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靠近

機場大廳裏走失了一個小孩,廣播室循環播報尋找了一整個下午,都沒有找到小孩,年輕的母親在等候室哭得眼睛都腫了。

顧曾從玻璃窗外走過時,正好看見一名外籍男子風塵仆仆趕過來,將女人抱在懷中。他們緊密相貼,沒有指責,沒有詢問,可是卻都紅了眼眶。這世上,每一天都會有流離失所發生在這個城市,這個地方。

阿蘇很感慨地和她說,那個小孩回國是為了看望外婆的,這次返程回新西蘭。孩子走失後,外婆當場就昏了過去。聽醫院那邊傳來的消息,似乎不太好。

顧曾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有點堵得慌,或許是見到這對年輕的夫妻,很可能在這樣的年紀就要經曆喪子之痛,有些難過,還有些不安。

第一次想要發短信問他,在做什麽。

阿蘇刷了卡進門,看見電子屏上亮了紅燈,趕緊抓著她的手說:“緊急會議,我們快走。”

手機順勢放回口袋,短信還是沒發出去。部門主管說了什麽,她也沒聽清楚,心裏總有點惴惴不安的,好不容易挨到了結束,阿蘇約她一起吃宵夜。

兩個人沿著明亮的航站樓走,她的手抄在口袋裏,忍不住想要按鍵。無線頻道裏還熱鬧著,阿蘇一邊聽,一邊和她轉述。

“總算知道今天緊急會議的終極目標是什麽了,原來是有空降……”

“嗯?”指腹微微摩挲,還是拿出來。以前在巴黎老街,經常會被困在電梯裏,有時候燈光也不好,一閃一亮的,有點像美劇裏的電梯事件,其實挺嚇人的。幸好每次都不止她一個人被困,總有人在旁邊扯著嗓子罵,罵半天,還沒信號。想起來這樣的經曆,實在不是很美好。

短信發出去,手機還抓在手上,她總算聽得見阿蘇在說什麽。

“大老板的女兒最近回來了,總要在自家集團裏安排個職位不是?沒想到她千挑萬選摘定了地勤部,到底是我們的幸,還是不幸啊!”一邊哀嚎著,一邊瞄了眼顧曾的手機,“最新款啊?”

“嗯,朋友推薦的。”

“小白,我覺得你有些心不在焉。”

“啊……沒有。”她低下頭,趕緊把手機放回口袋,沒有回複。

阿蘇又說回剛剛的話題,“我聽說大老板的女兒在亞特蘭大念書的,這次回來好像也是為了岑機哎。”

關於對他的稱呼總是千奇百怪的,不過有時候聽到“cen”的音,就覺得一定是在說他。簡直像入了魔障。

她搖搖頭,阿蘇接著說:“難道之前有人說看到岑機和我們地勤部的人一起回來,是真的?那大老板的女兒是來就地查實嗎?”

咳咳,她心虛地看阿蘇一眼,低聲說:“你呀,美劇看多了吧?”

“這是女人的第六感!”阿蘇義正詞嚴,兩個人麵麵相覷,還是笑起來。

第二天,短信依舊沒有回複。

她有點不太好的感覺,難道他到巴黎換了號碼嗎?這麽想著走到機場公安部,早上有位客人在機場丟失了幾樣貴重物品,已經備案了,她跟蹤事件調查結果,把筆錄備份到部門,順便看了下事發前的監控錄像。

保安部查到丟失物品的下落,正在和相關部門聯係。結果沒有出來之前,她坐在門口等待,有一麵很大的液晶電子屏正對著她,播報著國際新聞,她沒有仔細看,還反複看著昨晚那條短信。

語氣是不是有點太熟了?她怎麽給他發那些……

身邊忽然坐下一個人,眯著眼看電子屏上的新聞,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她說話,“昨天晚上巴黎發生了恐怖襲擊,6起槍擊事件,3起爆炸,1起人質劫持。”

顧曾掉頭看他,是剛剛給她看筆錄的大男孩,眉頭蹙起來。

“聽說有好幾名中國人無辜致死。”

她腦袋裏嗡嗡作響,下意識地問:“哪裏?”

“巴黎,是法國巴黎。”他重複了一遍,看著液晶屏示意她,顧曾有點不敢看,心裏皺巴巴地縮成一團。

看著手機,沒有猶豫就撥了出去。占線,沒有接通。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想了想,重新撥了一串號碼。

“喂,這裏是忘晚官邸,請問你是?”

她吸一口氣,貼著牆角說:“阿嬸,我是顧曾,我找陸終年。”

“是小曾啊,你真是太及時了。”聲音一時高興,又壓低下去,老阿嬸帶著點笑意說,“先生剛剛才發了通脾氣,隻有你能壓得住他。你等等,我把電話拿給他。”

“我……”剛想拒絕說不用了,便聽到那頭摔東西的聲音,隨即有氣急敗壞的聲音漂洋過海穿透進耳廓。

好像有一年多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

“什麽時候回家?”總是沒有寒暄,直切主題,還和以前一樣霸道。

“陸終年,我……”

“你不想回家就在外麵多玩幾年。”

“我……”顧曾沉默下來,不知道說什麽,擔心他妻子誤會,還是解釋了下:“巴黎發生了恐怖襲擊。”

陸終年輕笑:“你覺得我會去那種地方?”

“你沒事就好,那我掛了。”

“顧曾,”他忽然喊她,讓她迫切想要掛斷電話,卻又不得不暫停下來。靜靜地等著,聽見醫生在那頭苦口婆心地勸他喝藥,不知道為什麽火氣這麽大,直罵得醫生收拾了藥箱扭頭走人。以前也總是這樣,老對人發脾氣。

“陸終年,你最近身體還好嗎?”

“死不掉,總還是會吃藥的。”他慢悠悠地說,口吻帶著苦澀的別扭,“小曾,這裏還是你的家,不會有任何改變。什麽時候想回來了,不要有任何顧忌,告訴我,我去接你。”

覺得有點難過,她說不出話來。陸終年這個人,是不會用愧疚的語氣和人說話的,更不會這麽對她說話,可是現在……有什麽東西橫在他們之間,真的變了。

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回頭看過去,是剛剛那個大男孩示意她在檢查簿上麵簽字。她一手握住電話,另一隻手接了筆簽字。寫得很醜,歪歪扭扭的。

意識到電話那頭的人還在等她回複,她簽完了字立即推門走出去,迎頭就看見液晶屏上轉播著爆炸現場的新聞,突然想起岑今日。

她立即說:“好,我很快就會回去。”

很久沒有打開無線頻道,一打開全是爆炸性的消息。

清一色刷著的都是在巴塔克蘭音樂廳,裝死逃過恐怖襲擊的長虹女空乘。據說當時險情危生,恐怖分子的槍口就對著她,幸好有椅子遮掩,才沒讓她露出馬腳。

晴雅一邊查詢著那日飛往巴黎的航班,一邊打電話統計機上人員的安全。顧曾安靜地在旁邊等著她,手機震動了下。她沒看,聽著晴雅說話。

“都統計完了,隻有一個人受了輕傷,其他人都沒事。”晴雅回頭拍她的肩,擠眉弄眼,“是不是等著急了啊?顧美人,惦記著岑大機長吧?”

顧曾鬆了口氣,換隻手握手機,順便點開信息。

晴雅也湊過來看,頓時笑起來:“沒想到岑今日這麽幽默啊,你上次和他發了什麽?”

她就發了一個人被困在電梯裏的事,不太美好。他這才回過來,說她發的消息有種預言的能力,雖然被困的不是電梯。冷幽默,她沒笑出來。

很快電話就打過來,“襲擊發生時,車子就在不遠處,司機受了驚嚇,一踩油門就衝了出去,沒多久就撞上了保險杆,當時有很多槍聲,後來車胎爆了,就沒走掉。”他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轉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等警察來了,清理現場,忙著做筆錄,送同事去醫院,就耗費了些時間。”

她低著頭說:“你沒事就好。”

“沒有受傷,也沒有受到驚嚇。”很低很淺的笑聲,潤了許多,感冒應該是好了。好像是在安慰她,他停頓了下才說,“以前遇見過比這凶險萬分的,殲擊機就在身邊飛過,炸彈響在頭頂。”

晴雅湊在她耳邊偷聽,忍不住捂住了嘴,用手勢和她說:岑大機長真不會安慰人。

顧曾幹笑了兩聲,好在這個話題很及時地停住了。他停頓了下,有風聲貫穿進來,這個時間的巴黎還在沸騰,岑今日就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街口。

他說:“明天就可以回來了,顧曾,不用擔心。”然後重複,“不用擔心我。”

“好。”

顧曾是那種很容易被人影響情緒的人,岑今日打的那通電話其實沒起到什麽作用,反而會讓她更難過。有密密麻麻的細癢在身體的血液裏穿過,她總想著那次他和她說,動過被轟炸死的念頭。那時候他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下午五點,接收到控製塔的無線通話。還以為他又要和她講禁欲小和尚的故事,她握著話筒禁不住笑,身邊的同事好奇地看她,眼神犀利。她轉個身,隨即把笑意都藏進頭發裏。

“我下機了,一起吃飯?”好像被風吹得潤潤的,聲音好聽得要命,低溫中的罌粟花開。她壓低了聲音說:“嗯,好。”

“咖啡廳,可以嗎?”額,現在是下班高峰期,咖啡廳應該會聚集著長虹大半的員工。她還來不及拒絕,那頭的人已經當她默認。

“我現在還在機上,走過去大概需要十分鍾,你可以慢一些。”

咖啡廳人很多,也很難得竟然還有位置。岑今日點了卡布奇諾和西餐,在等待中。

她努力地盯著菜單看,心裏卻不著邊際。覺得他和在亞特蘭大的時候有些不一樣,現在的感覺很溫和,想象不出來他這樣笑著,抽煙時的樣子。

一直到服務員把餐點都送上來,他緩慢地拿著刀叉切開牛排時,她還在細條慢理地走著神。

他手指幹淨,關節很漂亮。白色襯衫的袖口往上撩了些,露出健壯修長的手臂,她這才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我好像有抓破過你的手,為什麽現在沒有傷疤?”之前在亞特蘭大特意觀察過他的手,骨節勻稱,沒有傷口,就以為是在手臂上,可現在手臂上也沒有。

“前幾年在邊境維護,經常會受傷,手臂一整節都斷過,也燒傷過。有一次比較嚴重,後來做了植皮手術。”他放下刀叉,將兩個人的盤子調換。

“現在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不會。”他將袖口往上掀起,手臂轉過來給她看,“這裏的皮膚組織當時一度壞死,所以到現在都還不太靈活,留了一道疤。”眼睛抬起來,笑看著她,“不太好看,所以也不習慣露出來。”

“還會疼嗎?”她吃了一口牛肉,放下來。

岑今日看她一眼,已經察覺道:“不喜歡?”

“不是,是不習慣。”

她從來沒有嚐試過,在人頭攢動的咖啡廳裏,就這麽和他目不斜視地交流著。有兩個空乘從他們麵前走過,她很清楚地聽見其中一個女孩說:“就是她,那次在機上一起回來的。”

頓時有些尷尬,好像在這樣的地方,就注定不能免去異樣的眼光,很顯然他也聽見了。

“我給你換一份。”說完叫侍應生換了份中餐,他幹脆也放下刀叉,用紙巾擦了擦手,和她一起等著。

“其實也不用換,隻是不習慣,還可以吃的。”

“沒關係,隻是需要再等一會兒了。”他看一眼手表,“今天晚上要值班嗎?”

“不需要。”

就這樣接著話,他說待會送她回家,正好順路。顧曾來不及拒絕,中餐送上來,隻好悶頭吃起來。

沒有太多的交流,直到一起走出咖啡廳,她下意識地低頭,嗡聲說:“我還有衣服落在更衣室了,要不你先走,不用送我了?”

他的手順著衣服口袋摸到了打火機,拿在手上玩,頭頂上有空調主機的響動聲,大概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剛剛說什麽?”

忽然間耳根開始發燙。咖啡廳外麵就是很大的廣場,音樂噴泉帶著霓虹光折射在他臉上。有小姑娘走過去,再回頭,盯著他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她也禁不住看了他好幾眼,不知不覺地跟著他往停車場方向走過去。

他還是詢問式的眼目光,顧曾隻好說:“下雪了。”

“北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陸照在廣州還穿著短袖。”

“那個時候亞特蘭大呢?”

“不太清楚,我回國很久了,顧曾。”

好像被撞破了什麽小心思,她臉上的熱度一直沒下得去。

他真的帶回了舉世矚目的卡特蘭名花,放在車上。因為一直在溫室中,花葉的顏色有些暗了。他調開車燈,灑了些礦泉水在花盆裏,和她說:“不用時常澆水,也不用日曬。”之前他提出要送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拒絕過了,但是很顯然,他有時候真的還蠻固執的,讓人拒絕不了,沒辦法拒絕。

路上有些堵,車開得很慢,正好又下雪,所有的車都像烏龜在賽道上爬,井然有序,又讓人特別煎熬。

他忽然調開了電台,女播音主持正好在說初戀的故事。“年紀輕的時候不懂事,喜歡上一個人不覺得錯,明明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還義無反顧地等待下去。大概也隻有這個年紀的衝動和深情,才能夠耗費最美的年華去等待。”

有時候等累了,歇一歇,還是會繼續等下去,沒有想過變。

她和陸終年特別親,小時候還穿過一條褲子。陸叔叔去世很早,陸終年十幾歲就繼承了家業,移居巴黎。興許是因為在陸叔叔最後的那段日子裏,他在巴黎忙著維係家族產業,總是來回飛,不能夠全心全意陪在父親身邊,是她休學了半年一直照顧陸叔叔,所以後來他對她特別好,每年都會寄很多禮物給她,拿她當作最親的人。

那時候總搞不清感情,以為他對她好,就是愛情。後來發現不是的,他可以給她很多東西,照顧,溫暖,關懷,卻唯獨沒有愛,他們之間是親情。

過去那些年不是沒有痛徹心扉過,但現在的感覺很奇怪,回想起來會有些酥麻的難受,會因為聽到他不吃藥而感到生氣,卻不會再痛苦。

許慎總說,她用十年買了一個待她親如骨血的兄長,不算虧。

那麽他呢?他的十年換來了什麽?那個他喜歡的女人,又是一段怎麽樣的故事?

禁不住轉頭看他,正好碰見紅燈,他的手扶著方向盤,視線卻轉過來。黑湛湛的眸,看一個人就像看穿了靈魂。

“不要總聽傷感的故事,會讓自己變得脆弱。”

“我其實挺開朗的。”

他抿著唇笑:“聽陸照說,你之前還酗酒?”

“喔……”低下頭,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緊張的時候,會把手掌攤開,十指交叉,越纏越緊,“在得悲傷症之前一段時間,會比較偏執,不太喜歡和別人說話,所以有很多時候找不到事情做,就會喝酒。”

他不是很在意的樣子,繼續問:“現在呢?”

“不喝了。”

“會害怕嗎?”

“什麽?”

“我。”

車子已經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她家的小區樓下,一直到停穩了,顧曾還沒有想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聽說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

她的手指相抵,忍不住笑起來:“聽說你在亞特蘭大待了很多年,沒想到中文也這麽好。”

“不要轉移話題。”他很自然地靠過來,為她解開安全帶,聲音也貼近了呼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顧曾卻好像看見他笑起來。每一個笑和每一個眼神,都像他曾經說的,能夠感同身受。

“顧曾,不要讓心魔影響你的判斷,溫暖的人又怎麽會害怕溫暖呢?”他的音色清亮起來,伴著風聲呼嘯著灌入耳穴裏。她還是聽清楚了。

“顧曾,不要害怕我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