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蝶飛鱗

樓上二人看得驚訝,忽見那片白色物事宛若流雲,隨風繞過小樓,消失在萃雲樓中。

陸漸吃驚道:“那個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裏怎麽會有蝴蝶?”轉眼間咦了一聲,俯身從檻欄間拈起一隻被木縫夾住的白色蝴蝶,說道:“這兒有一隻……”入手之際,驚道,“是紙的。”原來,紙蝶為雪白硬紙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看宛然如生。

穀縝接過紙蝶,雙眉緊鎖,小樓中拂來一陣微風,紙蝶雙翅振動,竟似活了過來。穀縝一怔,鬆開二指,紙蝶翩然飛起,伴著那一陣風,向夜空中冉冉飛去。

兩人循那紙蝶,舉目望去,對岸屋簷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白發、手撐白綢傘的男子。他的臉龐有如白玉雕成,眉也是霜白的,白發長可委地,被夜風吹得飛舞不定。

紙蝶飛到白發男子的指尖,展翅歇住。男子瞥了樓中二人一眼,一步邁出,蹈向虛空,陸漸幾要脫口驚呼,呼聲方到喉間,忽又生生噎住,但見男子並不下落,反而停在半空,白發被風吹得筆直,雙腳忽高忽低,淩空向萃雲樓走來,片刻跨過一河之遙,逍遙一縱,消失在圍牆後麵。

這情形太過詭異,陸漸瞧得微微窒息,待那白發男子沒在牆後,方才顫聲說道:“穀縝,這……這是鬼麽?”

穀縝笑道:“這把戲世人第一次瞧見,大半都會嚇著,但若知道他是誰,也就不足為怪了。”

陸漸奇道:“你認識這個鬼……嗯,人麽?”穀縝笑道:“我不認得,卻聽說過。陸漸,你可聽過‘一智一生二守四攻’麽?”陸漸搖頭。

“這句話說的是西城八部。”穀縝的神色鄭重起來,“一智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識最高;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為女子,稱為地母,據傳醫術極高,能生萬物;二守,說的是山、澤兩部,這兩部常年鎮守‘帝之下都’,極少離開昆侖山;最讓我東島頭痛的,就是這所謂的四攻。風、雷、水、火四部均主攻擊,這兩百年來,東島的高手大多死在他們手裏,其中風部十分奇特,修煉‘周流風勁’到了一定地步,就會出現黑發變白的異相,白發越多,功力越強。”

陸漸恍然道:“方才這人,竟是風部高手?”穀縝道:“此人發白如雪,持傘蹈虛,足見‘周流風勁’練到出神入化。看他的容貌,年紀卻不大,由此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頓,眉間流露出一絲愁意,“若是不出所料,此人當是風部之主,‘風君侯’左飛卿。”

陸漸吃驚道:“風部之主?風君侯?”穀縝歎道:“左飛卿離開昆侖山來到南京,莫非東島、西城又要開戰了?”陸漸想到魚和尚說過的東島西城的恩怨,不由歎道:“打了兩百多年,還不能化解仇恨麽?”

穀縝苦笑道:“東島西城,仇深似海,化解何其之難。我曾祖父死於水部神通,我祖父死於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萬歸藏殺死,就說萬歸藏,他的父母兄弟盡都死於‘龜鏡’神通。你說,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陸漸道:“你想為親人報仇?”穀縝笑了笑,說道:“我自保尚且不能,還報什麽仇呢?”拍拍欄杆,飄然下樓。

兩人並肩漫步,沿途有風之處,均見紙蝶飛舞,走上長廊,兩側燈籠盡已不見,長廊間一團漆黑。

陸漸隱隱感覺不安,想起當日姚家莊的“水魂之陣”,不由擔心起萃雲樓的安危,不知不覺,腳下快了幾分。

忐忑間,二人走到臥室前麵,室內燈火如故,轉過屏風,二人忽地愣住。隻見檀木桌前,贏萬城手捧一隻茶盞,笑眯眯望著二人,拖長生氣說道:“乖孫子,回來了麽?爺爺等了你好久呢!”

穀縝隻一愣,笑嘻嘻說道:“贏爺爺好本事,你怎麽找來的?”

“多虧有他。”贏萬城一伸手,從桌子下方揪出一個人來,陸漸瞧那人方麵長須,神色狼狽,不由失聲叫道:“趙掌櫃!”趙掌櫃應聲打了個哆嗦,慘然道:“穀爺,小的該死,這老頭的手段太狠,我……我……”

穀縝眼神數變,歎道:“也不怪你,你隻是生意人,我將你扯入此事,本是我的不對。”趙掌櫃澀聲道:“穀爺……”說著滿臉愧色。

穀縝一擺手,向贏萬城笑道:“贏爺爺,冤有頭,債有主,你找的是我,和此人無關,他隻是一個無拳無武的生意人,你放他去吧。”贏萬城盯他一陣,點頭笑道:“乖孫子,爺爺我最欣賞你這份氣度。穀神通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我說的那件事你好好想想,隻要你一句話……”

穀縝笑了笑,擺手道:“那件事將來再說,你先放人……”贏萬城又打量穀縝時許,眼珠數轉,笑道:“好,好……”竹杖在趙掌櫃背上一敲,“滾吧!”趙掌櫃爬起來,低著頭飛步走了。

贏萬城笑道:“怎麽樣?乖孫子,你有什麽打算,是交出指環,還是先嚐嚐爺爺的手段。”穀縝哈哈一笑,說道:“你要聽我的打算?好啊,那指環麽,我是一定不交,你的手段嘛,我也決然不嚐。”贏萬城臉一沉,冷冷哼了一聲。

陸漸從旁觀看,瞧出贏萬城想要動武,心想先下手為強,陡變“半獅人相”,左手內勾,右拳急送,“大金剛神力”如怒潮洶湧,直向贏萬城奔去。

贏萬城年事已高,又愛命惜身,見狀不敢硬接,縱身躲閃,陸漸占得先手,一聳身,便要追擊,卻被穀縝一把拉住,向後躍出。一聲悶響,二人的背脊齊齊撞上屏風,屏風倒地,贏萬城腳下一丈方圓應勢翻轉。

贏萬城能夠窺人心思,無奈被陸漸吸引心神,“龜鏡”神通顧一不能顧二,他隻道陸漸一心廝殺,想著窺破他下麵一招,不防穀縝意在逃竄,頓時失算,隻覺雙足一虛,筆直墜落下去。

穀縝、陸漸去勢不止,一直躥到門外。陸漸轉眼望去,醜奴兒正呆立門前,正想招呼,忽聽穀縝叫道:“快走,這翻板困不住他。”

陸漸未及回答,已被穀縝拉著奔跑起來,跑了數步,心有所覺,回頭望去,醜奴兒跟在身後。陸漸心中奇怪,但情急逃走,也未十分放在心上。

二人仗著地利,從一道小門逃出萃雲樓,在巷道中曲折前行。陸漸數次回頭,均見醜奴兒不離不棄地隨在不遠處,任是二人轉彎入巷,均是不能將她擺脫。陸漸心中奇怪,穀縝亦有所覺,回頭一瞧,微微皺眉。

來到一條巷道盡頭,醜奴兒依然緊隨不舍,穀縝按捺不住,回頭喝道:“醜丫頭,你跟著我們做什麽?”

他聲色俱厲,醜女似乎害怕,背手靠在牆邊,兩腿不住發抖。陸漸見狀大生憐意,忙道:“穀縝,你別嚇著她。”轉念一想,恍然有悟,對穀縝道:“我知道了,她跟著我們,是想逃出萃雲樓,不願留在那個不幹淨的地方。”

穀縝搖頭道:“那地方對別的女子是不幹淨,對她來說卻是再幹淨不過了。”陸漸奇道:“這是為何?”穀縝冷笑道:“萃雲樓裏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纏著樓裏的姑娘不放,可是有些姑娘賣藝不賣身,還有的紅牌姑娘別有貴客。這時候,鴇母便叫這醜女進房,端茶送水,那些混賬客人一瞧她這模樣,任是欲火萬丈也是立馬熄滅了。若他還不知趣,這醜女就再送點心,再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個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裏,還得再做噩夢兩次。”

陸漸不料這醜女司掌如此職務,呆了呆歎道:“如此說來,她也真是可憐。”穀縝道:“她可憐什麽?身在那種地方,美貌是禍,醜陋反而是福,至少沒有哪個王八蛋打她的主意。”

陸漸歎了口氣,問道:“醜奴兒,你有家麽?”醜奴兒搖頭,陸漸越覺此女可憐,又問,“你為何跟著我們?”醜奴兒略一默然,澀聲道:“我……我打碎茶杯,何媽媽要罰我。”陸漸一呆,想到醜奴兒打碎茶杯後,那何媽媽對她的凶狠,不禁尋思:“何媽媽妖裏妖氣,不似好人,必是當麵答應我不為難她,事後仍要尋她的不是。”想著越發可憐此女,說道:“穀縝,她無處可去,我們帶著她好麽?”

穀縝又氣又急,說道:“眼下強敵四伏,帶著她如何逃命?就算能夠,將來又如何安置?難不成你娶她做媳婦兒?”陸漸紅透耳根,怒道:“你……你別胡說,誰……誰娶她做媳婦兒了?”

穀縝見他發窘,隻覺好笑,說道:“你不要她做媳婦兒,這麽在意她做什麽?”陸漸道:“她這麽可憐,我不能任她回去受人欺負。”穀縝道:“逃命時被她拖累呢?那時還不是要拋下她。”

陸漸揚起臉來,大聲說道,:“我但有一口氣在,就不會丟下她不管。”聽到這話,醜奴兒獨眼中泛起漣漣波光,略一流轉,忽又暗淡。穀縝瞅著她,皺了皺眉,旋即舒展開來,笑嘻嘻說道:“好,就帶著她吧。”說完舉步先行。

陸漸拉著醜奴兒,隨穀縝奔出二十來步,醜奴兒突然“哎喲”一聲,歪身便倒。陸漸驚道:“你怎麽了?”醜奴兒道:“我扭了腳。”

陸漸向穀縝道:“等一等。”穀縝十分不耐,哼了一聲。陸漸將醜奴兒扶到街邊,伸手摸她右腳傷處,但覺足踝肌膚滑膩如絲,不由心想:“這醜女雖醜,也並非全身皆醜,總有美好之處。”想到這裏,探她傷勢,忽地一愣,未及說話,便聽穀縝壓低嗓子道:“噤聲。”

陸漸抬頭望去,空曠的大街上飄來四隻白皮燈籠,燈籠皮上還寫著“萃雲樓”三個宋體大字。

他識得那燈籠是萃雲樓後園所掛,不知何時來到這裏,隨那燈籠飄近,陸漸不禁目定口呆,四隻燈籠無人把持,竟是淩空飄來。

陸漸心頭劇跳,雙腿一陣發軟,眼看燈籠火光照來,穀縝突然將他一拽,三人縮到街邊一堆雜物後麵。

四隻燈籠在空中東飄西**,幾度照到三人頭頂,可是終究無功,又輕飄飄向遠處飛去。

穀縝吐了口氣,道:“好險。”陸漸澀聲道:“這……這是什麽鬼東西?”穀縝道:“這是風部的幻術‘照魂燈’,大約是‘風君侯’左飛卿在禦燈巡視。據說被這燈籠照到,就會不由自主地吐露身份。比方說,照到你時,你會稀裏糊塗自報姓名。你報名還罷了,我若報上姓名,左飛卿聽見,我就死了。”

陸漸歎道:“東島、西城的武功,怎麽都奇奇怪怪的?”穀縝笑道:“鬥了兩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虛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隻不過我也好奇,左飛卿不像是衝著我來的,倒似急著找別的什麽人。”忽地沉吟片時,說道,“陸漸,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麵探探路,瞧瞧還有沒有‘照魂燈’。”陸漸點頭道:“好,你瞧著醜奴兒,我去去就來。”說罷猱身躥出,沒入夜色之中。

待得陸漸走遠,穀縝轉過臉來,衝著醜奴兒冷笑:“好個醜八怪,你裝得挺像。”醜奴兒獨眼中露出一絲茫然。穀縝冷笑道:“還裝?你若去唱戲,定是名動兩京的紅角兒,演什麽像什麽!”

醜奴兒啞聲道:“我……我不懂你說什麽?”穀縝笑道:“少跟我耍花槍,陸漸為人老實,有些宵小就愛耍小聰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老實說,你到底是誰?”

醜奴兒道:“我……我是萃雲樓的雜役……”穀縝眼珠骨碌一轉,冷笑道:“你若是萃雲樓的雜役,風君侯怎麽會到處找你?”

“風君侯?”醜奴兒茫然道:“你說誰……”穀縝呸了一聲,道:“方才那一下,我和陸漸均沒發現‘照魂燈’,貿然前進,必被照著。這時你不早不晚扭了腳,我們這一停,恰好躲過了那一排燈。陸漸給你治傷,他雖沒說出口,但瞧他的神色,我就知道你的腳根本沒傷。哼,你早料到左飛卿會用‘照魂燈’,始終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發覺那燈過來。”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凝,冷冷道:“你本事不小,竟然惹了左飛卿?他先去萃雲樓,逼得你走投無路,是以跟我二人逃了出來,如今他追了上來是不是?”

醜奴兒一派迷惘,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麽。”穀縝笑道:“小娘皮還不承認?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臉……”忽地猛撲過去,抓那醜女麵門,不料醜奴兒身子一縮,動若脫兔,躲過了這一抓。

穀縝冷笑道:“狐狸尾巴露了麽?”張牙舞爪地正要再撲,忽聽陸漸的聲音遠遠傳來:“穀縝,你做什麽?”

穀縝兩手定在半空,幹笑道:“我們在玩兒捉迷藏呢,醜奴兒,對不對?”醜奴兒縮在角落裏,獨眼晶亮,默默點頭。陸漸大為不解,說道:“這個時候,你還有閑心胡鬧?嗯,前麵沒有照魂燈,咱們走吧。”

醜奴兒突然搶上兩步,拽住陸漸衣袖,穀縝衝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向前,穿過一條長街,正要轉彎,忽覺身後颯颯風響,穀縝暗叫不好,回頭望去,左飛卿手撐白傘從天飄落,衣發流轉,有若下界仙人。

陸漸但覺醜奴兒十指用力,將自己衣袖拽得更緊,心中微覺奇怪。左飛卿打量三人,忽地冷冷道:“女的留下,你們兩個,滾得越遠越好。”

穀縝眼珠一轉,嘖嘖笑道:“閣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這麽醜的女人你也喜歡?”左飛卿冷哼一聲,說道:“我數三聲,要命的就給我滾。”陸漸聞言,瞧了醜奴兒一眼,但覺她渾身發抖,似乎極為恐懼,也不禁疑惑起來,忽聽左飛卿冷冷道:“一……”

話音方落,便聽穀縝笑道:“二三四五六,後麵的老子幫你數了。”這一下不止左飛卿白眉微蹙,醜奴兒的眼中也有詫色。

“你這廝!”左飛卿歎了口氣,“真不怕死麽?”

“怕,怎麽不怕?”穀縝笑道,“但這女人再醜,也是一個人,不是個玩意兒,你說留下便留下?你又算什麽東西,怎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白得跟兔兒爺似的。”

他這話罵得刻毒,左飛卿眼神收縮,雙袖間呼啦一聲響,飛出白茫茫一片,紙蝴蝶成百上千,伴著疾風衝來。

穀縝躲避不及,兩隻紙蝶掠身而過,不覺失聲慘哼。陸漸大喝一聲,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雙掌掄起,勁風陡出,紙蝶被掌風衝散,順著陸漸的掌風飛舞,若有靈性,不時抵隙而入。

陸漸大驚,唯有反複變相,不讓紙蝶近身,轉眼望去,穀縝腰脅左胸各有兩道創口,血如泉湧,不由歎道:“穀縝,我當你有什麽計謀,才這麽嘴硬……”穀縝苦笑道:“事到如今,也隻能過過嘴巴癮罷了。”

陸漸用盡全力也無法將紙蝶掃落,眼見紙蝶越來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聽穀縝喝道:“擒賊擒王,別管蝴蝶,對付本人。”

這一語驚醒陸漸,他大喝一聲,連番變相,掃開滿天紙蝶,衝向左飛卿。方要逼近,左飛卿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持著傘向後飄飛,一陣狂風平地而起,紙蝶飛舞更疾,陸漸手臂突然一痛,已被紙蝶割中,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穀縝眼見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計謀雖多,武功卻非所長,遇上“風君侯”這等高手,深感束手無策,抬眼一望,紙蝶分作兩股,一股圍住陸漸,另一股卻向這方飛來。

穀縝大驚道:“醜奴兒,快走。”回身一抓,卻抓了個空,轉眼望去,哪兒還有醜女的影子。

穀縝心往下沉,眼下既無法抵擋,又不能棄陸漸而逃,正覺兩難,眼角邊忽然晶芒閃動,半空中飛來一蓬銀雨,正正迎上群蝶。隻聽嗤嗤聲不絕,前方紙蝶紛落,不曾漏掉一隻,最近一隻,距穀縝不過尺許。

穀縝身子劇震,望著滿地紙蝶,忽如木偶泥塑。忽聽左飛卿輕輕歎道:“姑娘姓王還是姓施?”說話間,剩餘的紙蝶聚攏,有若一團乳白雲氣,鑽入他雙袖之間,十裏長街,歸於明朗。

陸漸渾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紙蝶,衣衫盡被鮮血浸透,忽見紙蝶散去,不覺身子一軟,單膝跪倒在地,耳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我姓施。”

陸漸回首望去,遠處嫋嫋走來一位女郎,銀綃縹緲,宮髻高挽,容貌嬌美絕俗,烏黑的細眉微微挑起,益發顯得清華高貴、英氣逼人。她左手挽著一隻竹籃,籃身上編了一隻跳波鯉魚,搖頭擺尾,躍躍欲活。

左飛卿皺眉道:“施浩然是你什麽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飛卿道:“令尊還好麽?”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經作古了。”

左飛卿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四尊之一了?”女子點頭道:“小女子施妙妙,忝列尊位,著實汗顏。”

左飛卿笑了笑,說道:“你爹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敢來惹我?”施妙妙沉默片刻,輕輕歎道:“情勢所迫,不得不爾。”

“好個情勢所迫。”左飛卿悠悠歎了口氣,眼中透出一絲惆悵,“一晃八年,風蝶之術,終於又遇上了‘千鱗’。”

施妙妙默默探手,從竹籃中取出一隻銀色的小鯉魚,一揚手,銀鯉騰空,忽地解體,化為點點銀鱗,滿空閃爍不定。

紙蝶也從左飛卿的袖間呼嘯而出,好似無窮無盡,狂風陣陣,向著施妙妙吹來,激得她裙裾紛飛,仿佛站立不住。

銀鱗、紙蝶淩空交接,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對兒廝殺起來,刹那間,細碎響聲不絕,銀鱗分墜,片片紙蝶,化為粉塵。

陸漸恍然大悟,風蝶也好,千鱗也罷,均是主人以神通駕馭,已非死器,而是活物。

一刹那,施妙妙接連射出十五隻銀鯉,初時一發一隻,跟著一發兩隻,然後一發三隻,終至於一發五隻,突然間銀光劇盛,施妙妙擲出六隻銀鯉,銀雨如麻,破開紙蝶陣勢。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喝彩,左飛卿突然倒轉白傘,淩空一轉,將數百點銀光叮叮打落。

施妙妙一愣,再發六隻銀鯉,左飛卿綢傘一轉,忽又擋開,微笑道:“一鯉百鱗,十鯉千鱗,敢情你隻練到六鯉之數。施浩然沒告訴你麽?若無千鱗,破不了我的‘風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風部與千鱗一脈素為死敵。兩百年來,雙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飛卿的“風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鱗卻未練成,對方攻守俱強,已立於不敗之地。正心急,忽見街道兩側的布幌微微搖動,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糟糕,起風了。”

左飛卿一聲長笑,順風掠出,施妙妙發出六鯉,盡被擋開。穀縝不由喝道:“陸漸,別讓他占住上風。”陸漸應聲縱上,正要變相,卻被一群紙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飛卿飄然落在上風,長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時,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候一聲。”揮手之間,滿天紙蝶變快,叮叮聲不絕於耳,銀鱗落得滿地都是。

施妙妙忽覺頭頂一輕,一隻紙蝶突破千鱗陣勢,將她束發的綢帶割破,青絲如瀑瀉落。刹那間,少女的心頭掠過一絲恐懼,未及應變,紙蝶陣中忽地伸出一隻血手,死死攥住了左飛卿的右腕。

左飛卿吃了一驚,但覺大力湧至,隻得運勁抵禦。這時間,右足忽又一沉,一隻雪白的纖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了他的足頸。兩股外力齊齊攻至,左飛卿顧此失彼,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股血紅,身子猛然一晃,掙脫那兩隻手,風也似的掠上房頂,紙蝶也如風吹雲散,隨他身後,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間。

穀縝絕處逢生,恍若夢寐,待得紙蝶散盡,正要呼叫陸漸,忽見長街空曠,哪兒還有陸漸的影子,唯有一大攤鮮血,在月光下格外刺眼。穀縝呆了呆,忽地皺眉沉思。

忽聽輕哼一聲,轉眼望去,施妙妙足下踉蹌,扶住街邊木柱。穀縝搶上兩步,脫口道:“妙妙……”方欲攙扶,忽覺喉頭一痛,已被一枚鋒利鱗片抵住。

穀縝望著少女冷冰冰的眸子,苦笑道:“妙妙,別開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誰跟你開玩笑,你敢用那雙髒手碰我一下,我立馬割斷你的脖子。”指間鱗片一動,穀縝頸上肌膚裂開,滲出一縷血絲。

穀縝強笑道:“好,我絕不碰你,你把這東西拿開。”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諷,冷笑道:“你這不要臉的壞東西也會怕死?”

穀縝笑道:“不要臉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覺喉頭又痛,笑容不覺苦澀起來,“妙妙,你若要殺我,又何苦救我?”

施妙妙冷冷道:“我救你是為了殺你。”穀縝忍不住道:“放屁……”方才罵出,喉間又疼,眼見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噴出,忙道,“妙妙,這個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這個玩意兒挪開,有話好說……”

施妙妙罵道:“你這壞東西,若……若我還有力氣,定要一寸寸割下你的肉來。”穀縝笑道:“我的肉有什麽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穀縝望著她,忽地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亂,忽又雙目泛紅,咬牙道:“你別想說好話來哄我,這一次,我便不親手殺你,也要將你押回靈鼇島。”話未說完,忽見穀縝目光凝注,似笑非笑,不覺微微心慌,怒道,“你……你再這樣瞧,我……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不防穀縝伸手,攥住她的皓腕,施妙妙方要將銀鱗刺下,卻又不忍,稍一遲疑,已被穀縝緊緊摟住,耳聽他輕輕笑道:“東島四尊,各有怪癖,金龜愛財寶,葉梵好排場,狄希假清高,至於你這條小‘銀鯉’,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歡我這個壞東西……”

施妙妙又氣又急,欲要掙紮,可是被他一抱,嗅著那熟悉的男子氣息,竟然渾身發軟,氣力俱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罵道:“你這個大壞蛋,臭流氓,害人精……”雙拳齊出,一邊罵,一邊捶打穀縝肩頭。穀縝任她打罵,默不做聲。

施妙妙這兩年多來身心備受煎熬,打罵一陣,便覺疲倦起來,伏在穀縝肩上哭個不停。穀縝忽地笑道:“傻魚兒,別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親你了。”

施妙妙雙頰一紅,氣道:“你敢胡來,我……我殺了你……”話未說完,臉上已被穀縝親了一下,一時麵如火燒,方要發怒,忽被穀縝橫抱起來,不由急道,“壞東西,我……我的籃子。”

穀縝笑道:“我倒忘了,‘銀鯉’吃飯的家夥別丟了。”說罷將她放開。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籃子,將籃口傾斜,十指微顫,地上散落的銀鱗隨她十指顫動,接二連三跳入籃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條細長的銀蛇一寸寸鑽入籃裏。

穀縝從旁瞧著,忽道:“妙妙,風部神通總不離風,左飛卿的‘風蝶術’我也能夠想透,可這千鱗是什麽道理?你為何能駕馭這麽多細小的鋼鱗?”

施妙妙沒好氣道:“你不是很聰明麽?幹麽問我?”穀縝笑道:“你考較我麽?其實我已猜到了。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針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妙妙,你練的內功是不是與磁力有關?”

施妙妙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還是姓王?我幹麽要告訴你?哼,在我眼裏,你不過是一個獄島的重犯,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穀縝冷笑一聲,淡淡說道:“好呀,你跟葉梵姘上了嗎?”施妙妙麵色陡變,厲聲道:“你說什麽?”穀縝道:“鎮守獄島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葉梵的姘頭,幹麽興衝衝地幫他捉我?”話未說完,一記耳光落在臉上,穀縝的左頰腫了起來,可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多眨。

施妙妙恨聲道:“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惡行,我就該將你殺了,省得你這大禍害到處害人。”穀縝嗬地一笑,高叫道:“你沒聽說過‘禍害遺千年’嗎?你要殺麽?老子就在這裏。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過。十魚千鱗,好哇,你今天若不把這一千個鱗片一個不落地釘到我身上,什麽狗屁千鱗,從此江湖除名。”說罷轉身就走。

施妙妙望著他,渾身發抖,忽地心酸難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穀縝聽到哭聲,心頭沒的一軟,轉身回來,掏出手絹,在施妙妙臉上亂抹。

施妙妙見他轉回,心神稍安,奪過手絹罵道:“蠢材,手絹都不會用!”穀縝笑道:“是手絹麽?我還當是抹桌布呢。”施妙妙幾乎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穀縝吃痛怒道:“姓施的,我又不是你練拳的木樁。”施妙妙輕哼一聲,抹完眼淚,忽覺那手絹香得出奇,借著熹微晨光細瞧,手絹上繡了一對鴛鴦戲水圖,圖邊還有一句豔詞:“敢做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施妙妙越瞧越是不對,狐疑道:“這手絹又是哪個狐狸精的?”這手絹本是穀縝從菡玉那裏要來揩嘴的,聞言心虛,笑嘻嘻說道:“狐狸精那麽多,一天七八十隻,我怎麽數得過來,也不知道是哪一隻揣在我這兒的。”

他索性誇大其辭,施妙妙反而不信,將手絹扔還給他,呸道:“你少在這裏臭美。”眼見天亮,隻怕街上人多,惹來麻煩,便牽著穀縝衣角,轉到僻靜處,低聲道:“你那朋友呢?怎麽不見了?方才我見了你,一生氣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傷了‘風君侯’,今天你我必然無幸。”

穀縝搖頭道:“我也不知,一轉眼便不見他,隻瞧見一攤血,想是被人趁亂帶走了。”施妙妙遲疑道:“你說地裏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穀縝歎道,“這醜奴兒真是深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然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裏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叫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穀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麽妓院?你去過,是不是?”穀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四尊之一,怎麽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四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鬆手,瞪著穀縝叱道,“你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地拿起一隻小銀鯉。

穀縝傻眼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不知,咱們須得去尋他。”施妙妙被這一岔,不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麽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穀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雲亦雲。”施妙妙一呆,淒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穀縝望她時許,歎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微微苦笑,搖頭說道:“那些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冤枉,你睡在萍兒**,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麽也賴不掉的……”說到這兒,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撲簌簌滾落下來。

穀縝頭大如鬥,坐在身旁石階上,望著天上發愣。施妙妙望著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輕輕歎道:“穀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我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穀縝冷冷道:“少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忽地拈起一枚鱗片,割斷一縷青絲,澀聲說道:“穀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發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穀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麽打你,怎麽劈你?再說了,這種誓言是我從小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麽?若是誓誓應驗,我早被雷劈了幾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麽?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一下……這一下你可滿意了?”

“也不成。”穀縝搖頭歎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沒有想到這點,一時不覺愣住。

穀縝忽地笑道:“這樣好了,我被關起來,你也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裏閑著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怒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穀縝盯著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後嫁給別人。”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穀縝冷冷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呆了呆,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麽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麽分別?死穀縝,我……我該怎麽辦好呢?”

穀縝望著她,忽地歎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穀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雪洗這莫須有的奇冤嗎?”

施妙妙一怔,衝口而出:“你真是冤枉的?那些證據……”穀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證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嗎?”

施妙妙一愣,又聽穀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豈會讓繼母撞見?若要弑母,會讓她有機會叫喊嗎?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說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穀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麽?”施妙妙回想當時的情景,確是群情激憤,自己瞧見穀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穀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裏,她不覺默然。穀縝淡淡說道:“妙妙,你若不願幫我,還請放我一馬。若我穀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決不怪你。”說到這裏,他眼眶微微一熱,急忙掉頭疾行,走到二十來步,淚水終於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穀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他媽的,不就是個傻女人麽,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想到這裏,心下稍安,望著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說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裏呢?”

陸漸又來到了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鬥滿天。滿天星鬥間,“三垣帝脈”,血環如故,其中一環,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

血環消失的一瞬,陸漸悚然驚醒,一陣劇痛洶湧而來,略略一動,渾身肌膚好似寸寸裂開。他倒吸一口涼氣,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紮了許多布條,身下卻不安穩,微微一動,便晃**不已,他忍不住叫道:“這是哪兒?”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四尊,不由驚道,“糟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掙紮欲起,卻被醜奴兒按住:“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穀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養好了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搖頭歎道:“可惜,隻有一道環了。”醜奴兒奇道:“什麽環?”陸漸不願惹她憂心,笑笑不語。醜奴兒瞧了瞧他,沉默一下,忽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麽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藥,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也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必是因為劫力,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複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的第二道禁製衝破了。如今三大禁製去了兩道,自己卻連昆侖山的邊兒也沒摸到。可是,這世間的許多事,即便禁製盡破,萬劫不複,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裏,陸漸不覺歎了口氣,忽聽醜奴兒又說:“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術’,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是被風蝶割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了笑,忽又問道:“醜奴兒,真奇怪,你跟‘風君侯’有什麽仇?”醜奴兒淡淡說道:“你猜呢?”陸漸想了想,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醜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穀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笑道:“穀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是很笨。”說到這兒,望著醜奴兒呆呆出神。

醜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見了我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也不怕麽?”陸漸歎道:“瞧著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醜奴兒道:“想到誰呢?”

“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陸漸悶悶說道,“這些年我總想著她、念著她,連夢裏也夢著她。”醜奴兒道:“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麽?”醜奴兒似有怒意,“她是美人兒,我怎麽能比?”陸漸苦笑道:“雖然這麽說,唉,可你的右眼和她很像。”醜奴兒呆了呆,問道:“就是因為我的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幫我的嗎?”

陸漸擺手道:“這沒關係,你不也救了我麽?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麽報之以什麽的……”醜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道:“對,對,還是你有學問。”說著轉過話題,又問,“醜奴兒,你怎麽從來不笑?”

醜奴兒淡淡地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麽知道?”醜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走出艙外。

不一陣子,忽見醜奴兒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嘎聲說道:“你出來做什麽?當心著涼。”說著從籃子裏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薑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裏煎得香氣四溢。

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嚐,比當日贏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不由讚道:“醜奴兒,你真是好手藝。”醜奴兒冷冷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兒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卷殘雲,將湯菜吃了個精光。醜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醜奴兒,你代我去城裏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醜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兩人歇息一夜,次日淩晨,醜奴兒上岸,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覺,沒敢上前。但聽城裏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幾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麽不早說?不成,我要進城去瞧。”一挺身,忽又牽動傷口,大聲呻吟起來。醜奴兒道:“你傷得這麽重,怎麽能去?我冒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說:“事關重大,我要親自走一趟。”

醜奴兒想了想,說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她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發、容貌醜陋的老婆婆,手裏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裝扮裝扮。”從包袱裏取出假發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水中倒映出一個須發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了愣,失聲大笑。

醜奴兒又道:“你身子傷弱,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也挺像,可是嗓子太清亮,說話時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術最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的吩咐。”

陸漸心想這醜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秘,人雖醜陋不堪,心思卻靈巧多慧。再說了,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麽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梁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隻是默默點頭。醜奴兒又折了兩根柳枝當拐杖,兩人拄杖出林,陸漸抬眼一望,此地處於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的城樓。

車馬近前,陸漸二人慌忙讓至道旁,誰知那青布掀開一線,傳出一個柔美的聲音:“秀兒,先停一會兒,讓老人家先過。”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揮皮鞭,眾仆役讓到一旁,陸漸聽那篷中女聲和藹動聽,心有所動,微微出神,被醜奴兒拉了一把,才還醒過來,低頭便走。

忽又聽柔美的聲音道:“這位老公公身子不妥麽?老人家年紀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艱難,秀兒……”青衫公子笑道:“媽,我知道了,孫貴,給這兩位老人家五十兩銀子。”一個錦服仆人跳下馬來,取了一封銀子,交在陸漸手裏。

陸漸捧著銀子,呆呆地忘了說話,忽聽篷內的女子歎道:“好孩子,難得你這份心意。恤老愛幼,本是自古相傳的美德,你要好好記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薩的庇佑。”

公子笑道:“媽,這話您說了好多次了,您說,我又哪一次沒聽您的?”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地這麽好,佛祖會保佑你的。”公子笑笑,又道:“兩位老人家請便,我媽還急著上妙化庵禮佛呢,再耽擱,可趕不上齋飯了。”兩人諾諾連聲,加快步子。

女子埋怨道:“秀兒你催什麽?老人家別走快了,當心摔著。”公子笑道:“是我錯了,我怕您餓著呢。”女子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待陸漸二人走過,那隊車馬方才出發。陸漸走了一程,回頭望去,輕輕歎了口氣。醜奴兒問道:“怎麽,傷口又痛嗎?”陸漸搖頭道:“我真羨慕這對母子,母慈子孝,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們。”

醜奴兒冷哼一聲,說道:“你沒聽說過麽?‘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自古以來,老天爺就不保佑善人,專幫惡人。”

陸漸雖覺不服,但仔細一想,自己所見的大富大貴者,如姚江寒、織田信長多是不仁,好人如魚和尚、戚繼光卻窮困潦倒、處處碰壁;更有陰九重、寧不空、千神宗之流為求一己私欲,無惡不作,更不用說那些虐民以逞的官軍了。唯有穀縝能做到富貴而不居,可他自稱冤枉,但若無法洗脫,也終不過是人皆可殺之徒。

他邊走邊想,對這世道不禁暗暗絕望。走了約莫十裏,忽聽身後馬蹄聲響,一匹高頭駿馬掠身而過,擋在道前。兩人抬頭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仆孫貴。

孫貴一揮馬鞭,獰笑道:“拿來。”醜奴兒奇道:“什麽?”孫二瞅她一眼,嫌惡道:“醜老婆子,滾開些。”馬鞭一指陸漸,“公子給你的銀子呢?還給我。”

陸漸怒從心起,沉聲道:“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銀子,還是你家公子要銀子?”孫貴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眼看四顧無人,跳下馬來,眼中殺機閃動。醜奴兒吃驚道:“你……你要做什麽?”

孫貴哈哈大笑,搶前一步,右手奪過銀子,左掌揮出,向陸漸胸口拍下,醜奴兒一驚,方要阻攔,忽見陸漸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妄動。

陸漸但覺孫貴掌中胸口,一股寒氣直透心脈,當即運轉劫力,將之化解,卻又故作姿態,啊地跌倒在地。醜奴兒急道:“你怎麽了?”伸手抓住陸漸,這時孫貴第二掌輕飄飄地按向她後心,陸漸算準時機,握住醜奴兒的手,將劫力轉化為內力,護住她的後背,孫貴掌力一至,又被化解。

孫貴見兩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動,隻當已被擊斃,當下右足探出,在陸漸身下一挑,將兩人挑落在路邊草叢,嗬嗬一笑,上馬去了。

兩人躺在草中,不敢動彈,陸漸但覺醜奴兒腰肢細軟,觸之光滑,渾不似臉上那樣粗醜,正覺驚疑,醜奴兒忽地推開他道:“你幹嗎裝死?”陸漸道:“這惡奴可恨,我想跟著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訴那位公子,狠狠懲戒他一頓。”醜奴兒冷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陸漸皺了皺眉,搖頭說:“一定不是。”

醜奴兒冷哼一聲,見陸漸縱身要走,忙道:“你的傷還沒好呢!”說罷趕上去,伸手扶住他肘,發足飛奔。陸漸耳畔風生,訝道:“醜奴兒,你……好輕功。”

兩人循著馬蹄痕跡,奔跑一程,遙遙望見孫貴。他悠然自得,拍馬行到一座庵寺前,將馬係在庵外,繞著寺牆來到後門,輕輕推門而入。

陸漸二人隨之翻牆而入,眼見孫貴穿過兩道小門,來到一座廂房前麵,房中隱約傳來**聲浪語,竟有男女在內歡好。

陸漸聽得雙頰發燒,心想這佛門淨地,怎會出現這種事情。孫貴似乎不敢打擾,側耳聽著,一臉羨慕神氣,半晌聽得房中雲雨收歇,才舔了舔嘴唇笑道:“我是孫貴,那……那事辦妥了……”

忽聽房中嗯了一聲。不多時,房門大開,走出一人。陸漸一瞧大驚失色,出門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臉上笑吟吟的,身後跟出一個眉眼秀麗的年輕女尼,道服淩亂,雙頰春潮未退。孫貴見狀,不覺咽了口唾沫,恭敬遞上銀封。

青衫公子接過,遞給女尼道:“法淨,這點兒銀子你收著,平素買些兒點心。”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怪道:“我才不要你的臭銀子,我隻要你這個人。你答應過今年讓我還俗,娶我過門,怎麽老是不見動靜?這妙化庵就是一座空墳,住在裏麵,跟行屍走肉似的。”

青衫公子待她去遠,笑容收斂,淡淡說道:“銀子拿到了,人呢?”孫貴笑道:“老規矩,一掌一個,全都了賬。”

公子點了點頭:“萬莫留下把柄,讓我媽知道了可不妙。咱們做兒女的,孝心最為要緊,事事總要順從她一些,隻不過照她這麽樂善好施,就算金山銀海也填進去了,咱們做兒女的,也須想法補救補救,總不能她做活菩薩,咱們做叫花子吧。”

孫貴笑道:“公子高見。”青衫公子又笑道:“法淨這妮子一心鬧著還俗,本想給她些銀子,讓她自生自滅,誰知她竟有些癡氣,非我不嫁……”

孫貴接口笑道:“誰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謝安之才,天底下哪個女人不喜歡?”青衫公子笑道:“你這馬屁精,越拍越順了。哈,潘安之貌,謝安之才,虧你說得出來,不過也還算精當,但你說說,這法淨如此胡纏,應該如何對付……”

孫貴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罷了,不用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陳子單約我申時在燕子磯會麵,你們須得準備準備。”

忽有一個小婢急匆匆走來說道:“夫人禮佛完了,讓你去用齋飯。”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整整衣冠,隨小婢去了。

陸漸藏在暗處,目眥欲裂,幾欲衝出,均被醜奴兒扯住。待得孫貴去遠,陸漸悶聲道:“醜奴兒,你幹嗎攔著我?這公子哥兒真是衣冠禽獸。”醜奴兒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傷,隻怕對付不了。”陸漸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為麽?”醜奴兒道:“不錯,你的武功如果天下無敵,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陸漸聽得氣惱,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又道:“醜奴兒,那公子哥兒待會兒與人在燕子磯見麵,會不會做什麽可惡事?我們須得瞧瞧。”醜奴兒道:“燕子磯就在不遠處,我識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來到燕子磯附近,潛伏一邊。過不多久,隻見孫貴領著三名錦衣奴前來,背負刀劍弓弩,瞧瞧四周,各自散開,隱藏在木石之後。陸漸心道:“這些人果然是來做壞事的,也不知算計的是誰?”

不一陣,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飄然而來,站在磯前左右顧望。忽聽有人笑道:“子單兄,久等了。”陸漸轉頭望去,青衫公子手搖羽扇,牽著一匹駿馬,笑吟吟地走了過來。

陳子單苦笑道:“老弟就會打趣,我來還不是為了徐海大人。不知胡總督意下如何,能否寬赦徐海大人的性命?”陸漸聽得心中一震:“他們說的徐海,莫非就是四大寇之一?”一想到與穀縝洗脫冤屈大有幹係,頓時豎起耳朵,仔細凝聽。

沈秀笑道:“你的話我跟胡大人說了,你的銀子珍寶,我也送了大人。”陳子單喜道:“胡總督怎麽說?”沈秀抿了抿嘴,笑道:“胡大人說,徐海縱橫半生,怎麽突然想起投靠朝廷了?如今陳東、麻葉都被朝廷殺了,四大寇隻剩其二,徐海若能將汪直和他的義子毛海峰獻給朝廷,或能將功補過,在朝廷中混一個出身。”陸漸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心想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這陳子單也必是倭寇一流,可這沈秀是何身份,實在叫人費解。

陳子單沉默一下,作難道:“老弟,實不相瞞,汪直對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說那老狐狸年老成精,賺他難如登天。至於徐海大人為何投靠朝廷,一是懾於胡總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計,另一則,徐海大人有一個對頭,久在深獄,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來,這海上的生意可就難做了,唯有借朝廷的威勢,方能與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麽?”陳子單搖頭道:“這個隻有徐海大人知道。”沈秀臉一沉,冷冷道:“你是徐海的謀主,怎麽會不知道?”陳子單尷尬道:“老弟休怒,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轉,笑道:“徐海如今在哪兒?”陳子單道:“大人就在乍浦。”沈秀笑道:“子單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駐地,足見誠意非凡。隻是歸降的事細節繁瑣,待我稟告胡大人,再行定奪。”陳子單作揖道:“全奈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單兄請先走一步。”

陳子單笑道:“應當應當。”一拱手掉頭便走,未走數步,沈秀忽一張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嗖地一下將他渾身罩住,細看卻是一張蠶絲大網。陳子單大驚,欲要掙紮,絲網忽地收緊,蠶絲一根根陷入他的肉裏,陳子單慘叫一聲,欲咬舌頭,孫貴先已搶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

沈秀笑容不改:“子單兄,對不住。沈某笑納了你八萬兩銀子,也隻有等子單兄下輩子再還了,但依子單兄做的孽,下輩子多半隻能做豬做狗,既然做豬狗,沈某這銀子自也不用還了。”說罷十分得意,哈哈大笑。

陳子單已被捆綁起來,喉間謔謔,兩眼望著沈秀,透出無比怨毒。沈秀伸出一根食指,向前一送,陳子單身子一顫,左眼流出血來。

陸漸雖恨這沈秀笑裏藏刀,陰陽怪氣,但這陳子單假倭出身,生平作惡無算,受此活罪也是應得,當下懶得多管,任由錦衣奴仆抬起陳子單,塞入一駕馬車。

沈秀將染血的手絹丟入江水,翻身跨上馬匹,笑道:“孫貴,今晚我陪媽歇在庵中,你將人帶回城裏交給我爹。”說罷揮扇夾馬,向妙化庵去了。

待磯上眾人散盡,陸漸歎道:“真是惡人惡報,陳子單本是惡人,遇上沈秀這等大惡人,也算活該倒黴。”頓了頓又問,“醜奴兒,你知道乍浦是哪兒嗎?”醜奴兒搖頭。

陸漸皺眉道:“穀縝也到處找徐海,這個消息,得叫他知道。”醜奴兒冷哼一聲,說道:“你當陳子單說的話是真的?”陸漸吃驚道:“不是麽?”

醜奴兒道:“你當他白癡麽?這陳子單也是個狡猾人物,隻是不知為何鬼迷心竅,居然相信了這個沈秀。這姓沈的別的本事也平常,騙人的本事可是不壞。”

陸漸聽得滿不是滋味,悻悻道:“什麽不壞?就知道騙他媽、騙尼姑。”醜奴兒道:“你別不服氣,這些事你做得到麽?”陸漸怒道:“我做不了,也不會去做。”

醜奴兒冷冷道:“做不了卻是真的。”陸漸瞪她一眼,說道:“你這個醜奴兒,怎麽老將人想得這麽壞。”醜奴兒道:“你若去妓院裏待上幾天,你也跟我一樣。這世上沒幾個好人,就有幾個也活不長的。”

陸漸本就煩心,醜奴兒的話更如

雪上加霜。他悶悶不樂,低頭進了南京,來到總督府附近的監牢,果見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審犯人的,也有探望親友的。陸漸正想打聽一下,忽聽有人在身後嘻嘻一笑:“老爺子,要喝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