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屠平陽魏人失義 守弱邦孫門盡忠
是夜,魏軍大帳裏,裴英暴跳如雷。大魏武卒眼見就要攻破城門,卻被數千援軍憑空裏殺了個措手不及,功虧一簣。裴英呼哧呼哧喘會兒粗氣,衝帳外大叫:“來人!”
參將走進,拱手道:“末將到!”
“將那個報信的趙人押來!”
不多久,兩個武卒押著龐涓進來。
裴英朝龐涓努下嘴:“鬆綁!”
一個武卒解去龐涓的綁縛。
裴英起身,走至他跟前,拱手,賠笑道:“是有衛人偷襲,本將委屈你了,說吧,你想討個什麽獎賞?”
“謝將軍開恩,”龐涓回一揖道,“將軍不責,龍水已是感恩。龍水不敢討賞,若是將軍不棄,龍水願為將軍麾下走卒,為將軍效力!”
“哦?”此人不要討賞,反要加入武卒,裴英著實驚訝,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嗯,看起來是個當武卒的料。不過,大魏武卒不是那麽容易當的!”
“龍水曉得!”
“說說,你會何種兵器?”
“槍刀劍戟,皆有所知。”
裴英指向槍架上自己的長槍:“槍在那兒,使給我看!”
龐涓走到槍架上,看向那槍,竟是傻了。那槍通身為精銅所鑄,予頭為烏金鍛造,寒氣逼人,鋒利無比。龐涓曉得是將軍的槍,遲疑一下,看向裴英。
裴英指下槍:“拿呀,就是它!”
龐涓再無顧忌,伸手拿起,掂了掂,閃幾下,就在帳中“唰唰”舞動起來。舞有一陣,隻聽“嚓”的一聲,槍尖劃破帳頂,撕開一道大口。
龐涓嚇壞了,趕忙住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帳上的裂口。
“好槍法!”裴英伸出拇指讚一句,轉對裨將,“領龍壯士換上甲胄,編入短兵營!”
短兵營是將軍衛士,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龐涓初來乍到即獲此待遇,激動不已,伏地叩首:“謝將軍厚遇!”
入夜,平陽郡守府中一片寂靜。孫安、孫賓與幾名將軍席坐於位,聽著外麵由遠而近的銅鑼聲,“哐哐哐,哐哐哐⋯⋯”
伴隨鑼聲的是一個老人的叫更聲:“父老鄉親們,時交一更嘍,平安無事嘍!”
一陣腳步聲急,孫操與幾名副將匆匆走進,身上帶著血汙。
孫操挨個朝眾人點頭,在主席位坐下。幾名副將也都一一落席。
“嗬嗬嗬嗬,”孫操衝孫賓豎起拇指,誇獎道,“賓兒,你打得好哇,恰逢其時,恰逢其勢,殺敵逾百,僅陣亡十人,真是一場漂亮仗啊,為父祝賀你,為你記功!”
“我⋯⋯”孫賓臉色靦腆。
孫賓初次上陣就將名噪列國的大魏武卒擊潰,且毫無邀功之意,眾將紛紛投以讚賞的目光,擊掌祝賀。
孫賓從袖中摸出衛公詔書:“父親,君上詔書!”雙手呈上。
見是詔書,孫操離席,單腿跪地:“賓兒,請宣詔!”
眾將紛紛跟著站起,齊刷刷單腿跪地。
孫賓顯然是頭一次經曆這種場合,遲疑一下,走到眾人前麵,手捧詔書,朗聲宣道:“舍生取義,人在城在!”
眾將皆是一震。每一個人似乎都感覺出了八個字的含義。
孫操抬頭:“還有嗎?”
“沒有了。”
孫操似是不信:“就這一句?”
“是哩。禦史大人寫出很多,君上嫌長,親筆重寫,就是這八個字!”
孫操納頭拜過,接過詔書,順手遞給孫安:“將君上親筆諭旨詔告全城臣民!”
孫安接過:“末將聽令!”轉身匆匆走出。
不一會兒,城中響起巡更老人的宣旨聲:“城中百姓聽好了,魏人仗勢欺人,打上門來。君上有旨,共八個字:‘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孫守丞有令,大敵當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
位於楚地魯關西南方的堯山深處,是墨家巨子墨子的出生地,亦是墨家大營的所在地。這兒青山起伏,水就山勢,風景絕美,草舍林立,大樹環抱,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精工奇巧,總體布局宛如一座外圓內方、功能齊備的城邑,裏麵的每一處設計都是獨具匠心,模擬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納千人的正方體大廳,竹木結構。大廳正中,是一座由獨木刻成的龐大墨子塑像,發絲衣飾,無一處不逼真。
塑像下麵是墨子遺骨的歸葬處,也是墨家弟子的瞻仰聖地和培訓中心。
塑像前麵的平台上,墨家巨子隨巢子盤腿而坐。麵前空場,坐著近百個墨家弟子。
隨巢子前麵的幾案上擺著一大卷竹簡,不消說,是先巨子墨子的親筆著述。
隨巢子侃侃而談,正向眾弟子講解墨經精要,一個年輕墨者急急走進,欲言又止。
來者是弟子宋趼。
隨巢子瞥見,向他招手。宋趼徑直走到隨巢子跟前,附耳低語。隨巢子全身一震,表情陡變,但又迅速恢複鎮定。
隨巢子閉目思索,將麵前竹簡收起,長歎一聲,緩緩站起,掃一遍在場眾人,語氣緩慢而又沉重:“諸位墨友,烽火又起了!前麵兩排,請隨老朽趕往衛地,其餘學子,繼續潛心修行,研習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眾墨者全體起立:“敬遵巨子教誨!”
平陽地處沃野,是衛國西部邊陲重鎮,防禦對象是魏國。在國際重大事務上衛公處處示弱,魏惠王也視弱衛為囊中之物,是以平陽多年來並無戰事,一片祥和,平陽人也漸漸鬆懈了備戰。但這種情況在孫機主政後有所改變,因孫機特別看重平陽,使深通軍事的長子孫操擔任郡守,又使次子孫安輔之,似乎將平陽作為封邑了。經過數年經營,孫操將原有城牆加高加厚各三尺,護城河加寬一丈,加深三尺,同時開挖一條大渠,引來衛水環繞外城。近日因有孫機叮囑,孫操更是抽調人手,將破損的城牆整修完畢,晝夜巡視,加強防務,可以說是嚴陣以待了。
然而,縱使加上孫賓的三千援兵,平陽城內真正能夠作戰的兵士不過八千,在裝備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萬武卒麵前顯得相當單弱。
萬沒想到的是,裴英連攻三日,先後發起八波攻勢,除在護城河和城牆下麵留下近三千具屍體之外,並無任何收獲。
裴英立下的軍令狀隻有三日。第四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陣,天剛蒙蒙亮就發起攻勢,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除在城下新添千餘魏屍外,平陽城依然屹立不動。
夜空朦朧,新月如鉤,大戰過後的平陽城牆上,沒有聲音,不見人影,了無生氣,似乎已成死城。
城牆下麵,大魏武卒默無聲息地朝護城河外抬回戰死的同伴屍體。護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遠遠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橋。
沒有人傷害他們,城上的衛人也無冷箭射下。
顯然,雙方都打累了。
一輛戰車驅馳在不遠處的原野衢道上,車中昂然站著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紫雲公主的私信才趕赴平陽的。
漸漸半圓的月亮朗照著公子卬一直緊繃的臉,紫雲公主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響:“上將軍,平陽何時打下來呀,衛公何時請回來呀,上將軍何時凱旋呀,紫雲不過是隨便問問。要不要紫雲寫信給公父,請公父派來老秦人助陣呀。聽說平陽的衛人厲害得很,聽說大魏武卒傷亡不少,紫雲有點著急哩⋯⋯”
哼,讓老秦人助陣?我堂堂大魏武卒⋯⋯公子卬一把抓過禦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轅馬。
戰車狂奔。
戰車劇烈顛簸,公子卬反倒在這顛簸中慢慢冷靜下來。是的,他公子卬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他不該低估衛人,低估平陽,將之完全交給求戰心切的裴英,顧自坐在三十裏開外的中軍大帳裏籌劃如何應對列國援軍。萬沒想到小小平陽竟然是顆硬釘子,竟讓自己在一個女人麵前失了顏麵。
公子卬的戰車一路馳至裴英的軍帳,裴英等十幾個將軍正在帳中議事,聞訊急迎出來。
公子卬黑喪著臉,掃他們一眼,大步入帳,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諸將跟進來,站作一排,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帶血,最末一名胳膊上還插著一支箭,看得出沒有明顯傷到皮肉,似乎隻是插在甲衣裏,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著他們的慘狀,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來,脖子上青筋突起,來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頓住,拉長的臉猛甩過來,二目射出兩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裴英的頭盔掉了,一頭亂發,右邊耳朵被利器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剛剛凝結,衣領上一片腥紅,看傷情,是在天黑前剛剛落下的。
裴英覺出了他的目光,身子挺得更直,但出氣不勻了。公子卬大步走到他前麵,猛地揪住他的傷耳,“嚓”地一扯,半隻耳朵被扯掉,鮮血迸流。裴英疼痛難禁,牙關緊咬,身子站得筆直,硬是沒動。
自裴英開始,公子卬對他們各瞄一眼,走到最後一名,將那支箭猛力一戳。一陣刺痛,那將打個趔趄,迅即站定,身子更挺了。
公子卬走到主將案前,手指顫抖著指向眾將,幾乎是吼:“瞧瞧,瞧瞧,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們這副熊樣!”
眾將羞愧難當,不約而同地勾下頭。
公子卬朝幾案上猛力砸拳:“小小平陽竟然阻住我大魏鐵軍,你們知恥嗎?知恥嗎?”
眾將默不作聲。
公子卬將目光轉向裴英,聲音陰冷:“裴將軍?”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個立正:“末將在!”
“還記得請纓先鋒時你是怎麽說的嗎?”
裴英單膝跪地:“末將無能,請上將軍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問你怎麽說的?”
裴英打個驚怔:“末⋯⋯末將說,三日之內拿不下平陽,末將獻上項上人頭!”
“如今幾日了?”
“四⋯⋯四日。”
“平陽呢?”
裴英將頭埋下:“末⋯⋯末將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將了!”公子卬朝外大叫,“來人,將裴英拉下去,取項上人頭示眾!”
中箭將軍跨出一步,跪叩:“上將軍,末將願與裴將軍同死!”
其他諸將亦不約而同地跪地,齊聲道:“末將願與裴將軍同死!”
“喲嘿!”公子卬驚訝地掃視眾將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緣倒是不錯嘛!”
裴英叩首,悲泣:“上⋯⋯將⋯⋯軍⋯⋯”
“好吧,”公子卬擺手,“念在眾將為你求情的分上,本將權且寄下你項上人頭,再給你一日期限,加撥你五千兵馬。記住,你隻有一天!”
裴將軍叩首,涕泣:“末將⋯⋯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緩聲音:“過來!”
裴英膝行幾步,湊頭。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簡及雜物,擺在幾案上,弄出一個簡要的平陽形勢,看向裴英:“知道平陽軟肋在何處嗎?”
裴英拱手:“請上將軍點撥!”
公子卬指點幾案形勢:“這是平陽!西城門是主防區,衛人力量最強,南門河寬,北門坡高,皆是形勝所在,真正薄弱的隻此一處,東城門!”
“是!”
“知道怎麽攻嗎?”
裴英指向圖中平陽城東門:“集中兵力,主攻東門!”
公子卬搖頭:“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門、北門、南門,主攻東門,讓他們無暇他顧!”
“末將得令!”
“傳本將令,無論何人,先入平陽者,記首功,賞金一百,晉爵三級!”
“末將得令!”
公子卬伸出巴掌掃向幾案,擺好的城池“嘩啦”落地,字字如錘:“凡抗拒者,格殺勿論!”
裴英拱手:“末將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平陽,”公子卬解下佩劍,“它就是你的歸宿!”將劍遞給裴英,“你自己裁決!”
裴英雙手接劍,聲音激昂:“末將⋯⋯謝上將軍賜劍!”
又是一個黎明。
大地仍暗,遠處天際現出曙色。
平陽街道上,打更老人一聲接一聲的鑼聲由遠及近,傳遍家家戶戶。
老人的聲音略顯沙啞:“五更過了,東方亮了,各家各戶該起炕了!⋯⋯哐哐哐⋯⋯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哐哐哐⋯⋯孫郡守有令,大敵當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哐哐哐⋯⋯”
東城門樓靜得出奇,守城兵士穿著甲衣,抱著槍械,東歪西倒,俱自沉睡。平陽司馬孫安抱槍警戒,許是太困,時不時地將頭勾下。
一陣車馬聲由遠及近,然後是腳步聲踏上台階。
孫安猛地站起,朝聲音處迎上,見是孫操父子,驚喜道:“哥,賓兒。”
孫操、孫賓走上城樓,各持槍與劍。孫操的眼睛裏布滿血絲,顯然一宵沒睡。
孫操走近孫安,問道:“安弟,情勢怎樣?”
孫安回他一笑:“沒大事兒。”
孫操走到瞭望位置,極目望去,陡吃一驚。不遠處,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結。再遠處,兩大簇黑影正向這裏移動。
孫操轉望孫安,詢問道:“安弟,還有多少人?”
“昨日傷亡慘重,不到兩百了!”
孫操長吸一口氣,看向孫賓:“賓兒,預備隊還有多少人?”
孫賓應道:“九百二十三。”
“給東門撥三百人,配足弓箭、勁弩!”
“賓兒這就去。”孫賓轉身,飛快地跑下城樓。
孫操轉對孫安:“安弟,今天我們換換,你守西門,我守這兒!”
孫安驚愕:“為什麽?”
孫操給他個笑:“新鮮新鮮。”
孫安掃一眼遠處密密麻麻的魏人:“哥,我曉得東門重要,您放心,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安弟不會讓魏人踏進城門半步!”
孫操將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安弟⋯⋯”
“哥⋯⋯”
兄弟二人緊緊擁抱。
孫操鬆開手,凝視孫安:“安弟,你先回家看看弟妹和孩子,這兒我暫時頂著!”
“哥,”孫安語氣堅決,“家家都有女人,都有孩子,我的職分隻在東城門!”
孫操輕歎一聲,轉個身,疾步下樓。
幾個城門方向再次傳來魏人攻城的戰鼓聲和衝殺聲。
幾日下來,全城百姓似已習慣了這些聲音,沒有誰像剛開戰時那般驚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樣,男人默無聲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輕女人安頓好孩子,或做幹糧,或照料傷者。
打更老人打郡守府的前麵走過,沙啞的聲音漸去漸遠。
幾十名傷兵整齊地躺在府內臨時鋪起的草墊上,一個疾醫正在檢查他們的傷情,洗傷換藥。十幾個婦女或輔助疾醫,或為傷員喂粥。
孫賓匆匆回來,恰巧孫吳氏端出一碗粥走出灶房,看到孫賓急走過來。
孫賓迎上,給她個笑:“娘,您起這麽早呀?”
“賓兒,快喝!”孫吳氏將粥遞上,見他的袖子被箭矢穿個洞,急切道,“賓兒,傷著骨頭沒?”
孫賓擼起袖子,展示完整手臂,又是憨憨一笑。
“差點兒就射中了,還笑。”孫吳氏嗔怪一聲,掏出針線包,為他縫補。
太陽升起,魏人酒足飯飽,開始攻城了。平陽城上空,處處可聽到隱約傳來的擊鼓聲與廝殺聲。大街上,不時有車輛馳過,車上躺的全是傷員。
司馬府離宗祠不遠。開戰以來,府中隻有孫安的妻子劉氏和兩個孩子。包括家宰在內的所有仆從均被孫安召去守城,男仆禦敵,女仆照料傷員、燒飯送物。
臨近午時,孫劉氏挑著兩隻食簍快步走出府門。沒走幾步,妮子拉著弟弟孫欣跑著追出。兩個孩子站在院門外,靜靜地凝視孫劉氏走向大街。
妮子輕叫:“娘—”
孫劉氏聞聲拐回來,撫摸妮子的頭發:“妮子,阿大與阿伯、阿哥他們在打壞人,這都近午了,娘得為他們送飯去,你帶弟弟就在院子裏玩,哦!”
妮子點頭。
孫欣盯住籃子:“娘,我想吃烙餅!”
孫劉氏拍拍他的小腦袋:“寶寶乖,這是烙給大人吃的,寶寶的餅待娘親回來再烙!”
孫欣咽下口水,“嗯”出一聲。
孫劉氏挑起食簍反身又走,沒走幾步,複返回來,從簍中摸出一個烙餅塞在孫欣手裏,在他臉上印個吻,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去。
妮子拉上孫欣又追幾步,停住步子,望著母親的身影漸漸遠去。
孫欣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忽又頓住,撕下一半塞給妮子:“姐,你也吃一塊!”
妮子咽下口水,推回來:“姐不餓,你吃吧!”
孫欣將半個烙餅拿在手中:“姐,我先替你拿著!”
“阿弟,咱們到大伯家玩會兒吧,那兒人多!”
孫欣興奮地拍手:“好呀好呀,我要去看大娘!”
妮子關上房門,姐弟手拉手,興高采烈地朝郡守府裏走去。
孫劉氏匆匆趕到東城門時,無數魏人已如蟻般會聚在城門樓下,正猛烈攻城。壕溝早被填平,城牆上架起無數道爬梯。
城門樓上,守軍不斷倒下,守卒越來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舊活著的衛卒敲掉城垛上的磚塊,一塊接一塊地砸下。
城門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擊城門。
裴英光著膀子,麵目猙獰,站在一邊揮動胳膊喊號子。巨大的原木隨著裴英的叫喊聲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門上,發出“咚咚”的響聲。
城門鬆動了。
守門兵士已所剩無幾。孫安撿拾魏人落下的箭,邊朝雲梯上的魏人射擊邊命令軍尉:“快,報孫守丞,東城門告急!”
軍尉飛奔而去。
孫安對身邊為數不多的兵士下令:“快,頂住城門!”
十幾個兵士衝下去,在城門後麵死命頂著。
然而,一切已不濟事。隨著一聲巨響,巨大的城門轟然倒塌,頂門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發聲喊,一窩蜂似的卷進城門。
城門樓上,浴血奮戰多日的孫安多處負傷,早已成為血人。一群魏卒爬上雲梯,正在朝他逼來。孫安拔出寶劍,在衣服上拭去劍上汙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正要迎敵搏殺,一眼瞥見孫劉氏正吃力地爬上城樓,身後拖著一隻食簍。
她的腿上和後心各中一箭,臉色蒼白,已經爬不動了。
孫安縱身迎上,抱住妻子,淒然叫道:“他娘—”
孫劉氏凝視他,手指城下,斷斷續續道:“他大,魏⋯⋯魏人進⋯⋯進城門了!”
話音未落,從城門裏湧入的魏人已經逼上來,從雲梯爬上來的魏卒也追過來,將他們夫婦圍在樓梯上。
魏卒挺槍欲刺,裴英揚手止住。
此時此刻,城門樓上已無守卒,隻有他們夫妻二人了。
裴英揮手,眾多軍卒圍攏來,一身甲胄的龐涓手握長槍,英武地站在裴英身邊。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個士兵舉起弓箭,瞄向二人。
孫安抱起妻子,掃一眼張弓拉弦的魏兵,輕聲應道:“是的,魏人進城門了!”
孫劉氏慘然一笑,眼睛看向食簍:“他大,吃⋯⋯吃口餅吧,熱著呢!”
孫安含淚點頭,伸手入簍,摸出一個餅,放進口裏。
孫劉氏深情地凝視孫安,看著他咬下一口,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緩緩合眼。孫安將孫劉氏輕輕放下,再咬一口烙餅,拿起帶血的寶劍,手拭劍鋒。
猛然,孫安大吼一聲,騰空而起,直取站在幾個台階下的裴英。弓弦響處,孫安連中數箭,但巨大的重量仍舊砸向裴英。龐涓眼明手快,挺槍一撥,孫安就如一隻麻袋一般滾下樓梯,斃命。
裴英冷笑一聲,麵孔猙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傳上將軍令,平陽活物,凡抗拒者,殺無赦!”
東城門破後,魚貫而入的魏卒一個一個地都變成毫無人性的瘋子,整個平陽城內處處可見各種獸行:
—一條小巷裏,十幾個武卒從巷子兩邊堵住一群衛人,有青壯、老人與孩子,全部砍殺,隻留下幾個青年婦女被揪住頭發拉走。
—一家院落裏,兩名魏卒踹門進來,院中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被逼到牆角,殊死搏擊,皆被刺死。
—一條街道上,幾個魏卒追著兩個青年,其中一個受傷的鑽進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麵,但其血跡引來魏卒,挺槍搠進,石碾下麵發出一聲慘叫。
—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個女人在尖叫聲中被剝光衣服。
—一個少女赤腳飛跑,兩個魏卒緊追於後,少女瞥見一口井,縱身跳下。
⋯⋯⋯⋯
目睹這一切,龐涓錯愕,拿槍的手微微顫抖,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涓兒呀,你不要小瞧這門手藝,一天到晚總是想著舞槍弄棒。阿大隻聽說舞槍的人死於槍下,舞刀的人死於刀下⋯⋯”
接踵而至的,是老龐衡被反綁雙臂在地牢中的情景。
“阿大呀,”龐涓淚眼模糊,“你看到了嗎,他們既不是拿槍的,也不是拿刀的,他們是拿鋤頭的呀,她們是拿繡花針的呀,他們是拿玩具的呀,阿大呀,可他們沒有死在鋤頭下,沒有死在繡花針下,而是死在槍下,死在槍下⋯⋯”
一群魏卒衝向郡守府。
見龐涓仍在發呆,一個軍尉模樣的衝他大叫:“喂,你愣怔什麽呢,快殺衛人哪!前麵是郡守府!”
龐涓回過神來,擦幹淚,一咬牙,挺槍與一群魏兵衝向郡守府。
郡守府裏,僅有的十幾個衛卒死命抵抗,全部戰死。龐涓衝到門口,目光掃向院落,院中盡是受傷後接受救治的傷卒。
一群女人驚恐萬分。
看到魏卒擁進來,孫吳氏快步走到堆放武器的地方,撿起一把劍,對眾女人道:“姐妹們,快,拿起劍!”
眾女人紛紛走過去,各持利刃。守更老人帶著妮子姐弟,一手一個,躲在府中一處角落裏。
魏武卒衝過來,對毫無反抗之力的傷員一通亂搠,孫吳氏等十幾個女人被逼進一個死角。魏武卒衝進府中,四處搜尋,將打更老人及兩個孩子揪出來。
圍住眾女人的武卒個個眼裏泛出欲光。眾女各自橫劍,利刃對準自己的脖子。武卒不敢再逼,看向為首的軍尉。
軍尉眼珠子一轉,從老人手裏扯過兩個孩子,將劍架在他們脖子上,掃眾女人一眼,陰陰一笑:“騷娘兒們,放下劍吧,不然的話,看我這就割斷他倆的脖子!”
兩個孩子哇哇大哭。
龐涓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跨到軍尉跟前,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厲聲喝道:“放開他倆!”
軍尉愕然,盯住龐涓:“你是—”
龐涓一字一頓:“龍水!”
軍尉打量一下他的士卒甲胄,鼻孔裏哼出一聲:“若是不放呢?”
龐涓厲聲道:“不放就是抗命!”
百夫長冷笑一聲:“抗什麽命?”
“上將軍的命!上將軍命令,‘凡抗拒者,殺無赦’,”龐涓指向老人與孩子,“他們手無寸鐵,抗拒了嗎?”怒目掃向他,“身為武卒,向手無寸鐵的百姓兵刃相向,你們不覺得可恥嗎?”
軍尉指著龐涓的甲胄,仰天長笑:“哈哈哈哈,你個下等走卒,竟敢指使本尉!”兩眼一虎,指向眾女人,“你睜眼看看,她們手中拿的是什麽?”
龐涓怔了下,迅即回道:“我說的是兩個孩子!”
軍尉冷笑:“孩子就沒有手嗎?孩子就沒有口嗎?本尉說他們抗拒,他們就是抗拒!”
“你⋯⋯”龐涓氣得聲音打戰,緩緩抽出寶劍。
“本尉不殺自己人!”軍尉別過臉去,對眾兵卒,“轟他出去!”
早已欲火焚身的眾兵卒不由分說,將龐涓連拉帶扯地推出院門,將院門“嗵”一聲關上。
院中,眾女人絕望地看向孫吳氏。
軍尉的劍尖更緊地逼向兩個孩子,目光冷冷地看向孫吳氏:“我再說一遍,放下劍吧!”
“妮子,欣兒⋯⋯”孫吳氏淚水流出,扔下劍。
眾女人也都扔下劍。
眾魏卒一擁而上,撲向孫吳氏她們。女人們大聲尖叫起來。
看到女人們全被控製,軍尉“嚓嚓”兩聲,分別割斷妮子姐弟的脖子。
“妮兒⋯⋯”孫吳氏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眾女人拚命尖叫,掙紮,哭泣⋯⋯
目睹魏卒的獸行,打更老人手指他們,扯起沙啞的嗓子吼道:“畜生!畜—生—”扭轉頭,瘋了般撲向軍尉。
一個魏卒伸槍將他絆倒,挺槍欲刺。
軍尉擺手止住他,將目光落在他腰裏的銅鑼上,冷冷笑道:“老家夥,你不拿武器,腰裏別著個破鑼幹什麽?”
打更老人爬起來,拿起銅鑼,解下槌子,敲鑼,“哐哐哐”,聲音嘶啞:“全城百姓聽好了,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
“哈哈哈哈,”軍尉狂笑數聲,指著那群女人,對眾魏卒道,“勇士們,那就讓他親眼看看衛國的女人們是如何舍生取義的吧!”
眾魏卒齊聲叫道:“得令!”
老人揚起銅鑼,再次撞向軍尉。
軍尉輕輕一閃,反手將他扭住。兩名魏卒上前替代軍尉,將老人的胳膊牢牢扭牢,讓他直麵獸行現場。
蒼天嗚咽,大地悲泣!
被軍尉趕出郡守府後,龐涓耷拉著腦袋沿大街走著。一路上,闖入龐涓眼瞼的無不是魏卒大肆砍殺手無寸鐵的衛國平民的場景,婦孺的慘叫聲時有耳聞。從內心深處,龐涓感到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悲涼。難道這就是他心向神往的大魏武卒嗎?難道這就是由戰神吳起親手創立、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嗎?
龐涓就如醉酒般晃**著。大街上,幾乎看不到手持兵器的衛卒了,看到的隻有野蠻屠殺。
走到一個街區,前麵隱隱傳來搏擊聲,有將軍吆喝魏卒朝這方向追殺。龐涓抖擻精神,急趕過去。
是孫賓。
得知東城門告急,孫賓與軍尉引著僅有的二百名後備隊飛撲過來,恰好遇到大隊魏人蜂擁入城。雙方在大街上展開拚殺,但區區二百人根本不是殺紅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對手,不到一刻鍾,孫賓身邊已所剩無幾了。
孫賓與軍尉且戰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圍中。魏卒越聚越多,衛人不斷倒下,軍尉中槍慘死,龐涓趕到時,孫賓已陷入重圍。
龐涓的目光聚焦在孫賓身上。
身陷重圍,孫賓依然殺氣逼人,舞動長槍靠牆挺立,目光炯炯。許是被孫賓的殺氣逼住,許是眾武卒仗恃人多,並不著急刺死一個不懼死的人,隻是將他團團圍住。
情勢正值危急,一輛駟馬戰車疾馳而至,車上一將幾乎成為一個血人,遠遠叫道:“賓兒,為父來也!”
步卒怕的是戰車,尤其是在這僅供二車相錯的狹窄街道上。眼見戰車直衝過來,魏武卒無不驚懼,紛紛避開。待戰車馳過時,孫賓縱身躍上,疾馳而去。
身後一輛魏車緊追過來,龐涓看得真切,縱身躍上。
兩輛戰車在平陽的主街道上一路飛馳,眾武卒紛紛避讓。後麵車上的一名魏將不時放箭,孫賓、孫操伏在車上,舞劍撥箭。正行之間,一箭射中禦手後心。禦手慘叫一聲,摔下戰車。
戰車失控。
孫賓急跳過去,控製住轅馬。
“父親,”孫賓把持住韁繩,“我們回府吧,我娘還在家裏呢!”
話音未落,斜刺裏馳出一輛魏車!
孫賓急扯韁繩,拐向北街。
車上的魏卒放箭,孫操避閃不及,正中胸部,“啊”地大叫一聲,歪在車上。
“父親?”孫賓扭頭急叫。
“北⋯⋯北門⋯⋯”孫操捂住胸部,拚盡力氣道。
孫賓驅車直入平陽北門。
北門早已淪陷,城門洞開,城外的魏人全部入城,孫賓的戰車毫無障礙地衝出城門洞,朝野外疾馳。
兩輛魏車緊追不舍。
孫操忍住劇痛,彎弓,搭箭,射向跟得最近的魏車轅馬,正中眉心。轅馬中箭,狂跳,戰車衝向路邊水溝,側翻於地。
龐涓所在的戰車緊緊追上,車上魏尉搭弓射箭,箭矢“嗖嗖”飛過,幸因車輛急劇顛簸,均未射中。
孫操的箭矢全部用完,情急之下猛地拔出胸上之箭,遞給孫賓:“賓兒!”
孫賓回頭,失聲驚叫:“父親—”
孫操已是昏厥。
孫賓無暇多想,反身,從父親手中接過箭矢,彎起弓,射向後車拿箭的人。那人應聲落車。
魏車上隻有龐涓一人了。
龐涓挺槍站立。
孫賓沒箭了,轅馬也因沒有人控製而放慢蹄子。
龐涓的戰車漸漸追上。
禦手駕車衝到孫賓車旁,二車並行。
孫賓一手抱孫操,一手握槍,兩眼緊盯龐涓,準備殊死一搏。
就在此時,奇跡的一幕發生了!
龐涓的槍抬起來,沒有刺向孫賓,而是搠向魏車禦手。
禦手不及慘叫,歪倒在車上。
孫賓驚呆了。
龐涓放下槍,走到禦手位置,控製住轅馬,將禦手踹到車下。
孫賓緊盯龐涓,似乎想搞明白他的目的。
“看什麽呀,快逃呀!”龐涓勒住轅馬,轉對孫賓大聲叫道。
孫賓總算明白了,拱手道:“在下孫賓,敢問義士尊姓大名?”
“在下姓名不關你事,快走!”龐涓急了。
“敢問義士,為何放走在下?”孫賓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隻將兩眼緊盯住他。
“無他,看不順而已!”龐涓脫下甲胄扔在車上,將魏軍配給他的長槍搠向路邊的草叢,斜刺裏落荒而去。
望著龐涓遠去的背影,孫賓驚怔少頃,催馬離開。
衛室大朝,百官在列。
當渾身是血的孫賓抱著父親孫操的屍體一步步走進宮門時,所有朝臣驚呆了。
孫賓走到衛成公麵前,放下屍體,叩拜於地:“平陽郡守孫操、末將孫賓叩見君上!”
望著孫操傷痕累累的屍體,衛成公張口結舌。
孫賓再叩:“平陽郡守孫操、末將孫賓叩見君上!”
衛成公回過神,指向孫操,手指哆嗦:“孫⋯⋯孫將軍⋯⋯”
“稟報君上,”孫賓因過分傷悲而聲音微顫,“平陽郡守孫操、平陽司馬孫安秉承君上旨意,率領將士萬千餘眾與數萬魏寇血戰五日,盡皆殉國!魏人屠城,平陽老幼三萬餘口⋯⋯”掩麵涕泣,“盡⋯⋯盡遭魏人⋯⋯”再也說不下去了。
聽到平陽三萬軍民以身殉國,又聽到“屠城”二字,眾臣無不目瞪口呆。
站在臣首位置的孫機踉蹌幾步,撲倒在孫操屍體上。孫賓扶住他,祖孫二人雙雙跪著。孫機伸出兩隻布滿青筋的老手,輕輕拭去愛子臉上的血汙,兩滴濁淚緩緩滾出眼瞼。
孫賓抹去淚水,無聲地凝視父親早已冷凝的軀體。
衛成公緩緩起身,走到孫操的遺體前麵,緩緩跪下。
眾臣見狀,紛紛下跪,無不啜泣。
衛成公顯然被激怒了,眼睛噴火,扯著嗓子吼道:“畜生,畜生,一幫畜生!”猛地抬頭,轉向帝丘司馬栗平,“栗將軍,這幫畜生現在何處?”
“回稟君上,”栗平朗聲奏道,“據斥候所報,魏人主力紮在平陽城北五十裏,若是不出末將所料,目標是楚丘和帝丘!”
衛成公一字一頓,字字如錘:“栗平聽命!”
栗平拱手:“末將在!”
“命栗平為楚丘守丞,攝平陽郡守,引兵五千,馳援楚丘。”
“末將領命!”
“還有,”衛成公掃射眾臣一眼,盯視栗平,“詔告楚丘臣民,他們麵對的不是人,是一幫畜生!詔告臣民,寡人與他們同在,告訴他們,要像孫操將軍、孫安將軍及以身殉國的所有平陽臣民一樣,活,要活出膽氣,死,要死出豪氣!”
眾臣**澎湃,義憤填膺。
栗將軍叩拜,聲音幾乎是嗚咽:“末將領命!末將誓與楚丘共存亡!”
衛成公將目光移向內臣。內臣會意,拿出虎符。
衛成公接過,將虎符鄭重交給栗平:“栗將軍,點兵去吧,衛室宗廟、社稷皆在楚丘,寡人全都托給將軍了!”
“太廟令,”衛成公轉向太廟令,“在太廟裏為平陽所有死難將士、百姓設置靈位,以上卿之禮厚葬孫操將軍!”
“臣領旨!”太廟令拱手。
“諸位愛卿,”衛成公再次掃視眾臣,聲音緩慢而沉重,“沒有退路了,各司其職去吧!退朝!”轉對老太師、孫機、禦史三人,“三位愛卿留步!”
三人隨衛成公來到偏殿,分主仆坐下。
衛成公臉色難看,久久不語。
三臣勾頭,氣氛死寂。
“三位愛卿,”衛成公打破沉寂,語氣沉重而憤怒,“魏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你們也都看見了。這些年來,寡人的氣也受夠了。河水兩岸,濮、濟之間,西至朝歌,南至黃池,大片土地本來都是我們衛人的,而今全被魏人拿去。寡人自繼位始,小心翼翼,左右奉承,委屈不過是為求全。沒想到他魏罃得寸進尺,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稱王謀逆,且要寡人為他擊缶鼓琴!這是當著天下人的麵掌摑寡人的臉,掌摑所有老衛人的臉,也掌摑諸位愛卿你們的臉!”
三位臣子無不長歎。
“孫愛卿說得好,是禍躲不過。既然躲不過,終歸有個解決。魏罃稱王,也是在打天下人的臉。魏罃伐我,也是在伐天下人。然而,迄今為止,魏罃如此行凶,列國卻無動於衷,唯有一個解釋,就是他們在爭禮,他們在要寡人去求!”
“是哩。”老太師重重點頭,“我們不請,人家出師無名!”
衛成公掏出三封書信擺在幾案上,看向老太師:“公叔,您老使韓,”轉向孫機,“老相國,您請使齊,”轉向禦史,“賢弟,你就使趙吧!”將三封書信分別遞上。
三人拱手作禮,接過書信,納入袖中。
“見到幾位公侯後,如何說辭,諸位愛卿可有分寸?”衛成公話中有話。
三人看向成公,目光征詢。
“不必囉唆,”衛成公聲如重錘,“隻曉諭他們,衛室君臣願為天下公義,玉石俱焚!”
老太師不無擔心道:“我們去求人,語氣還這麽硬,這⋯⋯怕不合適吧?”
“就這麽講!”衛成公打斷他,“抓緊辰光,動身!”
三人叩道:“臣遵旨!”起身,退走。
“老相國留步!”身後傳出衛成公的聲音。
已經走到門口的孫機停住步子,踅回來,目光詫異。
“宣孫賓覲見!”衛成公轉對內臣道。
孫賓趨進,叩拜。
“老愛卿,”衛成公看向孫機,“您年歲大了,路上顛簸,得有個貼心的人照顧,就讓孫賓陪你吧!”
孫賓吸一口氣,看向孫機:“爺爺?”
“還有,”衛成公沒理孫賓,顧自說道,“老愛卿為衛室操勞多年,寡人卻未絲毫酬報。前些日,寡人使人前往齊都臨淄,在稷山腳下為愛卿購置了一處莊園。此番出使,見過齊公後,老愛卿就⋯⋯就不必再回來了,留在那兒和孫子頤養天年吧!”
“君上,”孫賓叩首,言語堅定,“末將願意留在帝丘,抗禦魏人,為國盡忠,懇請君上恩準!”
“將軍請起!”衛成公起身,走前一步,親手扶起孫機、孫賓,返回來,看向這爺孫二人,淚水溢出,拿袖抹去,“寡人⋯⋯何德何能,竟得你們孫氏滿門忠貞哪!”
孫機、孫賓雙雙跪地,涕泣:“君上⋯⋯”
衛成公目視孫賓:“孫賓聽旨!”
孫賓拱手:“末將候旨!”
“封孫賓為帝丘司馬,代栗平之職,統領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禦魏寇!”
孫賓泣拜,朗聲應道:“末將領命!”
雖說禮壞樂崩,但在戰場上仍舊講究道義,尤其是對一個想當真正將軍的人來說。
早有人將平陽城裏的慘狀稟報中軍帳,公子卬驚呆了,將裴英等將召進中軍帳,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質問:“裴英,聽說你把平陽的百姓全殺光了,可有此事?”
“末將冤枉!”裴英急辯。
公子卬兩眼逼視裴英:“說,本將怎麽冤枉你了?”
“末將謹遵上將軍命令,殺的全是抗拒的人!”
“婦女兒童也抗拒嗎?”
“她⋯⋯”裴英一咬牙關,“她們抗拒!”
“哼,”公子卬喘著粗氣,“我曉得她們抗拒什麽,你⋯⋯你們⋯⋯”氣得手指顫抖,挨個指著眾將的鼻子,“你們這群龜孫子,這是把本將朝火坑裏推呀!”
眾將皆跪下來。
“末將不敢!末將⋯⋯”裴英連連叩首,“末將隻想效忠上將軍,為上將軍赴湯蹈火⋯⋯可⋯⋯平陽百姓婦孺皆戰,使我傷亡近萬,這口氣將士們實難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閉目有頃,長歎一聲,“也怪本將,下令時考慮不周,方有此亂!”
裴英等重重磕頭,泣道:“末將⋯⋯”
“裴英呀,”公子卬語重心長,“還有你們,諸位將軍,你們無不是我的愛將,可正因為是我的愛將,你們的一舉一動就都將記在我的頭上!你們婦孺皆屠,做下種種惡事,勢必傳揚列國,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們,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顯然曉得錯了,叩首,涕泣:“末將⋯⋯錯了,請上將軍責罰!”
眾將這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紛紛懊悔,叩首請罪:“末將知錯,請上將軍責罰!”
“責罰?”公子卬恨道,“殺都殺了,還怎麽責罰?不過,平陽之事,你們必須視作奇恥!從今日起,你們必須記住,戰爭是戰爭,婦孺是婦孺,大魏武卒隻許槍對槍,刀對刀,戰死疆場不回頭,再不許屠戕、汙辱手無寸鐵的婦孺!”
“下一步,”公子卬攤開軍情圖,“鑒於平陽教訓,本將決定不再攻城掠地,而是直取要害,槍挑七寸!”指圖,“這兒是楚丘,這兒是帝丘,”看向裴英,“裴將軍—”
裴英拱手:“末將在!”
“你引軍一萬,佯攻楚丘!”
“末將得令!”
公子卬掃向眾將:“其餘諸位,隨本將攻打帝丘,請出衛公!”
眾將一齊拱手:“末將得令!”
血洗平陽時,秦國使團全員仍舊住在逢澤行轅裏,等候上將軍凱旋與公主“完婚”。
公子疾匆匆走進秦國行轅,小聲稟道:“殿下,大良造,魏卒破城,大肆屠戕,平陽男女老少三萬餘口幾無幸免!”
太子駟震驚:“哦?”
公孫鞅苦笑一聲,搖頭:“上將軍果是神勇!”
“是裴英幹的。”公子疾恨道,“裴英血戰五日,死傷近萬,估計氣紅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無論是誰幹的,”公孫鞅接道,“賬都會記在上將軍頭上,而上將軍是魏王愛子,因而又會轉嫁到魏王頭上,魏罃縱有一百張口也是解說不清了!”
“是哩!”公子疾點頭,“大良造,下一步該做什麽?”
“取黑雕來!”
公子疾將寫有魏人屠城及衛國形勢的情報綁在一隻黑雕身上,交給紫雲公主,讓她親手放飛。
黑雕升空,在頭頂盤旋一會兒後,掉頭西飛。
目送黑雕遠去,公孫鞅轉對太子駟拱手道:“啟奏殿下,我們也該起程了!”
太子駟拱手應道:“謹聽大良造吩咐!”
公孫鞅轉對公子疾,吩咐道:“我陪殿下明晨起程,你保護公主,待上將軍凱旋,侍候公主與上將軍完婚!”
公子疾拱手:“遵命!”
衛國雖小,財力卻厚,換作平常,使團隊伍談不上興師動眾,但也絕不寒酸。
然而,國難當頭,出使齊國的使團隻有一輛老舊軺車,一匹馬,且車上插著好幾杆旗子,分別寫著“衛、“使”“孫”等字。
如此老車瘦馬,孫機卻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老家宰:“能不能再快點兒!”
老家宰揚鞭打馬,馬兒沒快幾步,就又慢下來。
“主公呀,”老家宰苦笑一聲,“不是老奴抱怨,是⋯⋯這麽遠的路,一定得匹好馬才能走下來。主公將好馬全都留下,硬讓這匹老齒上路,怎能走得快哩!守城雖說緊要,可咱無論如何打不過人家,向人求救更重要啊!”
“唉,”孫機長歎一聲,回他一個苦笑,“你說得是。到齊境沒?”
“我數了堠記,”老家宰指向前方,“再有三個堠就是關卡了。要是匹快馬,也就是吃頓飯的工夫,可這匹老齒,至少還得一個時辰。”
“一到齊境,就進驛站換車換馬!”
平陽城頭,殘陽如血,廢墟片片,煙柱無數。幾處明火仍在燃燒,滾滾濃煙從城門洞裏竄出。一群烏鴉落在城門樓上,顯然吃飽了,“呱呱”地叫著。更多的烏鴉及禿鷲從各個方向飛來,撲落進這座死城。
許是楚丘、帝丘更為重要,許是工程太大,魏人沒有顧及毀屍滅跡就撤走了。街道上到處可見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四處流淌的汙血多已凝固,紫紅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襯下越發紫紅,森然可怖。
四周靜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眾墨者在屍體堆中穿行,沒有一人說話,像是一群啞巴。
隨巢子越走越慢,將近城中心時,終於停下腳步,緩緩閉上眼睛,兩滴老淚盈出,滑落。
眾墨者四散搜尋生存者。不多一時,宋趼疾步趕來:“稟報巨子,郡守府裏有個活人!”
“快!”隨巢子拔腿奔去。
隨巢子等匆匆趕至府中,無不震驚。
院子裏橫七豎八全是屍體,死狀各異,赫然在目的是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旁邊,一溜兒躺著十數具女屍,個個衣衫不整,顯然在被屠殺前遭到集體奸汙。
正對她們的是一個拿著銅鑼的老人。
老人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兒,像是一尊泥塑。沒有哭泣,沒有表情,也沒有淚水,如血的殘陽餘暉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過的額頭上。
麵對令人發指的獸行場麵,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兒,一如眼前敲鑼的老人。此時,莫說是憤怒,即使悲傷也是多餘的。隨巢子長歎一聲,再次閉目。告子解下鬥篷,蓋在一個女人身上。眾墨者紛紛解下鬥篷,為她們蓋上羞處。
告子走向老人,小聲喊道:“老丈!”
老人一動不動。
告子複喊一聲:“老丈!”
老人依然不動。
告子心頭一顫,伸手試下鼻息,仍有呼吸,遂從腰中解下水囊,雙手呈上:“老丈,來,喝口水!”
老人似是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
告子看向隨巢子。
隨巢子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視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動了一下,緩緩站起,拿起銅鑼,揚起槌子,“哐—”一聲敲響。
老人連敲三下,張口喊話。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幹裂,嗓子完全沙啞,隻見嘴唇在動,卻無聲音發出,猶如被人割去舌頭一般。
老人對眼前的這群褐衣人視而不見,敲著鑼,喊著話,邁著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門,時不時地被橫七豎八的屍體絆倒,再站起來,敲鑼,喊話。
眾墨者麵麵相覷。
宋趼悄問告子:“聽出他喊什麽了嗎?”
告子搖頭,看向隨巢子。
隨巢子緩緩說道:“他喊的是:‘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遠。眾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機械地揚槌敲鑼,狀如僵屍。
告子似乎想到什麽,拔腿追去。
隨巢子止住他:“讓他去吧!”
告子止步,不解地看向隨巢子:“巨子,老人他⋯⋯”
隨巢子聲音沉重:“他已經瘋了!”
一陣更長的沉寂。
眾墨者像釘子一樣戳在地上,目送敲鑼老人漸去漸遠。
城中巡視一周,隨巢子等開始尋找車輛,將屍體拉到郊外掩埋。
隨巢子推著運屍車緩緩走著。
隨巢子越走越慢。
隨巢子停下,對趕車的告子道:“告子!”
告子將韁繩交給一個墨者,走過來:“巨子?”
“附近墨者幾時可到?”
“百裏之內的墨者今夜可到,百裏之外至兩百裏內,明晨可到,超過二百裏應該不會遲過後日。”
“僅有墨者不夠,還要組織民眾,抓緊處理。天氣炎熱,屍體極易腐爛,處理若不及時,引發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他們趕到,可選派善於守禦者趕往楚丘和帝丘,輔助衛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好哩。”告子似是想到什麽,“巨子,您布置這些,是要⋯⋯”
“事急矣,為師不得不趕往安邑。”
告子驚愕:“安邑?”
隨巢子掃一眼車上的屍體:“種種跡象表明,這兒的一切隻是開始!”
“啊?”告子震驚,不可置信地看向隨巢子,“巨子,弟子愚癡,敢問⋯⋯”頓住話頭,盯住隨巢子。
“天下事就如金工結鏈,彼此連環,一環套著一環。”
告子扭頭看向城門:“平陽這兒,什麽環呢?”
“禍亂天下之環!”
告子長吸一口氣。
“自春秋以降,大國不過是稱霸。稱霸就是尊周,隻要尊周,天下再亂也還不至於失序,因為畢竟有個約束。然而,逢澤之會,魏侯稱王,卻是壞了這個序,打破了這個約束。無序則亂,無德則亡,魏侯打開的是地獄,放出的是厲鬼,天下行將陷入劇烈動**!”
告子吸一口長氣:“可魏侯他⋯⋯肯聽巨子的嗎?”
隨巢子苦笑:“聽也好,不聽也好,為師都得走一趟!這兒的雜事,就交給你了。”轉向宋趼,“宋趼,你隨我去。”
平陽屠城事件很快揚名列國。
“唉,”韓相申不害連連歎氣,“魏侯這⋯⋯稱王、伐弱、屠城,三大不義一氣嗬成,哪裏像個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罃想王天下,”韓昭侯拔出寶劍,削去幾案一角,“也得先問問我韓武這把劍答應不答應!”
“唉,”申不害盯著韓昭侯手中的寶劍,再歎一聲,“好端端的生意就這麽讓他攪黃了⋯⋯”
申不害感歎,宮尉趨進,跪叩道:“報,衛國使臣到!”呈上使節及國書。
“他來得正好!”韓昭侯揚手急召,“宣衛使覲見!”略頓,“慢!”轉對申不害,“老愛卿,走,隨寡人出迎衛使!”
帝丘城下,魏兵四麵圍城,營帳連片。
城牆上,衛兵嚴陣以待,眾誌成城。
主城樓下,一輛魏軍戰車馳至城外護城河處,一個軍尉朝城頭射出一箭。箭矢落下,有軍卒撿起,交給孫賓。是支無頭矢,孫賓拆開,取出一信,寫在絲絹上。
“啟稟君上,”孫賓持信趕至衛宮,向衛成公稟道,“魏軍主將送來勸降書!”
“不必看了,”衛成公擺手,“原書射回,寡人再送他兩個字—‘禽獸’!”
孫賓將書信納入袖中,拱手道:“末將領旨!”
公子卬眼中冒火,目光死死地盯住回書上的“禽獸”二字,似要將它看穿。
良久,公子卬的拳頭重重砸在幾案上,聲音幾乎是吼:“來人!”
裴英聞聲進帳。
公子卬一字一頓:“傳令,攻城!”
從帝丘到臨淄約八百裏路程,快馬兩天就可趕到。孫機主仆馬不停蹄,緊趕慢趕,進臨淄的西稷門時已是第三日淩晨。
這日適逢小朝,隻有幾個朝中重臣入宮議事,議的自也是魏、衛戰爭。在場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及太師、司徒六位重臣。
稟報此事的是上大夫田嬰,拱手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以衛公未去赴會、蔑視大魏為由,使上將軍公子卬率兵五萬,於數日前侵衛!衛公詔令臣民殊死抗禦,公子卬五萬大軍正在攻打衛國邊城平陽!”
顯然,他們還不曉得平陽城破及屠城的事。
“奇怪!”田辟疆撓頭道,“衛公一向膽小如鼠,樹葉飄落,他也要閃閃身子!前番孟津之會,魏罃的大嗓門一吼,此人竟就魂飛魄散,連酒爵也碰翻在地!可⋯⋯”
齊威公麵呈微笑,望著辟疆,鼓勵他說下去。
“此番逢澤之會,此公卻判若兩人,非但不去赴會,且在大敵壓境之時,竟然獨自撐著,至今未向大國求救,真讓人⋯⋯”
話未說完,內臣趨進,稟道:“啟稟君上,衛國使臣孫機覲見!”
“嗬嗬嗬,”齊威公望著太子笑道,“疆兒,話說早了吧?”轉對內臣,“宣衛使覲見!”
一身麻服的孫機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進殿中,叩拜道:“衛使孫機叩見齊公!”
齊威公揚手:“衛使免禮!”
孫機出示使節,呈上國書:“因緊急國事,孫機特奉衛公使命,問聘齊公!”
齊威公故作詫異:“是何緊急國事,寡人能聽聞嗎?”
“魏侯詔令天下諸侯赴逢澤之會,南麵稱尊。衛公以為魏侯此舉有違禮製,是大不逆,拒絕赴會,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衛境,衛公特使老朽知會齊公,衛室君臣願為天下大義,玉石俱焚!”孫機從袖中掏出衛公親書,“此為衛公手書,敬呈齊公禦覽!”
內臣朗聲宣讀:“魏罃恃強犯上,先借朝見周室之名調戲天子於孟津,後又自立為王,挑釁天下諸侯於逢澤,今又兵犯吾境,陷我平陽,屠我一城百姓,婦孺無一幸免!如此野蠻行徑,禽獸亦不忍為!衛室雖弱,誌不可奪,衛室君臣已抱死國之誌,以身殉義,與魏寇血戰到底!大周子民衛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眾臣聽畢,無不肅然。
齊威公沉吟有頃,抬頭望向孫機:“孫相國為何身披麻衣?”
“回稟齊公,”孫機拱手,聲音哽咽,“老朽長子孫操、次子孫安鎮守衛國邊城平陽,於四日前殉義!”
齊威公陡然一震:“平陽呢?”
孫機聲音低沉:“平陽臣民誓死禦敵五日,魏人有所傷亡,上將軍公子卬惱羞成怒,下令屠城,平陽三萬臣民,包括婦孺,盡遭屠戕!”
“屠夫!”齊威公一拳震在幾上,略略一頓,恢複常態,“老相國旅途勞頓,暫回館驛安歇幾日。”轉對田嬰,“田愛卿,送孫相國去驛館!”
“謝齊公美意!”孫機拱手道,“衛國一片火海,朽人豈能獨安?”轉對田嬰,“老朽之身,就不勞上大夫了!”起身,緩緩退出。
望著孫機顫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齊威公緩緩站起,在後恭送。
眾臣紛紛站起,跟在後麵。
孫機步出宮門,走下台階。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輜車,輕聲問道:“主公,這下去哪兒?”
孫機朝前一指:“帝丘!”
“主公,您⋯⋯”望著他蒼老疲憊的臉,老家宰泣道,“總得歇息一宵呀!”
孫機緩緩閉目:“車上歇吧!”
“齊公他⋯⋯”老家宰擦下淚,小聲問道,“答應出兵了?”
孫機眼睛未睜,聲音雖小,語氣卻是斷然:“他會出的!”
“好咧!”老家宰催動轅馬,車輛緩緩離去。
齊威公送出宮門,朝遠去的輜車深深一揖,不無感慨道:“滿門忠烈,不愧為孫武子之後啊!”
田辟疆愕然:“孫武子之後?”
“是哩。如果寡人沒有記錯,孫機當是春秋兵家孫武子的四世孫,若是追宗尋根,他當是寡人的子民哪!”轉個身,徑回宮中。
“公父—”太子辟疆一路追上,小聲叫道。
“疆兒?”齊威公扭頭,給他個笑。
“此番魏、衛之戰,兒臣有惑!”
“你有何惑,說來聽聽!”
“前番孟津之會,衛公唯唯諾諾,溫如柔兔,此番大兵壓境,他卻扛起捍衛周室的大旗,誓死不降,猛若鬥雞,前後變化之大,令兒臣瞠目!”
齊威公示意他說下去。
“是兒臣錯看衛公了。”田辟疆情緒激動,“兒臣總以為他是個懦夫,看來,兔子急了也咬人,在義與利麵前,衛公取舍可歌可泣,讓人敬服!”
“孟津會上,公父與楚王都未到場,魏罃那廝獨占鼇頭,目無天子不說,還將兒臣及諸侯視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魏氏算什麽?八十年前,不過是晉公的一條狗,是恃力篡上的亂臣逆賊而已!”
聽到“亂臣逆賊”,齊威公本能地皺下眉頭,橫他一眼。
田辟疆顯然意識到說走嘴了,閉嘴不語。是哩,若照此說,在四十多年前,他們田氏也不過是薑氏之齊的一條狗。
“唉,”齊威公輕歎一聲,“疆兒呀,看來你還缺少曆練啊!”
“兒臣不才,請公父賜教!”
“什麽天下大義?狗屁!天下早已失義,大義隻是虛名。他姬速心裏頭拐了多少彎道道,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為父!魏罃稱王是徹底顛覆周室,身為周室嫡親,衛公不去赴會,自是正理。然而,這個正理再足,也不過是表麵文章。”
田辟疆不解了:“不為天下大義,又為什麽呢?”
“泗上諸國,論富庶莫過於宋、衛。換言之,與宋一樣,衛國也是一塊肥肉,誰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獨吞,怎麽可能呢?”
田辟疆吸口長氣。
“你想想,姬速生在弱衛,夾在大國中間,問鼎天下,於他來說是個夢,除此之外,他還能為自己爭取點兒什麽呢?”
田辟疆苦笑一下:“這⋯⋯”
“自平王東遷以來,列國公侯無非是強者恃強爭霸,弱者示弱圖存。魏罃恃強稱霸,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無論如何鬧騰,仍舊是一列侯,大家在名義上仍舊是平起平坐。魏罃稱王,情勢就變了,因他此時是以王者自居,是要淩駕於諸侯之上。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顧,但韓、趙不同,侯與王之間隔著個公,差了不止一輩,寡人更不會買他的賬。魏罃心知肚明,此番伐衛就是做給我們看的!”
田辟疆微微點頭:“嗯,衛公認定我們會去救他!”
“不僅是認定,他是成心要拖我們入局啊!”
“是了,是了!”田辟疆恍然大悟,“衛公的籌劃是,他先扛住,做出為天下赴義的樣子,坐等我們去救。待我三國合兵擊敗強魏,衛公就會成為天下公義的捍衛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
“是呀,”齊威公苦笑,“這個姬速,不僅不是膽小鬼,反倒是個人精哪!”
“隻是,這步棋對衛公來說,也是太險了。萬一我們不出兵,魏罃滅了他呢?”
“嗬嗬嗬,”齊威公笑道,“這就是個賭了。人這一生,總不免要賭幾場,是不?”
田辟疆拱手道:“兒臣受教了!”
齊威公看向遠處:“疆兒,說起此事,為父問你,如果你是秦公,該當如何?”
“這還用說,偷襲河西呀!”田辟疆不假思索,“魏罃以一敵三,要想與我三個大國爭雄,必調河西之兵,河西空虛,秦必乘虛襲之,以報六十年前的血仇,這是小兒都能推出的!”
田辟疆怔住了:“公父?”
“你想想,孟津之會,魏侯叫囂伐秦,為什麽不伐了?難道就因為公孫鞅的一番蠱惑嗎?不。是他不能伐,是他伐不得。魏有老本,秦是新富,魏侯、秦公皆是人精,皆知強強相搏,必將兩傷。秦、魏兩傷對誰有利?隻對兩家有利,一家是熊楚,另一家就是我田齊!”
田辟疆不無歎服:“是哩是哩,還是公父看得深遠!”
“疆兒,天下險惡,我們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遠能成嗎?”
“兒臣受教!請問公父,既然如此,我是出兵還是不出兵?”
齊威公果斷回道:“出而不戰!”
田辟疆歎服道:“出兵是義,不戰,是不予魏、秦口實!”
“嗬嗬嗬,你能明白就好!”
楚丘原有兵馬四千,加上栗將軍的五千援軍,共有將士九千。兵力雖弱,但有平陽屠城的前案,楚丘軍民反而鐵成一團,寧可戰死,也不願在赤手空拳時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雖然驍勇,但在人數眾多、毫無退路的衛國百姓麵前,寸功難得。公子卬原計劃五日破城,結果連攻八日,兩座城池依舊挺立。
堂堂大魏鐵軍,連不堪一擊的弱衛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掛不住麵子了,責令部將立下軍令狀,限期三日,要麽克城,要麽提頭來見。
第九日淩晨,天剛破曉,魏軍再度發起猛攻,戰鬥異常慘烈,雙方兵士均似殺紅了眼。
楚丘城下,戰鼓咚咚,喊聲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瘋狂攻城。城上衛兵卻無任何聲響,甚至連鼓也不敲,所有軍士、百姓皆將力氣省下,默無聲息地將箭矢、磚石、滾木等所有能夠傷人的東西砸下城牆。前麵的倒下,後麵的自動補上。栗將軍渾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顧不上去拔,挺槍直搠登上城牆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親自擂鼓,眾魏兵奮勇爭先。城門樓上,衛成公全身披掛,手持長矛,冒著矢雨沿城牆巡視。四名力士抬著一口黑漆棺材跟在後麵。守城將士看到國君抬棺巡視,無不拭淚殺敵!
戰至黃昏,魏人無一處突破,隻得鳴金收兵。
天色黑定,在一段較為隱蔽的城牆下麵,幾個黑衣人輕聲向城上喊話。城上兵士急報孫賓。孫賓問過,知是墨家弟子,當即垂下繩索。
墨家弟子攀繩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於守禦聞名列國,見到他們,衛成公、孫賓等就如吃下一劑定心丸,當下使孫賓陪同他們視察各處城防,按墨家弟子所畫圖紙,組織城內木工趕製守城器械,同時比照帝丘城門的尺寸,造出多輛專守城門的兵車。
兵車造好之後,衛成公帶朝臣觀看演示。兵車的前麵和上麵均安裝有利刃和矛尖,後麵接在一個旋轉的裝置上。墨家弟子在車後轉動輪盤,前麵的兵刃立即活動,或旋動,或刺擊,尋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門被人撞開,隻需將此車塞上,便如銅牆鐵壁。
三日限期已過,楚丘、帝丘二城依舊是固若金湯。
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鳴金收兵,眾將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個個臉色黑喪,耷拉著腦袋走至中軍帳,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麵前,齊道:“末將無能,聽憑上將軍處置!”
法不責眾,何況是三軍的所有將官!公子卬鐵青著臉掃諸將一眼,敲著幾案道:“看看看,就你們這副熊樣兒,哪一個像是我大魏將軍?”
眾將互望一眼,果見人人灰頭土臉,身上甲衣沒有一個完整的。更有兩個掛上彩頭,一個傷在額頭上,另一個傷在胳膊上,好在傷勢不重,隨軍醫師草草包紮,立即趕至大帳複命。若是戰勝,負傷是件榮譽之事,眼下戰敗,在這中軍帳裏,兩塊白紗就顯得分外紮眼。
公子卬掃了二人一眼,手指帳外:“滾滾滾,全都給我滾!”
眾將一個跟一個灰溜溜地走出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