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柙縱虎

再次醒來時,陸漸頭痛欲裂,神誌迷迷糊糊,雙眼說什麽也睜不開,但覺被人撬開了嘴,灌入了一股冰涼**,辛辣刺鼻,似是一種酒水。那酒一旦入口,陸漸越發昏沉,轉眼又昏了過去。

這麽將醒未醒,總有酒水灌入,陸漸深感四肢乏力,耳邊人語細微,可是無論如何也沒法聽見。

渾渾噩噩間,忽覺身子一震,重重摔在地上。陸漸背脊欲裂,猛可清醒過來,他努力張眼望去,眼前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

他長吸一口氣,忍著頭痛冥思,漸漸憶起昏迷前的情景,不覺掙了一下,但覺四肢空虛,說什麽也聚不起力氣。昏沉再度襲來,陸漸生怕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銳痛入腦,略略清醒。

這時,眼角邊忽有亮光閃過,接著便聽門軸摩擦之聲。

一扇門開了,亮光直射臉上,陸漸久處黑暗,一時睜不開雙眼,隻聽有人說道:“這個人是新抓來的,沙師父你瞧瞧,他的資質如何?”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用瞧了,畢箕,這人交給你。先練‘蒼龍七脈’,練完後我再來看。”

先前那人答應了,又道:“他服了‘七煞破功酒’,怕是沒法好好練功。”

“蠢材。”老者怒哼一聲,“跟你們說了多少遍,《黑天書》練的是‘隱’脈,‘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跟‘隱’脈有何幹係?”

畢箕諾諾連聲,隨後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有人走開。突然間,陸漸隻覺“蒼龍七脈”的“左角”穴一痛,耳聽畢箕笑道:“醒來!”

陸漸睜眼望去,借著燈光,隻見一張臉稚氣未脫,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於是問道:“這是哪兒?”畢箕笑笑說道:“這是東海獄島的煉奴室。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陸漸哭笑不得,問道:“你是西城的人?”畢箕冷笑道:“誰是西城的人?我是東島的人。”陸漸道:“向來隻有西城煉奴,東島何時也煉奴了?”畢箕皺眉道:“要勝西城,我們東島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鬥起來有點兒吃虧!”說到這裏,他麵露警惕,冷冷道,“小子,你知道何為煉奴?”

陸漸歎了口氣,合眼道:“我知道。”畢箕有些詫異,點頭道:“無論你知道與否,入了獄島,就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你死了,屍體送到島外的鯊魚池喂鯊魚;要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將來隨我出島,到江湖上去逞威風。”

陸漸默不做聲。畢箕笑嘻嘻說道:“我先後煉過三個劫奴,他們都不喜歡喂鯊魚,你想必也是一樣!”隨後解說《黑天書》的脈理,讓陸漸修煉“角”脈。

《黑天書》陸漸已經練過,再練一遍也無不可,可一想到世人為求私利,總想奴役他人,不由心灰意冷,暗生絕望。

畢箕解說完脈理,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脈打入真氣。陸漸但覺真氣入體,全無向日的喜悅滿足,轉念一想,旋即明白:“有無四律”第一律便是‘無主無奴’。寧不空一日為主,終身為主,普天之下,唯有他的真氣能與陸漸的“隱”脈生發感應。這麽看來,一名劫主可以煉製多名劫奴,一名劫奴卻隻能依附一名劫主。寧不空已經占先,畢箕的所作所為,全是白費氣力。

陸漸本想告訴畢箕,心念一動,又把話咽了回去。畢箕頗愛說話,又瞧陸漸與自己年紀相仿,不時套問他的生世來曆。可陸漸心有所想,無心交談,往往畢箕問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兩句。

畢箕不悅道:“你這人呆裏呆氣,就像一塊大石頭,我以後叫你石頭人好了。”繼而又道,“石頭人,你如今一定憎恨我,但若你將《黑天書》練到一定地步,喜歡我還來不及呢!”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有氣,咬牙不發一言。畢箕討了個沒趣,指點完“角”脈,自顧自走了。

陸漸定了定神,觸摸衣衫,發覺魚和尚的舍利尚在,略略放心一些,接下來便尋思脫身之法。他忽地想到那“沙師父”的話來,不由心想:“那老人說‘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與‘隱’脈並無幹係。這麽說來,我體內的劫力或許可用。”他精神一振,默察體內,但覺‘隱’脈之中,劫力若有若無,流轉不絕。

依照第三律“無休無止”,《黑天書》一經練成,劫奴不死,劫力運轉便無休止,縱然顯脈受損,也無法消滅劫力。

劫力性質奇特,無陰無陽,無內無外,能夠轉化為人體任何力量。陸漸感知劫力尚在,驚喜難抑,當下咬緊牙關,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將劫力轉化為內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脈被禁,大可長久借力,無須擔憂“黑天劫”。

他渾身乏力,縱有劫力可借,變相依然艱難,花了一個時辰才變完“我相”,又花了兩個時辰才變完“人相”。每變一相,劫力在‘隱’脈中的流動就快了一分,化為內外精氣,徐徐注入‘顯’脈。

陸漸又驚又喜,正覺氣力回複,忽聽腳步聲響,他一轉念呻吟起來。隻聽“嘎吱”一聲,室門大開,畢箕哈哈笑道:“怎麽,石頭人,難受了嗎?”蹲下身來,向他的“角”脈中注入真氣。陸漸練過《黑天書》,想起修煉中的情景,一覺真氣入體,假裝麵露喜悅。

畢箕不疑有詐,一邊注入真氣,一邊說道:“知道厲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下唯我能解;如今的快活,也隻有我能賜予。你隻要乖乖聽我的話,我便常給你真氣,若不然,哼……”他說到得意處,放下一個食籃,“你吃些東西。石頭人,隻需你乖乖練完二十八支脈,我便給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藥,到那時,你就不會這樣軟綿綿的了。”

畢箕一邊說笑,一邊喂他湯飯,那眼神舉止,儼然將陸漸當做了小貓小狗。陸漸心裏明白,練完二十八支脈,劫奴欲罷不能,就算沒有“七煞破功酒”,這少年也大可控製劫奴,想到這裏,他恨不能縱身跳起,一拳打斷畢箕的鼻子。

畢箕喂食已畢,又命陸漸修煉一遍“角”脈,陸漸少不得裝模作樣。畢箕瞧得心滿意足,收拾食籃,關門去了。

陸漸吃飽,精力漸長,陸續變相轉化劫力。每過三個時辰,畢箕前來傳授一次《黑天書》,卻不知陸漸的體內生出了極大變化,內外精力漸漸充盈,待畢箕教完了蒼龍七脈,陸漸已將“十六身相”變化兩次,精力如滾滾洪流,將“七煞破功酒”的藥力衝得幹幹淨淨。

陸漸氣力一複,本想一舉製住畢箕,轉念又想:“先問他周大叔和北落師門的下落。”耐心等到畢箕再來,陸漸故作虛弱,套問周祖謨等人的下落。畢箕素來饒舌,最恨無人攀談,難得“石頭人”發問,嘻嘻笑道:“我可不知道,這島上關了幾百號人,有犯了島規的東島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眾,還有被擄來的海客。至於誰人關在何處,隻有島上的主腦才知道。”

陸漸聽得發愁,忽聽畢箕又道:“石頭人,待會兒沙師父要來巡視,你好生應對,要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頗為關切,陸漸聽得心軟,狠不了心對他下手。

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呼喝之聲,間雜淒厲慘叫。陸漸聽得毛骨悚然,忽聽畢箕低聲道:“沙師父來了,你當心。”

慘叫響了片刻,腳步聲響,似有人來,畢箕出門叫道:“沙師父,這名劫奴的蒼龍七脈也練完了。”來人哼了一聲,旋即走入一名幹瘦老者,生得深目高顴,削頰薄唇,他打量陸漸一眼,冷冷道:“你練完蒼龍七脈有什麽感受?”陸漸心念疾轉,隨口說道:“我的雙手很奇怪,放在地上能知覺遠處的人走來走去。”

幹瘦老者目光一凝,流出專注之色,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陸漸搖頭道:“沒有了。”幹瘦老者沉吟良久,點頭說:“如此看來,你或許能夠練成‘四體通’的‘補天劫手’。”

畢箕忙問:“沙師父,這‘補天劫手’厲害麽?”幹瘦老者冷笑道:“號稱補天,怎麽會不厲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煉出過一雙‘補天劫手’,可自那劫奴死後,便再不曾有過。至於有多厲害,我也不大清楚,隻知道,為了殺死那名劫奴,‘東島四尊’死了兩個。”

畢箕又吃驚,又不服,忍不住道:“我們東島還是殺了那劫奴,對不對?”

“殺死卻未必,不過……”幹瘦老者嘿嘿一笑,“這劫奴的確死在東島手裏,畢箕,你知道為什麽嗎?”

畢箕沉吟道:“既不是殺死,又死在我們手裏?”突然雙眼一亮,“我們殺了他的劫主。”

幹瘦老者露出一絲讚許,點頭說道:“無論劫奴有多厲害,劫主一死,劫奴也死。你身為劫主,必須當心自身安危。”說罷微微一頓,“畢箕,你從今日起專一修煉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不用管了。”

畢箕吃驚道:“為什麽?”幹瘦老者道:“那三人沒什麽出奇的本領,隻會白白浪費你的真氣。”畢箕失聲道:“可是‘黑天劫’發作……”幹瘦老者冷冷接口:“發作了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鯊魚。”

為了那三名劫奴,畢箕花了不少心血,聽了這話,心裏一陣難過。忽聽陸漸說道:“劫奴不是人嗎?”幹瘦老者瞅他一眼,笑道:“你說得對,做了劫奴,就不算是人……”話音方落,忽覺勁風撲麵,他心頭一驚,縱身後退,不料陸漸忽自“大自在相”變為“諸天相”,搶到他身側,左手纏住他左臂,右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幹瘦老者麵紅氣促,呲牙道:“畢箕,你給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藥?”畢箕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說:“哪……哪裏會?解……解藥不都在您手裏嗎?”幹瘦老者一聽有理,怎也想不出陸漸如何恢複了氣力。

陸漸大聲說:“姓沙的,帶我去找周大叔。”幹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則死矣,從不受人威脅。”陸漸怒道:“真當我不敢殺你?”右手一收,沙天洹的頸骨哢哢作響。畢箕忙道:“沙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暫且服輸,事後再跟他計較。”

沙天洹話不能出,隻能嗚嗚亂叫,畢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師父答應了?”陸漸手臂一鬆,寒聲說:“當真?”沙天洹啐了一口:“小畜生下手好毒。”陸漸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們煉人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說要找誰?”陸漸道:“你們不是劫了一隻海船嗎?船上的海客都在哪裏?”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狄希說的那艘船麽?”

陸漸一聽這名字便覺有氣,說道:“不錯,就是那無信小人幹的好事!”沙天洹怒道:“那廝給我送信,說是一船二十人,個個都是煉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兩艘快艦,浪費了幾十枚‘幻蜃煙’,誰知到頭來,卻隻劫了一船廢物,一個個資質太差,要麽年紀太大,要麽身子太虛,除了你,沒有一個適合煉奴。”

陸漸怒道:“你……你殺了他們?”沙天洹哼了一聲,冷冷道:“我一怒之下,本想將那些廢物都喂鯊魚。不料事後狄希又送來一封信,說是連人帶船留下,將來或許可以脅迫沈瘸子。”

陸漸聽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謨一行尚在人間,怒的是這沙天洹喪心病狂,念念不忘煉人為奴,當下喝道:“帶我去見他們。”

沙天洹命操人手,無可奈何,隻得在前引路。陸漸見畢箕跟上,怕他從旁偷襲,說道:“你留在煉奴室,不許出來。”畢箕見沙天洹被擒,主意盡失,隻得乖乖留下。

煉奴室內昏暗無比,室外的巷道卻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明滅,巷道兩側的石室中不時傳來呻吟。陸漸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發作,一時感同身受,厲聲道:“沙天洹,你將這些人全都放了。”

沙天洹冷笑道:“放也不難,就怕我把門打開,他們也不肯走,除非你將島上的劫主也帶走。哈,劫主遍布島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將整座獄島都搬走嗎?”

陸漸一時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無法帶走這些劫奴,就算帶走,也會白白害死他們,不覺悲憤難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將沙天洹的細瘦脖子擰成兩段。

好容易按捺殺機,忽見迎麵走來幾名獄卒,見狀無不傻眼。陸漸心一緊,將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緊,忽覺地勢漸高,踩中一級石階,不禁喝道:“怎麽回事?”

沙天洹冷冷道:“地牢在獄島下方,煉奴室是第二層,你那些夥伴都關在島麵上,若不上去,怎麽相見?”

陸漸將信將疑,一麵走路,一麵默數石階級數,但覺石階忽直忽曲、忽高忽低,走了三百來步,突覺白光刺眼,已到地牢出口。

陸漸走出地牢,舉目望去,島麵上光禿禿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樓宇也無,不由詫道:“島上沒人住嗎?”沙天洹冷笑道:“你小子又懂什麽?獄島的所在本是東島絕秘,故而隱蔽第一。如果千簷萬宇,海船過境一望便知,還有什麽秘密可言?如今這副樣子,自也沒人有興登臨了。”

陸漸默默點頭,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無人荒島,確是叫人無法想到。想著心中生疑,問道:“既然這樣,周大叔當在地牢,怎麽又在島上?”沙天洹支吾道:“島麵上也有幾處土牢,關一些不打緊的犯人。”一指遠方近海處的礁石,“就在石頭後麵。”他當先走去,陸漸隻得跟從。

離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邊沙灘行走,走了約莫丈許,忽聽沙天洹低喝一聲:“陷!”陸漸足底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墜去。

刹那間,二人雙雙陷沒,四周充滿黏稠淤泥。陸漸呼吸不了,但覺沙天洹身如泥鰍,隻一掙,便從他手底脫了出去。陸漸伸手急抓,扣住他的手腕,但覺滑不留手,根本無法緊扣。慌亂間,沙天洹身子一震,如被無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絕大吸力卻將陸漸向下拉扯。陸漸隻覺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脫出,跟著吸力一扯,將他扯入地底。

吸力凶猛異常,陸漸墜落極快,身周的淤泥越來越黏,向著眼耳口鼻洶湧灌入。陸漸渾身的血液似要迸出,心肺似也要爆炸開來,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經意間,四周的淤泥向外輕輕一彈,束縛略有放鬆。

陸漸緩過一口氣來,劫力由雙手擴散開去,知覺到東北角的淤泥略略稀薄,當下奮起氣力,向著那方猛突,隻一下,淤泥八方壓來,再次堵塞了七竅。

陸漸心知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覺回憶方才。那時手足亂揮,無意間變出了“神魚相”。他無法呼吸,‘顯’脈氣力已衰,隻有劫力還在,當即借力變出一個“神魚相”,四周的淤泥又被彈開。陸漸連使兩個“神魚相”衝向東北,伸手一推,忽覺前方亙著一塊大石。

他絕處求生,雙手奮力一撐,大石略有鬆動,忙使一個“大須彌相”,撞在石塊上麵,石塊向外脫落,露出一個大洞,淤泥循洞口一泄而出,將陸漸衝了出去。

陸漸壓力一輕,一股腥鹹的海水迎麵衝來,回頭望去,洞口不絕湧出渾濁的淤泥。

此地深處海底,四麵冰冷黑暗,陸漸努力掙紮,正想浮出海麵,忽覺一股激流自左湧來,他的兩眼無法視物,雙手仍可知覺,來者是一條大魚,長有丈許,巨口尖牙。

陸漸忙變一個“神魚相”,翻轉之間,閃過大魚的利齒,正要浮上,忽覺左上方又有一條大魚張口咬來,隻得再度變相。那魚自他身下掠過,擺尾之際,掃中陸漸的腰脅,令他幾乎岔氣。

“鯊魚!”陸漸猛然驚醒,隻覺前後左右,數頭巨鯊蜂擁而來。他驚駭欲絕,反複變化“神魚相”。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變相一生,海水辟易。陸漸運動奇快,連番避過鯊魚利齒,但鯊群又多又猛,數目不斷增多。陸漸拚死潛出一程,但覺身邊海水激**,也不知有多少鯊魚在追趕堵截。絕望間,雙手忽地知覺,附近的礁石上有一洞穴。

他隻求逃脫鯊吻,一頭衝入洞穴。洞中隻容一人,陸漸才鑽入內,便覺後方水流衝激,傳來群鯊撞擊洞口的聲聲鈍響。

陸漸聽得魂飛膽裂,但覺那洞並非死路,於是奮起餘力,變化“神魚相”,沿著通道向前潛去。

通道時寬時窄,曲折向上,不知遊了多遠,正當他劫力耗盡的當兒,水壓一輕,一股潛流從下湧來,猛地將他托出水麵。

陸漸連嗆了幾口水,還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沉之際,仿佛神魂離體,又來到了那個光暗交錯的地方,抬眼望去,黑暗一邊,二十八宿一一顯現,唯獨“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環。

突然間,一道‘血環’慢慢淡去,直到最後消失。陸漸心頭一跳,突然驚醒,四周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坐起身來,好一陣發呆,心想這夢大不尋常,每次出現,均與體內的‘隱’脈大有關係。那三道“血環”似乎象征魚和尚設下的三道禁製,如今一環消失,足見禁製三去其一,隻剩下兩道了。

陸漸想到這裏,不覺悵然。此次連遇奇險,全賴劫力脫困,想必借用太多,劫力大舉反噬,到底毀掉了魚和尚的一道禁製。

陸漸悔恨交迸,暗罵自己愚蠢,若非輕信沙天洹,豈會落到如此田地?他感知‘隱’脈,果然劫力微弱,幾不可覺,足見消耗太巨,短時內無法恢複。

他不能視物,伸手觸摸,隻摸到了一片岩石。陸漸恍然有悟,自己所處的地方是獄島下的一個洞穴。這一類洞穴,要麽是海島生而有之,要麽是海水長年侵蝕。陸漸叫喊一聲,叫聲七轉八折遠遠送出,又一陣陣傳了回來。

穴中絕無光亮,天幸尚有空氣流入。陸漸目不能視,但有一雙妙手,摸索四周,但覺身處兩人來高、數丈方圓的石窟,石窟下方是來時的水道,有如一眼深潭連通大海。深潭向海是一麵石壁,與石壁相對,又是半人來高的一個洞口,陰森森的不知通向哪裏。

陸漸調息片刻,饑餓起來,潭中海魚甚多,均如陸漸一樣,為了躲避群鯊逃來此間。可惜時運不濟,才脫了群鯊之口,又入了陸漸之腹。

陸漸生食數條海魚,尋幹爽處美美睡了一覺。洞中無日月,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忽聽沙沙之聲,極輕極細,傳於空穴,分外清晰。

陸漸一驚,凝神細聽,那聲音忽又歇了,辨其來向,似乎來自身後洞中。他不覺心悸神搖,汗毛倒豎,可是轉念又想,此時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怪物,也未必強過海中群鯊,與其坐地待死,莫如一探究竟。

他鼓足勇氣,鑽入洞中,洞內十分幽深,地勢始終向下,通道高低寬窄時有不同,寬大高曠處可並行十人,低矮逼仄處隻能匍匐爬行。

不知走了多久,約莫降到海麵以下,有海水滲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氣漸濁,到後來頭頂生出積水,不絕如縷,在足下聚成片片水窪。陸漸以雙手承接積水,嚐了一嚐,微鹹還淡,遠不如海水苦澀,不由心中大喜,飽喝一通。

再往下走,水窪隨之變深,由足至脛,直到雙膝。陸漸一度猶豫不前,但那沙沙聲時斷時續,令他的好奇心難以抑製。

待到水漫至膝,陸漸終於聽清,那聲音並非沙沙細響,而是有人正用堅硬銳物刮擦石頭,隻因這洞穴結構奇特,能將聲音遠遠傳出。

陸漸不料此地有人,歡喜得幾乎窒息,循聲跑了十來步,忽然腳趾劇痛,踢到一麵石壁。他無路可去,循石壁來回摸索,可那石壁高大寬廣,無隙可入。

陸漸大為沮喪,忍不住高叫:“有人嗎?有人嗎?”叫了半晌,也無人應,刮擦聲卻漸漸停下,陸漸正要再喊,忽聽一個細弱的聲音道:“向左走,到這邊來!”

陸漸驚喜無比,踉蹌向左,卻聽那聲音反複道:“在這邊,在這邊。”陸漸循聲摸索,摸到了一絲極窄極細的裂縫,聲音似乎從中傳來。

陸漸喜極而泣,哽咽道:“你……你是誰?”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誰?是人,還是鬼?”陸漸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陣,忽地哈哈大笑,笑了好半晌,突然罵道:“你哪兒是人,分明是個冒失鬼,突然一叫,差點兒把我嚇死,這麽說來,你那邊不是海了?”

陸漸說了幾句話,心情平複下來,說道:“不是海,是一個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陣默然,忽道,“是了,這座獄島本就奇特。島下中空,既無岩石填充,也無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暴露在外的幾個都被鑿成了地牢,至於別的洞穴,深藏島下,還沒發現。”說罷,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快慰。

陸漸道:“這個你……我怎麽過來?”那人笑道:“你想過來?哈,我還想過去呢!”陸漸奇道:“你想過哪裏去?”那人笑道:“到你那裏去呀。”陸漸道:“我這裏也出不去。”那人道:“絕無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麽能進洞來呢?”

陸漸將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脫險,又為群鯊所迫鑽入石穴、來到洞裏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人靜靜聽罷,方道:“你說的沙天洹,是不是幹癟瘦小,長相刻薄?”陸漸拍手道:“正是這個樣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隻因你不知道他的來曆,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不會這樣倒黴。”陸漸奇道:“他是什麽來曆?”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澤部的高手,當年爭奪澤部之主,敗給別人,故而一怒之下轉投東島。他陷你入泥沼,用的正是澤部的‘陷’法。據說在沼澤中動手,澤部絕學天下無敵。他們所練的‘周流澤勁’,能讓他們在淤泥中行動自如,又能將敵人陷入淤泥深處。”

陸漸不解道:“奇了,沙灘上怎麽會有泥沼?”那人笑道:“沙天洹是澤部高手,若無泥沼時常修煉,本部神通勢必荒廢。那泥沼便是他驅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練功之所。隻因老東西為人小氣,生怕別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了他的獨門功夫,故用沙石覆蓋,偽裝成尋常沙地。但若遇上強敵,便設法誘至該處,破開沙石,將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誰,也多半沒命。”

陸漸忍不住問:“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時候你也在嗎?”那人道:“不在。”陸漸怪道:“那你怎麽這樣清楚,就像親眼看見似的?”那人輕笑一聲,說道:“我不是親眼所見,卻也猜想得到。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就在於舉一反三、聞一知百,憑借一星半點的消息,推斷出天下的大勢。況且沙天洹那點兒豆腐腦子,也裝不了什麽高明主意。”

陸漸聽得佩服,說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出來。”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擺脫鯊魚,足見本領高強。是了,你怎麽到這島上來的?”

陸漸將自己如何做了通譯;如何幫周祖謨購買鳥銃,遭遇“九變龍王”,又如何為救眾人,與之苦鬥;乃至於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將海船出賣給獄島;自己又如何憑借劫力脫困,但終究功虧一簣,遭了沙天洹的暗算一一道來。

那人聽完笑道:“原來你是一名劫奴,這也難怪。但你說狄希不講信用,也不盡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將你們一氣殺光。隻是形格勢禁,他雖不願違約,也不能讓這批鳥銃落到天部手裏,是以想出了這條‘借刀殺人’的毒計,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們。你們所立賭約,隻限於狄希,他不親自動手,便不算違約。這個周祖謨自以為聰明,定個賭約卻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意是怎麽做的!”

陸漸沒料這一紙賭約,竟有這麽多彎曲,不覺好生感慨,說道:“是啊,若有你在,我們也不會上那狄希的當了。”那人笑道:“有我也未必成功。東島四尊,‘九變龍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卻是一等一的深。訂約之時,後續的種種變化他怕是都已料到,所以你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說到底嘛,還是你們實力不濟,一旦對手厲害太多,你們的退路也就十分有限了。”

陸漸悵然道:“如此說,無論怎樣,我們都逃不掉了?”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辭飄忽,忽東忽西,陸漸聽得頭昏腦脹,喃喃道:“還有別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們落到這步田地,隻因一開始便犯下大錯。做生意好比奕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換了是我,身處異國他鄉,更當小心從事才是。購買千支鳥銃,本是少有的大買賣,容易驚動他人,這些人中有不相幹的商家,更有敵人對頭,輕則賠光本錢,重則惹來殺身之禍。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會大事化小、變整為零,大生意若是分化成若幹小生意,生意變小,風險自也隨之變小。

“按此道理,周祖謨貪多求快,隻買龍崎一家的鳥銃,便是大錯特錯。換了我,如此買賣,理當化整為零,分別以不同麵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購買,每次不過百支,分時分批購入。如此一來,買了龍崎的鳥銃,也不會惹他生疑,隻要不驚動狄希,後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陸漸恍然大悟:“若是如此,那就萬無一失了。”

“那可未必。”那人冷笑一聲,“這天下絕沒有萬無一失的生意。分地分人分時分批購入,仍有偌大風險。賣鳥銃的倭商不少,但倭國之中,製造鳥銃的地方卻數得出來,據我所知隻有三處。一是種子島,二是雜賀,三是堺城。我來此之前,聽說尾張國的國友村也開始大批製造鳥銃,不知道真也不真。貨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鳥銃數目也就很好計算。龍崎身為鳥銃商人的魁首,一旦發覺大批鳥銃不知去向,勢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脈本領,未始不能發覺真相。”

陸漸想了想,點頭歎道:“你說得對。”那人也歎一口氣,說道:“所以說,購買鳥銃終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攬造鳥銃的倭人工匠,自己製造鳥銃。”

陸漸道:“倭國人小氣得緊,有點兒本領也不外傳。你去招攬,他未必會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罵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會強行抓上幾個綁架回國麽?”

陸漸一驚,忙道:“這樣做可不好。”那人笑道:“有什麽不好?又不用殺害他們,隻需逼他們交出造銃的秘訣,再放他們回國便是。”說到這裏,他忽地住口,喃喃道,“奇怪,奇怪。”陸漸問道:“怎麽奇怪了?”

那人道:“你說周祖謨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采購鳥銃的嗎?”陸漸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談時是這麽說的。”那人道:“這就奇了怪了,這筆鳥銃買賣破綻百出,沈瘸子何等人物,怎麽會下這麽一手屎棋?”

陸漸忍不住道:“你們常說那沈瘸子,這人很厲害麽?”那人冷笑一聲,說道:“他的綽號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說厲害不厲害?”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支吾道:“厲害。”那人道:“正因為如此,此事才很奇怪。西城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計,怎麽會棄上策而取下策,來做這筆鳥銃買賣?就算要做,也當派一個穩妥之輩,又怎能派周祖謨這個蠢貨?就算派了這個蠢貨,也當學那諸葛孔明,給他幾條錦囊妙計,又怎能讓他隨意胡來?買個鳥銃也買得驚天動地。”

那人說罷,又道奇怪。陸漸歎道:“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塗,我認識一個極聰明的人,因為一時大意,雙眼都被人弄瞎了。”那人哦了一聲,說道:“這話也在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許姓沈的財大氣粗,根本就沒將這筆生意放在心上。”

陸漸與此人隔壁共語,隻覺他心思縝密,談吐多智,對各方掌故了然於胸,想必是一位久經世事的前輩人物,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你那邊是什麽地方?”

“我這邊麽?”那人笑了兩聲,“你說你在煉奴室呆過,那裏是地牢的第幾層?”陸漸道:“第二層。”那人道:“我這裏是第九層,獄島地牢的最底一層。”陸漸失聲道:“什麽?”那人又問:“你從煉奴室到島麵,走了多久。”陸漸想了想道:“三刻鍾吧。”

那人笑道:“我從島麵來到這裏,彎彎曲曲,上上下下,走了足足三個時辰。所以說,我每天隻能吃一頓飯,因為那送飯的一來一去要六個時辰,一天的工夫就算過去了。那幫小幺兒嫌麻煩,有時一次送幾天的飯菜,哈,這麽一來,就能偷上好幾天的懶了。”

陸漸吃驚道:“飯菜豈不壞了?”那人輕笑道:“壞了的飯菜算什麽?若要活命,蛤蟆蛆蟲也得吃。唔,二層還有燈火吧?”陸漸道:“有的。”那人沉默許久,歎氣道:“第七層便無燈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麽樣子,哪怕一眼便好。”

陸漸聽了這話,心頭微微一酸,澀聲道:“前輩,你在這兒多久了?”那人道:“按送飯次數來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兒們偷懶的工夫,再加一倍,哈,已有八百多天了。”

陸漸吃驚道:“你在這裏呆了兩年半?”那人道:“怎麽不是?”陸漸怔忡半晌,歎道:“想必他們抓你來,也是為了將你練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煉成劫奴,我也謝天謝地了。”陸漸驚訝無比,大聲道:“成為劫奴,是天底下最為不幸的事,你怎麽還能謝天謝地呢?”

“你別激憤,且聽我說。”那人頓了頓,“被練成劫奴,有三大好處。第一,若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說話解悶;第二,隻需有人跟我搭話,我就有了說服他的機會,若能說服他,我便能脫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僅身負異能,能轉化為內外之力,那麽我脫困之時,又多了幾分勝算。”

陸漸聽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人跟你說話嗎?”

“鬼都沒有一個。”那人冷哼一聲,“那些人並非不願跟我說話,而是不敢,隻怕被我言語蠱惑,放我出去,是故當初便有嚴令,與我搭話者割舌穿耳。來送飯的人都是一次兩個,互相監督,還用棉花塞了耳朵。

那人頓了頓,歎道:“所以啊,我起初來到此間,半點聲息也無,幾乎發了瘋。後來不知怎的,忽又冷靜下來。我害怕日子久了不會說話,便自己和自己說話。”

陸漸奇道:“自己怎能跟自己說話?”

“怎麽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編了故事講給自己聽,要麽想一些艱深問題,自問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陸漸忍不住道:“可是做了劫奴,便沒了自由,要終身受製於劫主。”那人輕輕一笑,說道:“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聰明了得,未嚐不能駕馭劫主。你說,古今的皇帝權力大不大,還不是常常被聰明的臣子擺布愚弄。故而事在人為,什麽‘無主無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將劫主騙得服服帖帖,乖乖給我出力。”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又覺這人的話不無道理,再想到他在這個不見天日、寂無聲息的地方呆了兩年半,心中不由大生同情,問道:“既不是為了煉奴,這些人與前輩有什麽深仇大恨,他們要這樣對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這個說來話長。”一頓又道,“我這邊門戶重重,你那邊總算還有一條出路。你能否幫個忙讓我過去?”陸漸遲疑道:“這石壁太厚。”

“厚也罷了。”那人歎道,“可恨這石頭比他姥姥的生鐵還硬,我用瓷片挖了兩百多天,也隻挖了碗口大一個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夠。”

“鐵釺、鐵錘?想得倒美!”那人冷笑一聲,“當初我剛進牢房,吃飯用的是木碟木碗,就連拉屎拉尿的便盆也是木頭做的。我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頭吧?故而想了一個法子,但凡他們送飯送水,我都假裝憤怒,將木碗木盆敲得稀爛。日子一長,他們總不能每天都用全新的碗碟。終於有一次,想是木器被我砸光了,送飯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我吃完飯以後,也照樣砸碎,瓷片堅硬鋒利,用來挖洞強了許多。你想一想,幾塊瓷片都來得這麽艱難,更何況是鐵釺、鐵錘呢?”

這人兩年來無人說話,難得遇上陸漸,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陸漸聽了半晌,漸覺饑餓,暫且告辭,那人一聽他要走,忙道:“你什麽時候再來?”

陸漸道:“我吃飽了再來。”那人鬆了一口氣,又急聲說道:“你一定要來,我等著你。”陸漸嗯了一聲,轉身回去,忽聽那人大聲叫道:“你一定要來呀,我等著你呢……”

走了好遠,叫聲仍是不斷傳來,陸漸不由暗暗歎氣。想來那人身處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獄大牢,兩年多來不見光明,不聞人聲,心中的孤獨苦悶遠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時忽然有了說話之人,那一分眷戀之情真是無以言表。

陸漸返回深潭,捉了海魚果腹,又睡了一會兒,方才鑽入洞中,大聲說:“前輩,我回來了。”話音方落,就聽那人歡喜道:“你怎麽去了那麽久?哈,等死我了,我……我當你不回來了呢……”說著,嗓音一沉,竟有一些哽咽。

陸漸慨然道:“前輩,咱們想個法子,打破這麵石壁。”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那邊可有刀劍或是鐵器?”陸漸道:“沒有,這邊隻有石頭。”那人歎道:“沒有刀劍鐵器,隻有兩個法子可以破壁。”陸漸奇道:“哪兩個法子?”那人道:“第一個法子是練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術’,隻消這石壁生有裂紋,便可運勁裂解。”陸漸發愁道:“我不會這個。”

“你若會了,那還了得?”那人哈哈大笑,“至於第二個法子,便是你練成‘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無堅不摧。隻不過天下會這功夫的人,就跟會打鳴的母雞一樣多。”

陸漸奇道:“這話怎麽說?”那人笑道:“你見過母雞打鳴嗎?”陸漸搖頭道:“沒見過。”那人笑道:“不隻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所以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可說是沒有的。”

“不見得。”陸漸忍不住道,“我倒見過一個。”那人“咦”了一聲,意外道:“他在哪裏?”陸漸歎道:“那位大師已經坐化了。”

那人正在苦思破壁,忽聽聲響,不由脫口問道:“你做什麽?”陸漸道:“用石塊砸牆。”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蠻牛,用石塊怎麽行?”忽聽陸漸“啊呀”一聲,叫道:“碎了。”那人道:“什麽碎了,手裏的石塊嗎?”陸漸驚喜道:“不是石塊,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塊。”

那人喜道:“你怎麽做到的?”陸漸道:“那位會‘大金剛神力’的大師教了我‘變相’,我用來砸石壁,本隻試試,沒料到還真管用。”那人驚喜道:“變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這可是‘大金剛神力’的根基。”

陸漸道:“大師也說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勢急迫,隻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破石壁就是好相。”陸漸道:“但願如此。”他依次變相,錘擊石壁,漸漸將堅石砸出一個小坑,手中的石塊卻完好無損。

陸漸心中奇怪,可又想不通其中的緣故。其實說來,這道理便如當日在河邊,陸漸用一柄中空刀鞘擊碎忍太的寶刀,當時忍太也覺駭異,卻不知這“三十二身相”本是“大金剛神力”的入門功夫。陸漸於變相之時,不知不覺將體內的劫力轉化為“大金剛神力”,雖不如魚和尚威能十足,可已略具摧堅之勢,因之能碎寶刀,而刀鞘不壞,以石破壁,而尖石不壞。

敲擊許久,石坑深入數寸。陸漸備感疲乏,當下辭別那人,回到潭邊將養精神。待得精力恢複,又去捶打石壁,這麽反複敲打,石坑深達尺許,敲擊過去,已不如先前那麽沉實。

陸漸心中喜悅,疲倦與時俱增,這日敲打半晌,忽覺三垣帝脈一跳,那一相竟然變不下去,隻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

那人見他久無動靜,忍不住問:“你怎麽了?”陸漸吸一口氣,出聲說道:“沒什麽,就是疲憊了些。”那人關切道:“累了便去休息,這事不用太急。”

陸漸全身乏力,變相也不能夠,隻得返回潭邊,尋思這幾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過,第二道禁製有了鬆動跡象,若要保住禁製,最好就此罷手。他一念及此,心中又生愧疚之感:“我陸漸活到今日,全是魚和尚大師所賜。大師舍身救我,我又豈能貪生怕死,不救這個身處絕境的可憐人?”

想著養罷精神,又去破壁。這一日,忽聽“豁剌”一聲,他手底一空,石壁終被洞穿,一股濁臭透過孔洞衝來,陸漸慌忙掩鼻,跳開數尺。

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這一日,陸漸正覺疲憊,忽聽那人叫聲:“成了,你退開些。”陸漸後退兩步,洞中伸出一隻瘦骨棱棱的手來,繼而便是頭與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陸漸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掙,“嘩啦”掉進水裏。

陸漸將他扶起,但覺他渾身皮包骨頭,不覺心酸歎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我故意餓的,若不瘦一些,怎麽鑽得過來?”

陸漸聽得訝異,忽聽那人道:“你叫什麽名字?”陸漸道:“我叫陸漸,陸地陸,水斬漸,前輩你呢?”

“我嗎?”那人嗬嗬一笑,“我若編一個假名字騙你,你會不會生氣?”陸漸奇道:“你為何要騙我?”那人沉默一下,忽地歎道:“你這種濫好人,這世上少得可憐,也最討厭。”

陸漸莫名其妙,皺眉道:“前輩你不願說名字也就罷了,又何必生氣?”那人道:“有什麽願不願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穀名縝,穀雨清明之穀,玉縝則折之縝。”

陸漸聽得糊塗,問道:“什麽魚針?隻有魚鉤魚刺,哪兒來的魚針?”穀縝大笑道:“玉是白玉無瑕的玉,才不是你這木魚腦袋的魚。縝是細膩溫潤的意思,這個字是我媽取的,說是出自顏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蘭薰而摧、玉縝則折’,意思是說,蘭花太香,容易凋謝,玉質太細,容易折斷。”

陸漸羨慕道:“穀前輩,你媽媽真好,竟懂這麽多學問,不似我,身上有什麽胎記,就取什麽名字。”

“狗屁學問!”穀縝冷冷道,“那臭婆娘就會傷春悲秋,她那些調調,我可不喜歡。”陸漸吃驚道:“你怎麽罵……罵……”穀縝冷笑道:“罵我媽是麽?她本來就是個臭婆娘。”不待陸漸反駁,話鋒一轉,“你說有什麽胎記,取什麽名字,那又是怎麽回事?”

陸漸將身上胎記形似“漸”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說了。穀縝聽得大笑,拍手道:“令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該如此。很好,你這名字得之於天,比我這假斯文好得多了。”

陸漸自小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誰知這穀縝雖有母親,卻不尊重,心中好生不快,正想勸導他幾句,忽聽穀縝笑道:“這裏果然好過地牢,竟有這麽多水洗澡。”耳聽嘩啦之聲,他就著地上的積水梳洗起來,足見入牢之前,當是好潔之輩。

梳洗已畢,兩人來到潭邊,穀縝道:“我餓得慌,有沒有吃的?”陸漸遞上生魚,穀縝也不挑剔,抓過便吃,邊吃邊笑:“好久沒吃肉了。”吃完之後呼呼大睡。

穀縝沉默一下,歎道:“也隻有這條出路了。”陸漸道:“地牢的門是什麽做的?我用‘變相’,也許能夠砸開。”

穀縝嗬嗬一笑,說道:“那是精鋼鑄的,厚有三尺,不止一道,前後三道,均是千斤鐵閘,憑借機關控製。那機關極為歹毒,開第一道門的機關在第二道門後麵,開第二道門的機關在第三道後麵,被困者要開前一道閘門,非得先開第二道不可。嗬,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連開三道閘門,後麵還有無數守牢的劫主、劫奴等著你送死呢?”

陸漸悲憤難抑,以拳擊地:“穀前輩,這些東島中人好惡毒!”

“不說這些。”穀縝淡淡地說道,“這條水路是你我唯一生路,你當初怎麽來的,仔細說給我聽。”

陸漸說過。穀縝沉吟道:“這麽說,你活到如今,全憑劫力,但聽說借用劫力之後必遭反噬,你怎麽會沒事?”陸漸歎了口氣,將魚和尚舍身設下三道禁製的事說了。

穀縝聽罷,冷冷說道:“魚和尚跟你一般,過於老實蠢笨,所以處處吃虧。”陸漸聽到這裏,氣往上湧,大聲說道:“穀前輩,你這話說得糊塗,設若沒有魚和尚大師,我固然屍骨已寒,你也不能坐在這裏跟我說話。”說罷,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設法將壁上洞口擴大,鑽入牢中一看,果如穀縝所說,他以石塊捶打鐵閘,震得石塊粉碎,虎口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