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魏卬兵敗葫蘆穀 犀首夜驚公孫鞅

翌日上午,中軍帳裏,公子卬正與陳軫談笑,禦史走進。

公子卬看向他:“戰書擬好了?”

禦史雙手呈上戰書:“請主將厘定!”

公子卬接過,匆匆閱一下,遞給陳軫:“請上卿雅正!”

陳軫接過,看完,眯眼沉思一時,遞還給他,豎起拇指道:“嘖嘖嘖,好檄文哪,行文酣暢犀利,所列八罪,宗宗不虛,嬴渠梁、公孫鞅陽奉陰違,出爾反爾,以下作手段取我河西,真就是不仁不義、鮮廉寡恥之徒!”

禦史向陳軫拱手:“謝上卿褒獎!”

陳軫看向公子卬:“尊夫人之事,可否也提示一下?”

公子卬略一思忖,轉對禦史:“末尾加上一段: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為人無品,所養紫雲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將歡心,即使出征本將也難割舍,隨從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將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於公孫鞅,本為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為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淩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將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淩遲為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將魏卬!”

陳軫再次豎起拇指:“好辭令啊!”

許是認為如此輕佻之辭有損大魏威嚴,禦史略作遲疑,皺眉道:“主將,是照原話寫呢,還是⋯⋯”

公子卬厲聲道:“原話!”

一輛接一輛戰車從不同方向馳向葫蘆穀的最頂端—中軍大帳。

其實不是大帳,而是位於山頂上的一個巨大岩洞,洞門外就是那棵名動河西的大鬆樹。洞口有守衛站崗,進洞的石階上,每隔幾階就立一個持戟勇士,氣場肅殺。

公子疾一身戎裝,與司馬錯肩並肩走向洞口,其他十幾員戰將也都陸續走過來。守洞軍尉逐個驗過將牌,揮手放進。

眾將目不斜視,看得出,大夥的表情仍然沮喪,彼此見麵,不打招呼,不停步,顯然是上次那位老將妄言被斬的後遺症。

進入中軍大帳後,諸將齊刷刷地立於主位前麵,站作一排。

端坐主位的是公孫鞅,嬴駟居左,車希賢居右,皆是一臉嚴肅。

公孫鞅掃視眾將一眼,緩緩拿出公子卬的戰書,揚起來,輕輕咳嗽一聲,聲音低沉:“諸位將軍,魏人下戰書了!”

沒有人應腔,也沒有任何激動,眾將麵麵相覷一陣,又恢複原狀,好像這封戰書與他們無關,也好像他們早已猜出魏人會下這封戰書。

嬴駟依舊端坐,麵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見眾將皆不積極,公孫鞅略略皺眉,繼續說道:“戰書是魏軍主將寫的,諸位將軍,難道你們不想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麽嗎?”

眾將依舊不作聲,頭皆微低,大帳中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好吧,”公孫鞅又掃眾將一眼,“戰書本將就不讀了。不過,本將以為,戰書最後幾句,諸位或感興趣!”

這句話顯然有吸引力,眾將抬頭,齊齊盯向公孫鞅。

公孫鞅輕咳一下,清清嗓子:“⋯⋯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為人無品,所養紫雲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將歡心,即使出征本將也難割舍,隨侍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將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於公孫鞅,本為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為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淩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將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淩遲為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將魏卬!”

公孫鞅的聲音極其平緩,就像平日裏吟詠詩書一般,但字字如錘、如刀,紮在眾將心中。

嬴駟顯然並未知悉這個,先是愕然,而後呼吸急促,臉色難堪,麵孔扭曲。

中軍帳裏靜得出奇,幾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公孫鞅眼中噙淚,聲音更為低沉:“諸位將軍,對紫雲公主,我公孫鞅無話可說,隻有一跪!”緩緩起身,退後一步,跪下。因著戎裝,跪得又實,一身重甲發出“咚”一聲響。

眾將無不驚怔。

公孫鞅聲音哽咽,字字如泣:“今日之戰,紫雲公主才是勇士,是率先衝鋒陷陣的真正勇士,我公孫鞅向大秦第一勇士致敬!”說畢重重叩首,頭盔卻碰在主將的幾案上,再次發出“咚”的一聲。

眾將仍舊愣怔,似乎還沒有醒過魂來,但顯然,**已被完全調動。

車希賢率先起身跪下,排在眾將之首的司馬錯跟著跪下。緊接著,所有將軍盡皆跪下,無不眼中噙淚。

中軍帳中,隻有嬴駟一人靜靜地坐在那兒,麵無表情地看著所有的人。

公孫鞅起身,揚手:“諸位將軍,請平身!”

眾將平身。

“諸位將軍,此時此刻,紫雲公主就在魏人的中軍大帳裏。身為主將,我公孫鞅要求你們,我公孫鞅命令你們,拿起手中的槍,拔出腰上的劍,擊敗魏人,奪回河西,為勇士流下的每一滴淚,為勇士受過的每一個委屈,”公孫鞅說著握拳刺空,“複仇!”

眾將齊吼:“為公主複仇!為公主複仇!為公主複仇⋯⋯”

公孫鞅擺手止住:“諸位將軍!”

眾將屏氣凝聽。

公孫鞅語氣重新恢複平靜:“如何複仇,請看戰圖!”揚手。

身後“唰”的一聲,布簾徐徐拉開,現出一幅巨大的由麻布製作的河西形勢圖。形勢圖上標著魏軍與秦軍形勢,甚至每一處屯營也清晰可見。三條黑線顯出秦國三軍的“敗退”路線圖,三條藏紅線顯示魏國三軍的“追擊”路線圖。

眾將眼前一亮,但又旋即無光。

公孫鞅掃一眼眾將:“本將曉得,諸位都想知道,我們為什麽一直敗退,我們為什麽不朝秦境退,而是退到河西腹地,退到這道葫蘆穀裏,被魏人四麵堵住退路。”

眾將皆是一振,所有目光盯向公孫鞅。

“車將軍,”公孫鞅轉向車希賢,“軍事上的事,還是由你來說!”

車希賢衝他略拱下手,轉對眾將:“諸位將軍,前麵的戰事,我就不多說了,隻說一句,諸位的每一次潰退,都是主將刻意安排的。主將刻意安排潰退,不為別的,正是為了今日的決戰!”

眾將一振。

車希賢手指戰圖上秦境位置:“諸位請看,這兒是八百裏秦川,居住著我父老鄉民,我們能向這裏退嗎?我們能將戰場放在家門口打嗎?”再指梁山一脈:“這裏山林茂密,道路崎嶇,利於輕兵,不利於重甲,我們一再潰敗,就是要將魏卒引到這裏決戰!”

眾將無不吸一口長氣,眼前皆是一亮,所有頹廢一掃而光,精氣神全出。

車希賢再指葫蘆山,語氣激昂:“十六年前,此山是我先君薨天之處,十六年後,主將特選此地與魏決戰,就是想讓先君的在天之靈看看他的勇士們是如何斬殺魏人、奪回河西的!”

一聽到“先君”二字,眾將更是群情激奮,齊呼道:“斬殺魏寇,奪回河西,為先君報仇!”

“我說完了,至於如何殺敵,如何收複河西,”車希賢轉對公孫鞅,拱手,“請主將頒令!”

眾將齊齊站定,直盯公孫鞅,盡皆拱手:“請主將頒令!”

公孫鞅字字如錘,擲地有聲:“諸位將軍,聽令!”

眾將齊聲道:“末將聽令!”

“本將決定,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眾將重複道:“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知道如何縛牢魏人嗎?”

“請主將昭示!”

“本將給你們十六個字—避而藏之,遊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眾將重複命令:“避而藏之,遊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至於這如何避藏,如何遊擊,如何分圍,如何聚殲,眾將聽令!”

“末將聽令!”

公孫鞅轉對司馬錯:“司馬將軍!”

司馬錯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錘卒兩萬,步卒兩萬,伏於葫蘆穀底的林中,守候魏人前鋒的重甲車馬!”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另一將軍:“李將軍!”

李將軍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步卒一萬,截斷穀底水流,控製穀中所有水源,能守則守之,守不住則毀之!”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車將軍!”

車希賢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戰車兩百乘,銳卒一萬,繞道徵城,待魏人全部攻入葫蘆穀裏,從屁股後麵堵住葫蘆口,斷去魏人退路!”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旁邊一將軍:“竺將軍!”

⋯⋯⋯⋯

就這樣,公孫鞅一一向眾將頒令,眾將得令,陸續離去。

公孫鞅與嬴駟最後離開中軍帳,並肩走向監軍大帳。

公孫鞅邊走邊向嬴駟致歉:“詐敗之事,臣未事先稟報殿下,還望殿下寬諒!”

嬴駟不無鬱悶道:“是放心不下駟嗎?”

公孫鞅誠惶誠恐:“臣不敢!”

嬴駟冷冷說道:“那就是駟不配知情嘍?”

“殿下此言,臣唯有以死謝罪耳!”

“既然都不是,好歹駟也是監軍,主將為何事事繞著駟?”

“此事關此戰成敗。魏人在軍中布有耳目,殿下身邊又多忠義、直爽之士,臣是以不敢存絲毫僥幸,對上隻奏報君上,對下也隻有車希賢一人知情,餘皆不知,是以軍中多怨,士氣多泄,而這也正是臣所期望的!”

嬴駟見已走近自己帳門,駐足,轉身,抱拳道:“主將高謀,駟敬服!主將還有吩咐沒?”

公孫鞅欲言又止,略略抱拳:“臣⋯⋯告退!”扭轉身,腳步沉重地緩緩走開。

走進帳門,嬴駟見一黑衣人跪地,是他派往聯係公子華的心腹黑雕。

嬴駟問道:“人救出否?”

黑雕脫下靴子,用劍尖剜掉一物,取出,雙手呈上:“殿下請看!”

嬴駟拿過,拆看,震驚,耳畔傳來公子華的聲音:“駟哥,情勢有變,魏卬昨接妹至徵城。妹強顏歡笑,以藥酒蒙翻魏卬,從其衣囊取出一物,弟竊以為密,偽製供兄掌握!大戰在即,弟未能衝鋒陷陣,手刃魏賊,引以為憾!至於雲妹安危,弟必舍生以守!遙祝大捷!弟華頓首。”

嬴駟凝眉有頃,起身出帳。

中軍帳裏,公孫鞅、車希賢對坐,幾案上擺著兩封戰書,一封是公子卬的,一封是他們擬好的回書。見嬴駟折返,公孫鞅站起,拱手道:“殿下,您來得正好。”走過去,雙手奉上戰書:“這是臣寫給魏卬的回書,請殿下審閱!”

嬴駟沒有接,隻從袖中摸出密件:“請主將先看看這個!”說完“啪”地扔在幾案上,轉身走了。

公孫鞅拆看,傻了,久久怔在那兒。

見他表情古怪,車希賢小聲問道:“主將?”

公孫鞅似從噩夢中醒來,急切叫道:“快,叫司馬錯速來!”

公子卬在紫雲的溫柔鄉裏度過一個銷魂之夜,興致勃勃地趕到主將府,與陳軫謀劃起行將到來的決戰。沒談幾句,公子卬發現陳軫是真的不通軍務,就把他叫到形勢圖前,不厭其煩地就圖講解,指出魏軍將如何進攻,秦人將如何反應等,聽得陳軫大開眼界,越發堅定公子卬必勝。

二人聊得正來勁,中軍左禦史疾步走來,稟道:“稟報主將,秦人戰書來了!”

公子卬眼睛仍盯著戰圖,擺手:“念!”

左禦史拆開,朗聲道:“上將軍戰書收悉,鞅再三讀之,不勝惶恐。將軍於書中曆數秦公及鞅之罪狀,鞅有口莫辯。今借回書一角,容鞅解釋一二。河西本為秦土,六十年前為魏將吳起強借。今秦魏結親,即為一家。既為一家,秦公自然認定魏王陛下會歸還河西。秦公派鞅前來接收,當是分內之事。鞅受君命,不敢懈怠,是以懇請將軍將鞅之苦衷訴於大魏陛下,隻要陛下歸還河西,秦公保證世代聽憑驅馳。如果將軍執意廝殺,鞅雖不敵將軍虎威,也隻能操戈相見。鞅不通武學,僅在幼年時讀過一字長蛇陣法,明晨日出之時,鞅於葫蘆穀口轅門外布陣,恭候將軍!秦三軍主將公孫鞅頓首。”

公子卬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轉對中軍左禦史:“回複秦使,明晨日出,本將應約破陣!”

左禦史退出。

公子卬轉對陳軫:“一字長蛇陣也敢叫板,看本將不砸爛他的蛇頭!”轉對右禦史:“召眾將中軍帳聽令!”

右禦史走出。

陳軫問道:“敢問主將,可召龍將軍否?”

“龍賈?”公子卬麵現不悅,“召他做什麽?郃陽那兒,他的屎屁股還沒擦呢!司馬錯的一萬五千秦卒,看他能拖多久。”

“在下之意是,決戰方略,最好也曉示龍將軍。無論如何,他是副將!”

“上卿有所不知,此前本將不知虛實,覺得龍賈知曉河西,知曉秦人,是個將才。近日戰事,卻讓本將大失所望。本將甚至懷疑,龍賈的過往戰績是他粉飾出來的!”

“即使如此,在下還是請求主將召龍賈議事,”陳軫壓低聲,陰陰一笑,“否則,他或以此為由,密報王上,為將軍添堵!”

公子卬眉頭微皺:“也好,免得他在背後聒噪!”見左禦史送秦使回來,衝他道:“使快馬至郃陽,有請龍將軍中軍帳謀議大事!”

龍賈接到議戰命令,即對公孫衍道:“主將向秦人下戰書,秦人回書來了,約定明晨日出決戰,擺長蛇陣於葫蘆穀口!”

公孫衍放下手中竹簡,疾步走到圖前,觀看。

龍賈一把扯起他:“不要看了,這就隨我求見主將,陳明利害!”

公孫衍肩膀一聳,兩手攤開:“在下無職無爵,連中軍大帳也進不去,如何求見,如何陳明利害?”

“我帶你去呀!”

公孫衍緩緩閉目,昔日在魏宮與公孫鞅對峙時的受辱場景閃過腦海,慘然一笑:“你帶著我,我算什麽人呢?是相府家奴,還是右軍幕僚?”

龍賈急了:“犀首呀,這都火燒屁股了,你還在計較名分?”

公孫衍苦笑一聲:“不是在下計較,是主將計較!主將知會謀議的是將軍,在下若去,能插上話嗎?再說,在下想說的,將軍全都知道了,在下若去,非但不能成事,反倒壞事!”

龍賈略略點頭:“也好!”便匆匆離去。

龍賈一路疾馳,於迎黑時分趕到中軍,見魏營裏燈火通明,秩序井然,一片大戰前的忙碌景象。

龍賈急入中軍大帳,見帳中除他之外,並無其他將軍,忖出戰已議過,召他來不過是知會一聲而已。

果然,望到龍賈,公子卬就走過來,虛禮一番,拉他來到軍情圖前,向他講解決戰部署,刻意隱瞞了裴英的奇兵。

“龍將軍,”公子卬講畢,拱手道,“您久經沙場,又是副將,魏卬請您來,是想聽聽您的意見!”

“回稟主將,”龍賈語氣急切,“末將以為,此時決戰,正中秦人之計啊!”

“龍將軍,”公子卬嘴角扯出一笑,“你且說說,本將中了秦人的什麽計?”

“誘敵之計!”

“秦人的這個計,前幾天你已講過了,能不能換個新的說辭?”

“唉,”龍賈長歎一聲,“主將呀,您隨便想想,車希賢數萬大軍,如果真是敗退,為什麽沒有直接退入秦境,反倒沿我長城向北退卻?”

公子卬冷笑:“龍老將軍自詡曆戰無數,是真不知呢,還是假作不知?車希賢向北撤退,隻有一個目的,靠攏公孫鞅的中軍,形成合力,避免被我軍各個擊破!”

“若為形成合力,司馬錯一軍為何死守郃陽不撤?”

“哼,這個本將還要問問老將軍呢!”

“司馬錯死守郃陽,隻有一個目標,拖住我右軍!”

“你且說說,秦人為何要拖我右軍?”

龍賈手指圖中魏軍中軍的位置:“好以全力對付我中軍。”再指向葫蘆穀:“誘我主力入葫蘆穀與其決戰!”

“老將軍是說,我與秦人決戰不得嗎?”

龍賈看向他,語氣堅決:“決戰不得!”複指圖:“將軍請看,葫蘆穀三麵皆山,中間深穀,林木茂密,不利於我重車、重甲施展,是以我軍不宜在山地與其決戰。”

“老將軍是說,我大魏武卒不敢在山地決戰嗎?如果本將把老將軍的話原樣曉諭三軍將士,老將軍介意嗎?”

見他故意找碴,龍賈氣結:“主將,您⋯⋯”

公子卬擺手:“好了好了,戰書已下,三軍已動,老將軍若是沒有別的,本將這兒正忙著呢!”

龍賈見木已成舟,不禁長歎一聲,沉默半響,沉聲道:“如果一定要決戰,本將請命參戰!”

公子卬哈哈笑道:“老將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為爭功啊!”

龍賈氣極:“主將,你⋯⋯”

公子卬略一沉思:“這樣吧,待明日日出,老將軍就向郃陽之敵發起總攻。隻要龍將軍全殲郃陽之敵,本將將表奏父王,記您大功!”

龍賈再次長歎:“唉,主將啊,末將征戰無數,何時計較過軍功?”

公子卬佯裝不解:“既然不計較軍功,老將軍何以要來參戰呢?難道老將軍在郃陽不是參戰嗎?”

龍賈急了:“末將請求參戰,是為萬一⋯⋯”欲言又止。

“什麽萬一?”

“萬一主場失利,末將也好有個接應啊!”

這下捅了馬蜂窩,公子卬一拍幾案:“好你個龍賈!”呼呼喘幾聲,強壓火氣:“本將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將那司馬錯擒來!若是老將軍畏懼那個後生,也罷,待本將收拾完公孫鞅,自去活擒那廝!”又轉對左參將,“裴將軍到沒?”

左參將拱手:“守候多時了!”

“快,叫他過來!”

龍賈臉色黑青,猛一跺腳,頭也不回地大步出帳。

深夜,魏國左軍大營,一輛輛重甲戰車整裝待發,裴英站在排頭戰車前。公子卬緊緊握住裴英的手:“裴將軍,明日勝負,本將就看你這兒了!”

裴英眼中噙淚:“末將赴湯蹈火,絕不辜負主將信任!”

“記住,一入秦境,格殺勿論!”

“末將領命!”

公子卬鬆手:“起程!”

裴英轉身,跳上戰車,朝公子卬拱下手,戰車啟動。

與此同時,洛水岸邊,黑壓壓站著無數秦兵。一隻小船靠岸,一人跳下船。司馬錯看向那人:“君上到了?”

那人點頭:“到了!”又轉身朝對岸發出一聲呼哨。

無數隻船與木筏應哨聲劃過來。

司馬錯朗聲道:“會水的,下河,不會水的,候船!”說畢率先下水,向對岸泅去。

眾多秦卒紛紛下河。

回到右軍大帳時已是後半夜。

龍賈了無睡意,悶頭坐於案前。

公孫衍聽到聲響,走出來,斜他一眼,在自己的幾案前坐下。

帳中一片死寂。

“唉,”龍賈悲歎一聲,“有此豎子,魏國氣數當是盡了!”

“唉,”公孫衍亦出一聲長歎,“可憐數百裏山水,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於這對父子之手,著實讓人心疼啊!”

“犀首,”龍賈猛地抬頭,“龍賈求你離開此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將軍難道介意這兒再多一具腐屍嗎?”

“唉,犀首呀,不是龍賈介意,是⋯⋯河西不缺腐屍,魏國卻缺犀首。龍賈老矣,死就死了,犀首卻死不得啊!”

“好吧,”公孫衍沉思半晌,起身,“既然龍將軍嫌棄,在下這就離開!”說畢幾步走到帳邊,從帳壁上取下子胥劍掛在身上,轉身徑出帳篷。

大半夜的,公孫衍這說走就走,龍賈倒是怔了,呆了一小會兒,起身跟出。

公孫衍套上他的輜車,一步一步地走向轅門。

龍賈緊緊跟上,二人並肩走出轅門。

離開轅門老遠了,龍賈仍舊跟著。

這是個月夜,道路被天光照得通明。

公孫衍駐步,拱手:“將軍,該留步了!”

龍賈長歎一聲,拱手:“兄弟,保重!”

公孫衍跳上車,再拱。

“犀首兄弟,”龍賈遲疑一下,“龍賈敢問,你這⋯⋯欲往何地?”

“陰晉。”

龍賈震驚:“陰晉?”

公孫衍苦笑一下:“將軍趕客,犀首隻能去投奔張猛了!”

“犀首,”龍賈瞬間明白了公孫衍的苦心,一陣感動,“龍賈曉得了,你這是⋯⋯去保住陰晉哪!”

公孫衍再度拱手:“將軍保重!”說畢打個響鞭,車馬驅動。

龍賈揚手:“犀首兄弟,您更要保重啊⋯⋯”

公孫衍想到什麽,車子沒停,隻回頭大叫:“對了,龍將軍,給你推薦個人才,犀首旗下有個叫吳青的堪當大用!”

送走公孫衍,龍賈匆匆返回大帳,凝住眉頭,在帳中來回踱步,耳邊回響起公子卬的聲音:“⋯⋯老將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為爭功啊⋯⋯本將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將那司馬錯擒來!”

接著是公孫衍的聲音:“可憐數百裏河西,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於這對父子之手,著實讓人心疼啊!”

龍賈猛地頓住步子,叫道:“來人!”

副將走進,拱手。

龍賈看向他:“看來,我們得走一步險棋了!”

副將目光征詢:“什麽險棋?”

“主將今日與秦決戰,如果不出所料,負多勝少,我們須去接應,以防不測。”

“這⋯⋯”副將擔心道,“若是郃陽之敵得知,在後追擊,該當如何?”

“你說得是,”龍賈轉對參將,“傳公孫將軍麾下一個叫吳青的到大帳聽令!”

參將應一聲,不一會兒,帶吳青進帳。

吳青跪叩:“報,千夫長吳青聽令!”

龍賈看向他:“吳青將軍!”

吳青怔了下:“我?將軍?”

“正是。自今日起,本將任命你為右軍左司馬!”

吳青叩首:“左司馬吳青謝龍將軍提攜!”

“主將明日與秦人在葫蘆穀展開決戰,本將率右軍前往助陣,留給你三千人,牽住郃陽之敵!”

吳青朗聲道:“末將得令!”

“我們起程後,你可多布疑兵,造出聲勢,使郃陽之敵不敢妄動!”

“末將得令!”

“如果秦人看出破綻,強行出擊,你就使出本領,想盡辦法拖住秦人,萬不可死戰!”

“末將得令!”

龍賈轉對副將:“傳令諸將,不許造炊,不許弄出聲響,帶足三日幹糧,黎明前出征!”

副將拱手:“末將得令!”遂轉身疾步走出。

黎明前,東方微亮,月亮西沉,星光隱沒在碎雲裏,大地更黑了。

大荔關關門“吱呀”一聲洞開,裴英一車當先,衝了出去。

緊接著,鐵甲戰車一輛接一輛,風馳電掣般馳出,揚起的塵土淹沒在黑暗裏,轟隆隆的奔馳聲響徹黎明前的夜空。

天色微亮,葫蘆穀的穀口就排滿了黑壓壓的秦兵。魏兵各路人馬也陸續趕至,各自運行到位。

魏軍主將公子卬坐進吊車,被吊到一個移動的高塔上,居高臨下,俯視秦陣。

秦兵一隊一行,正在緩慢有序地移動,穀口外圍漸漸現出一字長蛇陣的模樣。再往遠處,不見異常。

審視一番,公子卬擺手,吊車搖下。

陳軫湊近,急切問道:“秦陣如何?”

公子卬淡淡一笑,應道:“如約,一字長蛇陣。”

“這陣⋯⋯厲害嗎?”

說到兵法戰陣,公子卬的兩眼炯炯有神:“此陣看似無奇,其實厲害。若擊其首,其尾應,是謂‘卷’;若擊其尾,其首動,是謂‘咬’;若擊其腰,其首尾皆應,是謂‘絞’!”

“乖乖!”陳軫咂舌,“敢問主將如何破之?”

公子卬手指天空,雄姿英發:“降蛇者,鷹也,通常當以鷹爪陣破之!”

“鷹爪陣?攫其七寸?”

“鷹爪是這樣,”公子卬伸出三個手指,前伸,“可分三爪,一爪擊首,使其不能咬,一爪擊尾,使其不能卷,另一爪衝斷其腰!”

“既為通常之法,主將想必另有奇招了?”

“上卿睜大眼睛,待會兒自有分曉!”

天色大亮,雄雞啼曉。

秦境一處露天糧倉中,巨大的糧囤隱約可見。幾十輛魏軍戰車直衝過去,眼看就要撞到糧囤,前麵突然現出一排鐵蒺藜。最前麵的戰車由於巨大的慣性而停不下來,戰馬撞在鐵蒺藜上,長嘶一聲,馬倒車翻。

後麵戰車急急停住。車上魏人未及弄明狀況,道路一側猛然躥出一排黑影,個個猶如鬼魅,就地滾到戰馬前麵,隻聽“咚咚”聲響,轅馬慘叫倒地。未受擊的戰馬驚恐揚蹄,戰車劇烈晃動,歪倒,車上魏卒站立不穩,或跌下車,或扶車幫,毫無還手之力。

更多的黑影冒出來,手拿鐵鉤,朝車上站立不穩的魏卒下半身又捅又鉤,魏卒多被鉤下,遭亂刀斬死。部分魏卒跳下車與秦卒搏殺,但寡不敵眾,亦被捅死。

與此同時,在秦境襲擊秦軍其他草料場的每一隊魏卒多在半途遭到痛擊,猝不及防中,戰馬被敲暈,武卒被鉤下戰車斬殺。各處糧倉,各處兵營,秦卒無不痛下殺手,屠殺場麵慘不忍睹。

而所有這些,左軍主將裴英並不知情。

裴英親率主力甲士七千人,鐵甲戰車一百乘,衝向此番攻擊的最大目標—在櫟陽城外屯紮的約十萬秦卒預備隊及輜重人員的營帳。

四周靜寂,沒有任何異樣。

眼見敵營盡在眼前,裴英長槍一指,一車當先,直衝過去。眾將士見主將上前,無不奮勇,數百輛戰車就如數百支利箭,轟隆隆馳入營區,分散衝向各個帳篷。

爭功心切的魏卒或槍挑營帳,或用戰車掛撞營帳。

營區卻無任何反應。裴英連挑數帳,發現裏麵是空的,架滿薪柴,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怪味,不覺連聲驚呼:“是硫黃、桐油,快,快撤!”

已是遲了。不知何處響起戰鼓,隨著鼓點,“嗖嗖嗖”,無數支帶火的箭矢飛向帳中,大火先從營區四周著起,隨風勢燃燒。頃刻間,一百輛魏軍戰車及無數大魏武卒皆淹沒在火海裏。戰馬、火人在火海中撲騰、亂撞,馬的悲鳴聲、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裴英的戰車在火海中橫衝直撞,待衝出火海時,連人帶車已是烈火焚身。裴英發出“啊啊啊”的聲聲狂叫,舞動長槍亂搠。

一番撲騰之後,戰馬倒地,裴英從車上栽倒,在地上翻滾幾下,不再動了。

不遠處一座土坡上,秦孝公靜靜地站著,身邊站著司馬錯。

遠處是火光熊熊的兵營,大屠殺仍在進行,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名秦將奔至,跪叩:“報,魏軍戰車九十八輛悉數被燒毀,餘下兩輛被我俘獲,裴英並所有魏卒無一逃出!”

“唉,”長期以來一直拿糧換馬的秦孝公長長歎出一聲,“可惜了那些好馬呀!”言畢緩緩閉目。

與此同時,葫蘆穀的穀口外麵,秦、魏雙方的陣勢均已擺好。

秦軍如約擺出一字長蛇陣,且是沙漠之蛇,南北長約六七裏,彎曲有度,將寬大的葫蘆穀口堵個嚴實。左翼為陣首,一百輛戰車,右翼為陣尾,一百輛戰車,中間為蛇腰,一百五十輛戰車。戰車後麵才是步卒。

魏陣擺出的則是鷹爪陣,兩端利爪各一百輛重車,中間長爪是二百輛重車,分別指向蛇頭、蛇尾和蛇身。

秦軍蛇腰部分,公孫鞅一車居中。

魏陣中爪尖端的戰車上,公子卬昂然屹立。

雙方擂鼓,蛇有序卷行,鷹爪前伸。

蛇鷹相距約兩箭之地,鼓聲各住,陣勢凝固。

魏陣後麵轉出二車,一車是紫雲公主,另一車是陳軫。兩車一左一右,排在公子卬身邊。紫雲一身紅裝,站在一輛戰車上,左右侍立著兩個武卒。

紫雲氣定神閑。

見到公主,秦陣中一陣躁動,時不時有士卒交頭接耳。

秦人擂鼓,公孫鞅一車前衝,在陣列的最前端停住。

魏人亦擂鼓,公子卬驅車相迎,亦在對方一箭之外停住。

公孫鞅甲衣裹身,但手中沒持戈矛,空著兩手站在車上,隻有一劍掛在腰間。公子卬則長槍在手,威風凜凜。

雙方互以犀利的目光對視,仿佛要將對方穿透。

公孫鞅率先打破沉寂,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抱拳:“衛鞅見過上將軍!”

見他果然未逢戰陣,顯得沉不住氣,公子卬心中暗喜,左手提槍,右手指著公孫鞅:“公孫鞅,提起你的長槍來,本將不殺束手之人!”

公孫鞅再抱拳,假作驚恐狀:“在上將軍跟前,公孫鞅不敢提槍!”

“背信棄義,做賊心虛,是以不敢提槍,是否?”

“不是!”

“那是何故?”

公孫鞅陰陰一笑,反唇相譏道:“沙場之上,本將不願槍指婦孺!”

“無信之人一派胡言!大魏鐵軍,人人虎將,何來婦孺之說?”

公孫鞅指向公子卬身後:“將軍身後,左婦右孺,難道是衛鞅眼花了嗎?”

“哈哈哈哈,”公子卬長笑幾聲,“你不是眼花,是眼瞎!左邊一員,是本將夫人。右邊一員,是大魏上卿。夫人喜食蛇肉,上卿樂觀蛇舞,聽聞本將今日戲蛇,皆來湊趣!”

公孫鞅故作尷尬之色,拱手:“若是此說,是衛鞅誤會了!衛鞅長蛇已成,請上將軍戲之!”說畢掉轉車頭,徑回本陣。

公子卬也轉回車頭,回歸原處。

兩軍陣上,軍旗獵獵,戈戟閃耀,劍拔弩張。

空氣壓抑,凝重。

紫雲凝視著秦軍的陣列,緊張不已。

公子卬槍頭一指,大喝:“何人願奪頭功?”

一將驅車至前,朗聲道:“末將願往!”

公子卬視之,乃龍賈之子龍豹。

公子卬大喝:“擂鼓!”

一通鼓響,龍豹驅車衝到陣前,挺槍衝秦陣大叫:“大魏虎將龍豹在此,何人前來受死!”

話音未落,秦軍陣上,一車衝出,秦鼓響起。

車中一將槍指龍豹,大喝道:“大秦虎將杜憲前來斬你!”

雙方鼓聲大作,戰車交錯衝過,隻一回合,秦將杜憲倒在車下。

龍豹轉到陣中,揚起槍,大叫:“還有何人前來受死!”

話音未落,秦陣衝出一將,又是一回合,被龍豹刺下戰車。

秦將麵麵相覷。

公子疾驅車衝出。

連斬兩名敵將,龍豹豪氣衝天,挺槍驅車相迎。二車絞在一處,龍豹將一杆銀槍舞得上下飛轉,公子疾隻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秦陣靜默,魏陣喝彩。

雙方戰有十餘合,公子疾的長槍被龍豹挑掉,斜刺裏退往本陣。龍豹哪裏肯放,槍指公子疾大喝:“哪裏逃?”遂驅車緊追不舍。

魏陣的喝彩聲響徹雲霄。

眼見士氣大振,公子卬振臂大呼:“擂鼓,鷹擊長空!”

戰鼓齊鳴,旗手揮動令旗,無數戰車猶如三隻利爪,分別刺向秦陣的兩端及中腰。中間利爪在將近中腰時,突然分出一支,徑直衝向蛇頭下麵的一段,七寸。

秦陣驚懼,蛇的七寸後縮。

公孫鞅急令:“快,鳴金!”

秦陣鳴金,後陣作前陣,爭先恐後地逃進穀中。

穀口完全敞開,秦軍戰車紛紛掉頭,退往穀裏。

眼見敵軍潰退,公子卬挺槍舞向空中:“擂鼓,進擊!”驅車率先追去。

戰鼓齊鳴。

見主將奮勇,眾將無不爭先恐後。葫蘆穀中,車馬奔馳,金戈撞擊,揚塵滾滾。

秦人如蟻般潰逃,途中分作兩部,步卒逃進樹林,淹沒在林海裏,戰車遇路即分流,目標也是山穀兩側的山嶺。

魏卒也自動分開,步卒追入林中,重車分流追趕。走在最後的秦卒扭頭截住魏人廝殺,殺不過時又逃。戰車亦是如此。

遠遠望去,偌大的戰場呈現出一麵倒的態勢,前麵在逃,後麵在追,幾乎沒有玩命的搏殺。秦兵中跑得慢的,或被魏卒刺死,或聚作一堆死拚。

東山林中,二十幾個重甲武卒手持長槍,腰掛利劍,肩背硬弓,負重數十斤,但動作依然敏捷,將十幾名秦卒困在一塊空地上。

眾魏卒緊追不舍。

秦卒逃至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又被魏卒追上。秦卒背依樹幹,布成圓陣。魏卒四麵衝擊,與秦卒肉搏。

雙方正在酣戰,隻聽“嗖嗖”聲響,幾支冷箭從樹冠裏射下,貫穿三名魏武卒的頭盔。三名武卒應聲倒下。

一名武卒大驚,抬頭往上看,剛好一支冷箭射下,紮在他暴露出來的脖頸上,倒地立死。餘下武卒驚懼後退,秦卒反追上去。

更多武卒跑過來,秦卒再度被圍。更多秦卒亦跑過來助戰,雙方絞作一團。樹上不時有冷箭射下,魏武卒亦向樹上回射,有箭手中箭,一人從濃密的樹冠裏摔到地上,另一人掛在樹枝上,撲騰幾下,不再動了。

在另一片樹林裏,兩名秦卒與兩名武卒捉對廝殺。武卒長槍舞動,秦卒左右騰挪。一名魏卒的長槍被樹枝掛住,收不回來。秦卒欺前,持刀刺他。武卒扔掉槍,拔出劍,格開。

雙方陷入僵鬥。

另一處山坡林中,一大群秦卒在前狂逃,成倍的魏武卒在後追趕。追進樹林深處,秦卒忽然不見,魏卒納悶,四散尋找。

穀底道路上,幾輛秦車在山道上狂奔,幾輛魏車緊追不舍。路越走越窄,前路沒了,盡是樹叢。車上秦卒棄車入林。魏車追至,見敵方棄車,魏卒望林遲疑。

環視一番後,魏卒下車,將棄下的秦車聚攏來,掉轉車頭,往回驅趕。

葫蘆穀是個絕穀,穀底有兩個山峰,一左一右將山穀鎖住,形成一段閉弧。一條高約丈餘的城牆由西邊山峰蜿蜒前伸,越過一道險峻山埡,伸向東側山峰。

穀底是一片開闊地,站在穀底往上望,西山峰頂上一棵老鬆樹清晰可見。

公孫鞅引領十餘戰車並近千秦卒一路逃至此處,下令道:“布陣,一字長蛇陣!”

秦車選好有利地勢,掉轉車頭,再次擺下一字長蛇陣,車頭迎向魏車。

公孫鞅穩居中央。兩側伏好弓弩手。

魏車並魏卒陸續追到,公子卬的主將車亦趕了過來。

公子卬揚槍指向公孫鞅:“公孫鞅,看你還往哪兒逃?”

“有死而已!”公孫鞅伸手,“拿槍來!”

一名侍衛遞給他一杆長槍。

“哈哈哈哈,”公子卬仰天爆出一聲長笑,豎起拇指,“有種!”又朝左右命令:“擂鼓!”

魏鼓擂響。

公子卬晃動長槍,一車前衝。

公孫鞅的戰車一動不動,公孫鞅持槍挺立車中,靜靜地望著公子卬的戰車直馳過來。

公子卬衝到半途,箭矢如蝗。

公子卬舞槍撥箭,震怒:“公孫鞅,怎麽成狗熊了?”

“哈哈哈哈,”公孫鞅仰天長笑,“狗熊怎麽能與狗打架呢?”將槍一扔:“鳴金!”

公子卬揚槍大喝:“進攻,拿住公孫鞅!”

魏卒爭先恐後,棄車追上。

櫟陽城外兵營中,到處是燒焦的魏軍車馬與武卒。

不少秦人在清理戰場。

一排幾十輛戰車列好陣勢,司馬錯站在第一輛戰車前。

秦孝公由隊首走向隊尾,又轉回來,對司馬錯道:“司馬將軍,你可以走了!”

“末將領旨!”司馬錯拱手致禮,躍上戰車,疾馳而去。

通往徵城的衢道上,從郃陽出發的兩萬七千魏卒無不滿頭是汗,拖不動步子了。

副將走到龍賈的戰車邊,拱手稟報道:“將軍,再有三十裏就到徵城了!”

龍賈看向他:“斥候回來沒?”

“回來一批,說是我大軍在追擊秦人,全都進穀了!”

“主將何在?”

“也進穀了!”

“傳令,加快行軍速度!”

副將麵露難色:“將士們急行近二百裏,實在⋯⋯走不動了!”

長途急行乃兵家大忌,故兵法有雲:“百裏而爭利,則擒上將軍。”百裏尚且如此,何況是二百裏,更何況這些軍士不是大魏武卒,而是剛剛招募不久的新兵蛋子!

“唉!”龍賈長歎一聲,看看將士們,意識到自己急昏頭了,“傳令,就地休整半個時辰!”

就在龍賈右軍就地休整之時,徵城西方,塵土飛揚,戰車在前,大隊秦卒跑步跟後,直插葫蘆穀口。

塵煙滾滾中,一麵黑色旗幟揚在最前列,現出一個大大的“車”字。

葫蘆穀一處山坡上,經曆了幾個時辰的殊死搏鬥後,一群魏武卒汗水淋漓。其中一個武卒從腰中掏出幹癟的水囊,解開囊口,口朝下,嘴接上,卻無一滴水滴下,便氣惱地將水囊狠狠摔在地上。

不遠處傳來叫聲:“這兒有水!”

眾武卒不顧一切,朝聲音處奔去。

林深處果然有個小水池。眾武卒奔至池邊,紛紛舀水喝,有人拿水囊裝水。眾人如獲重生,笑逐顏開,方才戰鬥的緊張感於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突然,一個武卒捂肚子蹲下,接著滾在地上,另一武卒急叫:“別再喝了,別再喝了,水裏有毒!”

話音剛落,一名武卒用槍杆擂向另一名正在喝水的戰友的肚子,那戰友瞬間將毒水吐出。已經喝下的武卒紛紛用手摳嗓子,竭力將水吐出。

魏國長城從少梁始,沿西梁山的主峰南下,經葫蘆穀兩側的山嶺再向南,隨山勢直通大荔關,過洛水後又向南,直達陰晉,構成一道直逼秦境的防線。經過苦戰,魏軍主力逐漸攻上葫蘆穀底部的一段長城,秦卒沿山道及長城且戰且退。

公子卬、陳軫在貼身短兵的護衛下意氣風發地登上城垛。

一登上城垛,公子卬就急不可耐地放眼南望,但見南方天際冒出無數道煙柱,在藍天上形成一朵朵黑雲。

陳軫順著他的手勢望過去:“咦,怎麽那麽多煙呀?”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聲大笑,“如果不出意外,那些濃煙當是裴將軍放的!”

“裴將軍?”陳軫大為吃驚,“怪道今日沒見他的麵呢。”

“不瞞上卿,”公子卬不無得意道,“昨晚人定時分,本將密令裴英引銳卒兩萬,重車三百乘,星夜馳奔大荔關,於黎明時分直搗秦境。看來裴將軍這是得手了,那些煙雲當是秦人的糧草基地,若是運氣足夠好,裴將軍還能捉到秦公呢!”

“嘖嘖嘖,”陳軫咂舌,“將軍真乃用兵如神哪!”

“報,”左參將疾走上來,拱手道,“公孫鞅一夥沿長城逃向了那個山頭!”說著指向斜對麵的老鬆樹。

“哼,”公子卬鼻孔裏哼出一聲,“我就曉得他要逃往那兒去!傳令,全力進攻,記住,要活的,不要死的!”

“末將得令!”左參將快步離去。

“嗬嗬嗬,”公子卬指向遠處的老鬆樹,對陳軫道,“陳上卿,看到那棵大樹了嗎?”

陳軫看向大樹:“怎麽了?”

“十六年前,老秦公就是在那棵樹下薨天的!”公子卬長笑數聲,“哈哈哈哈,老秦公死也不會料到,十六年後,他的相國公孫鞅,還有他的八萬大軍,包括他的孫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我追殺呢!”

陳軫跟著笑幾聲,猛又想起什麽,斂住笑:“哦,對了,尊夫人何在?”

“哦,我讓她候在穀口聽捷報呢。”

“嗬嗬嗬,這麽好的景致,將軍何不請夫人也來賞看呢?一來緬懷一下她的先祖公,二來觀賞將軍如何活捉公孫鞅,替她一家出口怨氣!”

“嗯,是了!”公子卬轉對右參將,“接夫人來此!”

右參將拱手:“末將得令!”

秦、魏兩軍皆在葫蘆穀兩側的山梁子裏搏殺,穀底倒是人少,隻有清理道路及運輸輜重的魏人車輛。右參將帶著十幾個短兵避避讓讓,一路趕去,轉過一個葫蘆肚,就要接近穀口時,忽見遠處揚塵遮天,魏卒都在向穀裏奔逃,穀底開闊地帶,清一色全是潰退的魏卒,穀底道路全被堵死。

右參將大吃一驚,逮到一個潰兵厲聲質問:“怎麽回事?”

軍尉急道:“報,大批秦人襲擊穀口,將穀口封了!”

“看到旗號沒?”

“看到了,是個‘車’字!”

“夫人何在?”

“我⋯⋯我也不曉得!”

望著塵煙滾滾的穀口,右參將驚怔片刻,匆匆掉轉車頭,朝葫蘆穀底疾馳。

葫蘆穀口,煙塵翻滾處,一名魏將及一群魏卒保護著紫雲公主沿穀道飛馳,三輛秦車緊追不舍,追在最前麵的是太子嬴駟。幾十名黑衣衛士守護在三輛戰車兩側。

魏將站在車上,轉身,拉弓,引箭,欲射嬴駟。一直坐在紫雲身邊的公子華突然發力,從側後一膀子撞向魏將,魏將猝不及防,翻下戰車。公子華一步跳到禦手後麵,用短刀刺中禦手後心,將他掀翻車下。

公子華控製住戰車,放緩速度。

秦車逼近,將公子華的戰車圍護起來。

嬴駟跳下車,飛步上前,激動地叫道:“雲妹⋯⋯”

紫雲縱身跳下,一頭撲入嬴駟懷裏,嚶嚶哭泣。

嬴駟將她抱起,縱身躍上秦國戰車,在眾短兵的護衛下,掉頭回馳。

車希賢率領一萬秦卒突然襲占穀口,擊潰魏人後也不追趕,隻將戰車沿穀口呈一字橫向擺開,戰馬卸套,使這些戰車構成一道防禦工事,再將鐵蒺藜等阻擋物安放於戰車陣前。

車希賢正在忙活布陣,遠遠望見嬴駟的戰車回來,車上載著紫雲公主,他急迎上去,脫下頭盔,朝紫雲鞠躬。所有將士紛紛脫下頭盔,朝紫雲行鞠躬大禮。

紫雲喜極而泣。

“殿下,”車希賢道,“您帶公主速走,這兒交給臣就是!”

“好!”嬴駟恨道,“狠狠打,不要放走一個魏人!”

車希賢拱手:“臣遵旨!”

嬴駟朝黑衣人揚手,引三輛戰車馳去。

老鬆樹所在的山脊處,峰雖不高,但卻是葫蘆穀中最險的一段。魏卒沿山脊長城如蟻般進攻。秦卒前赴後繼,死戰不退。

在正對老鬆樹的一塊巨石上,公子卬、陳軫對坐於一處緩坡上悠然喝茶。右參將跌跌撞撞地跑上來,聲音因急切、慌張而哆嗦:“主⋯⋯主將⋯⋯”

公子卬看向他,悠然問道:“怎麽了?”

右參將大口喘氣:“不⋯⋯不好了,秦人⋯⋯封⋯⋯封住穀⋯⋯穀口了!”

公子卬忽地起身:“你說什麽?”

“秦⋯⋯秦人⋯⋯”右參將喘幾下氣,“大量戰⋯⋯戰車從⋯⋯從背後殺來,封⋯⋯封死穀口,打的是‘車’字旗,當是車希賢!”

公子卬目瞪口呆。

陳軫臉色蒼白:“這⋯⋯這⋯⋯這⋯⋯”

見主將發呆,一旁的左參將急道:“主將,快,鳴金,奪回穀口!”

公子卬這也醒悟過來,朗聲道:“傳令,鳴金,奪回穀口!”說完撿起長槍,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坡。

聽到魏人的鳴金聲,公子疾急進城堡,向公孫鞅稟報道:“報主將,魏人鳴金!”

“傳令,擊鼓進擊!”公孫鞅站起來,精神抖擻地走出城堡。

魏人的鳴金聲與秦人的擊鼓聲在葫蘆穀中交相回響。魏人聞聽後路被斷,無心戀戰,心急如焚地從兩側的山梁上紛紛退向山穀,秦人則將這些日來憋的所有氣盡皆釋放,如猛虎出山,四處截殺、屠戕。

看到主將的大旗,魏卒穩定下來,開始聚攏,形成隊伍,退向穀口。

穀底裏站滿嘴巴幹渴、又疲又累的魏卒,越來越多的魏卒仍在向穀口湧來。

魏卒開始向穀口衝擊,但秦人箭矢如雨,地下布滿障礙物。

秦卒紛紛從山上壓下來,組織嚴整,士氣高昂,殺聲震天,魏卒則失去建製,完全亂套,將尋不到兵,兵找不到將,軍心渙散,或垂死抵抗,或掉頭逃命,但四麵都是秦人,又無處可逃。

十幾名魏卒被幾十名秦卒圍住,一個魏卒跪下來,繳槍投降,秦卒過來照他胸部就是一槍,順手割下他的左耳。其他魏卒看得真切,沒有人再降,拚死力戰。

雙方在開闊地帶互相拚殺,死傷加劇。

徵城東郊,右軍將士東倒西歪,各呈睡相。

道邊一塊空場上,龍賈與幾個將軍蹲在地上,正在指圖謀議,一馬疾馳過來,一名斥候翻身下馬,急道:“報,葫蘆穀口被秦人封死,穀中鼓聲震天,我軍危矣!”

龍賈忽地站起:“秦將何人?”

“打著‘車’字旗!”

“諸位將軍,”龍賈朗聲道,“不必再議了,開赴戰場!”又轉對副將,“湯將軍,你引軍一萬,控製徵城,嚴密布防,密切監視秦軍動向,即使雷霆萬鈞,也須守住陣腳,直至本將歸來!”轉對眾將:“其他諸將,隨本將葫蘆穀救人!”言畢拿起長槍,跳上戰車,率先馳去。

右軍二萬餘卒揉著睡眼爬起來,跟從龍賈朝葫蘆口狂奔。

葫蘆口處,公子卬親自擂鼓,魏卒前赴後繼,向穀口拚死突破。車希賢身先士卒,率秦人死戰不退。

陳軫萬念俱灰,長歎一聲:“天喪吾矣!”

就在此時,穀口外麵,一路塵土越揚越近。

緊跟著,殺聲震天。

車希賢部背後受敵,防禦不及,不少秦卒被斬殺。魏卒看到有人接應,紛紛衝出。兩麵夾擊之下,秦陣被撕開一道缺口。

缺口逐漸加大,魏卒開始搬移路障。

穀中被困魏卒如潮水般湧出。

煙塵滾滾中,左參將看到旗號,又驚又喜:“報,是龍將軍!”

公子卬鬆下一口氣,吩咐他道:“快去,務必請龍將軍穩住陣腳,營救穀中將士,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左參將拱手:“末將得令!”便朝龍將軍奔去。

公子卬轉對陳軫拱手,語氣悲壯:“陳上卿,請下車!”

陳軫不知所以,下車。

“請轉告父王,就說卬兒不能盡孝了!”公子卬說完,轉對禦手:“掉頭,回馳!”掂起槍,昂首佇立。

戰車掉頭,回馳。

然而,穀中是越來越多的潰退魏卒,公子卬的戰車根本走不動。

“公子,”陳軫使出渾身力氣拉住公子卬的長槍,帶著哭腔道,“使不得呀,萬萬使不得呀!”又轉對禦手,厲聲:“愣著幹什麽,趕快掉頭,帶主將突圍!”

禦手掉轉車頭,戰車跟隨潮湧的魏卒湧向穀外。

陰晉守將張猛站在北城門的門樓上,極目遠眺。遙遠的西北方,幾團濃煙滾滾升騰,在高空形成一大團黑雲。

張猛正自詫異,城下的馳道上,一騎一車由遠而近,馳向城門。

騎快於車。城門守尉見是刺探消息的斥候,急令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斥候進門,得知張猛就在城門樓上,快步上來,跪叩於地,語氣悲壯:“報,我左軍主將裴英將軍率車三百乘、武卒兩萬,於今日淩晨奔襲秦境兵營與糧庫,中敵埋伏,全員殉國!”

“什麽?”張猛震驚,“你再說一遍!”

“我左軍兩萬銳卒於今晨奔襲秦境,全部殉國!”

張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是親眼所見?”

斥候搖頭:“秦人奔走相告,皆在慶賀,說是今朝大捷,在櫟陽城外斬殺裴將軍並兩萬魏卒,焚毀戰車三百輛!”

“櫟陽城外?”張猛難以置信,“不可能!裴將軍在徵城,今朝與秦人⋯⋯”

“聽秦人說,裴將軍引大軍於淩晨之前出大荔關,分散襲擊秦國的糧庫與兵營,結果被秦公識破天機,設下埋伏,我兩萬將士全部戰死,沒有走脫一人!”

張猛長吸一口氣,眉頭擰作一團,正納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軍士聽著,我是公孫衍,有要事求見張將軍,請開門!”聽聲音是在城樓下麵。

張猛聽個真切,急站起來,走到一處城垛,朝下俯視,見城門樓下,果然是公孫衍一人一車。

張猛大喜,搖手大叫:“犀首兄,張猛在此!”又對軍尉,“快,開城門!”說完匆匆走向樓梯,朝城門下麵奔去。

張猛迎上公孫衍,緊緊握住他的手。

公孫衍掙脫開,做個滑稽的苦臉:“張猛將軍,快弄水來,渴死我矣!”

張猛朝軍尉揚手:“快,拿水來!”扯住他,並肩走上樓梯。

一名軍尉趕上來,遞過來一碗涼開水。

公孫衍接過碗,“咕咕咕”一氣飲下,抿下嘴道:“過癮!”

二人走到樓台上,在幾案前坐下。

張猛急切道:“犀首,事情不妙了!”

公孫衍淡淡應道:“怎麽了?”

“裴英兩萬人襲擊秦境,中了埋伏,全部陣亡!”

公孫衍依舊淡淡道:“我早知道了。”

“咦,”張猛愕然,“你怎麽知道?”

公孫衍指指樓下城門:“將軍把城門守得這麽牢,當然不會知道了!”

“這還不是最糟的!”

“哦?”

公孫衍指向更遙遠的北方,一臉憂憤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就這辰光,秦人恐怕正在葫蘆穀裏大肆屠殺呢!”

“這這這⋯⋯”張猛倒吸一口氣,“犀首兄,我們該做些什麽?”

“將軍想做什麽?”

“我⋯⋯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將士任人屠戕吧!”

“唉!”公孫衍應道,“有什麽辦法呢?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們的王上和他的寶貝公子啊!”

張猛打個寒噤:“將軍此來,隻是想讓末將保住陰晉嗎?”

“眼下秦人還顧不上陰晉!”

“那⋯⋯公孫兄不辭勞苦,一路趕來,總該圖個什麽吧?”

“欲借將軍之力,走步險棋!”

“什麽險棋?”

“請將軍挑選五千精壯,再調一員虎將,全體輕裝,皆著黑衣,帶上弓箭與短兵器!”公孫衍摸出龍賈的令箭,“這是龍將軍的令箭!”

張猛朗聲應道:“末將麾下,沒有不精壯的!至於虎將⋯⋯”拍拍胸脯:“末將如何?”

公孫衍盯住他,重重點頭:“要的就是你!讓將士們吃飽喝足,日落前待命!”

張猛拱手:“末將得令!”

“還有,每人備白巾一條,帶一日幹糧!”

“末將得令!”

向晚時分,夜幕降臨。

因葫蘆穀中戾氣太重,公孫鞅命令三軍屯紮於穀口之外。

經過一日苦戰,將士們全都累了,顧不上慶功,早早歇息。

中軍大帳裏,火燭燃起。車希賢興衝衝地走進來,將一個賬冊呈給公孫鞅:“稟報主將,戰果統計出來了!”

公孫鞅沒有接,淡淡道:“說吧。”

車希賢看向賬冊,朗聲稟道:“就眼前統計,葫蘆穀內,計左耳45213,俘4120,葫蘆穀外,計左耳3433,俘3519,司馬錯處尚未報來,約計耳二萬,合計,左耳68646,俘7639,所獲輜重尚難計數,徹底清掃戰場要到明日。我方陣亡17980,傷逾兩萬,司馬將軍那兒尚未報來,估計陣亡數字逾兩萬!”

“說是紫雲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殿下親自護送她走了,估計已到秦境,當與君上骨肉團聚呢!”

“這就好!”公孫鞅噓出一口氣,略略一頓,“魏人動向如何?”

“龍賈救出公子卬殘部,退往臨晉關方向,我郃陽右軍得知龍賈西進,已南移截擊!”

“令他們不要截了,休息一宿,明晨北進少梁,拔下這顆釘子!”

“好咧!”

“窮寇莫追,先讓將士們就地屯紮,明日晨起打掃戰場,掩埋屍體。待休整幾日,養足精神,再慢慢收拾河西各邑!”

“好咧!”

天色黑定,嬴駟載著紫雲回到了櫟陽別宮。打掃完戰場的孝公聽聞消息,跌跌撞撞地走進宮門:“雲兒,雲兒⋯⋯”

孝公抱起她,就地坐下,不停地撫摸她的臉,兩行老淚“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臉上。

“公父,”紫雲緊緊偎在他懷裏,“雲兒⋯⋯雲兒總算見到您了!”

“雲兒,秦國委屈你了!”

“雲兒願意!”

“雲兒,”孝公強忍住嗓子裏的奇癢,輕輕拍著她,“是你救了秦國,是你擊敗了魏國,公父⋯⋯咳咳⋯⋯為你⋯⋯記功!”

紫雲哽咽:“公父⋯⋯”

三更時分,葫蘆穀外的秦國中軍營區裏,軍帳一個挨一個,連成一片。四周沒有任何防護柵欄,勝利使秦軍過於大意了,疲勞又使秦卒睡得太熟了。

整個營區死一般寂靜。

一個秦軍帳篷裏,小秦村的秦大川、二川、三川等十幾個同村秦卒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夜光中,隱約可見帳篷四周掛著一串又一串的魏卒耳朵。

二川腿腳亂踹,睡他身邊的大川被他踹醒。大川一看,原來是幾條腿壓在二川身上,遂將它們一一挪開。

二川夢囈,聲音興奮:“哥,哥,我又割了三隻耳朵,快看⋯⋯”

大川輕歎一聲,側過身去。

瞭望塔上,秦軍的守值軍卒無不睡成死豬。

星光朗照,野蟲啁啾。

附近葫蘆山的密林中,夜風吹拂樹葉,發出沙沙聲響。五千魏卒嚴陣以待,潛伏於密林中,將這片安逸恬靜的氛圍平添了不少肅殺之氣。

從這兒望下去,是一大片連綿不絕的秦軍營帳。

公孫衍拿出白布,綁上左臂。

張猛亦綁上白布。眾軍士紛紛效仿,在左臂綁上白布。

公孫衍吐掉銜在口中的草葉,對身邊軍尉附耳低語:“你帶鼓手守在林裏,東方一亮就擊鼓,直至將士們完全歸來!”

四名鼓手不約而同地取下口中銜著的草葉,拱手道:“得令!”

公孫衍低吼:“出擊!”便率先衝出林子。

眾魏卒個個如離弦之箭,尾隨公孫衍射向秦營。

一條條黑影深入秦軍營區,衝進帳篷。緊接著,殺聲貫耳,慘叫聲聲,秦營一片大亂,到處都是人影在晃。那些從帳裏受驚逃出的秦卒皆無甲衣保護,紛紛成為魏國弓弩手的目標。

黑暗中,魏卒全是黑衣,看起來與穿黑衣的秦卒差不多,秦卒分不清敵我,即使拿起兵器,也是見人就砍。魏卒則分得清楚,隻揀沒有白巾的殺。

秦大川的帳篷裏,三個魏卒摸進來,一手摸頭,一劍抹脖子。秦卒掙紮呼叫,帳內大亂,複仇心切的魏卒亂砍起來。

二川驚醒,正要彈起,胸口被一劍貫胸,倒地而死。睡在他身邊的秦大川陡然醒來,見一道白光朝他脖子上橫來,順手一擋,哢,整條胳膊被切斷。大川顧不得疼,本能地順勢滾向帳篷角落,朝外猛撞。帳篷一角被他拉倒,反而將他裹起。

中軍大帳裏,公孫鞅睡夢正酣,遠處喊殺聲起。公孫鞅打個激靈,翻身坐起,正自迷糊,車希賢匆匆跑進,急切說道:“快,魏人偷襲!”

公孫鞅順手抄起榻旁的寶劍,與車希賢衝出營帳。

此時的營區,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是晃動的黑影和閃耀的白刃,乍看上去,簡直像極了那從地獄中跑來凡間索命的黑白無常。

公孫鞅、車希賢根本不知朝哪個方向逃,隻能胡衝亂撞。慌亂之間,車希賢腳下一滑,跌進一條深溝。

車希賢大喜,低聲叫道:“快,快跳下!”

公孫鞅忙跳下去。

二人沿溝急奔。

跑有一段,車希賢尋到隱蔽處,拉公孫鞅伏下。二人屏氣凝神,眼睜睜地看著秦軍在屠戕中四處潰逃。

不遠處傳來張猛的聲音:“犀首,中軍帳在此!”

公孫衍的聲音接續而來:“將士們,公孫鞅在這兒!”

話音落處,附近魏卒皆奔過去,闖進帳中,卻空無一人。

附近秦兵聽到叫聲,紛紛趕來營救。一時間,中軍帳四周人影晃動,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雙方搏殺約有一個時辰,東方現出魚肚白,葫蘆山上突然響起戰鼓聲。由於四個戰鼓分布在四個地方,加之鼓點密集,在這黎明前的夜空裏,聽起來就如千百個戰鼓在響。

這是大舉攻擊的鼓聲,秦卒愈加慌亂。魏卒也不戀戰,從秦營的各個角落朝鼓聲方向一路殺去。

不消一刻,鼓聲停息,四周陡然安靜。

公孫鞅、車希賢從溝裏爬出,但見屍橫遍野,慘狀滿目。

公孫鞅雙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下。

天色大亮,公孫鞅、車希賢與眾秦卒趕到山林察看,隻見一地白巾,不少白巾還被用來包紮傷口了,上麵滿是血跡。

眾人正自懊惱,遠處塵土遮天,不一會兒,公子疾引司馬錯疾步趕到。

司馬錯跪叩:“主將,末將來遲了!”

公孫鞅朝他苦笑一下,再次看向一地白巾,耳邊響起受襲辰光張猛的聲音:“犀首,中軍帳在此!”

公孫鞅喃喃道:“犀首⋯⋯”

司馬錯一怔:“公孫衍?”

車希賢點頭:“嗯,是他幹的,還有張猛!”

“張猛?”司馬錯又是一怔,“他不是在陰晉嗎?莫非是長了翅膀?”

“唉,”車希賢歎口氣,“是呀,誰也不曾料到這個!”

司馬錯咬牙道:“主將,我這就攻打陰晉去!”說完轉身就走。

公孫鞅喝道:“站住!”

司馬錯頓步,回頭,一臉不甘地看著他。

公孫鞅一字一頓:“拿下你的家鄉—少梁!”

司馬錯朗聲應道:“末將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