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賣酒秋江 壁詩驚過客

舍舟中道 袱被訪高賢

英雄自古半屠沽,姓氏何須問有無。起舞吳鉤人不識,飄然散發走江湖。

幾株古柳對柴門,猶有紅羊劫後痕。一樣江湖搖落恨,秋來無計慰桓溫。

飄零琴劍複何求,老去生涯一釣舟。不見中原虯髯客,五湖隱去不回頭。

撲去黃衫兩袖塵,打魚賣酒楚江濱。客來不覺昂頭笑,三十年前老故人。

這四首七絕,寫的是四張條幅,懸在一家酒店的壁上。因為懸掛的日子,為時很久,紙色已不是那樣潔白。單說攀住這四張條幅的棉繩,已成灰黑,分不出原來是什麽顏色了。這酒店裏常來的顧客,十之七八,都是農夫漁父。他們不知道詩是什麽東西,絕沒有人來注意。就是臨時來的顧客,無非是河下過往的商人旅客,一坐便走,也不會研究到四張條幅上去。不過主人翁對於它,倒好像很是愛惜,不讓它破爛,也不讓它汙穢,掛在那裏總保持它的原狀,一直懸了七年之久。

這天居然遇到一個識者。那個時候,一輪紅日,已經偏向西方,漸漸要沉落到一帶遠山裏去。一道金光射在河裏,將波浪截斷,隨著波浪,**漾不定。這河的東岸,便是這家酒店,店外一列幾十棵高大柳樹,參差站在水邊,拖著整丈長的柳條,向水麵垂了下去。柳樹年代久了,樹根叉叉丫丫,由岸上伸了出來,兩株大樹根上,都有小漁船的係樁繩在上麵拴著。柳上巢著幾窩老鴉,紛紛的由別處飛來,站在樹枝上,翹著尾巴亂叫。柳樹外邊,正泊著一隻新到的船,叮當叮當,拖著鐵鏈下錨。這個當兒,船艙裏正鑽出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船頭上一看,隻見樹叢子裏伸出一根竹竿,挑出一幅酒幌子來。酒幌子下麵,列著一幢屋子,遠望好像是個鋪麵。這漢子不由得笑了起來,說道:“在洲灣子裏躲了兩天的風,悶得發慌,這遇到酒館子,要喝他一個痛快!船老板,這是酒鋪子嗎?”船老板在後艙伸出頭來,笑道:“柴先生,這是朱老頭酒鋪子,有的是好酒。他鋪子還有兩樣好東西,你不能不去嚐一嚐:一樣是糟雁,一樣是鹹魚。他本來帶打魚,到了秋天以後,他打得大魚,都把鹹起來,掛在風頭上一吹,留到開了春再賣;那糟雁是這江後湖**子裏用鳥槍打得的,他宰剝得幹淨,先是把鹽鹵著,後來就用自己家裏的酒糟糟上。你要去喝酒,他大塊的切了出來,夠你喝醉的了。”那漢子聽說,跳下船去,向酒店裏來。頂頭就碰見一個六十上下的一個老人,後麵跟著一個二十上下的姑娘。那個老頭子,穿了一件藍布短夾襖,橫腰束了一根青布板帶,在布帶裏,斜插一根拴荷包的旱煙袋。一部花白胡子,由兩邊耳根下向下巴下麵一抄。臉上雖然瘦瘦的,那一雙眼珠,可是還閃閃有光。頭上戴了一頂薄片破黃氈帽,在帽子邊下,戴著一束短紙煤。看那樣子,就是一位精神飽滿的老人家。這位姓柴的,拱了一拱手,然後問道:“老人家,前麵就是朱老頭子的酒店嗎?”那老頭子用手一摸胡子,笑道:“大哥,你認識朱老頭子嗎?”姓柴的道:“不認識,我聽說他家裏的酒好,要到他家裏去喝兩盅。”那老人回頭對那姑娘道:“你去收拾船上的魚,我帶這位客人喝酒去。”這漢子聽了,問道:“你貴姓就是朱嗎?”老人點頭笑道:“我就是朱老頭子。”這漢子聽了,很是惶恐,連道對不住。老人笑道:“不要緊,我本來是老頭子,不叫我這個叫什麽呢?”他一揮手,那姑娘自向河下而去,他自帶姓柴的到酒店裏來。

這裏敞著店門,正對著河下,攔著門也有兩棵小些的柳樹,和一棵樟樹。那樟樹葉子紅了一大半,被一抹斜陽照著,倒是好看。臨著門外,架了一座小蘆席棚,一列擺了幾副幹淨座頭。老人高喊道:“蠻牛,有客人喝酒!”當時屋子裏答應一聲,走出一個粗眉大眼小黑胖子,他手上拿了一塊抹布,將桌子擦抹了。老人道:“你把陳缸裏的酒,給這一位客人打一壺來。”因又笑著對姓柴的道:“你這位大哥,大概也聽說我這裏的鹹魚糟雁好吃,各樣給你要一碟子好嗎?”姓柴的道:“好好!多來一點不妨。”說這話時,看那老人取下帽底下的紙煤,在身上掏出鐵片火石,敲著將紙煤燃著了,於是,取出旱煙袋,銜著口裏吸旱煙,背了兩手,靠住蘆棚的小柱,向河外看去。蠻牛將酒菜送上,姓柴的一雙眼睛,隻向這老人渾身上下打量。蠻牛便問道:“你這位客人,認識我們老爹嗎?”老人一回頭,姓柴的起來拱拱手道:“老人家,我請你坐下來,同喝兩杯,好嗎?”老人笑道:“客人請便,我還要下河去收拾魚船。”回頭對蠻牛道:“這位客人要酒要菜,隻管送來,不必算錢。”說畢拱一拱手,銜著煙袋下河去了。姓柴的連說不敢,他已去遠了。姓柴的喝著酒,便問蠻牛:“這老人家號什麽?一向就在這裏賣酒嗎?”蠻牛道:“他老人家號懷亮,一向就在這裏賣酒,可是人家都叫他老朱爹。”姓柴的道:“他老人家很有精神,我看是個武藝高強的人。”蠻牛微笑道:“他老人家隻會打魚,沒有什麽武藝。就隻一層,他老人家好交朋友。你大哥要酒,我就去取來,他老人家說不要錢就不要錢的。”說畢,抽身就進店房去了。姓柴的見蠻牛不肯說,越是奇怪,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子,在掃店房裏的地,便想問他兩句。

一走進店門,隻見左壁牆上,懸著那四首詩的大字條幅,筆力雄勁。一念那詩,“打魚賣酒楚江濱”之句,又有“猶有紅羊劫後痕”之句,似乎這不是古人所作的詩。最奇怪的是第二首,“一樣江湖搖落恨,秋來無計慰桓溫”,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家酒店裏所應貼的字句。於是從頭到尾,重新念了一遍,一麵念著,一麵點頭。最後看見所落的款,乃是“留贈楚江春酒店主人,遊方老道士江湖散人笑塗”。後麵隻寫了幹支,沒有載明文字的年月。便長歎了一聲道:“英雄不遇時機,今古都是一樣。但是既然不肯說出來,為什麽倒寫了出來?”這時,那蠻牛出來了,問道:“你這位客人,還要喝酒嗎?”姓柴的道:“我不要喝酒了,但不知道你們老爹什麽時候回來?”蠻牛道:“也許就回來,也許今天晚上不回來。你看,前麵大江,一點風浪也沒有。今天晚上,又是好月亮,說不定他老人家要出口去,到江裏去打魚。”他說時,指著對岸一片蘆洲。蘆洲之外,一片白色,和江南幾點遠山相接。那江水被晚煙籠罩,隱隱約約,不能十分清楚。這一片白色,便是滾滾大江了。姓柴的看時,果然大江像一片白練,鋪在地上,一點浪頭也沒有。說道:“他老人家不一定今晚上回家,我也不在此多候。這酒菜我不客氣,就奉擾了,不知道你寶號裏有柬帖沒有?”蠻牛道:“這個地方,哪裏有柬帖?”姓柴的道:“沒有柬帖,找一張紅紙也可以。”蠻牛道:“那還可以找得出來,請你等一等罷。”去了一會兒,找出一張半舊的紅紙片來。姓柴的用手裁得整齊了,要了筆墨,在紙片上楷書了一行字:晚生柴競頓首拜。寫畢,交給蠻牛道:“你老爹回來了,請你把這個草帖呈送。拜托你大哥對他老人家說,就說我叫柴競,是江西新淦人,因為到江南九華山去朝山,所以由此經過。我看他老人家,是一位不遇時的老英雄,願意請教他老人家。回來了,請你到河岸上去叫我一聲。那柳樹外麵,一隻江西雕尾船,就是我們的船。你大哥叫一聲,我就再來拜訪。”蠻牛笑道:“這倒可以,就是怕他老人家今晚晌不能回來。”柴競道:“不回來也不要緊,明天再來拜訪罷。”說畢,告別回船。進了船艙,艙裏已經點上油燈,同艙的客人,各人縮著腿坐在鋪上,彼此閑談。柴競別有心事,艙裏也坐不住,走出艙來,便在船頭上閑眺。

這個時候,天色已然十分晚了。這是九月初頭,一輪新月,早臨在天上,影子落入河心。這是通江的一道小河裏,一麵是漁村,三麵是蘆洲。蘆葦長得丈來長,正是開花的時節。月亮下麵,恍惚蘆叢上麵,灑了一道薄雪一般。晚風一吹,那鴨毛似的蘆花絨,飄飄****,在半空中亂舞,看去更像下雪,倒是有趣。河裏被江潮策動,也有點小浪,打著船舷,劈劈拍拍的響,越是顯得這河下清寂,岸上也沒有聲息,就是柳樹裏和蘆葦叢裏放出幾點燈火之光。柴競站立了一會兒,忽然一陣晚風由西南吹來,吹得頭發向東飄動,因道:“船老板,轉了風了,明天一早就開嗎?”船家推開篷伸出頭來一望,先說了一聲好風,笑道:“這樣好的風,我們明天,可以趕到殷家匯,後天可以到大通了。柴先生願意在大通上岸,無論如何,月半前,可以趕到九華山。”柴競道:“我和你商量商量,明天早上停半天開船,行不行?”船家道:“那不行,我答應,這一船的客人也不答應。這好的天氣,順風順水,不趕一程路,還等什麽時候?”柴競一想,船家所說也是,哪有遇到順風不開船的道理,也就不再作聲。因見岸上一片好月亮地,就站在船邊,輕輕一跳,跳上岸來。

他信腳走了一箭之遠,有一個茅草牛棚,卻沒有牛,棚外便是一片草地。心想:這兩天坐船坐得血脈停澀,不好舒展,何不在這月亮下的草氈上打兩路拳腳,活動活動。於是更望前走,走到一排籬笆後麵,忽聽得有一個人喝道:“小鬼!老爹總告訴你不要動手動腳,你還是這樣鬧!你隻管把本事拿出來,我是不怕的。若是打了碗,老爹問起來,不許賴我。”接上有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說道:“你既然不怕,趁老爹大姑娘都不在家,我們較量較量。”柴競一聽這兩句話,不由心裏一動,便輕輕的走到籬笆根下,用手扒開一些籬笆上的藤葉,向裏觀望。看那說話的兩人,一個是蠻牛,一個是在酒鋪裏掃地的孩子。那院子裏地下,一路擺著有二三十個石球,石球遠看去,小的有碗來大小,大的就比人頭還大,圓滾滾的,光滑滑的,沒有窟窿,也沒有柄。那小孩子蹲在地上,揀著石球,不問大小,就向蠻牛這裏拋來。蠻牛離那小孩,有個三丈多路,左手托住一疊碗,站在月亮下。那小孩子將石球拋來,他隻順手一接,如接住棉絮團一般,輕輕的接著,就向地下一放。左手托著一疊六七隻碗,響也不一響。柴競一見,不由心裏連叫幾聲慚愧:這種既光又圓的石球,隻要是巴掌握不過來,無論大小輕重,不容易抓起,那小孩子一伸手下去就抓起來,手下這種氣力,就不可捉摸;這樣沉重又圓滑的東西,蠻牛隻隨便在空中撈住,腰也不閃一閃,功夫更大了。柴競一直看見那小孩子把地下的石球都拋個幹淨,蠻牛一個也不會漏下。那小孩子見石球已經完了,抽腿就跑。蠻牛笑道:“這時放過你,等我把碗洗完了,我必得和你較量。”柴競一看之後,自己警戒著自己道:像你這樣的本領,還要在這裏獻醜嗎?那真是班門弄斧了。抽轉身,依然順著來路,回到河下,就隻輕輕一跳,站在船頭上。

艙裏的搭客,還是說得很熱鬧。柴競心裏事情未曾解決,鑽進艙裏也不說話,展開鋪蓋,倒身便睡。睡在枕頭上一想:自己出門,原是想尋訪名師,遇到這種人,若不去討教,還待何時?現在西南風正吹得有勁,天一亮,大概就要開船。今夜若不下船,這機會便錯過了。本待和船家說明晚上就下船,又怕客多了,疑神疑鬼反不妙。好在自己的船飯錢都給過了,暗下上岸,船家也不會疑是偷跑。因此趁燈火還是明亮的,有意無意的把一些零碎東西,放在網籃裏。自己行李本來簡單,又沒有帶箱杠,撿齊之後,依然睡下。船家在後艙聽到有些響動,便問道:“客人,前麵什麽響?”就有一個客人搶著答應道:“我們還沒有睡哩!天氣這樣早,還有什麽毛賊敢上船不成?”又有一個客人道:“我們一年之內,在長江內河裏,哪月不走兩三回?敢說一句大話,江湖上的事,大概知道一二。漫說我們是醒的,就是睡著了,船篷上掉下一根針來,我們也會聽響動。”船老板道:“但願如此就好,我不過說小心為妙罷了。”說畢,大家就不再提。柴競聽著倒添了一樁心事。睡到半夜,裝著起來小解,推開艙門,便到船頭上來。那一輪新月,已經不見,剩了滿天滿河的星光。聽聽艙裏邊,那幾個客人,睡得呼聲震天。這且不去管他,走回艙輕輕的將鋪蓋一卷,夾在左脅下,右手提著網籃,複又鑽出艙門。看看這船頭,離岸隻有五尺遠,便帶著東西跳了上去。

這個時候,要到村裏去投宿,當然不行;河邊涼風,也受不住,且到前麵牛棚裏暫住半夜。主意打定,便走進牛棚子裏來,放下東西,坐在稻草堆裏,就靠著鋪蓋卷睡了一覺。睜開眼時,紅太陽已曬到牛棚外,於是站起來,整了衣服,提著東西,走出牛棚。一看河岸下自己坐來的船,已不見蹤影,大概天沒亮就趁順風走了。於是慢慢的走到朱家酒店門前,還在昨天的座位上坐下。那蠻牛正在擦抹桌凳,見了柴競,便道:“柴先生你真早!這個時候,你就到了。”柴競道:“坐船的人,是起得早的。朱老爹昨晚上回來了嗎?”蠻牛道:“回來是回來了,不過他老人家到家時,天快要亮了。這個時候,他還睡不多久,我不便去把他叫醒。”柴競道:“不要緊,由他老人家去睡罷。我的船已經開走了,我是特意留在這裏,拜會朱老爹的。你不看見我帶著行李嗎?我那個拜帖,你大哥一定送給朱老爹看了,但不知道他老人家說了什麽沒有?”蠻牛道:“他老人家昨晚打了一晚的魚,回來是累極了。你那張拜帖,看我是送給他看了,他老人家等著要睡,也沒有吩咐什麽就睡了。要不要喝一壺早酒?”柴競道:“早上不喝酒罷,還沒有見著他老人家先就喝得酒氣熏天,那也不恭敬。”蠻牛笑道:“柴先生實在是講禮,要見老前輩,酒都不敢先喝。我先給你預備茶水罷。”於是給柴競張羅一陣,自去料理店事。

柴競坐在蘆棚底下,一直喝完兩壺茶,太陽已經快正中了。看看朱懷亮,依然沒有出來,本想問一聲蠻牛,又怕這事過於冒昧,隻得還是忍耐著。一直又到了中午,看看隔壁鄰居的煙囪裏,向半空裏冒著一縷青煙,大概是人家燒午飯了,自己肚子裏灌了兩壺濃茶,枯坐了三四鍾頭,未免有些饑餓,就站起來,背著兩手在太陽裏麵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兒,又慢慢的走到河岸上看看江水。在自己看來,這又是好一晌子了。回頭一看,酒店裏朱懷亮雖沒有出來,自己原來坐的桌上,卻擺下許多飯菜碗。蠻牛迎上前來,笑道:“柴先生,天不早了,大概餓了。別的什麽沒有,昨晚上老爹打了許多大魚來,給你煮上一條,請你喝口鮮湯罷。你吃過飯,老爹也就醒了。”柴競走上前一看,擺了許多葷素菜:一隻大海碗,盛著一條紅燒鱖魚;一碗拳頭般的大塊牛肉;一碗糟雁;其餘還有兩三樣青菜豆腐;另是一把小西瓜錫壺,盛著一滿壺酒;一隻小瓦盆,盛著一滿盆子紅米飯。柴競一看飯菜這樣豐盛,連向蠻牛道謝。蠻牛笑道:“不瞞你說,我是不敢作主,這是大姑娘預備的。萊隻有這些,你要酒要飯,都可以再添。”柴競真不敢喝酒,隻坐下去吃了四大碗飯。吃完了飯,蠻牛問道:“這就夠了嗎?”柴競道:“這半個月坐在船上,沒有走動走動,飯量很小。這菜口味很好,我已算吃得很多了。我要問一句很冒失的話,你說的大姑娘,就是昨天跟著朱老爹下河去的那個姑娘嗎?”蠻牛道:“是她。大姑娘說,吃完了飯,回頭要和解談談。”柴競昨晚偷看蠻牛拋石球,曾說過大姑娘的話,那意思很怕她。蠻牛那般大的力量,都不敢惹她,這大姑娘的本領,也就可知。現在大姑娘說要出來會麵,自已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歡喜的是大姑娘要出來談談,她的父親,當然也可以見得著;害怕的是大姑娘既有本領,若是她先施展出來,比她不過,一來沒有麵子,二來朱老爹也不肯見麵。轉身一想,我總是給她客客氣氣的,她未必就好意思和我為難。想到這裏,心裏又坦然下來。

蠻牛收去了碗筷,就聽見屋子裏麵,嬌滴滴有個女子問道:“蠻牛,那個姓柴的客人,吃飽了沒有?”柴競想道:這就是大姑娘嗎?怎樣這般放肆?再聽蠻牛答應道:“他說吃飽了,說大姑娘的萊,做得很好吃呢!”一言未了,便是一陣陣嘻嘻的笑聲,果然是那位姑娘出來了。柴競看她的打扮,和平常女子不同,也不垂辮,也不挽頭,卻在右耳上盤了個小髻,由左耳邊橫攔著一道小辮到這髻邊。那個時候,女子的衣服正是又寬又短,仿佛像一件男子的大馬褂。這姑娘穿一件藍布印白花的夾襖,卻很窄小,橫腰又束了一根紫花布板帶。更出奇的,她竟是一雙天然大腳,穿了一雙白布襪,薄底紅綢盤黑雲頭的鞋子。柴競是江西人,雖然常看見贛州女子有不包腳的,還穿的是尖頭鞋,要像這位姑娘這個樣子,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那姑娘是一張圓圓臉兒,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美麗是美麗,隻是一雙眉毛很濃,隱隱的有一種英武之氣。

柴競見她出來,連忙起身拱了一拱手道:“叨擾大姑娘的飯菜了。”那姑娘且不回禮,隻笑一笑,便說道:“聽說柴先生是要拜會家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柴競道:“我看老爹是一位隱名的英雄,要在他老人家麵前請教一二。”姑娘聽說,偏了頭將柴競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微微一笑道:“看這樣子,柴先生很有點武藝。我自小跟隨家父打魚,倒也學過一點東西,我先要請教柴先生。”蠻牛在一邊就插嘴道:“大姑娘,人家是客,走來就要和人家請教,不大好。”姑娘眼睛一橫,說道:“用不著你多事,看這位柴先生走江湖的人,還怕一個小姑娘不成?”她是和蠻牛講理的,這一句話說出,就沒有顧慮到柴競承擔得起承擔不起。柴競聽了這話,未免臉上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實在沒有什麽本領,就是有,也不敢在姑娘麵前獻醜。再說我是來請教的,怎樣姑娘倒反向我請教起來呢?”

姑娘看柴競的顏色和柴競的口音,竟是願意較量。便輕輕一竄,竄到蘆棚外一片坦地上,兩手一叉腰,笑著點頭道:“我就在這裏請教。”柴競見這姑娘一味的好勝,本有些忍耐不住,但是覺得這種舉動不合禮,況且也不知道她本領如何,不能冒昧從事。便笑道:“較量是萬萬不敢的,若是姑娘讓我一個人獻醜,我倒隻好練一點小玩藝。”姑娘道:“那為什麽?”柴競道:“老爹的本領,我是知道如山之高,如海之深。姑娘是老爹親自傳授的本領,自然也是高明得很,我何必找上門來栽筋鬥?因姑娘一定要我獻醜,我不從命,又太不知進退。所以折衷兩可,情願一個人獻醜。但不知大姑娘出個什麽題目?”姑娘見人家恭維她,眉毛一揚,不由喜上心來。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強求。那岸下水邊上,有我一根扁擔,兩隻空水桶,是我忘了挑水,放在那裏的。就煩你的駕,給我挑一擔水來。”柴競心裏一想:我肩上雖沒有功夫,但是一擔水,極多極多,也不過一百斤上下。水邊到這裏,路又不多,我有什麽挑不動?她不出題目則已,出了題目,不能這樣容易,恐怕這裏麵還有什麽玄虛。他這樣一想,倒躊躇起來,就不敢冒然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