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變龍王

醒來時,朝陽如火,大河流金,陸漸舉目望去,魚和尚盤膝坐在船頭,雙頰一改枯槁,澄淨瑩潤,微微透明,不覺奇怪道:“大師,你方才對我做了什麽?”

魚和尚淡淡一笑:“陸漸,和尚要去了。”陸漸奇道:“去哪裏?”魚和尚道:“去西方極樂世界,參見我佛。”

“參見我佛?”陸漸呆了呆,喃喃道,“那……那不就是死麽?”魚和尚搖頭笑道:“死者必入六道輪回,和尚這一去,卻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陸漸心中大痛,不覺流出淚來,悲聲道:“大師,你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去昆侖山,解開‘黑天劫’嗎?”

魚和尚歎道:“這幾日來,你體內的劫力反噬越來越強,和尚所設的禁製越來越弱,此消彼長,所以寧不空才能用‘召奴’之術召你。若我無傷也就罷了,但與不能交手之後,我內傷複發,神通日減,已然無力封閉三垣帝脈。如此下去,不待我們離開日本,你的‘黑天劫’就會發作,和尚思來想去,唯有以‘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脈處強行設下三重禁製。這三重禁製,足以支撐你回歸中土,尋找‘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說到這兒,他勉力抬起手來,輕輕撫摸陸漸的頭頂,微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著你,你要好生保重。還須牢記那四個故事,或許,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你都會一一遇上的。”

他說到這兒,陸漸泣不成聲,不甘道:“大師,咱們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魚和尚歎道,“‘紅蓮化身斷滅大法’一經施展,渾身精血均會化為神通。當初在神社,我曾想用這法子與不能同歸於盡,隻因北落師門,方才苟存性命。如今不同,和尚身如空殼,輕輕一碰,就會破碎。正所謂‘斷生入滅,萬象俱空’,這大法行完之際,也就是和尚入滅之時。”

陸漸終於明白,為何魚和尚的身子會越來越弱,不但無法抵擋鳥銃,連走路也會輸給自己,全因為他這兩日為了壓製‘黑天劫’,自損佛體,以至於神通盡失。陸漸越想越悲,哭道:“大師,你為什麽不早跟我說?”

魚和尚笑道:“你是個好孩子,和尚倘若說了,隻怕你寧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恩惠。”說到此處,他舉目望西,“時辰到了。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將和尚焚化了,所餘舍利,攜往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說罷,口頌一偈,“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

偈語中充滿了悲憫,魚和尚吟誦已畢,溘然化去。陸漸號啕大哭,隻覺今生今世,從沒有如此難過。他雖不通佛法,但心中卻已將這佛門高僧看成了祖父一般的長者,若是沒有這位長者,他根本沒有勇氣對抗寧不空,更加無法抗拒《黑天書》的鐵律,必然甘心為奴,在這倭夷小國了此殘生。雖隻寥寥數日,魚和尚卻教會了他何為勇,何為信,何為蒼生,何為慈悲。直到最後,竟為了這個無親無故的孩子付出了生命。

陸漸傷心之餘,又覺茫然,魚和尚在時,凡事均有他做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該何去何從。昆侖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裏?誰又能解開“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須他獨自麵對,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令陸漸越發悲愴起來。

就在這時,雙手忽生異兆,悄沒聲息間,水中探出一條長槍,直奔他的下身。這一槍陰毒刁轉,陸漸大怒,反手攥住槍杆,使一個“神魚相”,“嘩啦”一聲水響,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麵,不待他放開槍杆,陸漸又變“人相”,反足後踢,正中忍者心口。忍者口噴血雨,飛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動手,又聽鳥銃連聲,陸漸一頓足,竹筏一頭下沉,一頭豎起,有如一麵大盾,“簌簌簌”,擋開鉛彈。

竹筏豎起,陸漸也立足不住,背負魚和尚的法體落入水中。法體入手,輕飄飄的竟無多少分量,陸漸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覺悲從中來。

冥冥河水中,數張漁網四麵兜來,網上魚鉤密布,在水底微微閃亮。陸漸恍然大悟,忍者發銃,是想將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漁網活捉。當即一沉身,奮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變得渾濁不堪。眾忍者視力受阻,陸漸卻憑借雙手,洞悉入微,當下牽了西邊漁網,纏住南邊漁網,又扯東邊漁網,裹住北邊的忍者。眾忍者牽扯不清,均以為已經抓住了陸漸,奮力捫扯,被漁網裹住者猶為辛苦,魚鉤入體,鑽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氣泡咕嚕嚕亂冒。

趁著混亂,陸漸身如遊魚,從漁網的縫隙間鑽了出來,沿途踢起河沙掩護身形,剛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師,得罪了。”忽地放手,將魚和尚的法體托出水麵。

岸上忍者瞧見浮屍,低聲呼哨,紛紛拋出長索來鉤住法體,卻不料陸漸藏在法體下麵,亦步亦趨,隨之前行。

頃刻法體近岸,眾忍者正要拉上,忽聽“嘩”的一聲,一道水幕撲來。眾忍者大驚,發出苦無飛鏢,不料水幕落下,竟無人影。驚疑間,又聽一聲水響,陸漸破浪而出。

他一旦上岸,使“神魚相”貼地滾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諸天相”將他擲入河中,再以“馬王相”翻身一腳,將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發鏢,不料鏢未出手,陸漸一展快手,搶先接住,反手紮在他的腰間。忍者至為剽悍,一聲不吭,錯步退後,反手就要抽刀。陸漸大喝一聲,施展“大須彌相”,飛身撞在他的胸口,忍者巨力加身,登時閉氣昏厥。

陸漸撞倒此人,轉眼一瞧,河中那名忍者濕淋淋地爬上岸來,抱著魚和尚的法體飛奔。陸漸情急,自昏厥忍者的背上抽出倭刀,使一個“我相”,如發射竹箭般奮力擲出,那刀去如流星,“嗡”地貫穿忍者小腿,將他釘在地上。

忍者淒聲慘叫,轉手拔出刀來,一瘸一跛,仍是狂奔,忽覺腦後風響,先著了陸漸一記刀鞘,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陸漸奪過法體,忽聽貓叫連聲,遙遙一望,竹筏翻了個身,北落師門濕淋淋地蹲在筏頭,順水漂下。陸漸暗呼慚愧,心道怎麽把它忘了,慌忙轉身奔回,拾起忍者慣用的長索,沿岸奔跑裏許,擲向竹筏。索前的鐵爪勾住筏尾,竹筏向前,將那長索繃得筆直,北落師門十分乖巧,順著長索一溜飛奔,縱身撲入陸漸懷裏。

陸漸正舒一口氣,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擊落一支鋼鏢。轉眼望去,數道黑影飛掠過來。他急忙發足奔逃,隻見身周不時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麵衝來。

眾忍者所畏懼的隻有魚和尚,一見和尚坐化,心中再無顧忌,公然跳了出來。他們人多勢眾,奔跑迅捷,隻一陣,就把陸漸圍在了一片河灘上,個個眼露凶光,步步進逼。

忽聽一名忍者沉聲道:“不要爭功。”眾忍者應聲駐足,陸漸定眼望去,那人的裝束與眾忍相似,衣角繡了一個銀色的“太”字,不由心想:“這些人以數字為號,有了忍二忍三,這人當為忍太。”

忽聽忍太大聲說道:“年輕人,放下屍體,我饒你性命。”陸漸搖了搖頭。忍太揚聲說道:“我們都很敬重大和尚的為人,他兩次捉住我,都放了我的性命,饒命之德,終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們也不想為難你。”

陸漸揚聲道:“既然這樣,你們為何還要苦苦追殺他?”忍太歎道:“為人有信,我們答應了比睿山,就不能食言。”陸漸冷笑道:“什麽為人有信,怕是為了賞金吧?比睿山有錢有勢,大師卻隻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和尚。”

忍太被他一語道破心機,眼裏透出凶光,他本想騙陸漸不戰而降,誰知計謀落空,當下冷哼一聲,厲聲道:“無論如何,和尚的屍體,我都要帶回比睿山。”

陸漸的眼裏閃過一絲輕蔑,放下法體,握緊刀鞘,揚聲說道:“那就試試看。”踏上一步,呔地大喝,扭身揮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時用的是‘壽者相’,鞘到半途,忽又變成了‘猴王相’,這一招,正是魚和尚所傳的劈竹法門。

忍太見他大開大合,姿態怪異,心中微感吃驚,又見他隻持刀鞘,當即揮刀迎出,仗著刀鋒銳利,存心先斷刀鞘,再斬陸漸。

刀與鞘擊,空響震耳,忍太隻覺大力湧至,胸一悶,倒退兩步,耳聽吱嘎細響,定睛一瞧,刀鋒裂紋如絲,前後擴散開去。

這一口倭刀切金斷玉,忽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驚之餘,又覺心疼,不及多想,陸漸扭身揮鞘,二度劈來,忍太欲要躲閃,卻不知為何,但覺那木鞘一揮之間涵蓋八方,來勢竟無可避,驚怒間,隻得揮刀再迎。

又是一聲空響,伴隨“當啷”之聲,忍太斷刀、吐血,木鞘其勢不止,擊中他的左腿,“哢嚓”一聲,忍太腿骨折斷,向後跌出老遠。

忍者們眼看首領敗落,嗚嗚號叫,揮刀撲來。陸漸卻不管來者多少,均是當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個“壽者相”,再一個“猴王相”,木鞘輪轉,如掃千軍。

忍者以偷襲為主,正麵相搏非其所長,陸漸每揮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斷腿,場中二十多名忍者,頃刻倒了一半,忍太又驚又怒,急道:“快躲起來,發鏢……”話未說完,不防陸漸回身一鞘,正中太陽穴,當即昏了過去。

眾忍者群龍無首,被陸漸一鞘一個,敲斷手足,雖不致命,卻已失去了行動之能。一時間,除了三兩個忍者見機得快,溜之大吉,眾忍者無一幸免,紛紛躺在河灘上哀號。

陸漸環顧四周,也覺驚奇,本以為必有一場生死惡戰,誰料勝得如此輕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還隻當這些忍者太過不濟,不由心想:“如此也好,大師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違大師的吩咐。”歎了口氣,再也不瞧眾人一眼,背起法體,順河岸走去。

入夜時,陸漸尋到一處幹淨空地,收拾柴火,將魚和尚法體焚化,望著熊熊火光,他又不免大哭一場。待到火熄,上前收殮骨殖,卻見灰燼中有許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紅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瑩剔透,色彩輝煌。

陸漸心想:“這該是魚大師所說的舍利了。”細細一數,共有二十一顆,便用布小心包了,貼身收藏起來。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天亮時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間,望見茫茫大海。陸漸久處深宅,此時沐浴海風,身心俱爽,憑生出許多感慨。

他沿著海灘走了半日,傍晚時漁火星散、海港在望。一打探,得知港內有不少船隻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聽一個大嗓門用華語嗬斥:“羅小三,讓你找通譯,怎麽盡找些半通不通、隻會要錢的貨色,誤了老爺的大事,仔細你的皮。”

陸漸忽聞鄉音,倍感親切,回首望去,遠處站了幾人,均是唐人裝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壯,紫袍玉帶,蹬一雙鹿皮快靴,衣飾可謂華美考究,此時正吹須瞪眼,訓斥一個年輕夥計。

陸漸聽那紫袍漢子所言,似乎沒有找到合用的通譯,心念一動,上前施禮道:“諸位大叔安好?”紫袍漢子瞧他一眼,皺眉道:“你是唐人?”陸漸道:“對,你們要雇通譯嗎?”紫袍漢子麵露警惕:“你偷聽老爺說話?”

陸漸笑道:“隻是順耳聽見。我會說倭語,大叔你雇我好麽?”紫袍漢子眉頭大皺,眼中疑惑揮之不去,慢慢說道:“光會倭語可不行,我們是來倭國做買賣的,你不但要會華語、倭語,還要通曉經濟買賣。”

陸漸沮喪道:“經濟買賣,我卻不會。”轉身便走,忽聽紫袍漢子叫道:“回來。”陸漸回頭道:“什麽?”紫袍漢子笑道:“你這孩子倒也誠實,做買賣,最難得的就是誠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識,你若說自己通曉經濟買賣,我也不會知道。難得你竟不撒謊,那是很好。我們這些到外國走海貨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卻遇上不老成的經濟牙子,跟通譯兩相勾結,三兩下騙得你血本無歸。嘿,若做通譯,你要多少錢?”

陸漸驚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錢,你們回中土的時候,捎上我一個就成。”紫袍漢子不料如此便宜,疑惑道:“我帶你回中土不難,但錢也不能少你,三兩銀子如何?”陸漸誌不在錢,當下便道:“也好。”

三兩銀子,不及尋常通譯雇銀的十分之一。紫袍漢子大喜過望,拍著陸漸的肩頭嗬嗬大笑。攀談之下,陸漸才知道這紫袍漢子姓周名祖謨,閩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來倭國卻是頭一次,正愁沒有合適通譯。找了幾個,要麽要價太高,要麽華語粗疏,言不達意,難得陸漸送上門來,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謨占了便宜,心中歡喜,說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頗有一些不著邊際。陸漸笑笑,問明他販來的貨物,卻是綢緞茶葉、瓷器藥材,還有若幹玉石。

陸漸隨寧不空做過賬房,尾張一國的財物進出,大都經由他之手,是故這一船貨物,仔細想來,竟也不算什麽。

他以倭語問明行情,如實告知周祖謨,周祖謨權衡後選擇交易。其間陸漸又代他計算得失,兩日交易下來,斬獲頗豐。

周祖謨不料尋了個廉價通譯之外,更白賺了一個精細賬房,一時喜不自勝。次日入夜,細問陸漸出身,才知他被人挾持來倭,不由一拍大腿,罵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幹的好事。”陸漸搖頭道:“不是倭寇,劫我來的是唐人。”周祖謨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這些狗漢奸的祖宗怕也沒臉見老子。”

陸漸不由奇道:“周大叔如此痛恨倭人,怎麽會來倭國做買賣?”周祖謨的神色頗不自在,左顧右盼地說:“那些臭小子呢?又逛窯子去了?”

陸漸一瞧,果然不見了幾個船工,便問:“逛什麽窯子?”周祖謨瞧他一眼,微微笑道:“逛窯子麽,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錢挑上一個,跟她大行周公之禮。”

他見陸漸懵懂,一拍他肩頭笑道:“你有三兩銀子的傭金,要不老爺帶你去見識見識,挑一個中看的姐兒開葷?天南海北的窯姐兒我也見多了,唯獨這倭國的還沒玩兒過。”周祖謨一介粗人,興致一來,大談生平豔遇,聊得興起,色心大動,見陸漸不去,另叫兩個夥計,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僅留三兩個護衛照看貨物,閑極無聊,一夥人便聚在艙中賭錢。陸漸一貧如洗,無所事事,想到所學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練成,自到船尾苦練,子夜方告成功,心想:“大師說的三十二相,我隻學了一半,卻不知另一半上哪兒學去。”想到魚和尚,思念之餘,又覺黯然。

次日,眾人上岸交易,將存貨賣了七七八八,再看行情,低價購入硫黃、蘇木、刀扇、漆器等東瀛土產,打算運歸中土。

料是買賣順暢,周祖謨大為寬心,每晚都與眾海客去妓樓尋歡,黃昏上岸,淩晨方回。陸漸苦練十六相,漸漸貫通,隻是遠未達到魚和尚所說的“化盡相態,僅存神意”的地步。

這一日傍晚,周祖謨忽道:“小陸,你今晚隨我們去吧。”陸漸吃驚道:“我可不去。”周祖謨笑道:“讓你去,不是逛窯子,而是做通譯。”陸漸道:“通譯什麽?有買賣嗎?”

“好買賣!”羅小三笑道,“周老爺新近勾搭上一個倭妓,想給她贖了身,帶回去做小老婆。你說,這是不是好買賣?”

周祖謨笑罵:“死猴兒,盡會子虛烏有地損你老子。說起來,那些倭婆子嘰裏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過夜錢沒有。陸漸你今晚去了,一定要給我弄明白了。”

眾海客你一句我一句,盡挑妓樓中的勾當說事。陸漸聽得麵紅耳赤,做聲不得,周祖謨卻不容他多想,連唬帶哄地拉他上岸。

一行人說說笑笑,轉入一條小巷,巷內昏暗幽深,簷角風燈搖曳,映得眾人的麵孔忽明忽暗,巷子裏氣息汙濁,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敗味道。兩側的小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偶爾能從門縫間瞧見一張素白如絹的麵孔。

走到巷子盡頭的一扇漆門前,周祖謨止步道:“你們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陸進去。”眾人一反嬉笑,肅然站在簷下。

陸漸但覺奇怪,卻見周祖謨走到漆門前敲了三下,漆門大開,露出一張敷滿白粉的婦人圓臉。

婦人問:“你們找誰?”陸漸一怔,卻聽周祖謨說:“小陸,你告訴她,我們來找龍崎先生。”陸漸說了,婦人大為疑惑。周祖謨忽地摸出一塊銀子,塞到她的手裏,那婦人怔了怔,退後關門。

兩人立了半晌,漆門忽又敞開,婦人出門行禮:“龍崎大人問有什麽事?”周祖謨聽了通譯,舉起手來,嘴裏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婦人一呆,又關上門,半晌出來說:“龍崎大人有請。”周祖謨咧嘴一笑,當先入內,進門時還毛手毛腳,在婦人身上摸了一把,驚得她後退兩步,低聲咒罵。周祖謨左右聽不懂倭語,裝聾作啞地走了,陸漸跟在後麵,連挨了婦人幾個白眼。

漆門雖小,門內卻別有乾坤,但見回廊曲柱,圍著一簇高及兩丈、七孔八竅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燈流轉,映照出奇花異卉。

曲廊十步三折,時見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鶴驚起,寒鳧飛渡。周祖謨不由低聲咒罵:“倭狗倒會享福,把蘇杭的園林也搬來了。”

咒罵間,二人被領到一所小廳,圓臉婦人一拍手,進來兩名年少女子,身著短衣,眉眼清秀。那婦人道:“請二位更衣。”

陸漸吃了一驚,周祖謨聽了通譯,笑道:“倭狗挺謹慎,小陸你告訴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來。”

陸漸說了,圓臉婦人點點頭,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謨風月老手,放開四肢,任其摸索,麵上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卻覺那少女緊貼自己,嬌軀火熱,呼吸微聞,十指所過有如蟻附蛇行,不由頭皮發麻,渾身燥熱,當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向後躍出。少女初時一怔,跟著掩口輕笑,轉身與圓臉婦人議論。那婦人不時打量陸漸,眼角聚滿笑意,陸漸越發羞愧,幾乎抬不起頭來。

搜身已畢,婦人當先帶路,轉過兩道曲廊,忽見遠處一座花廳燈火通明,笑語時來。

婦人走到廳前,躬身道:“龍崎大人,人帶來了。”廳中一寂,有人以倭語高叫:“誰買鳥銃?”陸漸定眼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矮胖倭人,光頭無須,大肚腆出,身周坐了幾個美貌倭女,媚眼顧盼,向著二人打量。

周祖謨笑道:“小陸,那人說什麽來著?”陸漸說了,周祖謨笑道:“你告訴他,我買鳥銃。”陸漸大吃一驚,瞪眼望他。周祖謨拍了拍他肩,歎道:“小陸,什麽也別問,隻管通譯就是。”

陸漸滿心疑惑,將周祖謨的話說了。龍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國律法,不能賣鳥銃給你,若是賣了,便有莫大的風險。”

周祖謨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險,三分險中十分利,沒有風險,不成生意。風險越大,利就越多,龍崎先生想必也懂這個道理。”

龍崎道:“話是這麽說,但若命都沒了,再多的利也沒用。”周祖謨道:“此事你知我知,隻要不傳出去,誰又會要你的命?”龍崎沉默時許,忽問:“你要多少支?”周祖謨道:“一千五百支。”陸漸吃了一驚。龍崎聽了通譯,駭然道:“什麽?這麽多?”

周祖謨笑道:“我這幾天在附近的妓樓裏打聽過,這個數目,別人拿不出來,龍崎先生一定有的。”龍崎搖頭道:“我隻是賣銃的商人,不是造銃的豪強。一千五百支太多,須得花時間湊齊。嗯,你給什麽價錢?”

周祖謨伸出四個指頭:“我給現銀,四兩銀子一支。據我所知,這個價全日本也沒有過。”龍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數又多。一口價,五兩銀子一支,還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謨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陣大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好說,一言為定。待會兒我讓人送定金過來。”龍崎眉開眼笑,擺手說:“不慌不慌,來,大夥兒喝兩杯,敘一敘。”

周祖謨笑道:“我有事在身,不便叨擾。龍崎先生何時能夠湊足鳥銃?”龍崎沉吟道:“五天左右。”周祖謨點頭道:“好,我五日後再來。醜話說在前頭,鳥銃得支支精良才是,若有一支次貨,休怪周某無禮。”龍崎笑道:“你放心,本處的鳥銃,全為名匠鍛造,無論銃力準星,那都是絕好的。”

周祖謨笑笑告辭,他一出漆門,滿肚皮的怒氣發作出來,破口大罵龍崎。眾海客一聽五兩銀子一支,也都氣憤,豬狗畜生一陣亂罵,直罵到船上才消氣。

陸漸心存疑惑,問道:“周大叔,你買那麽多鳥銃做什麽?七千五百兩銀子,賬麵上可沒這麽多!”周祖謨擺手道:“小陸,你別多問。”命人抬出兩口鐵箱,揭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

周祖謨稱足二千三百兩,衝羅小三說道:“你和小陸送到龍崎那裏,多出的五十兩銀子,就說是周某送給他身邊姑娘的脂粉錢。”

“送他娘的棺材錢。”羅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莫大便宜,幹嗎還要多給他銀子?”周祖謨正色說道:“罵人歸罵人,生意歸生意。我受了重托,這筆買賣隻許成、不許敗。我瞧龍崎眼神遊移,性情奸詐,若不多賠些銀子,怕是拴不住他。”

羅小三將信將疑,招呼兩個夥計,與陸漸扛了銀子送往龍崎府上。路上陸漸忍不住問:“羅大哥,你們不像是來做生意,倒像是專門來買鳥銃似的。”

羅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的生意都是順手買賣,這批鳥銃才是正貨。可惜買得太多,尋常商人供給不起,我們在妓樓裏廝混了好幾天,才知道龍崎這條道兒……”說到這裏,他自覺失口,忙說,“小陸,你別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譯。要麽此事涉入太深,將來想脫身也難了。”

陸漸不禁默然,兩人將銀子送到龍崎府上,領了收條,方才回船。

其後幾日,周祖謨似乎忘了買銃,仍令陸漸賣出存貨,購入土產。初時他還自己經手,後見陸漸誠實可靠,也樂得輕閑,放手讓他交易。陸漸卻知這周祖謨外表粗魯不文,內心錙銖必較,當下不敢怠慢,每一筆交易貨比三家,方敢下手。他明做買賣,心中卻始終惦記那一批鳥銃,心道數目如此之巨,尾張一國也不曾有過,但周祖謨一擲萬金,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惡,可是大大的不妙。

疑慮間,五日過去。這日入夜,一個倭人找上船來,說道:“龍崎大人的貨已備齊了,你們帶好銀子,隨我去取。”周祖謨點頭道:“你等一陣子,我們點齊銀子就來。”

當下轉入內艙,周祖謨取出四口銀箱,裝齊銀兩,又加了兩口空箱,命眾海客從各自取來刀劍弓弩、短槍盾牌藏在箱內。

陸漸看得發呆。周祖謨正色說道:“咱們隻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就罷了。倘若不講信用,大夥兒也不要跟他客氣。”又對羅小三道,“動起手來,你看好小陸,莫讓人傷了他。”羅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眾海客扛箱出艙,跟隨倭人走了三裏,到了海邊一排木房前麵。還未走近,龍崎光頭腆肚地出來,笑道:“銀子帶來了嗎?”

周祖謨揭開銀箱,龍崎眼中流露貪婪神氣,招呼手下人驗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畢引入庫中,但見庫內疊放百十口木箱,龍崎撬開兩口,箱內均是簇新鳥銃。周祖謨取過一支細看,果然鍛造精良,又隨意抽查兩箱,質地數目也無差池。

龍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點完數目,咱們兩清。”周祖謨命眾海客各擇一處清點,點完數目,在陸漸處匯總。

周祖謨聞報不差,大拇指一蹺,笑道:“龍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龍崎嗬嗬一笑,也不多說,帶著四箱銀子揚長而去。

周祖謨對三名手下道:“此處離船甚遠,不好搬運,你們幾個回去將船開過來,咱們就在這裏裝貨。”那三人應了,徑自回船。

羅小三皺眉道:“周老大,這買賣未免太順。”周祖謨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給的銀子足,自然事半功倍。”眾海客聽了,紛紛笑著點頭。

不一陣,海麵燈火飄近,正是海船駛來。眾海客嘴裏說得輕鬆,貨沒上船,一顆心終究懸著,此時見狀,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

歡呼才起,忽見船上的燈火盡數熄滅,整艘船暗沉沉的,僅餘一個蒙矓輪廓。周祖謨不禁罵道:“這些直娘賊幹什麽?黑燈瞎火的,怎麽裝貨上船?”

話音未落,船尾一盞燈亮了起來。周祖謨瞧得不耐,逐一叫喚船工姓名,可是不聞答應,他的心中頓時一沉,忽聽羅小三顫聲說道:“周老爺,你瞧那燈,似乎不大對頭。”

周祖謨皺眉望去,孤燈似被一陣風吹著送著,輕飄飄地掠過船舷,飛到船頭,突然淩空一躍,在空中畫出一道絢麗的火光,落在岸上,又向這邊飄來。

海客們神為之奪,周祖謨不由大喝一聲:“操家夥。”眾人紛紛取出兵器,布成陣勢。周祖謨見那燈火飄近,心頭一緊,厲聲叫道:“什麽人?”

燈火微微一亮,映出一個男子的形影,衣若純金,雙頰雪白,鷹鼻鳳眼,眉挑如飛,俊美中透出一股邪氣。他的衣袖很長,右袖拖地,左手穿袖而出,五指修長,輕輕拈著一盞黃銅油燈。

周祖謨澀聲道:“你是誰?怎麽在我船上?”男子輕輕一笑,說道:“我姓狄,你想必聽說過!”

周祖謨喃喃道:“姓狄?”渾身一震,忽地失聲叫道,“九變龍王!”男子笑道:“好見識,我就是狄希!”

刹那間,周祖謨心跳如雷,嗓子幹澀,盯著對方說不出話來。狄希笑了笑,說道:“沈瘸子派你來的麽?天部似乎沒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謨被他道破來曆,心頭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隻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狄希搖頭道:“萬歸藏一死,八部越發良莠不齊了,竟連奸商**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謨怒啐道:“老子縱然奸猾好色,也比你東島勾結倭寇的好!”

“誰說我東島勾結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會想方設法汙我東島的名聲。”周祖謨高聲叫道:“你若不是勾結倭寇,怎麽會來這裏?是不是龍崎叫你來的?他想財貨兩吞嗎?”

“你還不笨!”狄希笑了笑,“隻不過也算不上勾結,龍崎原本就是我布在東瀛的棋子,他做買賣的本錢是我給的,賺的錢大半也是我的。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頭的鳥銃,也都是我讓他賣給海賊倭寇的。沈瘸子不愧為天部之主,詭計多端,讓你這痞子奸商冒充海賊,偷來東瀛購買鳥銃。可惜他心氣太高,竟想一次購齊千支,是故找來找去,竟然找到了龍崎。哈,也罷,難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幫我收購鳥銃,狄希若不笑納,豈不辜負了他的美意?”

眾人無不變色,周祖謨厲叫:“大家並肩子上。”眾海客各操兵刃,方要動手,忽見狄希身形離散,幻化出十幾道身影,重重疊疊,狀如金龍搖尾,隻聽“當啷”聲不絕,三名海客刀劍落地,兩眼發直,額上多了一個小孔,鮮血汩汩流出。

一聲輕笑,幻影散而複聚,忽又合為一人,狄希手拈銅燈,氣定神閑。

周祖謨臉色陰沉,輕聲道:“龍遁麽?”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倒有見識。”他笑語晏晏,一雙鳳眼輝光流轉,落到眾海客身上,眾人無不徹骨生寒,手心裏津津的都是冷汗。

周祖謨眼珠一轉,揚聲道:“九變神龍,你是東島四尊之一,‘龍遁’之術威震天下。我隻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老子武功不濟,卻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賭一賭。”狄希笑道:“賭什麽?賭逛窯子,那就免了。”

周祖謨麵皮一熱,呸道:“聽說‘龍遁’是世間無雙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氣,賭你十招之內抓不住我。”狄希笑道:“你命在我手,憑什麽跟我賭?”

周祖謨道:“憑你九變龍王的威名。你若不敢賭,將來傳出去,江湖中人必然會說,堂堂東島四尊之一,害怕我這個天部的小卒。即使你丟得起人,東島三百年聲威也毀了。”

狄希笑道:“不愧是痞子奸商,真會強詞奪理。你放心,今晚的事一星半點兒也不會傳出去。”眾人均是心頭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殺光眾人的心思。

周祖謨計謀落空,額上冷汗迸出。狄希忽又微微一笑,閑閑地道:“隻不過,狄某有點兒好奇,瞧你怎麽逃過這十招。”周祖謨喜出望外:“你答應賭了?”

“不錯。”狄希道,“我若勝了,那便休提。你若勝了,我饒你不死。”周祖謨搖頭道:“不成,我若勝了,在場的人都要活著離開,這批鳥銃我也要帶走。”

狄希略一沉默,笑道:“也罷,你真能接我十招,我準你人貨雙全。”周祖謨幹笑兩聲,將手插在腰間。狄希笑容不改,掌心燈火微暗,身形忽地散開,化為一疊幻影,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

周祖謨忽地抽出手來,掌心迸出一蓬白光,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細絲,罩向那重重幻影。

“沈瘸子把‘天羅’傳給你了?”狄希輕輕一笑,“好,這算第一招。”幻影俱無,忽又歸於一人。白光也向後一縮,化為蠶繭大小,在周祖謨掌心遊走。

周祖謨背上冷汗淋漓。這“天羅”是天部絕學,以“周流天勁”注入蠶絲,織就大網,一旦罩住對手,“周流天勁”一生二,二生三,“天羅絲”籠罩越廣,韌性越強,韌比牛筋,堅如精鋼,倘若不懂破法,勢難輕易脫身。

周祖謨的“周流天勁”修煉未深,無法長久施展絕學,他深知“龍遁”不僅包含輕功,更有極精妙的數術、幻術,多年來讓西城高手吃盡了苦頭。狄希此時的幻影也是一種幻術,你若把它當成幻影,幻影立時化為真人;你若當他是真人,真人又會變成幻影,其中虛虛實實,叫人無從捉摸。唯一之法,不管真人也好,幻影也罷,均以這張“天羅”一網打盡。

忽聽狄希笑道:“第二招!”周祖謨心神一凝,隻見火光搖曳中,狄希又生幻影,當即一張手,“天羅”滿天罩出,倏忽間,他隻覺網內一沉,心中大喜,“天羅”向內收縮,隻聽一聲慘叫,十分耳熟。他定睛看去,網中人竟是一名海客。驚疑間,忽聽狄希輕笑一聲:“第三招。”後腦銳風乍起,破空襲來。

原來,狄希在“天羅”將收未收之際,憑著絕頂身法,偷梁換柱,抓了一個夥計擲入網中,騙得周祖謨收網。自己又轉到他身後,一指刺向周祖謨的後腦,眼看得手,不防身側風起,一隻拳頭橫空送來。

拳風凝若實質,狄希微微吃驚,一轉手,食指在來拳上一捺,借勢飄退兩丈,定眼望去,卻是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男子。

周祖謨看見那人,吃驚道:“小陸?是你?”陸漸拳上被狄希捺中處又痛又麻,一邊揉搓,一邊點頭:“周大叔,你沒事麽?”周祖謨神色一灰,慘然道:“沒事又如何,反正輸了。”

海客們躁動起來,有兩人越出人群,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雙雙發足狂奔。狄希一聲長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兩疊虛影,一疊向東,一疊向西,勢如金鵬展翅,同時掃中二人,兩人腦後血如噴泉,撲地便倒。

兩疊幻影向內一收,忽又合二為一,向在場眾人掃來。陸漸見勢危急,不及多想,迎著幻影,變出一個“半獅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後勾,右拳前送。

幻影被拳風激**,向右一折,陸漸正要隨之轉身,忽生警兆,忙變一個“雀母相”,矮身疾轉,但覺一道銳風自左襲來,擦過耳輪,火辣辣生痛。

“龍遁”之術,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更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勁力。陸漸的“大須彌相”仿佛撞在虛空,狄希疾風一轉,竟如抽絲剝繭,將這一相中所蓄的勁力絲絲抽走。陸漸心知勁力抽盡,便是狄希反擊之時,急使“諸天相”,雙手齊出,纏他右手。不料狄希隨他雙手來勢,身法轉折,總不讓他纏上自己。

兩人變化雖繁,落到眾人眼中,卻是快如電閃。才見狄希實形虛影,散聚無方,轉眼之間,又見陸漸被狄希一手抄住飛轉。

眾人瞧得眼花,隻有周祖謨看出若幹變化,心中十分驚詫,萬不料這樸實青年身負如此神通。忽見陸漸雙手再伸,狄希也隨之轉折,誰知陸漸右腳反踢,這一踢直達肩頭,狄希若不脫手,必被踢中手背,無可奈何,隻得放手跳開。

陸漸這一踢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後腦,踢中肩頭隻是等閑。他情急中想到這一招,先以“諸天相”虛晃一槍,再行反踢,果然一舉脫身,墜地時又以“神魚相”翻滾變化,以防狄希趁虛偷襲。但這一輪變相令他耗盡氣力,若非劫力補充,早已累倒在地。

翻滾數轉,陸漸起身瞧時,幻象盡消,狄希又歸於一,拈燈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陸漸心念微動,忽地雙手撐地,拿個大頂倒立起來。眾人均感奇怪:“這小子瘋了麽?這當兒還有搞怪的心思?”狄希看到,眼裏也透出一絲驚訝。

陸漸閉目凝神,劫力透過雙手,密布數丈方圓,狄希雙足所至,即可感知。這麽一來,種種幻象破滅,陸漸的心中隻有實相留存。故而狄希一動,陸漸也動,狄希幻影才生,陸漸便以“大自在相”翻轉過來,左掌揮出,以“壽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勢,“刷”的一聲,狄希左手燈火熄滅,幻影一時盡消。

狄希幻術被破,冷哼一聲,揮手抓向陸漸的手腕。陸漸吃過苦頭,心知一旦被他沾身,勢必被他借力打力,當下火速變相,縮手後退。

周祖謨不由讚了聲“好”。又見燈火一滅,幻影虛像統統消失,不覺歎道:“原來幻術的根源竟在油燈。”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人眼天性喜光,畏懼黑暗,黑夜中一盞孤燈,往往吸引眾人心神。狄希正是借這孤燈光影,配合身法,幻化虛影,擾亂了眾人的神誌。

狄希悄立時許,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確是不凡。不過,九變龍王,本有九變,你破了我的‘光明變’,卻不知我還有‘無色變’。”

陸漸皺眉道:“無色變?”狄希笑道:“你看清了。”說著,人影驟失,陸漸但覺身周風起,慌忙變相,頃刻連變三相,方才避過一擊。

陸漸隻覺身周的勁風掠來掠去,身子時被掃中,雖借變相化解,仍是疼痛難當,忽聽狄希一聲輕笑,火光一閃,油燈又被點燃。

陸漸一怔,忽覺冷風吹來,胸背發涼,低頭望去,不由大駭。那件衣衫千瘡百孔,經海風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駭然間,下體又是一涼,慌忙低頭,但見褲子四分五裂,處處見肉,陸漸急忙攥住褲帶,生恐一陣風來,將這褲子也吹沒了。

“怎麽樣?”狄希笑吟吟說道,“再這麽下去,你可要光著屁股跟我打了。”

陸漸怒道:“你……你不要臉。”狄希笑道:“害羞什麽?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他說不笑話,嘴裏卻哈哈大笑。陸漸又羞又惱,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正想貓玩耗子,捉弄這少年一番,忽聽周祖謨冷冷道:“狄希,你和這位小陸兄弟交手用了幾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麽?”周祖謨道:“三四十招麽?哼,你跟我約的可是十招。”狄希笑容一斂,冷冷道:“我和你約了,可沒跟他約。”

周祖謨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卻是我的小卒。厲害呀厲害,堂堂東島四尊之一,對付天部小卒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厲害呀厲害。”說罷,大拇指一蹺,發出嘎嘎怪笑。

狄希笑道:“姓周的,你少給自己貼金,這小子的本事強你許多,又豈會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對周祖謨一行了如指掌,唯獨陸漸是個新進通譯,又從不隨眾人冶遊浪**,是故狄希對他一無所知。

周祖謨笑道:“你不信嗎?大可問他。”狄希瞧著陸漸,皺眉說道:“小子,他的話可當真?”陸漸點頭道:“我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譯,幫他交易貨物。”

狄希神色陰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加入我東島,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飛黃騰達,躋身四尊之列。”

周祖謨聽得臉色大變。陸漸隻需點頭便是東島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顧惜身份,馬上就可大開殺戒。

眾海客也知此理,紛紛盯著陸漸,大氣不敢亂出,忽見他搖頭道:“我答應周大叔做他的通譯,答應了的事就不能反悔。”此話一出,自周祖謨以下,眾人無不鬆了口氣。

狄希眼中怒意一閃即過,冷笑道:“如此說,你真的自甘下賤,做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陸漸點頭道:“就算是了。”

“好個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聲,“周祖謨,算你厲害,藏了這麽一步好棋。他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敗他,也算輸了……”說到這裏,他瞅了陸漸一眼,長袖一拂,飄然去了。

陸漸大窘,一手捏著褲帶,一邊連連擺手:“我不是存心欺瞞大叔。”周祖謨點頭道:“這我知道,小陸你為人樸實,雖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會炫耀。”命眾人收拾殉難海客的屍體,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無一幸免,當下就地焚化,隻取骨灰歸國。

搬完鳥銃,羅小三嚷著要找龍崎報仇。周祖謨喝道:“嚷什麽?他早就躲起來了,何況有姓狄的給他撐腰,你這點貓狗把式,隻合給他塞塞牙縫。”他生怕有變,下令連夜開船,離開東瀛。

升帆起航,眾人轉身回艙。才入艙門,忽見燭火明亮,燭旁放置一座金絲鳥籠,籠中棲著一隻信天翁,白羽間黑,有如雪中烏炭。鳥籠邊一人手持書卷,似乎瞧得入神。

眾人見了那人,無不傻眼,周祖謨驚叫道:“狄希,你……你做什麽?”狄希抬眼笑道:“看書呀,你沒瞧見麽?”周祖謨怒道:“誰問你看書了?所謂願賭服輸,你既然認輸,就當守信用。”

狄希笑道:“你我約定的是,我若輸了,便饒你一船性命,讓你帶走鳥銃,對不對?”周祖謨道:“不錯。”

“那就是了。”狄希道,“約定裏可曾說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周祖謨腦中“嗡”的一聲,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這間內艙歸我,要睡覺的都去別處。”說罷,就像旁若無人一般,繼續低頭看書。

眾人麵如土色,灰溜溜出門,到了船尾才低聲咒罵。周祖謨苦著臉說:“隻怪我沒想周全,如今這災星上了船,大夥兒遲早被他害死。”眾人一時寂然。

其後的日子難過無比,狄希以船主人自居,對眾海客頤指氣使。船上的底細他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龍井不飲,酒非紹興花雕不喝,魚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純至淨不用。船上炎熱,便命周祖謨打扇,夜間出恭,就喚羅小三提壺。

眾海客叫苦不迭,背著無不罵娘,商議之後,也曾想過幾個法子,比如在茶裏下毒,不料剛端上桌,狄希一反常態,將茶賜予那位上茶的老兄,而且非看著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後,又慢慢盤問他的出身來曆,眼看那位老兄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黑,這才笑嘻嘻地放他出門。那位老兄事後雖服解藥,保得小命,卻從此歪嘴斜眼,臥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埋伏機關,倒插匕首數把,不料回房睡覺,反倒由股至臀,均被匕首紮成篩子,事後查驗,正是他當夜所埋的匕首,隻是匕首長了腳,跑到他自己的**來了。

航行了十多日。這一日,陸漸到船尾垂釣,忽見狄希站在舷邊,腕上立著那隻信天翁,忽一振臂,大鳥躥入青天,向西去了。

陸漸奇道:“你做什麽?”狄希笑了笑說道:“這鳥兒關久了,也該放放風了。”忽見北落師門蹲在陸漸肩頭,不覺笑道:“你這貓兒倒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師門身子後縮,眼露凶光,嗚嗚咆哮不已。

狄希皺眉道:“這畜生好大脾氣。”陸漸不想與他多說,自顧自坐下釣魚。狄希卻不走開,微微一笑,說道:“小陸,你真的不想加入東島?”陸漸搖頭道:“我喜歡自由自在。”狄希歎了口氣,連道可惜,又問:“你的武功是跟誰學的?”陸漸心道《黑天書》不算武功,唯有魚和尚傳的勉強說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師。”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壞,可惜不成氣候,那天若非我沒盡全力,別說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錯了。”

“是呀。”陸漸點頭道,“你僅用一隻手我也打不過你。”

“不是這個緣故。”狄希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笑意,“我以身法見長,一隻手、兩隻手對我來說並無分別。我說沒盡全力,是因為我沒用袖。”陸漸細看他的雙袖,那大袖褶皺重重,如果展開,也不知會有多長。

陸漸心中迷惑,狄希卻不再說,蹺腿坐在船舷,眺望遠空出神。過了兩個時辰,遠方出現了一個黑色小點,須臾變大,正是那隻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從鳥足上取下一截竹管,抽出一卷紙條瞧過,笑道:“老東西真是螞蟥見了血。”說罷,轉頭道,“小陸,我要走了。”陸漸道:“回艙嗎?”

“不回艙了,”狄希烏黑的眉毛向上一挑,“我回家去。”陸漸一愣。狄希口唇忽張,發出尖銳鳴聲,有如鋼錐刺耳。陸漸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聲,捂住雙耳。

眾海客聽到叫聲,紛紛趕來。狄希止聲長笑,朗聲說道:“諸位保重,黃泉路遠,狄某就不送了。”縱身一躍,向海中跳去。眾海客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人莫非瘋了,居然跳海自盡,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讓這大禍害自尋死路。

誰知狄希雙足落海,並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眾人均是駭然:“這人難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驚疑間,忽見狄希的足下冒出幾隻大魚,灰背尖喙,體形修長,在水中載沉載浮。狄希輪番踏著大魚背脊,廣袖淩風,奔騰若箭,一轉眼便消失在海天之間。

眾人瞧得發呆。陸漸問道:“那是什麽魚?”一個老海客歎道:“這魚我見過,南海邊的土著叫它海豬,斯文一點兒的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鬥鯊魚。這姓狄的好厲害,竟能將之馴化如此。”

周祖謨神色大變,喝道:“快,加速,左舷。”眾船工聽令,扯滿風帆,向左擺舵。兩艘快艦須臾迫近,艦首立了三人,個個黑布裹頭,其中一人將手一揮,艦首木炮霹靂聲響,投出一個頭顱大小的圓球,正中甲板,轟然炸開,化為一團煙霧,近處的船工一旦沾著,撲地便倒。

周祖謨厲聲叫道:“大夥兒屏住呼吸。”但那兩艘快艦輪番發炮,不住投來圓球,整座海船盡被煙霧籠罩。陸漸隻覺四周撲通聲不絕,不時傳來人體倒地之聲,心頭一慌,不慎吸入一絲煙氣,頓覺頭暈眼花,耳聽得周祖謨大喊大叫,但那叫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突然之間,他兩眼一黑,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