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受重托犀首擔綱 逞頑劣張儀戲師

翌日午後,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餘名將領站作一排,無不神色嚴肅。

龍賈站在他的龐大幾案後麵,一臉威嚴道:“⋯⋯真正的敵人就要來了,建功立業的時刻近在咫尺,該說的本將都已說過了,該下的令本將也都下過了,諸位將軍這就回去,精心籌劃,自今夜起,三軍進入戰時戒備。無論哪一個環節發生過失,無論哪一位將軍有所疏忽,本將絕不姑息,一律軍法處置!”

眾將盡皆跨前一步:“末將得令!”

龍賈轉向其中一人:“曹將軍!”

曹將軍頓足:“末將在!”

“加緊整訓新募軍士,務必於一個月內完成所有技擊,確保投入疆場搏殺!”

曹將軍拱手:“末將得令!”

“諸位—”

龍賈話剛出口,守值軍尉趨進,跪叩道:“報,王使到!”

龍賈略略一怔,朗聲道:“恭迎王使!”起身,大步迎出。

眾將跟著迎出。

龍賈與眾將走到府門處,將傳旨的禦史迎至府中。

禦史拱手道:“龍老將軍,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請將軍合符!”取出一半虎符。

龍賈亦從一個密匣中取出代表軍權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龍賈將王使讓至主位,叩道:“西河郡守龍賈恭請王命!”

王使朗聲道:“⋯⋯命西河郡守龍賈於五日之內點河西銳卒三萬,函穀銳卒一萬,車卒兩萬,車五百乘,出征衛境,與上將軍魏卬合兵迎擊齊、韓、趙等犯我之師⋯⋯”

龍賈、公孫衍、眾將無不錯愕。

陳軫府門外,朱威候立,其車馬停在旁邊。

陳軫、戚光腳步匆匆地走出府門,陳軫笑容可掬,長揖道:“哎喲喲,沒想到會是司徒大人哪,您可是稀客呀!”

朱威還個禮:“在下冒昧,有擾上卿了!”

“同朝為臣,談何冒昧。”陳軫又是一笑,伸手禮讓,“司徒大人,請!”

“在下有雜務在身,就不進府了!”

“哦?”陳軫略略一怔,“司徒大人有何吩咐,陳軫恭聽!”

“吩咐不敢,在下此來,是有一事求問上卿!”

“司徒請問!”

朱威二目直視:“上卿真的認定秦人誠心睦鄰?”

“司徒有何惶惑?”

朱威語氣堅決:“在下認定秦人有詐!”

“哦?”陳軫愕然,“秦人為何而詐?”

“為河西七百裏!秦弱之時,還曾與我大戰數遭,小戰不計其數,今秦變法強盛,國力不弱於我,本可與我一戰,公孫鞅卻突然來使,俯首稱臣,締結姻緣,竊以為不合常理!”

“嗬嗬嗬,”陳軫笑應道,“司徒大人過度謹慎了。”壓低聲,“天下相爭,家國一理,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居家為鄰,原本沒有常理可循,朱大人可曾見過一直在打打鬧鬧中過好日子的鄰居嗎?”

“可⋯⋯”朱威急了,“我了解秦人!”

“嗬嗬嗬,”陳軫又是幾聲笑,“在下曉得大人了解秦人。”湊近,聲音更低,“難道大人能比王上更了解秦人嗎?”

朱威氣結:“你⋯⋯”

“朱大人,”陳軫斂住笑,“你我都是臣子,為人臣子,你我都得聽主子的,是不?王命征衛,我們隻能去征衛,王命睦鄰,我們隻能去睦鄰,是不?”

朱威駁道:“為人臣子,更要向王上力諫!”

陳軫冷冷一笑:“若為力諫,大人當是訪錯門了,應該直接入宮才是!”

朱威語塞,臉上泛紅,呼呼喘氣。

“朱兄,”陳軫緩和語氣,“那日宮廷之辯,想必您還沒有忘記吧?自古迄今,無論風雲如何變幻,隻有一個是不變的,那就是利益!秦、魏皆是大國,是強國,爭則互傷,和則互利。在在下眼裏,王上和秦公,哪一個都是明白人哪!”

朱威不想再聽下去,一個轉身,跳上車子。

馬車疾馳而去。

戚光衝馬車揚塵“啪啪”甩幾下袖子:“什麽玩意兒,竟然上門要求主公—”

陳軫橫一眼,戚光戛然止住。

望著朱威遠去的揚塵,陳軫輕吸一口氣,良久,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哼,芽都還沒冒出來,真當自己是根蔥呢。”轉對戚光,“備車,進宮!”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裏,龍賈望著幾案上的虎符,憂心如焚,幾次起身來回走動,又都坐下。公孫衍端坐於席,兩眼閉合,似是入睡了。

龍賈猛地一拳砸在幾上:“咦!”

公孫衍眼睛睜開,看向龍賈。

龍賈重重歎出一口氣:“唉,犀首呀,老相國說得是,王上發昏了!”

“不是昏,是妄想!”

龍賈沉思良久,猛地抬頭,不死心道:“犀首,你說秦人⋯⋯真的會⋯⋯”

公孫衍苦笑一聲,閉上眼睛。

“犀首?”

公孫衍睜眼,看向他。

“我是說,萬一秦人真的是⋯⋯結好呢?”

公孫衍又是一聲苦笑,反問道:“龍將軍,您是曆經百戰的人了,兩軍對陣,您能寄望於萬一嗎?”

龍賈長歎一聲,低下頭去。

四周靜得出奇,水漏聲清晰可辨。

“犀首,”龍賈猛地起身,“走,你我這就馳回安邑,進宮麵君!”扯起公孫衍。

公孫衍一把推開,輕輕搖頭。

龍賈略怔:“犀首?”

“王命既頒,身為主將,您若回宮,就是抗命,身且不保,能救河西否?再說,一個完全昏掉的人,他能聽您的嗎?”

“那⋯⋯”龍賈急了,“你說怎麽辦?總不能讓我眼睜睜地看著河西七百裏葬送秦人之手吧?”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曉得怎麽辦了!”

龍賈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頓住:“你看這樣成不?河西守將中,勇武善戰者莫過於張猛和呂甲。在下將兩萬新兵帶走,換下兩萬武卒並他們二人,交由你全權統領!”

一陣沉默。

“還有,河西另有蒼頭數萬,不少後生自幼習武,熟知兵器。這些後生多是熱血青年,國難當頭,他們願意為國效力。你可再征一軍,雖說不能用作勁旅,卻也能在關鍵辰光幫些小忙!”

公孫衍微微抬頭,緩緩睜眼,拱手道:“謝將軍信任!在下可以效死,但無法答應將軍統領河西!”

龍賈略顯詫異:“為什麽?”

“名分!”

龍賈語氣堅決:“在下這就表奏王上,封你為副將,統領河西!”

公孫衍重重搖頭:“將軍最好不要表奏!”

“為什麽?”

公孫衍反問道:“如此重職,王上能交給一個相府門人嗎?”

龍賈輕歎一聲,再次閉目,沉默。

翌日晨起,東方拂曉,全身披掛的河西武卒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招搖過市,走出東城門,離開少梁。

郡守府的正廳裏,一身披掛的龍賈坐於主位,公孫衍仍舊是一身士子服,坐於客席。在其對麵,端坐著呂甲、張猛兩員虎將。

龍賈拿起郡守印璽、統兵令牌,對公孫衍道:“犀首,沒有後路了,請接印璽、令牌!”

公孫衍紋絲不動。

龍賈歎口氣:“犀首呀,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難道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你不成?”

公孫衍打個驚戰:“我⋯⋯”

龍賈起身,作跪姿,兩眼直視他:“犀首,老相國在看著你吧!”

公孫衍兩眼淚出,長歎一聲,緩緩起身,跪下,閉目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璽和令牌。

龍賈轉對張猛、呂甲,聲音激昂:“張猛、呂甲二將聽令!”

張猛、呂甲拱手:“末將聽令!”

“本將奉命東征,關於河西守禦,本將全權交由公孫衍統領,從現在起至本將返回之日,公孫衍暫代西河郡守之職,你二人全力協助!”

二人再拱手:“末將領命!”

龍賈雙手解下佩劍,轉對公孫衍:“公孫將軍,請受禦劍!”

公孫衍雙手承劍。

龍賈看向呂甲、張猛二將,目光落在公孫衍身上,語氣斬釘截鐵:“此劍為王上親授。此劍在,本將在!無論何人,凡不聽號令者,斬立決!”

張猛、呂甲相視一眼,表情肅然。

龍賈起身,走到一側,禮讓道:“代郡守,請坐正位!”

“我⋯⋯”公孫衍表情尷尬。

龍賈走過來,將他拉起,連拖帶扯地推到主席位上,公孫衍硬著頭皮坐下。

龍賈走到公孫衍對麵,撲地跪下。

公孫衍、呂甲、張猛三人皆是呆了。

“公孫兄弟,”龍賈聲音懇切,“白相國臨終之時,將河西七百裏江山托予老夫,不想老夫⋯⋯唉,什麽都不說了,河西,老夫⋯⋯隻能轉托您了!”

公孫衍亦跪下,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龍將軍⋯⋯”

龍賈聲如洪鍾:“公孫將軍,請受老夫一拜!”叩拜於地。

公孫衍對拜,泣不成聲:“龍⋯⋯將⋯⋯軍⋯⋯”

張猛反應過來,緊忙起身,跪在龍賈身後。

呂甲略作遲疑,亦跪過來。

龍賈起身,對張猛、呂甲道:“二位將軍,河西七百裏,老夫這也托予二位了。自現在起,公孫衍的命令,就是本將的命令,你二人不可違背,否則,本將必以軍法處置!”

張猛、呂甲朗聲應道:“末將遵命!”

龍賈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府門。

公孫衍在前,呂甲、張猛分別跟後,送出。

望著龍賈的戰車漸漸遠去,公孫衍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重得他幾乎承受不了,因為壓的不僅是白相國和龍賈的重托,更有史家記載,河西是吳起打下來的。成者王侯敗者寇,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讓秦人奪回,那麽,他的名字就會與吳起的一道留在史冊上。唯一的不同是,吳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孫衍,隻能是失敗者。

公孫衍一直在內心深處自比吳起,今日情勢將他推至這般境地,是他做夢也未想到的。若有龍將軍和他的五萬武卒在,與秦人尚可一戰。而眼下,公孫衍不寒而栗。

除敵我力量相差懸殊外,公孫衍的最大擔憂是,除龍賈留予他一柄僅具象征意義的寶劍之外,他既無君上任命,也無任何正式職銜。可以說,他初來乍到,一無所有,留下來的兩萬武卒能否聽從調遣,實難預知。大兵壓境,眾心不服,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縱使天塌下來,他也隻能撐住。

回到府中,公孫衍麵對沙盤思索有頃,使郡司馬傳召眾將,定於次日午時謀議防務。

就在河西甲士紛紛開赴大梁的當日,少梁城內某個普通的商肆後院,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放飛了一隻黑雕。

那隻黑雕直飛鹹陽,盤旋一會兒,落於一處深宅,大聲鳴叫。

馴養此雕的是公子華。

聽到雕鳴,公子華急走出來,與雕親熱一陣,給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綁縛的密函,急報嬴駟。嬴駟讓他將密函直接獻給秦孝公。

秦孝公接到函,迅即召來公孫鞅。

秦孝公、公孫鞅顯然都很激動,但這激動又被刻意壓抑了。

“大事成矣!”公孫鞅給孝公個笑。

秦孝公朝他拱手:“一切皆是愛卿之功!”

公孫鞅拱手還禮:“是君上洪福,臣不敢居功!”

“唉,”秦孝公輕歎一聲,“大事雖成,可寡人仍有一慮!”

“敢問君上何慮之有?”

“我已撤去全部關卒和守備,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強防禦了。這個說明,龍賈對我仍存戒心,也必然嚴密布防。”手指密函,“就探報來看,龍賈帶走兩萬新募兵卒,留下兩萬武卒,在陰晉、洛水、長城一線重點布防,由張猛、呂甲統領,實力不可小覷。兩萬武卒皆是精銳,能征善戰,又據險以守,即使我奪得河西,也必是傷亡巨大啊!”

“隻有聖君才存體恤之心,秦得聖君,鞅為秦人賀幸!”公孫鞅起身,長揖。

“嘿,”秦孝公苦笑一聲,“什麽聖君呀,一點兒私念而已。方今亂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壯無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不瞞君上,臣所憂慮的倒還不是這個!”

“哦?”秦孝公傾身問道,“愛卿所憂何在?”

公孫鞅一字一頓:“公孫衍!”

“此人怎麽了?”

“據臣所知,龍賈將行之際,已將河西府印連同所有令牌全部托給公孫衍了!”

“公孫衍?”秦孝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未曾聽說過他,此為何人?”

“一個與臣相差無幾的人!”

“啊?!”秦孝公探身,“愛卿可知此人?”

公孫鞅微微點頭:“臣奉君命使魏睦鄰之時,就差點兒栽在公孫衍手裏!”

秦孝公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函穀道上,前麵戰車,後麵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線長龍,自西而東,蜿蜒而行。

龍賈坐在戰車裏,正自打盹,軍尉馳至:“報,王上犒勞三軍,車駕已過渡口,欲在函穀關迎候將軍!”

龍賈急道:“快,恭迎王駕!”

龍賈正有一肚子的話要講給惠王,遂急不可待地驅車趕到函穀關,果見惠王已到關令府,正站在台階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勢,這又見到龍賈,惠王分外高興,攜龍賈手步入正廳,分主次坐定。龍賈支開眾人,一臉憂急地將心中所疑悉數倒給魏惠王。

惠王眉頭緊擰,陷入長思。

“王上呀,”龍賈急了,又砸一錘,“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棄,陳軫不可信哪!”

“唉,”魏惠王重重歎出一口氣,“龍愛卿呀,你怎麽也說起這些話來?”

“王上,”龍賈憂心如焚,搬出白圭,“非臣說,是老相國的遺言哪!老相國不信任秦人,認定公孫鞅是欺詐。臣與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老相國所慮,臣深以為然!老相國臨終之時,唯恐河西有失,不僅將河西托付於臣,更將一生積蓄捐於河西防禦。河西若失,叫臣怎麽對得起老相國的在天之靈啊!”

說到白圭,龍賈數度哽咽,掩袖抹淚。

“唉,龍愛卿呀,”魏惠王聽他哽咽一陣,方才應道,“你說的這些,寡人也早曉得了。說起白愛卿,寡人深深後悔一件事哪!”

龍賈抬頭:“敢問王上後悔何事?”

魏惠王環視四周,見廳中並無他人,方才壓低聲音:“後悔未將寡人的底牌及時端給白愛卿,否則,他就不會誤解寡人了!”

“底牌?”龍賈心頭一震。

魏惠王捏緊拳頭,語氣激昂:“你以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嗎?你以為寡人真的相信他公孫鞅嗎?不,在寡人心裏,他們是死敵,寡人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們!寡人這麽做,隻是想通了一件事!”

龍賈目光急切。

“愛卿知道,”魏惠王激動起來,聲音放大,“自公孫鞅赴秦,秦勢日強,秦人變成一塊硬骨頭,啃起來吃力了。寡人本欲趁秦羽毛未豐,借朝王之名收拾秦人,永除西患,不想公孫鞅前來睦鄰,甘願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麵的,不趕送禮的。人家和顏悅色前來臣服,誠意睦鄰,叫寡人怎麽處置呢?寡人思來想去,正自沒個發落,陳愛卿獻策借力消力,寡人是越想越妙啊!”

“借力消力?”龍賈陷入沉思。

“是啊!”魏惠王不無得意道,“秦公不是自願臣服嗎?秦公不是有糧有槍嗎?秦國不是有人有馬嗎?那就讓他為寡人效力去!那就讓秦人為寡人打仗去!秦、魏合力,天下何人可敵?”

“臣急的就是這個!”龍賈一臉疑惑,“王上真的認為秦公甘願臣服?真的認為秦人甘願為王上效力?”

“哼,”魏惠王語氣決斷,“盟約已簽,墨香未散,秦公若是毀盟,史官會怎麽記他?再說,虎毒尚不食子,何況他秦公?他的女兒剛嫁過來,嬴渠梁即使再無信譽,總也不至於將他的寶貝疙瘩置於火爐上烤吧?”

龍賈閉目,顯然是在思考。

“愛卿不必多慮,這一次,你聽寡人的。不瞞愛卿,比起秦公來,田因齊更讓寡人上火!前番孟津之會,寡人旨在試探秦公;此番逢澤之會,寡人伐衛是假,試探他田因齊才是真章!結果呢,秦公看得明白,田因齊卻不識相了!愛卿啊,你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訓一下齊人,讓那個販鹽的學識相點兒。”

龍賈搖頭:“臣不樂觀!”

魏惠王皺眉:“哦?”

“我方增兵,齊也必增兵。趙人、韓人自也不必說了。如果列國盡皆增兵,我就是一對三,即使大家嚴陣對峙,隻在衛地幹耗時日,單是糧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幾聲,“寡人耗不起,那三隻猴子就耗得起嗎?單說糧草,衛地離我最近,寡人補給最快,這且不說,單是上將軍在衛地的收獲,少說也可支撐半年,反觀那三隻猴子,哈哈哈哈⋯⋯”緩緩捋須,吸入一口長氣,“不過,愛卿提醒得恰到好處,眼前局勢,還真是消秦之力的好機緣!愛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選好地勢,穩住陣腳,堅固壁壘,將那三隻猴子慢火燉著。寡人這就安排陳軫使秦,向秦公借力,一則試試那廝的誠意,二則也正可消耗秦力!”

龍賈拱手:“臣遵旨!”

征東大軍走後的次日,將近午時,郡守府門前的車馬漸多,各地守丞絡繹而至。

公孫衍住在郡守府後院的一處雅致小院,正廳靠牆是個香案,案上是白圭塑像,白圭贈他的屬鏤之劍被他高高地掛在塑像上方,像前供著祭品,燃著三炷香,輕煙繚繞。

從淩晨起,公孫衍就關門閉戶,靜靜地坐在廳中。公孫衍的麵前放著一張幾案,案上擺著龍賈留給他的劍。

“公孫衍啊公孫衍,”公孫衍思緒萬千,“你飽讀史書,你博聞強記,你才華蓋世,你心比天高,你誌向遠大,你自比吳起,可⋯⋯難道這就是你的宿命嗎?河西是吳起打下來的,今日卻在你的手中毀掉,叫史官怎麽記?史官或將你的名字與吳起的名字寫在一起,留存於史,不同的是,吳起是征服者,是贏家,而你公孫衍,隻能是替罪者,是輸家⋯⋯”

周圍一片寂靜,隻聽到滴漏的聲聲滴答。

“不,公孫衍,”公孫衍陡地睜眼,凝視白圭遺像,“你不能輸,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你有兩萬武卒,你有三萬城防,你還有不下五萬青壯蒼頭,你有儲備已久的輜重糧草,龍將軍已將所能留下的全都留給你了,你還奢望什麽?”

公孫衍的拳頭漸漸捏起,表情漸漸剛毅。

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是府司馬。

府司馬叩門,輕聲稟報:“公孫大人,張將軍、呂將軍及各關關令、各城邑守丞悉數抵達,皆在廳中候命!”

“曉得了。”公孫衍緩緩起身,拿起案上的劍,開門出去。

公孫衍健步走進郡守府正廳,果見旅帥以上的將軍與十幾個守丞,依序肅立,打首二人是軍將,龍賈留下的河西守軍最高軍事長官,左側張猛,右側呂甲。

在郡府司馬的引導下,公孫衍一襲白衣,徐徐走向龍賈主位,端坐於席。

所有目光射向公孫衍。

盡管在相府謀差多年,經曆軍旅場麵卻是平生第一次。公孫衍輕咳一聲,盡量使自己放鬆,朝眾將拱手一周:“諸位將軍,諸位守丞,在下複姓公孫,單名一個衍字,人稱犀首,奉先相國遺命來河西效力。前日,龍將軍奉王命東征,昨日將行之際,特將河西守備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來乍到,對河西防務尚未完全知情,又受將軍重托,心甚忐忑,特召諸位將軍、諸位大人到此,共商防禦大事!”

眾將麵麵相覷,表情僵硬。

公孫衍給出個笑,再次拱手:“諸位將軍,諸位大人,請大家放鬆些,既為議事,這般緊張,我們怎麽議呢?”

然而,諸將中沒有誰買他的賬,沒有人搭腔,即使已經知情的呂甲與張猛,也豎在那兒紋絲不動。

所有目光一直射向公孫衍,射得他心裏發毛。

公孫衍再出一笑,環視眾將:“諸位中有些在下認識,譬如張猛將軍、呂甲將軍,大多數在下尚未見過,這想熟悉一下,先點個卯。”從幾案下拿出名冊,“熟悉的我就不點了。”挨名字看下去,“趙立將軍!”

沒有應聲。

公孫衍提高聲音,臉上依然掛著笑:“趙立將軍!”

趙立就站在呂甲身邊,鼻孔裏哼出一聲,顯然是憋了很久:“末將請問,是該叫你先生呢,還是稱你將軍?”

顯然,這是在公然挑釁了。

場麵立時緊張,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孫衍的笑臉僵住,目光漸漸冷峻,射在趙立的臉上。

“趙立將軍,”公孫衍的目光從趙立身上移開,逐個掃過眾將,語氣放緩,分量卻重, “還有諸位將軍,你們聽好!是的,在下沒有名分,在下隻是一個相府門人,你們想怎麽叫就怎麽叫,愛怎麽稱就怎麽稱。不過,自今日起,在下是代龍將軍行使軍令,直至龍將軍東征歸來!”從幾案下摸出龍賈的印璽,輕輕擱在幾案上,又從幾案下摸出一堆令牌,一字兒擺在印璽兩側,動作像是孩子在擺玩具,“這是將軍印綬,這是將軍令牌,哪位將軍若是不信,盡可上前驗看!”

眾將愕然。

趙立身子動一下,似要拔腿上前,被呂甲止住。

公孫衍看得明白,斜二人一眼:“既然沒有哪位前來驗看,在下這就收起來了!”將璽印與令牌一一收回案下,“在下再請諸位觀看一物!”從腰間緩緩解下禦賜寶劍,抽出來,以手拭鋒,“此劍諸位想必見過,”拭畢,輕輕一彈,吹口氣,擺在幾案上,語速放緩,但冷酷,“如果有哪位敢於違背軍紀,不聽號令,貽誤戰機,龍將軍再三叮囑在下可先斬後奏!”看向呂甲、張猛,“呂將軍、張將軍,在下可否虛言?”

呂甲嘴唇動一下,沒有吱聲。

公孫衍的係列舉動與措辭,絕非一個碌碌無為者所能做出。張猛放下心來,朗聲應道:“諸位將軍,龍將軍臨行之際,全權委托公孫將軍暫代西河郡守之職,在下與呂將軍在場見證,望諸位莫存疑慮,在龍將軍返回之前,一切聽從公孫將軍調遣!”

張猛駐紮在河西多年,頗有威信,話語舉足輕重。

眾將疑慮頓消,齊聲應道:“末將謹聽公孫將軍!”

“犀首感謝諸位信任!”公孫衍朝張猛微微一笑以示感激,目光又掃諸將一遍,神色嚴肅,“諸位將軍,在議事之前,在下先向諸位通報軍情。據龍將軍與在下近日所察,秦人行將進攻河西,遠在一個月後,近在眼前,也許就在數日之內!”

公孫衍之言猶如驚雷,眾將無不愕然,麵麵相覷,旋即交頭接耳起來。

公孫衍提高聲音,震住場麵:“大敵當前,在下敬請各位群策群力,防備秦人攻擊!”

幾個將軍看向呂甲。

呂甲跨前一步,目光不屑:“回代將軍的話,末將有疑!”

“呂將軍何疑?”公孫衍看向他。

“我王已與秦公簽訂盟約,締結姻親,秦人為示誠意,所有關卡盡皆撤兵,百裏之內無一卒設防,代將軍卻說秦人攻擊在即,與此大勢不合,末將不敢苟同!”

公孫衍反問道:“呂將軍可知秦人的這些兵馬撤到何處去了?”

“開往鹹陽以西去了!”

“呂將軍可是親眼看到?”

“這⋯⋯”呂甲怔了下,“代將軍知道嗎?”

公孫衍手指遠處:“就在陰晉附近的山溝溝裏!”

眾將驚愕。

呂甲冷笑一聲:“代將軍可是親眼看到?”

公孫衍回以冷笑:“看來,呂將軍是想見個分明了!”

呂甲意識到自己越級了,拱手:“末將不敢,末將隻想⋯⋯”

張猛咳嗽一聲,止住他。

公孫衍看向張猛。

張猛跨前一步,拱手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龍將軍既已授權將軍,如何防禦,敬請將軍下令!”

一語點醒公孫衍。

公孫衍長吸一口氣,衝他點個頭,重重咳嗽一聲:“諸位聽令!”

眾將齊跨前一步:“末將聽令!”

“在下代龍將軍宣布軍令,從即時起,河西進入戰時態勢,望諸位各司職守,尤其是陰晉、洛水、長城一線要衝,務必晝夜戒備,兵不卸甲,馬不離車,發現敵情,即燃烽火!”

眾將齊聲道:“末將得令!”

走出郡守府,眾將及各城邑守丞如釋重負,各個長出一口氣。

“我呸!”第一個發飆的趙立朝地上狠啐一口。

“趙立,”呂甲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呸個什麽?”

趙立從鼻孔裏哼出一口氣:“一個相府家奴也來指手畫腳,悶殺我也!”

“你悶什麽了?”

“我悶龍將軍。”趙立憤憤不平道,“河西守禦,何處比得過長城?何處比得過洛水?長城、洛水皆在將軍轄下,將軍分量可想而知!然而,龍將軍東征,不將河西托付將軍,卻托給一個相府家奴,讓人如何不悶?你這也看到了,”手指遠處正在驅車散去的諸將,“他們哪一個肯服?”

“你呀,”呂甲給他個苦笑,“隻知其一,未知其二。白相國臨終時,將家當全部捐給龍將軍了,龍將軍欠下白相國一個大情,不得不還喲!”

“這⋯⋯”趙立愈加不解,“還情也得還給白公子呀,哪能輪上他這個家奴逞狂?”

呂甲盯視他:“趙立,你做旅帥多久了?”

“唉,”趙立長歎一口氣,“末將這個旅帥還是幾年前由將軍提攜的,末將⋯⋯”

“想不想做個關令?”

“關令?”趙立眼睛一亮,“何處關令?”

“大荔關關令!”

趙立激動道:“大荔關,那是師帥!”

“不想做嗎?”

“可⋯⋯”趙立怔了,“大荔關已經有關令了呀!”

呂甲陰陰一笑:“方才代郡守說眼前是戰時態勢。既然是戰時態勢,本將就可按戰時處置嘛!”

趙立激動不已,拱手道:“末將誓死效力呂將軍!”

“記住,”呂甲麵現不悅,“不是效力本將,是效力龍將軍,效力我王陛下!”

趙立“啪”地行個軍禮:“謝將軍教誨!”

眾將散去後,張猛沒走。

是公孫衍留下他的。

“張將軍,”公孫衍朝張猛深深一揖,由衷謝道,“方才的事,多謝您了。在下第一次經曆那種局麵,當真是手足無措呢!”

張猛回禮道:“公孫將軍不必客氣,末將不過是說了應該說的!”

“叫我犀首吧,我仍舊聽不慣將軍這個稱謂!”

“軍旅之內,末將不敢!”

公孫衍苦笑:“在下不知軍旅,總以為是在相府呢。”

“以公孫將軍才氣,很快就會適應的。”

“唉,”公孫衍歎道,“在下也曾看過一些治軍的書,本以為不是難事,豈料事到臨頭,完全不是那回事呢!”拱手,“還請將軍教我!”

“教字不敢!”張猛應道,“治軍以律,將軍隻要把握住這四個字就成!”

“犀首受教!”

“末將建議,將軍再次頒令時,穿上戎裝!軍旅重儀,您一身士服,軍將不服也是自然!”

“將軍提醒得是,”公孫衍又出一歎,“唉,隻是在下這⋯⋯沒有名分,言不順哪!”

“名分有了呀!河西將士無不聽從龍將軍的,龍將軍既已授權於您,這就是名分!”

“就算是吧。”公孫衍輕歎一聲,“張將軍,聽龍將軍說,河西尚有一些可以技擊的青壯,據將軍估算,多久可將他們召集起來!”

“一個月。”

公孫衍搖頭。

張猛解釋道:“河西剛剛征召兩萬新卒,餘下的青壯要麽是豪門貴胄,不願從軍,要麽是仆役,未能入籍,不在征召之內!若要征召他們,就得講個由頭!”

“唉,將軍呀,”公孫衍長歎一聲,“秦人就要打過來了,河西就要淪陷了,這難道還不是由頭?”

“話雖如此,可⋯⋯”張猛苦笑一下,“眼下我王與秦睦鄰,舉國詔示,河西人人皆知,將軍這個認定,連將帥都不肯信,怎麽能鼓舞百姓呢?”

張猛講到了要害,公孫衍表情痛苦。

“說吧,”張猛問道,“將軍欲征多少丁役?”

“能征多少就征多少!秦人若打過來,就是舉國之力,必以全得河西而後快,龍將軍不在,主力東征,就我們眼前這點兒兵卒,莫說是抵敵,即使重點防禦,也是不足啊!”

“好的,末將這就著手征召!”

距少梁東北約三十裏坐落一個小邑,名喚張邑,有約近百戶人家。

魏文侯時,吳起屬下參將張歡因軍功受封於此。張歡之後,其子張耀不諳武藝,卻善經營,先後二十年間,置下百餘井田產,成為少梁大戶之一。張耀辭世,家業傳予兒子張豹。張豹偏又承繼先祖的稟賦,天生喜愛舞槍弄棒,十八歲時,與結義兄弟張猛應征入伍,成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獻公征伐河西,張猛是百夫長,張豹是左軍參軍。秦魏大戰,張豹殉國,張夫人悲慟欲絕,結好繩套,正欲隨張豹而去,偏巧年僅兩歲的愛子張儀口中喊娘,衝進門來。看到兒子,張夫人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張儀成人。張家本為富戶,又得張猛照顧,日子過得也還愜意,可謂是豐衣足食。

這日後晌,一輛輜車在張家大院門口停下,張家的家宰兼車夫張伯跳下車,墊好凳子,朝車裏的私塾先生鞠躬禮讓道:“沮先生,到家了,請下車!”

一位先生模樣的斯文人小心翼翼地掀開車窗,探頭看看。張伯上前攙扶,先生擺手,自己下到乘石上,兩足著地。

儀態端莊的張夫人聞聲走出,站在門口,深鞠一躬。

張伯指向張夫人,向先生介紹道:“沮先生,這位就是張夫人!”

沮先生衝張夫人拱手道:“在下沮生,幸會夫人!”

“勞煩先生了!”張夫人還個禮,對張伯道,“張伯,快到書房裏請儀兒出來,就說先生到了,讓他前往客房拜見!”轉對先生,伸手禮讓,“先生,請!”

沮先生走進院門,左右審視張家的宅院,認定是個大戶人家,頗覺滿意。

張夫人將先生引入客房,剛剛坐下,張伯就匆匆進來,走到夫人跟前,輕聲道:“公子不在書房。”

“咦,”張夫人驚愕,“午飯後我還到書房查過他,囑他哪兒也不許去,恭候先生!”

“嗬嗬嗬,”張伯笑道,“想是林子裏去了,老仆這就尋他回來!”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張夫人端起一盞,雙手遞給先生,賠笑道:“先生,請茶!”

張邑不大,沒有城牆,甚至連個寨溝也沒有,其實就是一個村落。張伯心裏有數,徑投邑東的一片大林子。

張伯剛剛拐過一條巷子,就見張儀的小廝小順兒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張伯,張伯—”小順兒也看到他了,叫起來。

“叫魂呀你,”張伯沒好氣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稟⋯⋯稟張伯,”小順兒喘著粗氣,“麻⋯⋯麻煩來了!”

“什麽麻煩?”

小順兒喘幾下,調勻氣:“我們正陪公子在林子裏閑耍,有人領著十幾個人尋來,點名要找公子。順兒覺得勢頭不對,這跑回來搬救兵哩!”

“你們在林子裏耍什麽來著?”

“沒有耍啥,”小順兒兩手一攤,“一棵楸樹上有個大馬蜂窩,公子琢磨幾天了,今兒說是摘它下來,這還沒動手哩,那夥人就⋯⋯”

張伯噓出一口氣:“公子在哪兒?”

小順兒往遠處一指:“打穀場裏!”

張伯隨他朝穀場跑去。

沒跑幾步,小順兒突然停下,走向路邊。

是一群蒼蠅正在享用一小堆牛屎。

小順兒捂死一隻,掏出小刀剁作兩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張伯愣了:“你小子,這是做啥?”

“噓—”小順兒詭詐一笑,“這是我與公子的事,不定能派用場呢!”

打穀場位於邑東,有十幾丈見方。

穀場中心,一個白衣人與一個紫衣人正如鬥雞般盯視對方。白衣人身後隻有兩個小廝,紫衣人身後則站著十幾個人,個個五大三粗,模樣凶悍,一看就是能幹架的主兒。

無須多猜,白衣人正是張儀,依照時下規矩,要與對方比個高下。

張儀兩手一拱:“張邑張儀有禮了!”

紫衣人回以一禮:“吳邑吳青有擾了!”

“吳仁兄遠道而來,可有賜教?”

“賜教不敢!”吳青朗聲應道,“聽聞仁兄文韜武略無所不知,才名廣播,本公子不才,特來討教!”

“仁兄過譽了!”張儀回他個笑,柔中帶剛,“張邑乃鄉僻之地,在下又是粗人,仁兄是來做客的,倘有招待不周處,還望海涵!”

“哈哈哈哈,”吳青長笑幾聲,“仁兄痛快。在下既是上門討教,就請仁兄賜招吧!”

張儀伸手禮讓:“主隨客便,還是仁兄先來!”

“看來仁兄是藝高膽壯,在下可就不客氣了!”

張儀再讓:“請!”

“敢問仁兄擅長何藝?”

“琴棋詩畫、戲遊漁獵、槍刀劍戟、禦射書數,在下皆有涉獵,仁兄有何擅長,在下皆可奉陪!”

吳青冷冷一笑,轉對仆從:“拿弓箭來!”

早有人拿出弓箭,吳青接過,搭上一箭,望見場邊百步開外的秸稈垛上有兩隻麻雀,略瞄一瞄,道:“仁兄請看左側那隻!”弓弦響過,左側麻雀應聲而倒,右邊那隻驚飛。

眾人喝彩。

吳青將弓箭遞予張儀,微微一笑:“仁兄,請!”

“仁兄這是射藝了!”張儀推過長弓,從袖中摸出一把彈弓,裝上石子,看向天空。

不一會兒,一群小鳥從遠處飛來,就要飛掠頭頂。

“仁兄請看最後一隻!”張儀舉起彈弓,瞄也不瞄,一彈打去,最後一隻小鳥應聲掉落。

眾人看得愣了,一時竟是無聲,待那小鳥掙紮幾下,停住不動時,方才歡聲雷動。

早有小廝跑過去撿起小鳥,呈遞吳青。吳青審看一眼,拱手道:“雖不為藝,卻也算是好手段了!”

“謝仁兄賞識!”張儀拱手回禮。

“張仁兄,”吳青心中歎服,口中卻道,“你我各中目標,第一輪算是平手!第二輪,敬請仁兄點題!”

張儀忖道:“好小子,一靜一動,高下已判,在下穩穩勝出,你卻說是平手!”眼珠子一轉,看向小順兒,使個眼色。

小順兒心領神會,指向握著的另一隻手,伸出小指,給他個詭笑。

張儀意會,轉對吳青略略拱手,朗聲道:“既然吳兄謙讓,在下就獻醜了!”

話音落處,張儀“啪”地抽出寶劍,肅立場中,一動不動,似乎是根木頭,隻將兩眼圓睜,盯向空中。

驀然,張儀出手,但見劍光一閃,複又入鞘。

包括吳青在內的所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他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麽。

張儀微微一笑:“吳兄請看地上!”

吳青看向地上,什麽也沒發現。

張儀指向吳青的左腳:“吳兄左腳,腳後跟處!”

吳青蹲下,細審自己的左腳後跟,仍舊一無所獲。

“吳兄是否看到有半隻蒼蠅?如果在下沒有走眼的話,應該是它的下半身,是它的半拉子屁股!”

吳青這才注意到他的腳後跟附近還真有塊黑乎乎的小東西,小心撿起,放到掌心細審,果然是半拉子蒼蠅屁股。

“仁兄好劍法!”吳青震驚,拱手,“此輪無須再比,仁兄贏了!”

“承讓承讓!下一輪,吳兄請點題!”張儀伸手禮讓。

吳青忖道:“沒想到你小子討出這麽一個巧,”瞄向張儀的身段,“看我玩你一個硬的!”眼珠子四下一轉,瞧到穀場上有個打麥用的長條石滾,桶來粗細,齊腰長短,遂大步走過去。

張儀等也都隨他過去,看他又耍什麽稀奇。

吳青挽起袖子,兩手扣住石滾兩頭的石臼,大喝一聲:“起!”猛力提起,再一撐,扛在右邊肩頭,轉對張儀,“張兄,請看!”

吳青肩扛石滾,在場地中心緩緩轉起圈子,跟他而來的仆從及聚攏來的看客無不喝彩。

其中一仆打頭喊道:“一圈⋯⋯”

眾仆從跟道:“二圈,三圈⋯⋯十一圈,十二圈⋯⋯”

場上氣氛熱鬧起來。

張伯眉頭微皺,目光射向張儀,見張儀也是看得傻了。

小順兒臉色早變,悄聲對張伯說:“張伯,該叫公子回去了!”

張伯白他一眼,低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氣,這辰光叫他,還不如殺了他!”

眾仆從繼續叫數:“⋯⋯二十九圈,三十圈⋯⋯”

聽眾人數到三十,吳青不再轉了,扛著石滾徑直走到張儀跟前,大叫一聲“嘿”,“咚”地扔在地上。張儀觀他臉色,隻是微微漲紅,氣息稍喘,力氣遠未用盡。

吳青拍打幾下手上的灰土,看向石滾,伸手禮讓:“張兄,請!”

那邊穀場裏比試得不亦樂乎,這邊張家客堂裏,沮生品著茶,時不時地看向窗外,顯然候得急了。

張夫人看出端詳,抱歉道:“瞧這孩子,不知又野到哪兒去了!”

“嗬嗬嗬,”沮生回她個笑,品口茶,“兵荒馬亂的,孩子嘛,野些也好!”

“讓先生見笑了。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苦熬歲月,本指望這孩子能夠有點兒出息,誰料想總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在外惹事,讓人擔驚受怕。”張夫人親手為沮生衝水,斟茶。

“敢問夫人,”沮生又品一口,“在下能否看看令郎的書房?”

張夫人起身:“請!”

二人來到張儀的書房,見書架上盡是竹簡,一卷又一卷。沮生挨個瞄審一遍,在其中幾冊上拿手指抹了幾下。

“先生?”張夫人沒聽明白。

“可惜了這些好書哇!”

“唉,”張夫人弄明白他的意思,大是尷尬,“老身就不瞞先生了,這孩子自幼頑皮,沒人能降得住他。前些年,老身也曾請過幾個先生,沒有一個留得住的。唉,老身⋯⋯這就指靠先生了!”

“夫人放心,老朽在安邑三十年,**出不少頑冥之徒。要是降不住他,老朽斷不敢來!”

“太好了,”張夫人應道,“先生隻管使出狠招,隻要能讓我家儀兒有個進取,老身願付雙份薪酬!”

沮生連連擺手:“薪酬之事,夫人休提,能讓令郎學有所成,方是大事!”

張夫人拱手:“老身拜托先生了!”

當眾裝孬顯然不合張儀的秉性。眼見吳公子占盡上風,張儀也是豁出去了,當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動幾下手足,躬身彎腰,一手扣住一隻石臼,略略一掂,心頭頓時一緊。然而,事已至此,張儀顧不得許多,大喝一聲,咬緊牙關,用力一挺,竟然也將石滾舉過頭頂。

在觀眾的喝彩聲中,張儀將石滾扛在肩上,像吳公子一樣繞場轉圈。眾人歡聲雷動,齊聲報數:“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此時場上氣氛更加熱烈,所有人,包括吳青,都在數圈,其中小順兒叫得最響亮:“⋯⋯第十一圈⋯⋯”

待數到第十五圈時,張儀臉色漲紅,步履沉重而緩慢,牙齒咬緊,額上汗水涔涔,背上也是濕透了。張伯心頭一沉,兩眼緊盯張儀。見張儀漸漸支撐不住,小順兒的聲音亦逐漸微弱:“⋯⋯第十七圈⋯⋯”

張儀額頭青筋暴出,步子幾乎挪不動了。

小順兒不待張儀轉完下一圈,出於著急而聲音拖長,幾乎是喊:“第十八—”

張伯一個箭步衝至張儀身後,托住石滾,朗聲:“公子,撒手!”

張儀撒手,兩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地上,所幸有張伯咬牙托住石滾。

小順兒這也不數了,與幾個小廝趕過來,合力將石滾放到地上。

“哈哈哈哈,”吳青走到張儀跟前,半是哂笑道,“張兄呀,要不要在下小扶一下?”

吳青的話音未落,張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

吳青略略抱拳,聲音頗是自得:“謝張兄承讓!”

張儀盯他看一會兒,繞他轉三圈,豎起拇指:“服了,服了,吳兄神力,在下服了!”

“嗬嗬嗬,”吳青笑應道,“蠻力而已,不足掛齒。張兄的劍術才見功夫!”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你我各勝一局,加上一個平局,仍舊是個平局。吳兄既然來了,總該見個真章才是。下一輪,是吳兄先請呢,還是⋯⋯”

吳青正在興頭上,看過去,不耐煩地問道:“六指,什麽事兒?”

叫六指的仆役向他招手,比畫什麽。

吳青急走過去,二人低語。

吳青轉回來,衝張儀抱拳:“吳某得會張兄,於願足矣。官府征役,吳某在冊,家父要在下趕回應征,恕不奉陪了!”轉身就走。

“吳兄且慢!”張儀揚手叫住他。

吳青頓步,轉身看向張儀。

張儀一臉疑惑:“一個月前,不是征過一次了嗎?”

“聽說這次是開大戰,龍將軍東征,河西兵員就不夠了,連不在冊籍的仆役都可應征呢!”

張儀大是興奮,緊緊握拳道:“太好了!”

吳青拱手:“在下告辭,後會有期!”

張儀亦拱手:“後會有期!”

吳青與眾小廝快步走去,張儀拱手相送。

張伯走過來,關切地問道:“公子,傷到腰沒?”

“我這腰好著呢。”張儀給他個詭笑,似是想起什麽,急問,“張伯,您去安邑辦差,可辦妥了?”

張伯點頭。

“這人⋯⋯多大年紀?”

張伯指指自己的白發和胡須,又是一笑:“已經在家等些辰光了,夫人請你快回!”

“嘿,有了!”張儀眨巴幾下眼睛,一拍腦袋,衝小順兒叫道,“順兒,耍什麽愣呢,快點過來!”

小順兒與兩個小廝小跑過來。

張儀指著石滾:“將此物抬回去!”

小順兒看看石滾,吐下舌頭,招呼兩個小廝,三人各挽袖子,二人扣臼,一人頂在中間,合力抬起,“嘿唷嘿唷”地頭前走去。

看過張儀的書房,張夫人與沮生再次回到客堂品茶。又等良久,沮生有點兒坐不住了,東張西望。張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應酬,耳朵聽著門外。

就在此時,遠遠傳來張儀的“哎喲”聲。

“哎喲”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誇張。

張夫人吃一驚,快步走到院中,見張伯攙著“哎喲”不絕的張儀跨進院門。

張夫人急問:“儀兒,怎麽了?”

張儀卻如沒有聽見,顧自“哎喲”。

張夫人正自納悶,小順兒幾人“吭哧”“吭哧”地叫著號子,將打穀場上的石滾抬進院裏,“咚”一聲扔到地上。

張伯將張儀攙到屋簷下的軟榻上,讓他躺下,在他的肩上和腰上不住按摩。隨著張伯的揉捏,張儀的“哎喲”聲愈發誇張,長一聲短一聲,抑揚頓挫。

沮生走出來,站在門口打量張儀。

張儀眼角瞥見,“哎喲”聲叫得更是歡實。

張夫人皺起眉頭,不無狐疑地走過來,撫摸張儀的頭:“儀兒,你⋯⋯咋的了?”

張儀眼睛眯起,齜牙咧嘴:“娘,哎喲,疼死我了!張伯,輕一點兒,對對對,就是這兒,再輕一點,哎喲—”

“回稟夫人,”小順兒應道,“公子與另一個公子在打穀場中比試才藝,舉⋯⋯”

不待他說下去,張儀厲聲喝道:“滾一邊去!”

小順兒起身就溜。

張夫人低聲叫住:“順兒,過來!”

小順兒返回來,看一眼張儀,一步一步地挪到張夫人跟前。

“說吧,舉什麽了?”張夫人放柔聲音。

小順兒看向石滾,剛要開口,張儀飛身躍起,朝他屁股狠踹一腳,罵道:“你個臭小子,叫你滾一邊去,還不快滾!”

小順兒就勢打個跟鬥,一翻身爬起,飛也似的溜了。

張儀複躺回來,再度誇張地“哎喲”。

張伯再揉。

張夫人顯然看出張儀並不打緊,眉頭緊皺,對張伯道:“張伯,甭管他吧!不讓他逞能,他偏不聽,讓他疼疼也好,記個教訓!”看向張儀,“儀兒,過來!”

張儀站起來,“哎喲”著走到夫人跟前。

見他還在做作,張夫人虎起臉:“娘為你從安邑請來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見沮生緩步走過來,給他個笑,轉對張儀,“就是這位沮先生,快去見過先生,到中堂行拜師禮!”

張儀一動不動,兩眼緊盯沮生。

沮生腳步沉穩地走到跟前,一雙老眼回視張儀。

二人對視有頃,張儀收起目光,眼睛眯起,走近沮生,一句話不說,繞他轉起圈子來,一邊轉,一邊上下打量他。

沮生以靜製動。

轉有三圈,張儀退後一步,打個拱:“晚生見過先生!”

沮生回禮:“老朽見過張公子!”

“老先生是專程從安邑來的?”

沮生捋一把胡須:“令堂專程使人聘請老朽為公子師,老朽不來非禮也!”

“娘要晚生向先生行拜師禮,而拜師是要磕頭的!”

沮生又捋一把胡須,略顯孤傲:“這是自然。”

張儀歪頭盯住他,手卻指向張伯:“張伯可否通報先生,晚生這個頭從來都不是隨便磕的!”

不待張伯回答,沮生接話道:“當然,良禽擇木而棲嘛!”

張儀“啪”地打個響指:“痛快!先生隻須做到一樁事,晚生立馬到中堂焚香磕頭,行拜師大禮!”

沮生淡淡一笑:“張公子要老朽做何事,請講!”

張儀朝門外大叫:“順兒!”

小順兒答應一聲,跑進來。

張儀給他個怪笑:“為先生表演一下!”

小順兒與張儀早已主仆默契,故意裝作不知,傻笑著撓頭:“敢問公子,表演什麽?”

張儀指石滾,厲聲:“你小子,裝什麽蒜?就表演本公子方才做過的那事兒!”

小順兒瞧一眼石滾,大步走過去,朝兩手啐一口,搓過,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聲“起”,奮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點兒跌倒。幸好另一小廝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嗬嗬嗬嗬,”張儀伸出拇指,“好小子,看不出來,有兩下子嘛。爬起來吧,晚上本公子賞你一隻雞屁股吃吃!”

小順兒吐吐舌頭,爬起來,溜到一側。

張儀扭過頭,望向沮生,指著石滾,陰陽怪氣道:“先生,您老可看清楚了,就照那廝所做,自己搬起來,扛在肩上,”指院中的大樹,“繞此樹三十圈!隻要先生做夠此數,本公子立馬磕頭。若是少走一圈,嗬嗬嗬嗬⋯⋯”

沮生傻掉了,臉色尷尬,表情慍怒,轉向張夫人:“這⋯⋯”

張夫人怒目橫瞪張儀:“儀兒,不得無禮!”

張儀轉對張夫人:“娘要儀兒拜師,儀兒絕對服從,可儀兒既然要拜的是師,這個師就得勝過儀兒,是不?”

張夫人麵現不悅:“儀兒,不可狡辯,先生要教你的是學問,不是蠻力!”

張儀轉對沮生,順水推舟:“先生,我娘說讓先生教晚生學問,想必先生的學問勝過晚生了!”

沮生捋須:“若論學問嘛⋯⋯”眼睛微微眯起,現出得意狀。

張儀又打一個響指:“好!”兩眼盯住他,“先生有何學問,可否說來聽聽?”

“張公子聽好,老朽是百家學問,皆有涉獵,琴棋詩書,無所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也知詩了?”

“當然,”沮生語氣倨傲,“方才說過了,琴棋詩書,老朽無所不知!”

張儀揚手:“就請先生吟首詩吧!”

沮生思忖有頃:“詩有三百,不知張公子欲聽何篇?”

“先生熟悉哪篇,就吟哪篇!”

沮生暗忖:“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讓他瞧低了,我且吟一篇生僻的!”閉目有頃,清下嗓子,抑揚頓錯,腦袋微微擺動,朗聲吟道,“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張儀淡淡一笑:“先生背得雖說一字兒不差,卻也不算本領!”

“這⋯⋯”沮生怔了,“如何才算本領?”

“先生聽好!”張儀略頓,凝神,朗聲吟詠,“道周彼行,車之棧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曠彼率,虎匪兕匪。民匪為獨,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營經,將不人何?行不日何?黃不草何?”

沮生震驚:“你⋯⋯你能倒⋯⋯倒背!”

“哈哈哈哈,”張儀放聲大笑,模仿先生口吻,“在下三歲吟詩,六歲倒背,十五歲貫通百家學問。至於琴棋書畫嘛,先生這要切磋研磨嗎?”

“哼,叫在下看,先生當是真的老且朽矣!”

沮生滿麵紫漲:“你⋯⋯你⋯⋯你個狂⋯⋯狂⋯⋯”

張儀盯住他:“說呀,狂什麽呢?”

沮生氣結,活活卡死在“生”字上,狠盯張夫人一眼,袖子一甩,大步出門。

張儀卻不罷休,陰陽怪氣地補上一刀:“老先生,不辭而別,失禮乎?”

沮生卻不答話,揚長而去。

張夫人臉色陰沉,對張伯道:“給他一金盤費,讓他走吧!”

張伯應過,追出。

張夫人朝兀自得意的張儀狠剜一眼,大步走回後堂。

張儀衝她背影做個鬼臉,突然想起什麽,跑出大門,遠遠望到小順兒,招手。

小順兒小跑過來。

張儀吩咐道:“順兒,套車!”

“好哩,”小順兒朗聲應道,“公子,我們去哪兒?”

張儀橫他一眼:“讓你套車你就套車,問個屁話!”

張家家廟的牌案上依次是先祖張歡、祖父張耀、父親張豹三個牌位。

張夫人跪在案下,一手捂口,一手按胸,劇烈咳嗽。咳一會兒,張夫人摸出手帕兒捂在嘴上,吐出一口汙血,迅即包上。

張夫人小喘一時,仰頭望著夫君張豹的牌位和遺像。張豹身穿大魏武卒服飾,英氣逼人。張夫人淚水滾落,眼前浮出係列情景:

—張猛、張豹在案前盟誓,結為生死兄弟。

—張猛、張豹同穿魏武卒服,颯爽英姿。

—一輛戰車停在門外,張猛和一個年齡稍長的禦者從車上抬下一口棺木。

—張夫人在梁上懸下繩子,正在套結,門外傳來一個脆脆的童音:“娘—”

—張夫人淚水流出,鬆下套結,藏起繩子,開門。

—門外,站著送張猛回來的禦者,懷中抱著隻有兩歲的張儀。

—小張儀出溜下來,扯住她的衣角,朝外麵拉:“娘,娘—”

—張夫人抱著張儀痛哭。

院中傳來腳步聲。

張夫人思緒回來,掩袖拭淚。

張伯走進來,在張夫人身後跪下,朝張豹叩首。

張夫人看向他,輕聲道:“張伯⋯⋯”

張伯抬頭看她,關切地說:“夫人,聽見您又咳了。要不,換個醫師?我打聽到少梁北有個老先生,專治癆病!”

張夫人深知自己這病已積重難返,無藥可救了,朝他苦笑一下:“不用了,偶爾咳幾下,不打緊的。儀兒呢,叫他過來!”

“沒看到他,聽小廝說,叫上順兒出去了。”

“去哪兒了?”

張伯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一個征役告示:“夫人,河西又征役了,是張將軍派人送來的告示!”

張夫人震驚:“哦?”

“告示上說,不僅儀兒在征,連順兒他們也須入冊,看來,河西怕是有大事了!”

張伯皺眉道:“吃不準。”

“這告示他⋯⋯曉得不?”

“告示剛到,但儀兒也許早就曉得了。”

“咦,他怎麽曉得的?”

“尋他比試的那個孩子叫吳青,是少梁西吳邑的,他家收到告示,來人叫他回去,想必儀兒⋯⋯”

張夫人神色凝重,眉頭緊皺。

“唉,這孩子,”張伯歎口長氣,“一心想的就是應征,就是建功立業。上次征役,夫人沒遂他的願,他有多日不開心哪!”

張夫人想到什麽,睜開眼:“張將軍在不?”

“在。龍將軍東征,把他留下了。”

張夫人長噓一口氣:“你去找找張將軍,儀兒的事,拜托他說個情。無論如何,不能讓儀兒犯險,張家就剩他這一根苗了!”

“老奴這就去。”

河西某個征役處,一名軍尉翻看名冊,邊看邊念叨:“張邑?張儀?”

張儀伸長脖子,似乎也在幫他查找。

軍尉由頭看到尾,輕輕搖頭。

“咦,”張儀一臉錯愕,急切道,“你再查查,怎麽可能沒有我張儀呢?”

軍尉再查,兩手一攤,給他個苦笑。

張儀抓耳撓腮,一臉急相。

顯然,張夫人的顧慮是多餘的。張伯匆匆趕至張猛的軍將府,未及開口,張猛就曉得他是為什麽來了,拱手笑道:“請嫂夫人安心,在下早已交代過了,沒讓儀兒入冊!”

張伯拱手道:“嗬嗬,謝將軍了!”

二人正在說話,一個軍尉匆匆走進,叩道:“稟報軍將,有個張公子鬧著要見您,說是張邑的!”

張伯苦笑一下,看向張猛。

張猛回他個笑,吩咐軍尉:“轉告張公子,本將視察軍營,不在府中!”

軍尉拱手:“喏!”疾步出去。

河西大荔關的關門處,關卒正在逐個盤查、登記等候渡船前往秦地的人。

一行人打著“魏”“使”“陳”等旗號行至關門。

關尉核查完一應使節文書,恭手送出關門。

看到關卡盤查得這般森嚴,陳軫頗為納悶,走出軺車,衝關尉道:“敢問關尉,邊關可有大事發生?”

“回稟上卿,”關尉回他個軍禮,“我們接到軍令,全體戒備,各邊關、洛水至長城防線進入戰時狀態,人不卸甲,馬不離車,嚴格盤查過往人員!”

“戰時狀態?”陳軫凝眉,喃喃重複一句,吸口氣,“與誰開戰哪?”

“防禦秦人!”

“秦人?”陳軫苦笑一下,“你們關令何在?”

“關令調防,新關令剛到,正在交接!”

“請他出來!”

“這⋯⋯”關尉一怔,“遵命!”反身急進關令府。

關令府門外,李關令拱手別過趙立,跳上戰車,揚塵而去。趙立目送一程,正要回府,關尉跑至,跪叩:“報,王上使臣求見,請將軍過去!”

“陳上卿!”

“可是陳軫?”

“正是。”

趙立吸口長氣,忖道:“早聽呂將軍講過此人,說他與上將軍私交甚厚,更是王前紅人,不定哪日就官拜相國呢,今朝若是得攀此人,豈不是⋯⋯”

這樣想定,趙立問道:“人在何處?”

“正在關門外候渡!”

趙立責備道:“王上特使駕到,為何不稟報?”

“稟報李將軍了,”關尉頗覺委屈,“可李將軍正在忙於接待將軍您,隻讓屬下查驗!”

“查驗?”趙立嗬斥他道,“王上特使代表王上,特使駕到就是王上駕到!傳令,所有將士出列,奏軍樂,恭迎王上特使!”

“喏!”關尉跑去傳令。

趙立大步走向關門。

不一時,軍樂齊鳴,守關將士列隊,陳軫在趙立等簇擁下昂首步入關門,走向關府。

趙立將陳軫引入正廳,設宴款待,滿案美酒佳肴。

酒過數巡,陳軫端起一爵酒,臉色微醺,眯眼看向趙立:“你是說公孫衍下的令?”

“正是此人!”趙立點頭,“龍將軍叫他犀首,臨東征時,將印綬與令箭悉數交給他,讓他暫代郡守,向河西臣民發號施令!”

“奇怪,”陳軫似是沒聽見,顧自說話,“他怎麽來河西了?”

趙立搖頭:“末將不知!”

“秦魏睦鄰,王上與秦公結為兒女親家,秦人撤關撤防,此人卻如臨大敵,這不是來搗亂嗎?”

“上卿所言極是,”趙立附和道,“不僅是末將這樣想,河西所有將士都這麽想!”

“奇怪,他不過是個相府家奴,一不在冊,二未受封,龍賈為什麽竟將河西印綬全部交付予他?”

“末將曉得!”

“哦?”陳軫看過來。

趙立壓低聲音:“白相國將七千金無償送給龍將軍,龍將軍欠下白家的情,將大權交給公孫衍是還情!公孫衍是白相國最信任的人,據他自己說,是白相國臨終前囑托他來河西的,末將推斷,為這七千金,龍將軍定向白相國承諾過什麽,故而才讓公孫衍執掌權柄!”

“嗯,嗯,”陳軫長吸一口氣,衝趙立豎個拇指,“趙將軍所言成理!”舉爵,“來,為你這個推斷,本卿敬你一爵!”

“謝上卿謬讚!”趙立雙手舉爵,一飲而盡,等陳軫也飲畢,為他斟上,“不瞞上卿,什麽狗屁犀首,什麽狗屁代郡守,末將根本沒把他看在眼裏!在末將眼裏,如此重位,隻有一個人合適!”

“何人?”

“軍將呂甲!”

“呂甲?嗯,本卿曉得他,聽聞他武藝高強,十八歲就建下奇功,是員驍將!”

“是河西第一驍將!”趙立不無驕傲道,“在河西,除龍將軍外,末將隻聽呂將軍的!今日末將再聽一人,就是上卿大人您!上卿大人但有吩咐,末將必全力照辦!”

趙立亦拱手:“是末將有幸!”

陳軫傾身,壓低聲:“不瞞趙將軍,本卿此番使秦,就是向秦公表達我王的睦鄰誠意。你們軍人的事兒,本卿不好多講,但本卿可以透給你一句,秦人既已撤關撤防,我們這般森嚴壁壘,與我王的睦鄰旨意背道而馳喲!”

趙立吸口涼氣,有頃,舉爵:“謝上卿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