大人臉色陰起來。丁大人娶有五房妻室,其中原配夫人守在江蘇老家,二、三、四房守在上海,第五房隨他住在北京。原配夫人是老人定下的親,並非丁大人所愛。丁大人立事後,攀上李中堂,娶下中堂侄女李氏。後二老過世,丁大人將李氏扶正,立為夫人,讓她主管內政並泰記賬房,讓原配守在家鄉老宅。原配無出,夫人連生三個公子,可惜沒有爭氣的,尤其是這三公子,吃喝嫖賭俱齊,這又染上煙癮,交一撥狐朋狗友,幹什麽敗什麽,偏又最得夫人寵愛,丁大人每想至此,就頭大不已。夫人之後,丁大人又娶三房,但真正讓他稱心的是這第四房劉氏,也即昨夜替他擋住飛刀的如夫人。劉氏如夫人為揚州道台獨女,自幼入讀洋人的教會學堂,觀念開放,不裹小腳,工於心計,精於經營,丁大人早就讓她協助大夫人理財,近年更讓她主管惠通銀行、電報局等具有時代氣息的開拓業務。

“老爺,”車康這又接上了,話中有話,“昨晚的事體,奴才一想起來就冷汗直冒。沒想到如夫人身手介快,眨眼間就⋯⋯”

“不講這事體了,”見車康一直在褒揚如夫人,丁大人打斷他,“士傑可在?”

張士傑是惠通銀行上海分行總理,也是丁大人極為器重的金融大才。車康立馬出去,使人召到士傑。

“士傑,”丁大人轉動佛珠,開門見山,“這召你來,是想聽聽錢業事體。昨天我到錢業公所,感覺有所變化了呢。”

“老爺講得是,”士傑拱手應道,“錢業一直在變,但總體格局仍無大動,值得一提的是,茂升號異軍突起,躍居第四名。如果不出差錯,年底或可名列第三,直追潤豐源和善義源!”

“茂升號?”丁大人的佛珠停轉,眼睛略睜,“老板可是姓魯?”

“正是。此人叫魯俊逸,精明強幹,頗有膽識,身為甬人,卻是靠粵人發家⋯⋯”

“甬人,靠粵人發家?”丁大人重複一句,顯然感興趣了,微微點頭,“嗯,有意思!”

“老爺,”車康插上一句,“聽說姓魯的牙口壯了,幾番從兩個大鱷口中搶食,可總是吃到口邊就又縮回去了。”

“哦?”丁大人看過去。

“想必是有所顧忌吧。”

丁大人閉上眼去,隨口蹦出一句:“那就給他長點膽氣,讓他試試牙口嘛!”

“奴才遵命。”

單看宅院,就曉得魯俊逸在上海灘的槍勢混得不錯。

西江路甚是寬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擴張,法國公董局沿縣城北側向西辟出這條主幹道,東西長約十裏,寬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自開辟之日起,此路就成為滬上權貴追捧的黃金地段,前後不過幾年,地價就如火箭般攀升數倍。對尋常人來說,能在西江路上擁有一間鬥室已是奢求,魯俊逸擁有的竟是黃金地段裏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條形,占地近二畝,前後三進院子,西式建築,中式園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賞心悅目,又方便實用。

齊伯站在前院的空場地上久久觀賞,稱讚不已:“嘖嘖嘖,俊逸呀,沒想到你這事體做得介大,蓋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這些玻璃好像是鏤花的呢!”

魯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進門庭裏,指給他看大理石地麵,笑道:“是哩。那些玻璃,還有這些大理石,全是意大利進口的。人家的工藝好,我們這裏的匠人做不出!”

齊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麵,細審花紋,點頭道:“嗯,做工真是精致!”

“齊伯呀,”魯俊逸笑嗬嗬地看著他,扯入正題,“昨兒錢業公所出點事體,一直忙活到大半夜,沒顧上陪您哩。您這十多年一直不肯來上海,這突然來了,想必有啥大事體?”

“是老夫人。”齊伯緩緩應道,“前日後晌,老夫人捎口信予我,要我務必請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開了,一時尋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這就自個兒趕來了。”

“啥事體?”

“不曉得。聽來人語氣,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馬上回去。別是生病了吧?”

“應該不會。”魯俊逸微微皺眉,“前日有人來,我還問起她來,說是她身體矯健健的。再說,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體多,我怕走不開哩。”

齊伯望著他,突然說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曉得不?”

聽到阿秀,魯俊逸的臉色旋即黯淡下來,半晌方道:“曉得了。”

“俊逸呀,”齊伯半是勸導,半是解釋,“講句不該講的,你別是仍在為阿秀的事體生老夫人的氣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沒回家了,這讓老夫人哪能個想哩?”

魯俊逸低下頭,沒再吱聲。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與她姐姐阿芝結婚時,她還不到十歲。阿芝在生女兒碧瑤時亡故,俊逸摯愛亡妻,一直沒有續娶。阿秀年歲漸長,音容笑貌越來越像她阿姐。俊逸是極重舊情的人,早晚見到她,就如同見到阿芝,對她關愛有加。阿秀對他先是依賴,後是敬仰,再後生出情愫。前些年裏,二人書信頻傳,俊逸魂牽夢縈,幾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為阿秀買這送那,隻差捅破最後那層紙。馬夫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死活不允這門親事,在關鍵辰光棒打鴛鴦,不顧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將她許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連續三年沒再探家,隻在逢年過節時禮節性地捎回些許賀禮。

對於這場過節,齊伯清楚不過,輕歎一聲,進一步解勸:“俊逸呀,老夫人沒把阿秀嫁給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義,老夫人在乎的是麵子。大小姐那辰光鬧得驚天動地,街坊村鄰不知生出多少閑話。這又輪到二小姐了,你讓她的老臉麵哪兒擱去?”

魯俊逸正自尋思應對,廳中電話鈴響。

俊逸幾步趕過去,拿起話筒,聽一會兒,道:“曉得了,這就過去。”抬頭看向齊伯,“齊伯,你這先歇著,在院裏好好轉轉,我得去錢莊一趟。”

茂升錢莊坐落於老城廂裏,位置不錯,生意繁忙。櫃台前,客戶排成一條長龍,手搖各式扇子,或說或笑,一邊抱怨天氣,一邊耐心等候。

魯俊逸匆匆走進總理室,屁股剛在一張黑皮椅子上落下,協理老潘與跑街慶澤就走過來,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從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紀五十出頭,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話語不多,言必有用。慶澤跟他剛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賊轉,動作幹練,能說會道,天生是個跑街的料。

“是為麥基洋行那批貨嗎?”俊逸掏出隨身帶的折扇,扇幾下,目光瞟向慶澤。

“是哩,”慶澤的腰稍稍直些,兩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報標,四家為合莊報,三家為獨莊報。獨莊這三家,我們算一家,另兩家是善義源和潤豐源。各家標底也都探到了,合莊報的沒過十五萬兩,善義源十六萬,潤豐源十六萬五,我們十六萬三。”

“哦?”魯俊逸合上折扇,眉頭擰起,“連善義源、潤豐源也都報了?”

“老爺,”老潘湊前一步,“這批是德國貨,質好色全,市場緊俏,所以大家起爭哩。”說著拿出一張清單,“這是清單。”

魯俊逸接過清單,眯眼看一會兒,吸口長氣,看向慶澤:“洋行哪能講哩?”

“在等我們莊哩。”慶澤嘿嘿一笑,“裏查得讓江擺渡蘇負責標底,我把這人搞定了,要他把幾家獨莊的標底暫先壓下,隻報合莊的。麥基急等出貨,催問幾次,他頂不住,這在催我哩。”

俊逸閉眼,一會兒後睜開,看向老潘:“有多少利,你算過沒?”

老潘伸出三根指頭:“批銷,三萬兩打底;零售,六萬兩。”

俊逸再次閉目,陷入沉思。

就在此時,老潘房間的電話鈴響起來,老潘回身去接電話,不一會兒複走進來,望著俊逸,略作遲疑,道:“老爺,是泰記車總管,說是⋯⋯說是要在我們茂升存銀十萬兩!”

“哦?”俊逸顯然極是驚愕。

“奇怪,”老潘眉頭擰緊,“泰記與我們向無瓜葛,手中更有惠通銀行,有的是地方存錢,這⋯⋯”

俊逸眼珠子連轉幾轉,盯住他:“你敢肯定是車總管?”

“絕對肯定,他的聲音我聽得出。”

俊逸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轉向慶澤:“慶澤,你這就去,報十七萬!”

“老爺,”慶澤略是吃驚,“太多了吧?他們的底全擺這裏了,我們報十六萬六準成!”

見俊逸的臉色沉下來,老潘白一眼慶澤:“老爺講多少就是多少,有你強的嘴!”

“好咧,這就去辦。”慶澤咂巴一下嘴,匆匆出去。

“老潘,”魯俊逸微微眯起眼睛,“貨到手後,快刀斬亂麻,盡快出手,在正常售價上把多報的幾千討出來。”說完複又打開扇子,悠然扇幾下,見老潘仍舊站在那裏,睜開眼,“還有啥事體?”

“老爺,”老潘臉上現出憂慮,“要是我們吃定,必會驚動彭老爺和查老爺。二位老爺都是輸不起的主兒。”

“你擔心什麽?”

“我們⋯⋯這等於公開向二位老爺叫板,別的倒是沒啥,隻怕老爺見麵⋯⋯”

魯俊逸攤開兩手,做出一個怪臉,回複顯得驢唇不對馬嘴:“正要告訴你哩,老夫人病了,我得回趟老家。”

老潘先是一怔,繼而豁然洞明:“嗬嗬嗬,這步棋妙。老爺回去多住幾日,待回來時,這事體就抖摟幹淨了。有誰問起,老爺就可推在我身上,好賴是個說辭。”

“是老夫人真的病了,齊伯親自來叫我。”

“齊伯來了?”老潘有點驚愕,焦急地說,“看來老夫人病得不輕呢!”

“是哩。這就安排晚上那趟班船,包三個艙。”

“三個艙?”

“幾年沒回家了,動靜弄大點兒。”

“嗬嗬嗬,”老潘心領神會,連連點頭,“是得給老夫人撐撐麵子。”又湊近一步,“老爺,聽說前些日周進卿返鄉,陣勢不小哩,前有鳴鑼開道,後是三頂八抬大轎,沿大街拋紅包,大人娃子擠破頭搶。”

“拋紅包?”俊逸顯然聽進去了,“包什麽了?”

“銅鈿哪。一個紅包五文銅板,從西街一直拋到東街,怕得折合幾十塊洋鈿!”

“哼,”俊逸冷笑一聲,“才掙下幾個毛錢,就敢這般顯擺!”

“老爺,我們得蓋他一頭。你跟他同住一鎮,甭讓鄉鄰們看低了!”

“這樣吧,你安排五頂大轎,準備一千個紅包,每個紅包封銅鈿十文。至於其他禮品,照老規矩置辦。”

“好咧。”

“另外,單出一張莊票,一萬塊洋鈿。”

“這麽多?送給老夫人嗎?”

“不是。另有用場。”

外灘四馬路一家賭場外麵,來上海灘混槍勢的寧波小混混兒章虎顯然運氣不佳,不無沮喪地走出賭場院門,低頭沿街悶走,時不時地踢飛路上小石子兒解氣。

一個頭戴禮帽、醉醺醺的黑衣漢子晃晃悠悠地照麵而來,章虎踢飛的石子正中那人襠上,隻聽哎喲一聲,那人俯身蹲下,兩手捂在襠部,腋下一隻黑夾子撲通落地。

章虎看得真切,心裏咚咚急跳,瞄一眼四周,見隻有幾個路人,遂飛身上去,不顧一切地撿起夾子撒腿就跑。

那人見狀大急,狂叫搶劫,勉強追出幾步,就又捂住襠部蹲下,隻朝大街上大叫不止。見是劫案,行人紛紛避開,章虎一路無阻,連拐幾條街道,便閃進一個破院子裏,掩上院門,氣喘籲籲地靠在門上。

幾個小阿飛急迎出來。

章虎勻幾下氣,抬手將夾子扔給他們:“路上撿個夾子,看看有寶貝沒?”

幾人圍上,一個叫阿青的打開夾子,朝地上一倒。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鐵物件兒、一串鑰匙和兩個裝滿子彈的夾子,並無一文銅鈿。

眾阿飛現出失望表情。

“阿哥,”阿青略顯失望地看向章虎,“沒錢,隻有這個鐵玩意兒!”

見多識廣的章虎拿過一看,竟然是把德國造的新式駁槍,烏黑錚亮,既驚且喜,心兒狂跳,小心翼翼地撫摸不已。

一個叫阿黃的順手摸過彈夾,審看兩排子彈,不無驚喜道:“阿哥,這玩意兒好像是真銅哩,拿到銅店沒準兒能換幾塊飯錢!”

章虎奪過彈夾,白他一眼:“什麽飯錢?曉得這是啥物事不?”

眾皆搖頭。

章虎舉起短槍:“聽說過洋槍沒?它就是!”又舉下彈夾,“這兩排是子彈,一粒就能取你一命!”

眾皆驚愕,無不咂舌。

“嗬嗬嗬,”章虎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小娘×哩,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玩意兒在手,兄弟們可就要啥有啥嘍!”

“阿哥呀,”阿青吐下舌頭,拍拍肚皮,“弟兄們這辰光啥都不想,隻想填飽這東西。腰裏沒銅,賣燒餅的也給白眼哪!”

“銅鈿嘛,”章虎收起槍,樂嗬嗬道,“小意思嗬!不瞞諸位,茂升錢莊的魯老板和大哥是同鄉,大哥這就向他挪借幾個!”

“是哩是哩。”阿黃應道,“魯老板財大氣粗,聽說也重鄉情哩!”

“嗬嗬嗬,”阿青笑道,“咱大哥有這洋槍在手,想他不敢不重!”

章虎將槍交給阿黃:“保管好,跟魯老板不能動這個。論起輩分,繞三個大彎,他還是我遠房表親哩。你們候著,我這就去!”

事起倉促,魯府上下全動起來,一直忙活到後半晌,總算把一切搞定,各色箱籠擺滿一院,遠看就如辦喜事一般。

天氣悶熱,魯家千金魯碧瑤的隨身東西又多,僅是各種款式的衣服就塞滿一箱,其他細軟、日用又是一箱,整這個,理那個,忙得她香汗淋漓。

將要走時,碧瑤忽又想起一樣東西,急問秋紅:“咦,哪能不見我的那本書哩?”

“哪本書?”秋紅擦把汗水。

“就是書皮上有幾朵小梅花的!”

秋紅眼睛眨巴幾下,飛跑出去,不一會兒取回一個封皮精致的小冊子,是道光年間詞人吳藻的《香南雪北詞》。

“咦,你在哪裏尋到的?”

“在雪北亭裏,你昨晚忘在護欄上了。”

“是了。”碧瑤接過詩集,塞進箱裏,正在尋思還忘了什麽,俊逸上樓,問道:“瑤兒,記得前些辰光我拿回來兩個小紅盒子,你放哪兒了?”

“首飾箱裏。”

“拿出來!”

碧瑤走進閨房,從首飾箱裏捧出兩個精致的紅木小盒。

俊逸打開一個,現出一塊心形乳白色玉佩,欣賞一會兒,複又合上,將盒子裝進衣袋,看向碧瑤:“瑤兒,這兩隻玉佩一模一樣,你留一隻就夠了,這隻歸阿爸。”

碧瑤的臉色一下子陰了,盯住他,眼神哀怨:“阿爸,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女人?”

“瑤兒,”俊逸低聲嗔怪,“看你講些啥?她是你阿姨!”

“什麽阿姨?她一心想的是做我晚娘!”

俊逸瞟一眼秋紅,麵上有些尷尬,正要說話,門人從前院跑來,在樓下叫道:“老爺,有人鬧著見您。”

俊逸朗聲問道:“啥人?”

“一個小癟三,姓章,立早章,說是老爺家的遠房親戚,叫你魯叔哩。”

“立早章?遠房親戚?”俊逸悶思有頃,搖頭,“不記得我家有姓章的遠房親戚呀!”

“那就是冒充的了,”門人應道,“瞧他那癟三樣兒,一看就是討小錢來的。幾天前就遇到兩個,全讓我用三文銅鈿打發了。”

俊逸抬腕子看下手表:“辰光快到了,我要趕船,就不見他了。你去問問清爽,若是討小錢的,就賞他兩串。若為其他事體,讓他遲些時日再來。”

“好咧。”

門人應過,一路跑向前院,在路邊倚樹而站的章虎遠遠望見,滿臉堆笑地迎上:“我魯叔在不?”

門人走到跟前,從腰裏拿出從賬房處領到的兩串銅錢,隻將一串摜在地上,神色倨傲地瞄他一眼:“姓章的,我家老爺要趕班船,沒辰光見你。算你福氣好,我家老爺曉得你是來討小錢的,特別賞你這串銅鈿。磕頭謝恩吧。”

章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拳頭漸漸捏起。

“咦,”門人略顯詫異,“白給錢你還不撿!告訴你吧,凡是癟三上門討賞,我家慣例隻賞三文銅鈿。老爺念你是同鄉,賞你一串。一千文哪,難道這還嫌少不成?”

章虎麵色紫漲,飛起一腳,將那串銅鈿踢起,直衝門人麵門。那串銅鈿嗖的一聲掠過門人頭頂,啪地砸在門楣上,將那門楣砸下一角,一串銅板嘩啦啦散落一地。

門人嚇傻了。

章虎欺上一步,正要揍他出氣,望見齊伯與兩個仆從各提一隻大箱直走過來。齊伯重重咳嗽一聲,趕前幾步,將手中箱子放下。

齊伯揚揚獨臂,堆起笑臉:“年輕人息怒,有話好商量!”

左側大街上,老潘、慶澤等帶著幾輛馬車直馳過來。

章虎掃一眼齊伯及仆從,手指門人:“你這惡狗聽好,告訴你家主子,我姓章的不差這串銅鈿,讓他等著瞧吧!”說完扭轉身,大踏步而去。

齊伯掃一眼門楣,又看一眼散落一地的銅鈿,目光盯向漸去漸遠的背影,眉頭微皺。

俊逸與女兒碧瑤挽著胳膊亦走過來,秋紅跟在身後。

俊逸看到地上的銅鈿,驚訝地問:“怎麽回事?”

“老⋯⋯老爺,”門人舌頭發僵,“小⋯⋯小癟三不⋯⋯不識抬舉!”

俊逸白他一眼,見幾輛馬車停在門口,老潘招手,就與碧瑤跳上車去。齊伯與仆從將三隻大箱子裝到其他車上,與仆從跳上車子。

一溜兒五六輛馬車嘚嘚嘚地朝十六浦碼頭疾馳而去。

一輛黃包車如影隨形地跟在後麵,車上坐著大小姐。

隱於暗處的章虎也閃出來,遠遠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