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風流

戚繼光道:“正是戚某,前麵是盧遊擊麽?”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麽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歎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說了。

盧遊擊歎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毛海峰,四大寇中,數他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麽還追上去呢?跟大夥兒一樣呆在城裏就好了。”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寇,本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裏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往其他城郭?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遊擊十分沒趣,冷笑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厲害。哼,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麽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遊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地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麽?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戚繼光搖頭道,“這人膽子甚小,全無誌向,既不擾民,也不打仗,綽號叫‘鑽地老鼠’,瞧見倭寇,縱然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說得一本正經,陸漸聽得笑了起來,跟著又擔心道:“聽他說,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請軍中大夫包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帳外腳步聲急,陸漸心生不祥,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踏步走進幾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起身道:“我便是。”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兩名官差隻覺鐵鏈上大力湧來,不由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防陸漸身形一閃,右手捏住他的後頸喝道:“你們憑什麽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說道:“陸漸,不要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喃喃道:“這樣也要受罰,以後誰還敢帶兵打仗?”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歎了口氣,“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麵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著,無可奈何,右手漸自鬆開。官差原本麵無人色,見他氣餒,忽又跋扈起來:“好啊,戚繼光,你敢率眾抗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規矩,還望見諒。”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說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麽?”官差瞟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麽?非要差爺說透不成?”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窮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隻有若幹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裏就這幾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打翻木箱,碎銀灑得滿地,厲聲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說,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兩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裏,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湧出怒色,陸漸略一沉思,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踏上一步,冷笑道:“不就要銀子麽?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頓時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的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裏笑道:“銀子夠了,一切好說。”轉身招呼差人,“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鬆動一些。”

眾差人哄然答應,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看見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縱聲嘲笑。

陸漸見這些官兵全無心肝,胸中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跟在官差後麵。出了營地,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裏?”陸漸道:“我去南京。”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麽也去南京?”

陸漸冷冷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又礙你什麽事了?”頭目吹起胡子:“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幾個廢物擋得住嗎?”

頭目大怒,正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又將滿嘴的狠話咽了回去,忽聽戚繼光歎道:“兄弟,你不是說要回鄉麽?就不要跟來了吧。”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了,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幾頓飯吃。”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給這鄉下小子幾個嘴巴,仔細一想,又自覺無此能耐,唯有暗生悶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說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愈,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不覺微微苦笑,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吃飯,若有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舀給戚繼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覺,他也專揀好水好房,憑著武功強搶過來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卻笑眯眯的,等他們罵過才說:“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幹麽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也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說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於事無補,何苦跟我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說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麽?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裏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遙快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該。劫獄逃走的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認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說得鄭重,不覺啞口無言,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心想:“要是穀縝也在,必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想到自己那日因為贏萬城一麵之詞,真相未明便棄穀縝而去,心中又是後悔,又覺慚愧。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幾日已近南京。這一日,遙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哄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軲轆聲響,轉眼望去,迎麵駛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了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隻覺此人似曾相識,猛可間想起,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幾分神似,隻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個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老者並行。老者頭大頸細,臉額間布滿皺紋,他身上本著儒衫,卻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著的短衣,頗有一些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奇怪衝動,那三人已經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布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不見雙足,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

陸漸見狀,心生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無腿廢人?”忽又聽嗡嗡有聲,轉眼瞧去,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念念有詞。唯獨麻衣人始終藏於鬥笠之後,不見本來麵目。

青衣文士來到亭內,吐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麻衣人自車後取出一對杯壺,薄胎白瓷,壺中倒出翡翠也似的茶水,白者爽淨,綠者清新,令人暑意頓消。

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說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餘香已失,滋味不再了。”

大頭老者微微躬身,笑吟吟說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甘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冷冷道:“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曆。”大頭老者笑著說:“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大頭老者接口便道:“仍依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造,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文士心知任他發揮,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啊,你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麻衣人則放下茶壺,轉身即走,隻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由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隻疑身在夢中,要麽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縱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了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也有不及。

青衣文士不覺搖頭歎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麽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莫乙不待他說完,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揮了揮手,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的頭發,訕訕低頭苦笑。

戚繼光笑笑說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笑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隻因諸將中無人敢出兵迎戰,隻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帥師追擊,不料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真是叫人汗顏。”

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忽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閑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微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隻有一句。”

文士啞然失笑,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笑了笑,曼聲說道,“隻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的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布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至於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幸,又豈會拘泥於兵法?”

文士笑道:“說得好聽,但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句?”戚繼光微微一笑,朗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歎了口氣,“當真臨陣決機,生死隻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麽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當真記得的也隻有這一句。”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文士笑罷,瞧他一眼道:“怎麽了,泄氣了嗎?聽你所言,應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論的是兵家小道,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之軀,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不是儒生,但也知道先聖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文士聽罷,沉吟不語。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趕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那文士笑了笑,指著遠處道:“瞧,這不是來了麽?”

眾人順勢望去,道路窮盡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轉眼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隻見他手提一隻錫壺,奔到亭前,陡然止步。他於狂奔中說停就停,陸漸估量一下,自覺不能,心中更是駭異。

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麽?”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裏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裏,來回就是二十裏,這點兒工夫,怎能從城裏端茶回來?就算能夠,這茶又怎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讚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了笑,說道:“這茶細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鬥品,水質輕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問閣下大名?”那文士搖頭笑道:“我一介廢人,微賤書生,名號不足掛齒。”

戚繼光氣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予勉強,灑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走了兩步,忽覺背脊生寒,轉眼一瞧,麻衣人的鬥笠下閃過一道厲芒,勢如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又見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詞,望著自己目不轉睛。

陸漸心子一陣狂跳,不自禁快走兩步,緊緊跟在戚繼光身後,可背脊的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裏,料是麻衣人與莫乙目光不及,寒氣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皺眉道:“兄弟,你的臉色好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心裏難受。”戚繼光隻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到了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鬥笠下的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流下汗來,心中不住自問:“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心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覺已近城池。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隻見通衢十裏,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不久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陸漸分別在即,心中不勝難過,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微紅。戚繼光歎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我永誌不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隻好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又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饑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這才想起包中的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的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大吞口水。

正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他驚訝中回頭一看,卻是“金龜”贏萬城,老頭兒的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幾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麽是你?穀縝呢?”

贏萬城麵色陰沉,怒衝衝說道:“他沒來找你?”陸漸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麽會來找我?”贏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幾轉,冷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穀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再見,去酒樓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遲疑,但為打聽穀縝下落,隻得勉強答應,忽見贏萬城走在前麵,左腿一跛一跛,竟然已經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大為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龜鏡’神通,誰把他傷到這個地步?他原本和穀縝一起,穀縝又上哪兒去了?”他滿腹疑竇,默然而行。

贏萬城來到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夥計道:“老爺點菜。”夥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下先敬三分,笑道:“老員外請說。”

贏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兩燉。”那夥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說明白些?”

贏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夥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夥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分量可不少。”贏萬城冷笑道:“怎麽,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著走。”夥計隻好應了,正要轉身,贏萬城又說,“慢著,還沒完呢。臥龍鳳雛湯來一碗……”

夥計大犯其難,訕訕說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說過,怎麽個做法?”贏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隻,去髒取肉,再將五隻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蔥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幹的丟掉,隻留湯汁。鮑魚是臥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別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嚐就知道。”

夥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贏萬城微微冷笑,口中連珠炮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隻,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瑤柱一碗,瓦楞蚶、江瑤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於蟹嘛,海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先蒸四對;漠北駝峰一隻,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隻,以山東大蔥爆炒。三江的大白蛤不錯,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腥,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免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裏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下一瓤一絲,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煉,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說罷,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夥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哆嗦道:“這裏許多物事小店不齊,要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皺眉道:“贏先生,這麽多東西吃得完麽?”贏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喂狗。”夥計見這老人如此闊綽,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櫃台去了。

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贏萬城卻是這裏拈一箸,那裏取一勺,慢嚼細咽,每菜必嚐,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決不多吃。他吃得考究,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欲飛,若是拚湊起來,大可拚成一隻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贏前輩,穀縝到底在哪兒?”贏萬城正嚐醉蛤,聞言支吾:“跑了。”陸漸恍然大悟:“無怪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穀縝的緣故。”一想到穀縝如何捉弄這隻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不已。

贏萬城忽地怒哼一聲,恨恨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幾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這兔崽子用奸計擺脫。哼,如今他躲在這滿城人群裏,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定,想起一事,問道:“贏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贏萬城正捧著西瓜膏吸啜,當下瞅了陸漸一眼,問道:“什麽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裏,有什麽法子能救他出來?”

贏萬城豎起兩個指頭:“這個容易,隻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贏萬城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麽說?”贏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裏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裏就永無皮肉之苦;再往總督府的門子那裏送一百兩,托他見著府內總管,而後送總管三百兩;透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由師爺那裏送給總督兩千兩,再透過總督送給監軍的太監兩千兩。嗯,前後隻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說吃了個敗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親娘,也能遮掩得過去了。”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贏萬城笑道:“你沒有,穀縝有啊,你隻需找到他,別說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麽?”

陸漸先是一喜,可一轉念又說:“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後麵跟著,我可不上當。”

“小娃兒精乖得很。”贏萬城冷笑一聲,“可惜,你不找穀縝,你那位勞什子大哥就得掉腦袋了!”說罷,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來,那夥計上前笑道:“老員外,結賬麽?”

“放屁。”贏萬城兩眼一瞪,“誰說是老爺結賬?”手一指陸漸,笑道,“這位是財神爺,你找他結賬才對。”

陸漸驚得目瞪口呆,夥計瞧陸漸衣衫敝舊,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贏萬城。但贏萬城身具“龜鏡”神通,料敵先機,哈的一笑,跳出窗外,落地時竹杖一撐,跟著一跛一跛,跑得沒了蹤影。

夥計抓不著贏萬城,隻有死死揪住陸漸,大叫:“我被你們害死了,我被你們害死了……”說著哭了出來,陸漸若要掙紮,一百個夥計也捉不住他,可他見這夥計一哭,心一軟,隻好站立不動。酒樓的夥計聽說有人白吃,紛紛扛了掃把板凳衝上二樓,衝陸漸劈頭便打。

夥計怕出人命,忙道:“先別打,讓他給錢!”陸漸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錢也沒有,拿什麽給你?”那夥計聽了,身子忽地癱軟,蹲在地上大哭。

陸漸的心中也很難過,雖說中了贏萬城的圈套,這頓飯自己確也吃了,隻得道:“這位大哥,你先別急,我給酒樓當夥計賺錢賠你。”

忽聽有人冷笑道:“這頓飯足足值五百兩銀子,你就算當八輩子夥計也還不清。”眾人轉眼瞧去,卻是掌櫃的上來了,一時紛紛讓開,地上的夥計害怕責罰,哭得越發厲害。有人道:“給不出錢,就拉他見官。”

掌櫃一張方臉,不怒自威,聞言冷笑道:“這人窮光蛋一個,見官就能還我銀子嗎?來人,給我綁起來,先拖到地窖關他三天,再讓他做工賺錢。”

眾夥計抖擻精神,拿麻繩將陸漸捆了,拖到地窖裏關了起來。

陸漸孤零零地坐在地窖深處,心想捆他的隻是麻繩,一掙即斷,窖門也是木製,一拳就可粉碎。但若如此,又豈不是與贏老賊一般,成了個無恥無信之徒?

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從哪兒去找五百兩銀子,看來終此一生,也隻有在這酒樓裏當夥計還債了,隻是一想到戚繼光,又不覺悲從中來。

不知過了多久,陸漸漸感饑餓,算時間已是深夜。酒樓掌櫃大約怒氣正盛,想要餓他幾頓,故而也不令夥計送飯。陸漸又餓又累,靠著一個酒壇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動靜傳來,陸漸驚覺,循聲望去,忽見一點火光從左邊牆上破壁而出,繼而燈火大亮,一麵牆壁翻轉過來。

地窖中竟有暗門,陸漸無比驚奇,忍不住一縱而起,忽見從暗門中走出一人,借著燈火,陸漸瞧清來人,失聲叫道:“掌櫃?”

來人正是酒樓的掌櫃,他掌著一盞油燈,含笑道:“陸爺受苦了,多有得罪,還望見諒。”陸漸莫名其妙,低聲說:“掌櫃的,你……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掌櫃取出一把小刀,割開繩索道:“此地危機四伏,閣下快隨我來。”他掌燈鑽入暗門,陸漸隻得尾隨。暗門裏是一條地道,低矮潮濕,僅容一人矮身行走,陸漸心中驚疑,忍不住問:“掌櫃的,有什麽危險?你又為什麽放我?”

掌櫃道:“贏萬城就守在酒樓外麵。”陸漸怒道:“好哇,這無恥老賊,我正愁尋他不著。”說罷轉身要去,掌櫃慌忙拽住他道:“使不得,這南京城不止他一個東島高手,酒樓之外,除了贏萬城,少說還有三個,唉,東海四尊就來了兩個。”

陸漸大驚失色,掌櫃歎道:“陸爺還不知道,打你入城就被人盯上了,他們不來找你,是想用你作餌,引那人出來。”

陸漸恍然道:“穀縝?”掌櫃默然點頭。陸漸道:“那我更該出去,跟他們大打一場,好叫穀縝知道對頭來了,可以遠遠躲開。”

掌櫃苦笑道:“你小瞧穀爺了,說到武功,那些東島高手也許厲害,但說到鬥智,誰又鬥得過穀爺?”陸漸眉頭一皺,訝然道:“你是穀縝的人?”

掌櫃點頭道:“要麽贏萬城怎會挑選這座酒樓陷害閣下?他也疑心這酒樓與穀爺有關,故意讓你欠債,而後從旁窺伺,若有蛛絲馬跡,便可順藤摸瓜地找到穀爺。他唯一沒料到的,或許就是這條秘道。”

陸漸聽得心驚,隻恨大意成了贏萬城的棋子,又問:“我們去哪兒?”掌櫃笑道:“去了便知。”他躬身向前,陸漸隻好尾隨。秘道又窄又長,還有許多岔路,叫人莫辨東西,走了七八裏,前方路盡,出現了一麵牆壁。

掌櫃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後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掌櫃推門時,一股冷風灌了進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身處一座拱橋下方,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掌櫃擊掌三次,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了出來,船上立著一人,蓑衣鬥笠,悄沒聲息。

掌櫃拱手道:“趙某送到這裏,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櫃的,那銀子……”趙掌櫃笑道:“酒樓都是穀爺的,陸爺還擔心什麽銀子?”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夥計大哥,掌櫃的也別怪他。”趙掌櫃歎道:“陸爺真是厚道人,您放心,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行出裏許,陸漸回頭望去,拱橋湮沒在了晦暗的夜色中,和風陣陣,迎麵吹來,初時兩岸燈火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燈火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簫管、男女笑語,河麵上的遊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流光如織。

蓑衣人忽地停下了船,恭聲說:“陸爺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是一排石階,當即踏階而上。突然眼前一亮,迎麵出現了一座壯麗的大宅,燈火輝煌,人聲喧嘩,正詫異,身邊黑暗裏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陸爺嗎?”

陸漸對這稱呼大不習慣,茫然點了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說完快步在前,陸漸隨他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可是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聲問道:“陸爺麽?”素手一招,“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塗,隻覺今晚的事兒處處透著詭異,忍不住問道:“這位大嬸,你怎麽知道我的姓氏?”

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隻覺那一雙眸子勾魂奪魄,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忽聽那婦人咯咯笑道:“本不該我來接你,隻是我想瞧瞧,能得穀爺賞識的人是什麽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穀縝的人?”

婦人掩口笑道:“你這人說話真是,什麽叫也是穀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陸漸見她舉止妖嬈,媚態橫生,不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麽一會兒自稱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娘,一會兒叫穀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後這一個,倒與贏萬城有些相似。”想到這裏,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兒?”

婦人笑而不答,嫋嫋前行,陸漸盡管懷疑,可也抗不過好奇。兩人上了一條長廊,兩側紅燈高挑,間有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隻顧低頭快走,一下撞在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當”的一聲,摔碎了一隻瓷杯。

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麽?”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刮去。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道:“不過是一隻瓷杯,也犯得著打人?”轉眼一瞧,摔杯的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毛骨悚然。不為別的,隻為那女子生得太醜,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的膿瘡,而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任誰瞧上一眼,決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閃過一絲異彩。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那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又耷拉下去。

“好啊。”婦人盯著地上碎瓷,忽地厲聲叫道,“又是你這醜奴兒。你知不知道,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隻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醜奴兒瞧著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喑啞難聽,叫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婦人麵露厭惡,啐道:“若不是你有這麽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醜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隻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醜奴兒低著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憐憫,不忿道:“大嬸說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又願意生得難看了?”

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醜貨。”

醜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的去了。何媽媽笑道:“小蹄子真掃興,原來留著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意衝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麽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那邊的人等急了。”舉步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語,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隻見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屏風上臨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撲麵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說道:“菡玉姐,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回你千萬別心軟饒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撲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行,這小混蛋什麽混賬事不敢做的?別說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裏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倒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睡在菡玉房裏。”

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嗎?他家那頭母老虎凶得很,你別瞧他平日裏威風八麵,心裏卻怕著呢。上次他灌了幾杯黃湯,不知東西,涎著臉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裏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幾百裏外去了。”

“有這等事麽?”穀縝似乎吃驚,“我怎麽不記得了?”

“又跟我裝呆?”菡玉冷笑道,“不過這回我有證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是不是?”隻聽一個女子嗯了一聲,說道:“我也不記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麽盡護著他?”秋痕笑道:“素琴姐姐不護著他,誰護著他?也難怪,他倆一見麵,就關在房裏不出來,一關一天,都談論什麽詩呀詞的。”

眾女一聽,咯咯咯全笑起來,婉娘喘著氣道:“秋痕你這個促狹鬼,素琴的詩詞固然是極好的,可這小混蛋又懂什麽詩呀詞的?素琴,你不說明白,可了不得,你聽秋痕的口氣,醋勁大著呢。”

素琴淡淡說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們別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們都是浪**小人,你會吟詩彈琴,我們就隻會唱唱豔曲。”

穀縝見眾女言辭不和,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忍不住出聲道:“穀爺,陸爺來了。”穀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

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忽見穀縝戴了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幾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攏,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嗑著瓜子,另一個蹺腿閑坐,雙肩**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莊,大約就是那位素琴。

穀縝含笑推枰,說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地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麵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打局的女子菡玉笑道:“穀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從沒聽你叫過誰朋友。”婉娘也笑道:“是呀,料是咱們的穀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位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穀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穀縝才道:“我隻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沒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歎了口氣,他心中疑問無數,可又不願開口,隻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忍了半晌才迸出一句:“這是什麽地方?”

穀縝一笑,淡淡說道:“這裏是萃雲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做這等生意?”

穀縝啞然失笑,擺手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麽都做,唯有兩樣不做,一是賭,二是嫖。我呆在此間隻為逃避仇敵,這裏的幾位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隱於市,這裏遠比別處安全。”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麽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穀縝,我求你一件事。”

穀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的事說了,遲疑道:“贏萬城說,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於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麽。”穀縝沉吟一下,“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還能成事,如今怕是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麽?”

穀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為人十分厲害。四大寇中的陳東、麻葉先後死在他手裏,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很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泄氣道:“這麽說,大哥當真沒救了?”穀縝微微一笑,說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什麽關係?”

“關係可大了!”穀縝笑了笑,“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視敗於崤山,不止全軍覆沒,更做了晉國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正好相反。”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歎道:“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嗎?”轉眼瞧著穀縝,欲言又止,穀縝卻如不覺,笑嘻嘻說道:“我瞧你又餓又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麽事兒,待你醒後問我。”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隻有寥寥數點燈火在河麵上漂泊。穀縝歎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穀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罵、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自暗處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穀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燈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她五十兩。”二人應了,躬身退去。

穀縝笑指遠處一座三層小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隻有五十來步,可不知為何,他心裏卻盼這短短一程永遠不要走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眺,南京城重簷疊宇,好比萬千飛鳥,樓下一條長河墨玉也似,殘月餘照,給河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穀縝指著那河:“這一條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怪道:“什麽叫流金?什麽又叫流淚?”

穀縝道:“這裏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但這浮華之後,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也稱為流淚之河。”

陸漸憤然道:“誰在這裏開設這麽多青樓妓館?”穀縝笑道:“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的豪商都來這裏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多有顧忌。倒是他手下的文武大臣趨之若騖,夜夜來此,至於花的銀子,當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這麽一來,無異於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蝕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後,便大肆株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後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於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汙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風月發揚光大了。”

穀縝初時笑著,笑容卻漸漸變冷。陸漸聽得驚心,衝口而出:“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穀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後話,笑道:“真不是東西麽?這也不盡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若論治國才幹,均是一時英主,隻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穀縝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隻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下我隻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了口氣,猛一點頭,大聲道:“好,你說。”穀縝笑笑,歎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如今的媽是繼母,至於妹妹,也是過繼來的,小我一歲……”陸漸衝口道:“縱然這樣,你也不該……”

穀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他沉默一陣,徐徐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隻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我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而後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麵子上對我很好,骨子裏卻很厭惡。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我雖年紀小,心裏卻很明白,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那女人很會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鬥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後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上了中土的船隻,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去哪裏找她?身上的錢用光了,漸漸淪落為一個小乞兒,受盡了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裏,他露出一絲苦笑:“不過,我最倒黴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別的乞丐打架,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子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後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成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前大肆炫耀。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讓我接任東島之王,可就因為這件事,給我帶來了天大的麻煩……”說到這裏,穀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低沉了下去:

“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料醒來之時,發現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裏,全身**,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掛,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中空白一片,隻想馬上逃走。我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衝出門外,我那繼母突然跑了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

“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麵寫著‘縝弟殷鑒,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鬆江府。東島島規,勾結倭寇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了好幾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當時我有敵國之富,而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隻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衝淡,不許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證明這些信確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的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一一發生過。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書信來曆,如此一來,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可眾人卻認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於九幽絕獄,經受不見天日的折磨。”

這一番話匪夷所思,陸漸聽得發呆,半晌還過神來,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必是你繼母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向你爹說明?”

穀縝歎道:“她們有備而發,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我一貫任性妄為,又跟繼母常年鬥氣,用這惡毒法子報複她們,也不是全無可能。有了這個鋪墊,那麽勾結倭寇、肆虐華夏,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信件,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心存懷疑,無論如何辯駁,就是沒人信我。”

說到這兒,穀縝眼中寒光閃動,陸漸瞧得心驚,遲疑說:“四大寇又與你有什麽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穀縝淡然道:“我和他們不但有仇,還非同一般,此事別有隱衷,暫且不提。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要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身子微微發抖,好半晌慢慢鬆開,澀聲道:“你有什麽法子可證清白?”

穀縝笑了笑,說道,“法子有三,其一,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於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四人不肯招供呢?”穀縝冷笑一聲,說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並非逼供,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就算捉住了,怕也未必是活的。”陸漸皺眉道:“為什麽?”

“我不是說過麽?”穀縝輕輕歎了一口氣,“陳東、麻葉被胡宗憲殺了,洗雪沉冤的機會,四次也隻剩下了兩次。別說四大寇中汪直、徐海最強,不易生擒活捉,而今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大總督和我的繼母。”

陸漸奇道:“你繼母?”忽又恍然道,“不錯,她要自保,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想了想,又問,“第三個法子是什麽?”

穀縝搖了搖頭:“說起來,這法子最容易,但我偏偏不能做。”陸漸奇道:“為什麽不能做?”穀縝歎道:“此事有違信義,決不可為。”

陸漸越發好奇,欲要追問,但見穀縝神色,隻得住口,再不言語。

兩人沉默良久,陸漸忽地歎道:“穀縝,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你,可是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你果真冤枉最好,要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穀縝點頭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裏。”他頓了頓,輕聲說,“為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我若死了,你去南京紫禁城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裏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條老根**在外,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口鐵盒。你打開盒子,後麵的事情自然明白。”

“你別老提這個死字!”陸漸有些不快,“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麽事做不了的?”

穀縝望著他,眼中光芒流轉,突然別過臉去,朗聲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麽事做不了的?”

笑聲未落,突然一陣疾風吹來,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直奔萃雲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