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傷花逝5

王子進慌忙將她攬在懷裏,柔聲道:“不是的,剛剛那個不是你,那隻是一場噩夢而已。”

他隻覺得懷中的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抖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沉星停止了發抖,幽幽地道:“王公子,我們這是在哪裏啊?”

王子進聽了心中一震,忙抬頭看向緋綃,緋綃正拿著那麵鏡子研究,似乎沒有發現任何頭緒。

然而他懷中的沉星卻抬起頭來,容顏如花,肌膚如玉,一頭烏發油亮光潤,整個人鮮嫩靚麗得如三月春桃,與平日並無二致。

“這是什麽地方?”沉星環顧四周道,“我怎麽到了這裏?”

王子進忙扶她起來,幫她拍拍身上的泥土,“這是牡丹園的柴房啊,是你領我們來的,怎麽你現下全都忘記了?”

“嗯?”沉星依舊納悶,“我怎麽會領你們到這裏?”她又回頭看了看窗子,“不過,這裏好生熟悉啊,這窗欞,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要管這麽多了,既然拿到東西我們就快走吧,明日就起程回家。”

沉星的手又像剛剛一樣在窗欞上撫摸,“起程,要去哪裏啊?”接著又回眸歎道,“東西,又何嚐拿到了?”

“沉星姑娘,你要找的是這麵鏡子嗎?”緋綃拿起那麵鏡子遞給她。

沉星滿臉驚訝,“胡公子,這不是我要找的那樣物事,不過,看到這個鏡子我也好生熟悉。”

聽了這話,王子進和緋綃不禁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一片茫然,隻覺心中如籠罩著一團濃霧,這件事自始至終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緋綃衝王子進使了個眼色,王子進會了意,忙問沉星:“你怎知這不是你要找的東西?你不是連自己要找的是什麽都忘記了嗎?”

沉星拿著那麵鏡子說:“我隻知自己見了那東西應該會有很傷心的感覺,看了它卻沒有,有的是一種愛惜的感情。”

她又拿起鏡子照了照,月光不甚明亮,鏡子裏的影子越發模糊,“我好像也在哪裏照著這麵鏡子,”又偏頭納悶道,“就是鏡子裏的人,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王子進聽她一說,越發害怕,“我們快走吧,不要理什麽鏡子了,不然明日白天再來找吧。”

他連忙拉著沉星就要走出柴房,沉星一個拿捏不穩,手中的鏡子當的一聲掉落在地,她不由脫口而出:“我的檀木鏡子!”

王子進不禁疑道:“你全想起來了?”

“是啊,我怎麽會知道這鏡子是檀木做的?”沉星自言自語,再看那鏡子,鏡框變成了紫黑色,哪裏能看出是什麽材料做的。

緋綃忙出言提示她:“你再想想,這裏還有什麽熟悉的地方?”

沉星望向窗外,偏著頭說:“我記得這裏,春天時是一片桃花林。”

可是外麵是一片在深秋時轉黃的矮樹,哪裏有什麽桃林?沉星恍恍惚惚地走出茅屋,眼光又變得迷離,仿佛麵前真的有一片美麗的桃花,爭芳奪豔。

王子進和緋綃忙跟她走出柴房,朦朧的月光中,沉星思索著在前麵引路,嘴裏嘟囔著:“變了,怎麽全變了?”

王子進見她辛苦,想要阻止她,“別想了,我們回去再想辦法。”

沉星卻甩開了他的手,“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知道那個物事藏在何處。”

她跌跌撞撞地繼續往桃林深處走去,又拐了幾個彎,繞過幾座廢棄的假山,停在一株桃樹旁邊。

“我看她那個樣子,取了東西也未必是好事,還讓不讓她取啊?”王子進望著她窈窕纖細的身影,甚是擔憂。

“讓她取吧,屬於自己的東西,終究是要找回來的。”

王子進心中一驚,連忙看向鎮定的緋綃,“莫非你已經知道是什麽?”

“八九不離十吧……”緋綃美目含光,波瀾不驚,像是看透了命運的脈絡。

“那是什麽?能告訴我嗎?”可是這如止水般的目光卻讓王子進害怕,忍不住連連追問。

緋綃卻不回答,微笑著指向前方,“沉星朝咱們招手呢,趕快過去看看吧。”

隻見沉星停在離他們大概幾丈遠的地方,長發披肩,麵若玉盤,眼若燦星,櫻裙上披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明豔得讓人不忍直視。

王子進看著她,眼睛竟潮濕起來,隱隱覺得她像是能駕鶴西遊的仙女,不知何時就會離自己而去了。

兩人走過去,見有一棵茂密茁壯的桃樹,正立在泛黃的花木中,那桃樹枝葉生得甚是茂密,連樹根下的草也是鬱鬱蔥蔥。

此時已是晚秋,但是這棵樹卻沒有絲毫枯萎凋落的跡象。

“我想起來了。”沉星指著桃樹道,“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裏。”

王子進抬眼看看桃樹,樹幹大約少女的腰肢般粗細,枝葉伸展開來,足有兩丈遠,不禁愁道:“這麽大一棵樹,要怎生將它帶走?”

“不是這棵樹啊。”沉星聽了哭笑不得,“那物事便埋在樹下。”

“啊,這個好辦。”王子進拿起一片瓦片,彎腰掘土。

他想叫緋綃幫忙,卻見他以扇掩鼻,遠遠地躲開了,顯是不愛做這樣的力氣活。

“王公子,我來幫你。”沉星也找了一塊木板,要幫王子進的忙。

“你快放下,不要傷了你的手。”

沉星聽了甚為感動,“王公子,你對我真好,待取了這物事,我們便一起回家吧。”

王子進看著她沾滿泥土的俏臉,心底湧起一陣暖流,也許就這樣和沉星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隻要拿到她心心念念的東西,便可以遠離這繁華俗世,雙宿雙飛了。

他手下忙加快動作,可是挖了許久,土下麵依舊是什麽也沒有。

“咦,你真的確定這下麵有東西嗎?”王子進望著腳下的深坑奇道。

可是沉星卻嚇得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快了,就快了!可是我好害怕啊……”

“怕什麽?等拿到東西,我便給你買最美的喜服。”王子進見她惶恐,連忙安慰她。

“我有一種預感,挖出它,便不會見到你了……”

“怎麽會,你我不都是活生生地在這裏?”他心中卻又想起沉星化作枯骨的樣子,不由難過,忙躲開沉星的目光,埋頭挖土。

“王公子,你可答應我,讓我做最美的新娘啊。”沉星朝他回眸一笑。

“我答應你的事,何嚐食言?”

又挖了三寸有餘,終於見得一塊碎布,王子進不由高興,大喊一聲:“找到了!”

隻見土一點一點地被挖開,那破布的樣子也顯出輪廓,裏麵竟包著一截截白晃晃的骨頭。

王子進驚駭至極,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這、這莫不是人的屍體?”

王子進突然覺得臉上濕潤,幾滴水滴落在臉上,似乎天空中飄起了雨,抬頭一看,卻見沉星站在他身邊,雙眼直愣愣地望著深坑中的人骨,已然哭成了個淚人。

“莫要哭,莫要哭,我們挖錯了,這一定不是你要找的物事。”王子進連忙柔聲安慰她。

“不,我要找的就是它……”沉星哭得更大聲了,似乎傷心至極。

“這具屍體就是你要帶走的東西?”王子進嘴上詫異,心中卻很平靜,自從認識緋綃以來,帶走什麽他都不覺得稀奇。

沉星痛哭流涕地說:“王公子,我全都想起來了,沉星,沉星不能和你走了……”

“為什麽?不就是具屍骨嗎?一起帶走便是。”

“王公子,這、這便是沉星的屍骨啊!”

王子進聽了胸中仿佛被大錘敲了一下,必須找到的,羈絆著沉星的,竟是她自己的屍骨?!

隻見沉星在月輝中抬起頭來,那傾城容顏卻變成了一個少女平庸寡淡的臉。這樣的麵孔即便與王子進在路上擦肩千百次,他也不會有什麽印象。

“啊!”他不由發出一聲驚呼,皆因這臉比幹屍的麵孔更令他吃驚。

“王公子是不是嫌沉星醜了?沉星什麽都想起來了,這便是我的本來麵目。”

“不嫌,不嫌……”王子進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識,那眉眼雖然平淡,但是看向他的眼神,卻依舊滿含著掩不住的溫柔。

“你找得到自己,便是一件好事。”緋綃見她想起一切,緩緩走了過來,白衣在夜色中仿佛會發光一般。

沉星見了緋綃,又哭了起來,“胡公子,多謝你,我終於知道你並非凡人,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怕是我再過多少年都想不起自己的過去。”

她一邊流淚一邊對二人道:“我本是這牡丹園裏的一個婢女,因姿色甚不出眾,便做一些下人才幹的活。”

王子進忙道:“沒有啊,你明明就很漂亮。”

“王公子你真會安慰我,可是別人卻不似你這般好心。我後來被人虐待而死,便被偷偷埋骨在這桃樹下……”她像是貓一般細細哭泣,“如果自己長得出眾一些,便不會死了,那時真是不想死啊,桃花盛開的季節,一切都那麽美,我才十六歲,人生有太多值得留戀的。太不甘心了,所有魂魄憑依在這棵桃樹上,竟忘了自己已經死了,忘了自己的本來麵目,變了個美人,又苟活了幾年。”

王子進見她哭得傷心,忙說:“我早知你是妖魅,並不嫌你,咱們一同回去吧。”

“王公子,沉星要爽約了,如今知道自己已死,又怎能繼續留在這世上?”

王子進聽到不由大哭,知道這次她是必定要離開了,“沉星,你我約好的,要一起遊戲人間,雙宿雙飛啊。”

沉星見他痛哭,也哭得十分傷心,“我虧欠王公子的,來世再還吧。沉星成妖之後,唯一的快樂便是認識了王公子。”

她哽咽著垂首道:“可惜,沉星的本來麵目讓你失望了……”

“不不不。”王子進捧著沉星的淚顏,“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

“真的?”沉星平庸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笑容,竟是增色不少,“王公子莫要騙我,叫我小星吧,這才是我本來的名字。”

“好的,就叫你小星。”王子進哽咽道。

“那王公子答應小星,莫要將我忘了……”她淚眼婆娑地去拉子進的手。

“不會,永遠不會,我答應你……”王子進也去拉她,這一拉,卻拉了個空,隻覺手中多了一枝桃枝,地上是一攤膿血,佳人櫻紅色的長裙委頓在自己懷中。

那錦繡綾羅上依舊有沉星的香氣,人卻已經不在了。

“緋綃,緋綃,她可是走了,再不會回來了?”王子進慌忙問緋綃。

緋綃並不答話,臉上卻掛著悲哀。

“是嗎?是真的嗎?”王子進不依不饒地問道。

“我又何嚐騙過你?”

王子進聽了,忙跑到緋綃身邊,兩手搖他,“你不是有很大的本領嗎?快讓她活過來啊,她是那樣可憐啊……”

“子進,你真的想讓她活過來嗎?讓她以飲血啖肉為生嗎?”

王子進絕望地望著眼前的緋綃,堅決而冷漠。

“子進,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她這樣未嚐不是好事,倒是活著的人,還要在這世上承受諸般苦厄。”緋綃說著,抽出腰間玉笛,盤膝坐在地上吹奏,樂曲悠揚動聽,卻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進虛脫一般地坐在了地上,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桃樹。

失去了妖力的庇佑,那桃樹的枝葉竟在一瞬間枯萎凋零,紛紛揚揚地飄落離枝,在飛揚的金色落雨中,仿佛有一位紅衣少女,眸如晨星,雪膚花貌,隨著笛聲翩翩起舞。

七日後,王子進在東京城郊外買了一處墳地,給沉星做了一個墓碑,將枯骨埋葬。

入土之前,他拿出一件錦繡成堆的喜袍仔細罩在那堆枯骨之上,“我答應過你,要買最美麗的喜服給你穿,怎能食言……”

他望著羅衣中的白骨,眼淚又禁不住流了下來。

“子進,莫要傷心,時辰到了,快立墓碑吧。”

王子進忙招呼工匠把墓碑抬出來,立在墳前,隻見那冷硬的石碑上寫著:江淮王子進之妻小星之墓。

字體龍飛鳳舞,煞是好看,王子進一個一個摸去,口中念道:“小星,小星,可憐的小星,卻是連自己姓什麽都不曉得……”

二人料理了一切,緩緩離去,王子進才走不遠突然又想起什麽,又跑回墳前,從袖中掏出一枝桃枝,小心地將它插在墳前。

正是小星的靈魂依附過的那枝。

“這樣,你便年年看得到桃花了……”他忍住眼淚,朗聲道,“我王子進,沒有食言吧?”但見緋綃長身而立,白衣翩翩,正在不遠處等他,忙擦幹眼淚,隨他去了。

身後的桃枝立在荒野中,枝葉隨風搖曳,似是在與二人話別,戚戚無語。

問花花不語,為誰開、為誰謝?

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