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勇敢

夜裏始終很難入睡,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疊加到一起,讓她忽然間恐懼。打開燈的時候,看到牆壁上的時間,淩晨兩點。

她忽然很想喝酒。嘴巴好像幹裂開來了,特別渴,走到廚房裏去找可以讓她緩解的東西,想著現在這個時間他在做什麽?已經睡了嗎?還是依舊在檢查中。

最後還是拿了一瓶礦泉水,聽到聲音時她回頭去看,陸終年也跟著走了出來,問她:“睡不著?”

“嗯。”

大概是因為什麽事,他能猜到,“今天你媽媽和我說,在超市遇見了一些老朋友。”

“嗯。”她的聲音低下去。

“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

“真的沒有?”

“你覺得可能說什麽?我都這麽久沒見過他們了。”

“好吧。”他走過來,拍拍她的頭,“早點休息,過兩天我就回巴黎了,打算帶你媽媽去那裏住一陣子。”

“她能習慣嗎?”

“和家裏一樣,會習慣的。”

“好,好。”她應了兩遍,陸終年才走回去。關上門之前還掉頭看她,見她若無其事地喝著水,全當自己想多了。

合上門的一瞬間,顧曾坐在陰影裏,擠不出笑容,想很多事情,沒敢哭出聲來。

第二天早上,外麵下起了雨,她一個人去了墓地,和父親說了很久的話。在那之前,她打電話給岑今日,顯示是無人接聽,又轉給陸照,才知道他剛剛做完手術,還沒有醒過來。

陸照說:“情況不太好,眼睛裏麵的黑點變大了。”雲南的陽光在冬天是最明亮灼熱的,他還那麽固執一定要去那裏。陸照不想再說什麽,也不打算給她壓力。

但其實顧曾能猜到,那時候他總眯著眼睛走路,不太能直視陽光。有時候因為她,因為要給她一些特別的感受,他才變得更加辛苦。真的覺得她的存在造成他的負擔,太多太多……

“我上網查過,他這樣的情況需要專業的陪護和治療,很長的時間可能都會處在失明中。需要全心全意地讓自己處在一種相對輕鬆的環境裏。”而她就是他的不輕鬆,不放心,不安全。

“陸照,如果可能,請你幫他找一個陪護。”

陸照的聲音頓住,過了會兒說:“好。”又安慰她,“不過你也不要灰心,他現在這種情況真的因人而異,醫生說有些戰地退役的軍官,受到過相似的輻射,早很多年就失明了,最後還可能癌變,也有人一直保持著低視的情況,沒有惡化。”

……

掛了電話,雨開始下大起來,她還是撐著傘站在父親的墓碑前,看著他的照片。和母親不一樣,父親的表達更趨向直接,沒有隔閡,小時候有些嚴厲,後來就全部是溫和。對她真的是寵溺式的教養,所以她才會想要讓自己成長得健康一些,對於疼愛自己的爸媽,真的隻有讓自己好一些,不惹事,讓他們放心,才是孝順吧?她真的一直這麽認為的。

真的很辛苦,陸終年還在家時,每天追在他後麵,不會太在意學校裏那些流言蜚語,後來他走了,有很長的時間在學校裏總是一個人,低著頭自言自語,背書吃飯,不和其他人交往。雖然不喜歡念書,但總逼著自己去消化,填鴨式地往自己身體裏麵塞,每天都很認真地做作業,就是為了能讓爸媽高興。

因為明白和珍惜他們收養的恩情,所以才特別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後來去巴黎,也是青春期的產物,一邊做著瘋狂的事情,一邊還維係著他們眼中乖乖女的形象。真的很累,快要累倒了……

“爸爸,你怪我嗎?我不是不接你的電話,是因為我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那個孩子,一個孩子,可是真的忍不住埋怨。

“你是因為生氣我沒能趕回來看望你,沒有回來過年,所以才離開的嗎?”

……

“爸爸,你不要怪我,我知道我錯了。這麽多年,一直是我選擇生活的方式錯了,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麵,我真的錯了。”

她身上濕漉漉的,沒有回家,在商場買了身新衣服換上,然後去了醫院。走道裏很安靜,她在護士台問岑今日的房間,小護士們紮堆問她和那個病房的男人是什麽關係。

她無力地說:“隻是好朋友。”

好在陸照及時出現,扼殺了這些小護士刨根問底的衝動。

“他好像到任何一個地方都特別招女孩子喜歡。”顧曾說這話時,多少有些酸味的,也覺得很高興。

“有時候覺得這世上也就你適合他,其他女孩都不行。”

“為什麽?”她猜測著,“因為我和他有過相似的經曆?我是指悲傷症,還有一些過去。”

“不是,”他想了會兒,在進門之前說,“是因為你們都是很溫暖的人。”

很少能夠遇見經曆過那樣多的事情,到現在還很溫暖美好的女孩,她算是一個。陸照坦白說,他這個好兄弟隻有這樣的女孩才配得上,隻是彼此都有些辛苦。但是愛情這回事,什麽時候才可能不辛苦?

顧曾進去看岑今日,手術的麻醉還沒過,他還沒有醒過來。眼睛上蒙了一層紗布,有一些陽光照在他的臉頰上,顯得他整張臉都很白淨。

她去洗手間裏擰了條毛巾出來,給他擦了擦臉,刻意地用了些力氣,顴骨的部位才有些粉紅的跡象,總不像之前那樣單純的慘白了。她放下毛巾,臉上露出笑容。

“我剛剛去墓地看爸爸,有很多情緒在疊加著,想起很多事情,小時候和長大以後的失去,就像播放電影一樣從腦海裏麵一一清晰地閃過,他給我買冰淇淋,帶我去遊樂園,陪我坐摩天輪,念書的時候下晚自習,無論多晚他都會在門口等我,做夜宵給我吃,會背著我媽媽偷偷塞錢給我,我去巴黎,全是他給我的零花錢存起來的,有很多……能想到的很多很多,可能說好多天都說不完。”握著他的手是溫熱的,她想了下,還是把手放回了被子裏,就這麽在被子裏,慢慢地和他十指交叉。

“有時候覺得自己太刻意,太敏感,隻是別人說的一句話,可能是無心的,但我卻真的耿耿於懷,覺得是我害死了爸爸。這麽多年一直都是這樣的,隻是不太會表達出來,能夠判斷對錯時,總想要用道理說服自己,可是你知道的,我一向如此怯懦。”鬆開來,又握起,她像孩子鬧著玩一樣,不停地擺弄著他的手指。

“我真的介意,因為自己情緒上的疏忽,曾經在雲南差點弄丟你。也介意被偷去了手機和身份證,沒能見到爸爸最後一麵,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就這麽讓他遺憾地去了。”這根刺,她將終生都耿耿於懷。

……

“阿岑,對不起,我始終沒辦法做一個勇敢的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眼淚又流下來,砸在藍白色的被子上。她慢慢地揉了揉眼睛,從被子裏把手抽出來。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強忍住鼻眼裏的酸澀,就這麽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眼睛。最後在多少次說服自己做這個決定後,她猛地站起來走到門邊。

和自己說,再回頭看他一眼,就一眼。

可是就這麽一眼,卻讓自己又一次失控地哭出聲來。想到他曾經在巴黎和她說的那些話:有時候有的人哭,不代表他是傷心難過的,有的人笑也不代表他一定就是開心的。這個世上我們所能看到和聽到的,縱然感官上很直接,卻不一定是事實真相。你現在這個樣子,縱然是笑著的,我依然知道你很難過。

此刻,明明被紗布蒙住了眼睛,卻能很明顯地感覺到他醒過來了,睜開了雙眼,在微微能轉過頭的角度裏,目光追隨著她。他的每一個眼神,她都已經能感覺到,無法用科學來解釋。

猛地拉開門,幾乎是下意識的舉動,她逃離了出去。從進入電梯開始,找著手機,撥到陸終年的電話,幾聲的占線之後,被接通。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這個女孩子,很瘦,瘦得讓人很有保護欲的那種,哭花了臉,卻長久地沉默著。

到最後卻隻說了一句:“對不起,阿岑……”

在顧曾摔門離開後,陸照走了進來。之前還在麻醉中沒有醒來的人,此刻卻坐在窗口抽起煙來。

他讓自己坐起來,然後努力地找到了在床頭櫃上的衣服,裏麵有打火機和香煙。摸索了好一陣子才到窗戶邊上。打開之後,他半靠著牆坐了會兒,有風吹進來,溫度有些低,不過可以讓人清醒。

一場手術差點讓他變成廢人,隻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他都需要做很久。

陸照有些擔心:“你的煙癮又犯了?”

“在喀土穆的時候就犯了。”

“後來那麽長時間,顧曾沒發現?”他看這個煙的牌子,好像也是西南邊陲的。聞起來味道不怎麽樣,不過他還是好奇地也抽出了根,夾在手裏緩慢地吸著。

“她察覺到了,隻不過習慣性地不說。”想到有好幾次夜裏她醒來,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找他,然後看向窗邊,看他是不是在抽煙。有時候也會想要和他說別再抽了,他總等著她說,可是她沒有。

“或許是因為能理解當初酗酒時的心態,所以總在給我時間。”

“你們在那裏到最後的地方了嗎?”

“沒有,還沒有。”

陸照有些惋惜,咧著嘴笑:“現在怎麽辦,你的小姑娘跑了……”

他沒有說話,等到一根煙燒到了手指,察覺到疼的時候,思緒總算清明了。他發誓,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根煙。

顧曾的離開很倉促,讓許多人想起都忍不住有些責怪。許慎是,晴雅也是,他們嚐試著聯係過陸終年,包括顧曾的媽媽,都沒能確定她最後去的地方是在哪裏。

可能那時候真的是累了,怕了,連道別都沒有,就這麽音訊全無地離開了。

許慎和晴雅都哭了很久,怪她太狠心,怪她沒良心。後來在顧曾的母校,受到一些老同學的引導知道了一些事實,關於她的身世,所有的朋友幾乎都在刹那間紅了眼。這樣的女孩子,遇見的時候,哪怕曾經對她有過一絲的惡語相向,都會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岑今日從醫院離開後,去謝芬那裏取了之前寄養在她那兒的鑒湖之美和卡特蘭,很長的時間,都是她在問,他挑選著回答。

比如,謝芬問他接下來的打算,回答是,不知道。

謝芬又問:“那個女孩呢?”

沉默。

“你的花要怎麽弄?我是說家裏那些。”

“帶回家給我媽媽養。”

“這樣也好,現在還想要去亞特蘭大嗎?或者其他的城市?”

依舊沉默。

“有打算成家嗎?”

“本來有。”

“和顧曾?”

……

“我最後一個問題,可能你並不想回答,當然我也尊重你。你的父母希望送你出國治療,他們對你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也隻是單方麵地有些責怪顧曾,耽誤了你最佳的治療時間。”

“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曾切身經曆過,其他人都沒資格來指責她,也沒辦法感同身受。”

假如,你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隻是領養回來的,你的父母很可能會像親生父母那樣,隨時再拋棄你一回,因此在很小的年紀就學會揣摩對方的心思,和父母小心翼翼地相處,生怕惹得他們生氣。你可能從來沒有和父母吵過架,完全沒有其他孩子對父母建立在血緣關係上的理直氣壯,沒有嚐試著對他們發過一通脾氣,沒有想過自己被完全地溺愛,可以無理取鬧。隻想著拚命地對他們好,總是刻意地適應著他們每一個時刻的情緒,甚至去迎合。

你很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很多年,喜歡到骨子裏可以沒有任何原則,可是那個人卻始終不喜歡你。你背井離鄉之後生了病,病情嚴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隻能默默承受著。但是你依舊努力治療,配合醫生,想要健康。

在命運施加給你這麽多苦難之後,你卻讓自己變得比這個社會上大部分人要好,溫暖善良,從一而終。隻是因為後來一些親人的離去,一些巧合的因素,讓你覺得內疚,讓你感覺到難過,所以想要逃避一陣子。

那麽,這樣的等待和寬容,誰又能舍得不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