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是膿血

EK控製塔的最高層,雙麵繡色的卷簾門被掀開,可以看到裏麵的環境,高光,一排排的儀器,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不和諧的“叮叮”聲,有人在裏麵走,擦著身子一碰而過,還是靜悄悄的。

顧曾調好了麥,觀察著儀表盤上的數據,在心中默數著“一、二、三……”三下過後,耳麥裏傳來聲音:“PEK控製塔,這裏是長虹航空510航班,現在接近普通點,高度30000英尺,啟動發射。”

手指不自覺地僵住,她啞了片刻,旁邊的同事緊張地看向她,低聲問著:“怎麽了?510出事了?”

她慌亂地垂下眼睫,遮掩自己的尷尬,聲音卻啞了:“好,這裏是控製塔。”手指播到顯示屏,她盡量使自己找回理智,“長虹航空510,從雷達見到你,可以決定降落,請用07左跑道。”

“OK,做下降前檢查。”控製艙的人顯然察覺到剛剛短暫性的停頓,習慣性地蹙了蹙眉,片刻後加了句,“Calmdown,死神在腳下。”

這是他在戰機軍部多年,最常說的一句話。以前有偵察兵外出探尋邊境戰況,坐在駕駛艙中時常冒冷汗,連控製盤也握不穩,更不用說躲避敵人的攻擊了。每到這種時候,他便會替他們擦幹淨雙手,告訴他們死神在腳下。

既是鼓勵,又是提醒。偵察兵看他神色嚴肅,縱然是心底害怕到了極點,也會因為不能忤逆上將軍令而視死如歸,縱然身卒戰前,也是一種榮譽。

等到飛機在跑道降穩,機艙內眾人才緩了一口氣,徹底鬆懈下來。每次在降落之前,都是他們最緊張的時刻,飛行一趟承載的不僅是旅途困乏,更是機上所有乘客的安全。應變天氣情況已是習慣,臨陣降落緊張也是習慣。更何況剛剛在他們上空,還有一大片烏雲。

“下班了一起喝一杯?”蘇晉安抿著唇瞥向主駕駛座的人,白色襯衣上的四條杠寓意著機長正位。不需要基礎考核,能一進長虹就穩坐國際航班一把手的,這位新晉的機長倒是第一人。

他不急不緩地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水,“剛剛那一大片的烏雲可把我嚇得不輕……”

飛機從下降到安全落地,整個過程中都沒有太大的起伏。他由衷地佩服:“阿岑你技術真是好,不愧是開戰機出身的。”

“你這麽說是不是心裏不服氣啊?晉安你這臭小子,阿岑開飛機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涼快呢。”陸堇做好了此次飛行的記錄,半個身子撐在前座上,神色有些疲憊,眼睛一周都是烏青,“阿岑雖然還不習慣抓我們民航機的方向盤,這技術倒是不用質疑的。”

世界一流自駕航機的領頭人自是不用說,這些年一直都是接受著專業的空軍訓練,就其本身而言,已是極為嚴格謹慎的。若論技術,恐怕國內也沒有一人能比他還說得上話。

岑今日——名字響當當的戰機一把手,誰能想在那樣高的位置卻突然隱退了,回國做了一名普通的民航機師,其中的隱情旁人不必多說。

蘇晉安哭笑不得,猛拍陸堇的頭:“我可不是這意思,純粹是仰慕。”

岑今日脫下軍帽,整理了下頭發,漫不經心地看了眼控製塔的方向,聲音有些低:“晚上可以喝一杯,不過,我要先把東西送回家。”

眾人皆是領悟,笑而不語。

下了機,陸堇跟著打趣:“這次是什麽品種?”

“鑒湖之美,蕙蘭。”

“名品啊……我說你家陽台放著那麽多名品,也不怕小偷光顧?”

岑今日唇角抿著,不知道是笑還是不笑,揮了揮手,不與他計較。

“哎,我說真的,你看你養的那些小植物,哪一個不是名貴品種?雖然我也不太認識。”陸堇撓撓頭,死皮賴臉地跟在他後頭。

“你不認識就知道都名貴?養植物是要看緣分的。”

“緣分?你逗我呢?”

“這次去亞特蘭大,機緣巧合見著一個老華僑,就順勢聊了幾句,最後他硬是要把鑒湖之美送給我,說是國外的環境不適合它生長,回歸家鄉才最好。所以,盛情難卻。”

上了擺渡車,陸堇還跟著,一臉痞笑:“你都跟人家聊什麽?幾句話就把名品都騙來了,是因為長得好看?”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我也長得不錯呀。”

岑今日沒說話,視線往下壓。陸堇跟著他的目光朝周圍看了眼,見身邊的乘務員偷偷掩著嘴笑,尷尬地咳了兩聲,轉移話題。

“剛才降落前,為什麽遲疑了?”

開民航機的觀察力都很好,岑今日不置可否。想起控製塔上那個聲音,柔柔的,不急不緩,帶著一絲顫音。低下頭,沒有說話,這個話題算是過了。

陸堇癟了癟嘴,想起正事:“我哥念叨你很久了,今晚你去見見他吧。”他嘻嘻哈哈地試探著,“現在身體好多了吧?這次回來還回去嗎?”

“陸照讓你來問的?”

“沒,真沒。”

岑今日還在想剛剛那個聲音,有點熟悉。從擺渡車下來看到人山人海的航站樓,他腳步突然停住了。

陸堇在旁邊解釋:“阿岑,你別生氣,我也是關心你來著。”

岑今日斜眼看他:“還是先管好你自己,日夜顛倒,叫你哥知道了,大概要先念叨你。”

“求你了,哥,我親哥喲,你可千萬別告訴他,你知道他可掛著國際催眠師的名號呢,求你別把我往他那送了,好好一個青年是不是……”

陸堇自小混慣了,頭上又有著大院的哥們罩著,天不怕地不怕的,隻唯獨怕他親哥陸照。二則,多多少少還有些怕岑今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威嚴,他規規矩矩地認他當親哥。他覺得岑今日從小到大所有的事都很對,所有的決定都是權衡之下最好的決定,隻唯獨一樣是錯的,錯到了極致——亞特蘭大的十年等待,幾乎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

人走遠了,他還扯著嗓子嚷嚷:“你這麽多年沒回來,這次回來真別走了吧!”

顧曾在候車大廳裏等好友素晴雅,無線頻道裏正熱鬧著,她戴著耳麥有些不舒服,正要拿下來卻聽見好友的聲音。

“你們在說新來的機長?剛剛的510航班機長?”她停頓住,假裝鬆了鬆接線,呼吸卻有些淩亂了……頻道裏又吵起來,爭先搶後地說起這個人。

“唔……新來的機長,真的是別有風味。”長虹的女人都喜歡用別扭拗口的語言來表達喜好,也不知接受的是不是地道的中式教育。用“別有風味”一詞來形容男人,到底是他的幸,還是不幸?

“聽說很厲害,不過長得確實秀色可餐。剛剛整個機艙的空姐都等在下機通道那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看起來年紀不是很大,真是美人一枚。”

“對對對,我聽那邊的人說,大老板第一次看見他,也是用招呼美人的禮節款待他。”

今此美人之薄皮,不異華瓶。美人這張皮相,和花瓶有什麽兩樣?還不可收藏,不可把玩。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美人是膿血,應當遠離。

“怎麽樣,有沒有心動?”燙著波西米亞大卷發的漂亮女人踩著又細又高的高跟鞋,走在機場人來人往的大廳內,引來了一批眼球。女人媚眼如絲,卻是對眾人置若罔聞。素晴雅身上的這股味道,倒是走到哪裏,都不會減上一分一毫。

顧曾低聲笑了笑,又是溫吞地開口:“誰?”

“長虹新來的機長啊,你沒聽剛剛那些人說啊,多麽帥,技術多麽好……照我這千帆過盡的眼光來看,岑今日確實算得上是有風度,又優雅,英俊多金的長虹第一人。”

“比你的鄉紳博士,又如何?”

“顧小白,你真是冥頑不靈!看不出來姐這是為了給你烘托岑機長的帥氣,幹嗎扯上我家博士!”

顧曾吐了吐舌頭,笑著挽上她的手臂:“你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是呀是呀,我懂你,你心裏不就隻有那個人嘛。”晴雅哼了一聲,挑著媚眼從手袋裏拿出禮物遞給她,正色道,“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但是畢竟已經這些年了。而且,他已經有太太了……”

顧曾拔下耳麥,沒有再說話。想到的是510航班那個聲音,恐怕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

接受治療的最初,她每次都很抗拒催眠療法,也記得有一次醒來後,指甲細縫裏的血。她慌亂地看向催眠師,無奈後者攤手一笑,示意並不是他。後來過去很久,她才慢慢地記起那個聲音,很低溫的感覺,卻令人安心。那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說,越是無法自拔,越能清醒淡然。想得久了,執念得深了,而後習慣了,便也尋常了,慢慢地也就放下了。

素晴雅還在聽無線頻道裏的討論,慢悠悠地放出了大料:“聽說岑機長以後留在長虹不會再回亞特蘭大了,真是來日方長呀……”

顧曾接收到她眼神的暗示,一笑置之。從一起畢業到在長虹共事,她已經被這位好友經由各種手段推銷過無數次,奈何不知是她過於慢熱,實在表現得興致缺缺以至於有些拒人於千裏之外,還是那些人過於慰藉寂寞上不了心,所以才不能打動她。其實她並非是陷在過去執迷不悟的人。

她和晴雅正要走出大廳,人群卻忽然騷亂起來。回頭看不遠處的安全通道,有人被保安護著走出來。因為被人群簇擁著,她沒看清來人的模樣,隻微微能瞧見攢動於人頭間的一抹青綠色,看樣子應該是很名貴的蘭花啊。

“今天有明星接機活動?”她下意識地問。

素晴雅捧腹大笑:“你傻不傻?哪個明星出來會不通知地勤部的?再說了,一個廣告牌都沒有,會是明星?”

“嗯?”

“嘖嘖,我現在能夠理解,為什麽大老板第一次接見岑今日,要用美人的禮節對待他了。隻有美人才能引起這樣的轟動啊……長虹的機師質素是有多差,一個岑今日就能讓整個機廳的保安出動。顧小白,你身為地勤一員,維持秩序實在是責無旁貸。”

“嗯,任重而道遠。”她有些想笑,又回頭看了眼那人群中的身影,依舊被各色物什擋著,依舊想見未遂。怎麽辦,有點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的美人。

地勤部的阿蘇有事休假,托她幫忙,顧曾掰著指頭數了數,已經連續加班了五天,她累得癱倒在**。

一閉眼,全是長虹510航班的那個聲音。“Calmdown,死神在腳下。”有些卷舌的話音,在屬於隻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頻道裏,撞破了她所有的尷尬和偽裝。見過她曾經最糟糕一麵的人,真的會是他嗎?岑今日,美人。

她渴得難受,爬起來去廚房倒了一杯冰水,就這樣灌下去,涼得她心驚肉跳。想到以前灌酒時,憋著一股子勁天不怕地不怕,什麽時候像現在這麽憋屈過。

她又緩慢地爬上床,剛翻個身,手機突然響起來。慌慌張張地接過,許慎扯著嗓門大喊:“你到底在做什麽虧心事!這麽久才接老娘的電話!”是比素晴雅還著急她終身大事的另一位好友。

她把腿貼在床頭,緩慢地弓起身體,讓膝蓋頂住肚子,有些疼,這個動作現在做起來還真是讓人為難。她猛地放下來,有些氣喘,也很愉快:“許大美女,你這樣粗魯,有人買你的東西嗎?”

許慎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顧小白,你今天好像很高興,是不是……是不是又喝酒了!你一喝酒就莫名興奮,老娘真是!”

“沒有。”她趕緊搶白過來,“許慎,我已經很久不喝酒了,不用擔心。”

“這就好,那你為什麽高興?”

“好像找到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特別重要的東西?”

“是,特別特別重要的……雖然,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許慎也跟著興奮起來,連著追問了兩句無果,便放棄了,轉頭嘮叨起其他事情來,“我最近做了個大單子,有人在我這裏買了隻三十萬的包。”

“有人?”

“是啊,就我之前一直催著你上線的那個黑屋,買我包的人就是黑屋的主人陸照啊。”她之前一直聽說過這個黑屋,是許慎和一些城中精英交友的平台。黑屋的主人會開放權限讓身邊的好友進入,說得簡單點就跟QQ群一樣,隻不過這個平台更具備真實性。

她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黑屋主人的名字——陸照。是他嗎——曾經的催眠師?有這麽巧合的事嗎?她不確定地追問了一遍:“你說那個人叫陸照?”

“是啊,怎麽了?”說到這裏,許慎又著急了,“小白,那裏麵可都是北京城一線的精英,我費盡了唇舌才把你引薦進去的。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到底在逃避什麽?今天陸照跟我說機長也回來了!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見,而是通知你。掛了電話,給我,立刻,馬上,速度,上線!”

機長,機長,陸照,那個聲音……這世上終於還是會有冥冥注定的結果,讓她這麽小心翼翼生活的人,體會到這所有的良苦用心。她一直都不願意上線,到底是為了什麽?

在巴黎的那些年,她拿出了平生最深的柔軟和愛慕,偏生隻贏得他的照顧,他的保護,偏生沒有贏得一絲情欲滋味。後來狼狽回國,也隻是活得像一隻野獸。

還有,悲傷症。

顧曾拿出筆記本,猶豫了片刻,豁然起身,廚房裏還有一大杯冰水被她一口飲盡,涼得嗓子都潤了,她又走回房間,這才打開來上線。

這個陸照能買許慎三十萬的包,想必他們之間的關係也非同尋常。是美人計,還是費盡心思的裙帶關係?不管是哪樣,她都感激不盡。憋了這麽久,真的想知道是不是他。

許慎在線上敲她的頭像,直接給了她一個ID,讓她進去。她一進去就看見了聊天刷屏,並不是講話。

陸照:歡迎新妹子,許慎的播音師妹。

Cute:陸照你太偏心,上次我要介紹師妹進來,你為什麽不同意?

Sam:陸照那是明眼人,知道你一個學園林設計的,師妹的質素肯定不怎麽樣。哪裏能比得上學播音的,光是瞧許慎的姿色,就知道她力薦的師妹,一定不會差到哪裏去。

許慎:Sam你說老娘姿色不差,老娘受了。不過我這師妹也算新人,你們能收斂一些嗎?

陸照:收斂這事適合機長。

提到機長,這裏麵的幾個人都不說話了,委實也是接不上話。這傳聞中的機長在圈內極為低調內斂,很少露麵。不是身邊好友很難清楚他的喜好,若不是陸照私下透露過一些,許慎可能連他的性別,也要好好斟酌一番。她也曾抱怨說,進了黑屋這麽長時間,竟然沒有聽機長說過一句話,做人實在是失敗。時間長了才知道,並非她一人失敗,連Sam和Cute這種元老級別的都沒和他交往過深,心裏一下子就平衡了許多。

尷尬時,有低溫嗓音從耳麥中傳出來:剛下機,有點累,陸照你給我買的新茶,何時送到我家裏?

聊天室裏瞬間爆炸了。

……

耳麥被丟在桌子上,顧曾抱著腿縮在椅子裏,看著屏幕上的聊天刷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如果他是陸照的朋友,如果她沒有記錯他的聲音,他一定就是那個人:岑今日。

她以前剛念播音專業時,對聲音基本無感,卻極為喜歡低沉的男聲。或許是因為巴黎那個人,慣會用一口漂亮的法式饒舌發音勾她的魂。每次喝多了酒,嗓音又潤又啞,還喜歡對著她念法文情詩。後來時間長了,她對聲音的敏感度就特別高。但一直以來,都特別執著於這一係的聲音,包括聊天屏那一頭略顯疲憊的低溫音色。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正在遊離太虛,許慎抖了一個窗口給她,威脅她:快說話!

顧曾嚇得手一抖,揚了耳麥的聲音,輕咳了兩聲,然後聽到好幾聲深淺不一的笑。

她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我叫顧曾,我是許慎的師妹,畢業於……目前單身。”是很一本正經的介紹,就像參加任何一個相親會所該有的基本介紹,她這些年在素晴雅的摧殘下練就得手到擒來。基本來說,她已經很了解這種相親會全套的過程。

卻不想眾人哄笑。

一向低調堪比機長的暮然也忍不住低咳了兩聲:“許慎,你這師妹是如假包換的嗎?”大家想起許慎初來時的介紹,把身高三圍都說了個遍,細數了一番年少情事,直讓眾人覺得老練,肯定是情場高手。如今一看她這小師妹,頓時就對播音主持的高大上印象,降低了幾個層次。

許慎:顧小白我叫你來是認識朋友的,不是相親!不是相親!

顧曾輕笑:遵命,太後大人。

又是一陣哄笑,不過因此大家都放開了,線上各人聊起來。

陸照:許慎你**威太重,看把人家嚇的。那麽顧師妹為什麽又叫顧小白?

許慎:因為她很白。如果顧小白的皮膚換到我臉上,不是我說,陸照你現在肯定倒在我的短裙下。

陸照:我已拜倒。

整個界麵亂成一團。許慎和陸照不相上下地對峙著,旁人一邊看著,時不時地添油加醋點把火,顧曾撐著頭也忍不住笑。她慶幸陸照沒有認出她的名字,畢竟已經過去三年了。如果說,還有誰能記得當時狼狽到極致的她。她隻希望,不是他。

窗口忽然抖動了下,她以為是許慎,直接開了麥。視線卻下垂著,盯著屏幕上已經灰掉的頭像。那個隻說了一句想要喝新茶的人,此刻卻在她的單線頻道上,含著一絲沙啞,徐徐輕笑:“你相信冥冥中注定的緣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