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困淺灘

兩人玩花賞景,來到海寧城外,穀縝笑道:“城裏烏煙瘴氣,不進也罷。我知道一個絕好的去處。”

當下二人在錢塘江邊、入海口處尋到一座酒樓,樓名“觀海”,軒敞宏偉,當門處是一副書寫工麗的對聯:“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隻此一聯,將這滿樓海天氣象烘托無餘。

穀縝指著那對聯笑道:“聽說這兩句是唐人駱賓王寫的,那會兒他跟咱們一樣,都是剛剛逃過大獄的光頭和尚。”陸漸微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過這詩氣魄很大,那個駱什麽王的很了不起。”穀縝點頭笑道:“對,對,那個駱什麽王的真是了不起。”陸漸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並不計較。

兩人漫步登樓,當麵海處坐下。穀縝指點山川:“這海寧城南濱大海,西南有赭山,錢塘江貫穿其間,東接蒼茫大海,故而又謂之海門。”

陸漸訝道:“這些你也知道?”穀縝道:“我曾在這一帶經商。行商者,不知天時地理,不知風俗人情,必然要賠本遭殃的。”

陸漸更覺驚訝,說道:“你在牢裏關了兩年多,按理說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這麽小的年紀便做生意了?”穀縝微微一笑:“有誌不在年高,何況經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學文習武好玩多了。”

鄰桌有幾個儒衫文士,正在把酒交談,聽了這話大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少年人光著腦袋,不僧不俗,說的話怎也離經叛道?想當初,孔聖人的弟子中,顏回從文,子貢經商,怎麽沒人說子貢比顏回更好?子貢也說自己不如顏回,顏回聞一以知十,自己不過聞一以知二。你這小子,自己沒本事從文,就不要信口雌黃,有辱聖賢。”

穀縝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麽?”穀縝搖了搖頭,突然朗聲吟道:“師與商孰賢?賜與回孰富?多少窮烏紗,皆被子曰誤。”

眾文士聽得一呆,這四句詩分明說的是:為師與經商誰更好,先看看子貢和顏回誰更富,子貢富比王侯,顏回卻活活窮死。可是古今多少讀書人,都被孔子對二人的評語騙了,落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眾文士先是怔忡,跟著勃然大怒,紛紛唾罵道:“有辱聖賢,有辱聖賢!”穀縝笑道:“你們說我有辱聖賢,敢問顏回一輩子做過什麽?除了讀書,便是論道,於家無用,於國無益,白白賺了個‘亞聖’的名號,死了卻連棺材也沒有。子貢出使四國,先後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這五國大勢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如何?孔子死後,還不是他出錢料理後事嗎?皇帝老兒自然希望你們都做顏回,大家安貧樂道,他一個人消遙快活。但若是個個都像子貢,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難坐了。”

眾文士紛紛叫道:“胡言亂語,強詞奪理!”穀縝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嗎?可見滿嘴的仁義道德,骨子裏還不是想錢想女人。你們誰若真能跟顏回學窮,死了連棺材都沒有,我便佩服。商人賺的錢不怎麽幹淨,但比起那些貪贓枉法的臭官兒,卻要幹淨千萬倍不止。”

文士們被駁得張口結舌,唯有連罵:“荒唐,放肆,放肆,荒唐……”穀縝嘻嘻一笑,忽地叫道:“夥計,過來。”那夥計為人四海,聽穀縝跟眾文士辯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聽叫喚,忙道:“小爺有吩咐麽?”

穀縝道:“有紙筆墨硯嗎?”夥計笑道:“有、有。”當下取來。眾文士先前被穀縝駁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這廝莫不是還想作兩首歪詩?若是作出來,一定臭不可聞。”

穀縝笑道:“老子歪詩沒作出來,先聞到兩聲臭屁了,雖然臭不可聞,但爺爺氣量大,也笑納了。”不顧眾文士怒目相向,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旅途困頓,銀兩短缺。”寫罷署上姓名,交給那夥計,笑道:“你拿這個去海寧城狀元巷吳朗月府上,交給看門的老鍾,再找他要二十兩銀子,作為跑路費用。”

夥計聽得發呆,吃吃地道:“您說的吳朗月莫不是吳大官人?”穀縝笑道:“他現在叫官人了?不錯,就是這家夥。”那夥計一怔,又道:“但……但他怎麽會給我那些銀子?”穀縝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兩之內都沒關係。”

夥計聽得暈暈乎乎,脫口道:“二十兩到手就不錯了,夠……夠我開一家小店了。”一個文士冷笑接道:“你這夥計不守本分,竟來聽這個江湖騙子的攛掇,到時候上當挨罵,可別後悔。”

夥計猶豫起來。穀縝笑道:“送一張字條,又不是去劫法場。夥計,你不妨賭一鋪,賭對了,就是幾十兩雪花銀子;賭錯了,也不過挨上吳家門房的幾記白眼,又能吃什麽大虧?”

那夥計笑道:“小爺說的是。”雙手捧了那紙,將濃墨細細吹幹,而後足底生風,飛也似的去了。

穀縝睨了那幫文士一眼,笑道:“你們要不要也幫我送條子?士農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讀書人,這跑路費自當翻倍。”

那幾人大怒,一人喝道:“你這廝太也放肆,辱罵聖賢在先,戲侮我等於後,當心我告到官府,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穀縝做出耳背模樣,接口道:“你敢再說一遍,治我什麽罪?”那人血氣上湧,大聲道:“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穀縝笑道:“說得好,大家都聽清了。”那人冷笑道:“聽清了又如何?”

“你這個罪名可謂稀奇古怪。”穀縝笑了笑說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條,我條條都能背得出來,唯獨沒有聽說過這‘褻瀆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罵詈八條,也止於子不罵父、妻不罵夫、臣不罵君,卻沒說過老百姓不能罵聖賢、罵書生。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難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還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條‘褻瀆斯文’之罪?”

幾個文士一聽,無不麵如土色,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壓頂,任是誰也擔當不起。他們原本以為,這光頭青年不過是個尋常百姓,隻需抬出官府,隨意羅織一條罪名,就能將之輕輕壓服。不料今日命逢太歲,遇上的竟是訟師一流的人物,不止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過來給他們扣上一頂足以抄家滅族的大帽子。

穀縝見諸生神色張皇,兩眼紛紛盯著樓梯,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卻大叫:“樓上的人都聽到了,這幾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誅。掌櫃的,這幾個人你都認識嗎?給我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若有欺瞞,我告到官府,治你個通逆包庇之罪。”

觀海樓的掌櫃聽到喧嘩,早已趕來,聞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幾個文士更是渾身發抖,其中一人膽怯體弱,心急之下竟昏了過去。

穀縝還要再鬧,陸漸卻瞧不過去,說道:“穀縝,罷了,何苦為了幾句閑話害人。”穀縝白他一眼,笑道:“就你心軟。”轉向那幾個文士喝道,“算你們運氣,我瞧這位陸爺的麵子,放你們一馬,還不過來謝過陸爺。”

文士轉悲為喜,也顧不得什麽尊嚴,紛紛起身,向陸漸躬身作揖,口稱陸爺。陸漸漲紅了臉,連忙起身回禮。

穀縝哈哈大笑,揮手喝道:“都給我滾吧!”諸生哪有二話,匆匆會鈔下樓去了。

穀縝笑道:“這幫酸丁一去,這樓裏還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淨。”陸漸歎道:“你處處都要爭個輸贏,無怪東島的人都怕你。”穀縝正色道:“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搖頭苦笑。穀縝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罷,我說話可是算數的。”

坐了一時,忽聽“噔噔噔”上樓之聲,卻是送字條的夥計回來了。隻見他滿臉通紅,雙眼發亮,手中提著一個包袱,氣喘籲籲地跑到桌前道:“小爺,小爺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穀縝笑道:“賺了多少銀子?”夥計攤開包袱,盡是一塊塊的整銀,喘聲道:“二百兩。我……我原本隻要二十兩的,誰知鍾老門房送了字條進去,回來便說:‘老爺說了,你給穀爺辦事,隻給二十兩太寒磣,少說二百兩才夠意思’。還說穀爺一應所需之物,吳大官人備好後全都送來。”他興奮難抑,說罷這幾句,人也幾乎癱軟了。

穀縝笑笑說道:“將包袱收起來,當心銀子太白太亮,紮了別人的眼睛。”夥計轉眼一瞧,果見一樓人瞪著自己,心頭一驚,忙將包袱裹好,卻不走開。穀縝笑道:“怎麽,還嫌少嗎?”

夥計放下銀子,撲通跪倒,大聲說道:“小人寧可不要這些銀子,也情願跟隨穀爺赴湯蹈火。”他年近三十,卻對年少的穀縝稱爺下跪,樓中人無不露出鄙夷神氣。

穀縝笑道:“你這夥計,算盤打得忒精,今日放過了我,不過能得二百兩銀子;但能跟我扯上一星半點的幹係,來日賺得可遠不止這些了。”

夥計被他道破機心,訕訕道:“穀爺神算,小的這點私心瞞不過你。”穀縝點頭道:“經商之道,一在慧眼識人,你不畏他人譏諷,為我出力,這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誠,你方才這句話,足見你不是遮掩之輩;三在舍小求大,當機立斷,你能不被這二百兩銀子耀花雙眼,可見目光長遠。就這三點,讓你做個酒樓夥計太屈才了。好,拿文房四寶來。”

夥計大喜,捧來筆墨,穀縝道:“你叫什麽名字?”那夥計道:“小的姓陳名雙得。”穀縝讚道:“好個一舉雙得的名字。”他運筆如飛,刷刷寫滿一紙:“我有事在身,先薦你到吳朗月那裏,仍從夥計做起,你做不做?”

陳雙得笑道:“穀爺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誤。”穀縝一笑,將薦書遞到他手上,陳雙得如獲至寶,雙手不自禁微微發抖。

穀縝道:“那二百兩銀子,你連著這紙薦書,一並交給吳朗月。”陳雙得也是機靈人,深知還銀之舉在於取信於人,當即連連點頭。

穀縝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時辰還早,陸漸,咱們打一局雙陸吧。”陸漸搖頭道:“我不會。”穀縝笑道:“這東西不比圍棋象棋,勞心費時,而是全在一個運氣,下一盤就會了。”

陳雙得不勞他說,早已端來棋具。穀縝演示道:“這黑子是我,白子是你,都是一十五枚。咱們先擲骰子,若是擲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擲到二,便走兩步,誰的十五枚棋子先過對方邊線,誰就算贏。”

陸漸一瞧,果然易行,一時二人打起局來,光陰盡忘,直待樓上客人走盡。忽聽樓下馬蹄如雷,似乎來了許多人馬,陸漸心中怪訝,穀縝卻專注棋盤,眼皮也不稍抬。

又聽得細碎的腳步聲,突然間,樓口銀釭紅燭,映出十二名絕色女子,華衣繽紛,眼似秋水,玉簪棲鸞,步搖飛鳳,纖纖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須臾擺出一桌絕品盛宴;隻見象鼻鯊翅,猴腦駝峰,油鯧勝鱘,巨蝦如龍,火肉豔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點金,龍鼎燃麝,百果爭鮮,名香滿樓,玉盤團團賽月,碧鍾奇巧如峰。

設宴已畢,一名絕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語道:“大官人就在樓下,沒有穀爺叫喚,不敢冒昧上來。他托我轉告穀爺,車馬備齊。馬四匹,都是大食名駒;車一乘,是安南沉香木雕的,車內有黃金萬兩,明珠十斛;十套換洗衣衫,用的都是蘇州織造的內用織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師親手縫織;百年佳釀一十八壇,紹興花雕六壇,貴州茅台六壇,川中竹葉青六壇。至於此間女子,穀爺可任挑六人,作為侍婢姬妾。”

陸漸正覺心驚,忽聽穀縝笑道:“陸漸,你輸啦。”陸漸低頭一看,穀縝的棋子全已通過邊線。

穀縝歡喜道:“好,再來一局。”他口中說話,手裏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女子始終低眉含笑,絲毫不覺窘迫。

陸漸心中疑惑,耐著性子再下一局,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卻是陸漸贏了。

穀縝推盤大笑,轉眼望那女子笑道:“美人兒,你站著累不累?”女子笑道:“能為穀爺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覺累。”穀縝笑了笑,點頭道:“告訴吳朗月,車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黃金明珠拿走,給我三十兩銀子當盤纏,至於美女佳肴,統統不要。陳雙得!”

陳雙得慌忙答應。穀縝道:“你讓廚房給我們烙兩隻煎餅,煮兩碗清水掛麵、鹵五斤黃牛肉,再去馬車上取兩壇花雕。”

絕色女子也不驚訝,聽了這話,笑一笑,招呼眾女收拾菜肴去了。

過了半晌,女子又嫋嫋登樓,施禮道:“吳大官人極想麵見穀爺,不知穀爺意下如何?”

穀縝一碗麵吃得稀裏嘩啦,揮手道:“今日免了,來日再說。”那女子不覺麵有難色,躑躅半晌,方才下樓。不一陣,樓下馬蹄聲響,如風去得遠了。

陸漸歎道:“穀縝,你這樣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對你必恭必敬,又送了你這麽多東西,你卻連麵也不見一個。”穀縝喝光一碗酒,笑道:“陸漸,你瞧了這些事,不覺得奇怪嗎?”陸漸苦笑道:“我見怪不怪了。”

穀縝笑道:“好個見怪不怪。”又飲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漬,“你不知道,四年前吳朗月還是我手下的夥計,如今卻是一跺腳便震動三州八府十六縣的狠角色。這些人財大氣粗,狡計百出。我這兩年囚於深獄,他們無人管束,就如出籠的猛虎、斷鎖的蛟龍,不知做了多少混賬事。你當他的東西好吃好用嗎?他給你萬兩黃金,他吞沒的黃金,少說也有三萬兩;他給你明珠十斛,他汙掉的明珠,少說也有八鬥;至於美人香車,華服佳饌,那都是叫人神魂顛倒、暈眩迷糊的玩意兒,你一旦陷進去,還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賬?”

他頓一頓,笑眯眯地說:“吳朗月百般討好求見於我,難道因為老子生得好看?哈,隻因我若見了他,便算是既往不咎;我不見他,他就麻煩大了。可是我收了他的車馬美酒,也就是說,以前的事雖不一筆勾銷,卻可以從輕發落。即便如此,吳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覺了。”

陳雙得忍不住歎道:“穀爺年紀輕輕,竟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穀縝笑容一斂,淡淡說道:“那隻因為吳朗月之流,縱然多財善賈,卻是手中有錢,心中也有錢。唯獨我手中有錢,心中無錢。心中有錢,易為金錢所駕馭,淪為錢奴;心中無錢,便可以錢為奴,駕馭天下之錢。”

陳雙得聽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錢,心中無錢。”穀縝搖頭道:“雙得,你聽了這話也做不到的。我九歲時便聽人說了,卻直到半年前才悟通這個道理。”

陸漸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還在九幽絕獄?卻聽陳雙得嘻嘻笑道:“那這位陸爺,卻又是有錢無錢?”

穀縝瞧了陸漸一眼,笑道:“我這鼻子最靈,凡人身上有一絲銅臭,不論手上心裏,我都嗅得出來,唯獨在這陸爺身上,我一點兒都嗅不到,足見他手中無錢,心中也無錢。”陸漸笑道:“這話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窮光蛋一個。”

穀縝搖頭道:“你這窮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敵國容易,窮可敵國卻難。我譏笑過孔子顏回,但這等聖賢之人,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師。得一人,勝得一國,這就叫做窮可敵國。”

陸漸未及答話,忽聽樓下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好個窮可敵國,乖孫子入獄幾年,果真長了見識。”

穀縝眼神微變,哈哈笑道:“贏爺爺,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裏數錢,來這兒做什麽?”

“這個錢字再也休提。”老者嘿嘿笑道,“爺爺那點兒家當你又不是不知道,給乖孫子你塞牙縫還不夠呢。”

他一邊說,一邊走上來,似乎蒼老無力,三步一歇。穀縝微微笑道:“贏爺爺來得挺快,我還當第一個來的必定是九變龍王,不料烏龜爬得比龍還快。”

“乖孫子。”老者嗬嗬笑道,“你雖然奪了葉梵的紅毛戰艦,可再快的船也快不過天上的飛鳥,你頭一天出獄島,爺爺第二天便接到傳書。爺爺運氣好,就在這附近,你找吳朗月,又鬧出這麽大動靜,我就算是隻真烏龜,也該聽到風聲了。”

說話間,從樓口轉出一個耄耋老者,彩衣黃發,長眉低垂,腰背佝僂如弓,手持一根綠竹手杖。

穀縝笑道:“雙得,還不看座?”陳雙得機靈,不待他出聲,已端了座椅放在桌前。穀縝又道:“雙得,此間無事,你下去吧!”

陳雙得應了一聲,方要下樓,黃發老者笑道:“這個是乖孫子新收的夥計嗎?果然精乖,來,爺爺賞你一枚銅錢。”說罷,慢騰騰伸手入懷,摸出一枚泛青的銅錢。

陳雙得正要伸手,穀縝雙眉陡立,厲聲道:“贏萬城,你還想不想要錢?”黃發老者一怔,收回銅錢,嗬嗬笑道:“想,怎麽不想?”陳雙得卻不知自己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手伸一半,大為尷尬,忽聽穀縝笑道:“雙得,這位老前輩逗你玩兒呢,還不快走?”

贏萬城聞言,混濁老眼精光一轉,忽見陸漸吐一口氣,身子鬆弛下來,不覺暗暗心驚:“這小子什麽來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殺氣。”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孫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絕獄都困不住你,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什麽來著,是了,鹹魚翻身。嗬,若不是爺爺我,這天下又有熱鬧可瞧了。”穀縝笑道:“贏爺爺這話,是吃定我了?”

“沒有芭蕉扇,敢過火焰山?”贏萬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於練武,你若有穀神通一半的本事,爺爺這把老骨頭,豈敢送上門來折騰?”

穀縝道:“贏爺爺的‘龜鏡’神通我自來佩服,想當年我抓周的時候……”話未說完,贏萬城冷哼一聲,說道:“事過多年,還有什麽好說的?”

穀縝笑道:“這麽有趣的事,我朋友還沒聽過呢。陸漸,你想不想聽?”陸漸道:“你小時候的事嗎?聽聽也好。”贏萬城哼了一聲,老臉陰沉下來。

穀縝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時我剛生下來不久,我老爹丟了許多物事給我抓,說是抓到什麽,將來一定跟那東西有緣,就好比捉筆從文,抓劍從武。而這位贏爺爺卻會一門厲害本領,叫做‘龜鏡’,不但能猜到對手的心思,就連奶娃兒的心思他都曉得。他當時跟我爹打賭,說是我一定會抓算盤,賭注是一百兩金子,對不對,贏爺爺?”

贏萬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沒抓算盤?”穀縝笑道:“算盤我是抓了,所以說贏爺爺的‘龜鏡’神通不是吹出來的。不過,那一百兩金子是誰贏了?”

贏萬城的麵肌抽搐一下,神色間十分痛心,悻悻道:“你爹贏了。”穀縝笑道:“陸漸,你猜猜,為何贏爺爺明明猜中算盤,卻輸了金子?”陸漸想了一會兒,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這個簡單。”穀縝淡淡說道,“因為他隻猜中了一半。”陸漸訝道:“怎麽說?”穀縝道:“尋常的小孩都是一手抓周,我卻是兩手齊出,右手抓了算盤,左手卻抓了一艘玩具木船。因為兩隻手不分先後,贏爺爺以常理度之,自然隻猜中了一半,輸了一百兩黃燦燦的金子。”

贏萬城聽得煩躁起來,竹杖一頓,厲聲道:“什麽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也拿出來說嘴?”

“贏爺爺會錯意了。”穀縝嘻嘻一笑,“我說這事並非敘舊,而是叫你知道,從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龜’贏萬城的克星,除非你見麵就將我殺了,要麽一定會倒大黴。”

贏萬城老眼一眯,將他仔細打量,忽而笑道:“爺爺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著美貌女人,也是興致全無。現如今唯獨愛一些黃白之物,這東西乖孫子你最多了,爺爺喜歡你還來不及,又怎麽舍得殺你呢?”穀縝笑道:“你要多少?”

“爺爺最不貪心了。”贏萬城歎道,“什麽黃金萬兩,明珠十斛,爺爺統統不要。爺爺隻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給了我,我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你一馬。”

“我當是什麽好東西?”穀縝啞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這就寫張條子給吳朗月,你去他的珠寶齋挑,要幾個有幾個。”

贏萬城眯起雙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張嘴:“乖孫子,你明知爺爺不要這些。爺爺要的戒指,普天之下隻有一枚,那就是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

“有這種寶貝?”穀縝笑了笑,“我可沒聽說過!”

“胡說!”贏萬城將竹杖狠狠一頓,“哧”地貫穿五寸木板,“沒有那財神指環,憑你這點兒年紀,怎麽可能號令天下豪商,調動世間財貨?”

叱吒之間,贏萬城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澄如冰雪,兩道冷芒直逼過來。穀縝的雙眼也亮得駭人,四目相對,勢如雷電交擊,陸漸身周一冷,身子繃緊起來。

突然間,穀縝又是一笑,這一笑,氣氛緩和下來。隻聽他悠然說道:“贏爺爺,你有‘龜鏡’神通,何不在我心裏照照?有沒有財神指環,還不是一照可知?”

贏萬城搖頭道:“乖孫子,你明知‘龜鏡’隻能照今,不能鑒古,隻能猜到你當前的念頭,卻無法知道你的記憶。更何況,天下間,能克製自身記憶、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數,乖孫子你就是其中之一。爺爺上你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幸好,我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你想糊弄我,哈哈,那是休想。”

穀縝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飲盡,他已幹了十碗陳釀,眼神卻是越喝越亮。

“贏爺爺,”穀縝忽道,“咱們來賭一次,你勝了,給你戒指;我勝了,你放我走路。”贏萬城兩眼一翻:“賭什麽?”穀縝一字字道:“就賭‘金龜三關’。”

贏萬城雙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關’,爺爺也沒臉為難你。”

穀縝道:“那就先賭第一關:射覆。我是魚餌,你是魚鉤。”贏萬城一愣,道:“魚餌?魚鉤?這跟射覆有什麽關係?”穀縝笑而不語,贏萬城心覺蹊蹺,以“龜鏡”察探,穀縝的思緒又向別處去了,不由冷笑一聲,說道:“乖孫子,你先還是我先?”

穀縝道:“我先。”贏萬城背過身子,運轉“龜鏡”默察,但覺穀縝將一枚雙陸棋子扣在碗下,又覺他轉過頭來,笑道:“好了,贏爺爺,你射這酒碗下覆的是什麽?”贏萬城轉身盯著那碗,眯眼道:“是雙陸棋子吧。”穀縝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贏萬城不覺愣住,敢情碗下覆的並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轉念,厲聲喝道:“臭小子,你使詐!”穀縝笑道:“我怎麽使詐?”贏萬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卻不是和他射覆。”他一指陸漸,“乖孫子,你明知爺爺的‘龜鏡’隻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時窺探兩人,是故先將棋子扣入碗中,而後轉頭不瞧,任由這小子將碗中的棋子換成骰子,‘龜鏡’隻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道他換了什麽,‘龜鏡’自也無法照出了。”

穀縝與陸漸對視一眼,笑道:“贏爺爺說得有理。口說無憑,你有何證據證明是他換了骰子?難道就不是‘龜鏡’神通出了差錯?”

贏萬城不禁默然,隻怪一時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卻沒拿住證據,沉默時許,隻得說:“好,輪到我了。你們若猜不著,這一關也隻算平手。哼,你們兩個都給我轉過頭去。”

穀、陸二人依言轉頭,忽聽贏萬城道:“轉過來吧。”二人轉身,但見贏萬城身前反扣一隻酒碗。穀縝微微皺眉,再瞧陸漸,見他兩眼緊閉,雙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輕輕搖擺,穀縝心念一動,脫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贏萬城神色大變,穀縝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贏萬城狠狠瞪他,也不揭碗,陰森一笑,漫不經意道:“這一關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關:藏物。”說罷,取出一枚銅錢,折成兩半,一半遞給穀縝,說道:“將這半枚銅錢藏在你身上,若是離身,便算你輸。”

穀縝將錢擱在桌上,搖頭道:“不用了,無論我藏在何處,都逃不過你的‘龜鏡’。這一關我隻盼打平,猜到贏爺爺藏在哪兒就行了。”

贏萬城不料他有此一著,微覺詫異,又見他自信滿滿,不覺暗自納悶,隻好將剩下的半枚銅錢握在手裏,張手之時,銅錢消失。陸漸見狀,雙手按桌,劫力順著桌腿傳遞而出,又經樓板傳到贏萬城足下,眨眼間,覺出半枚銅錢貼著贏萬城的肌膚急速滑落,忽地鑽入他左腳的鞋底。正想設法暗示穀縝,忽見贏萬城長眉一揚,目光狠狠逼來。

穀縝一瞧,便知贏萬城動了疑心,此番將“龜鏡”用到了陸漸身上,忙笑道:“贏爺爺,你瞧我朋友做什麽?跟你賭鬥三關的可是穀縝。”

贏萬城冷哼一聲,說道:“我算是知道何為魚餌,何為魚鉤了。敢情乖孫子你這魚餌隻是擺擺樣子,當真跟我鬥法的卻是這個小子。嗬,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難不成他也練了‘龜鏡’?”話音方落,竹杖忽地刺向陸漸,陸漸急欲閃避,卻被贏萬城照出心意,半途變招,嗖地點中他的“期門”穴。

陸漸顯脈被製,隱脈劫力一湧,轉化為內力,又將顯脈衝開。贏萬城方欲收杖,忽見陸漸稍一滯澀,左手內勾,右拳直送,勁力奔湧而來。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隻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幾乎躍出掌心,不由縱身後躍,這才消去了“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一轉念厲聲喝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秘,也是一驚。忽聽穀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驚疑不定,說道:“乖孫子,你是這小子的劫主?”穀縝笑道:“我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棱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忽一抬手,竹杖直刺陸漸眉心。他料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不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周身神力聚於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也料不到陸漸能以血肉之軀硬擋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那杖頭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竹杖嗡嗡劇顫,陸漸的雙手如遭電殛,但他出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腿腳方抬,右手的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的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按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征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隻一閃,陸漸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硬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避開,隻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的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發現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氣機有變,後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的“曲池”穴,立時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的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也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龜鏡”神通蠡測陸漸的心思,可是他隻要出招,陸漸便能憑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的走向,從而變相應對,百試不爽。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麽形勢反複,竟成不了之局。

穀縝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心中又奇怪、又好笑。可是陸漸隻會一十六相,反複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占了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前方,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穀縝忽地驚訝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驚怒,任他如何變招,陸漸總能照搬無誤,如此一來,簡直永無了之。可是縱然惱怒,卻也想不透其中的緣故。要知“龜鏡”有個破綻,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感知不了隱脈的變化。贏萬城久戰不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子,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弑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衝口叫道:“你說什麽?”贏萬城本是情急泄憤,忽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冷笑道:“你不知道嗎?這姓穀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了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大好江南變成了修羅屠場……”

說到這裏,陸漸不覺鬆開竹杖,“噔噔噔”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道:“他……他怎麽……怎麽沒給我說過?”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醜事,他怎麽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用心想想,就能明白我說的不假。”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穀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刹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陸漸的心頭豁然貫通。為何穀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罵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隻因這罪惡之大,實在是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說道:“穀縝,他說的都是真的?”穀縝歎了口氣,微微苦笑。

陸漸望著他,胸中有如翻江倒海。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穀縝當成今生無間至友,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結果。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說道:“穀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島下洞窟,也不會救你出來。”說到這裏,抬拳擊向穀縝,贏萬城生恐陸漸一拳打死穀縝,斷了自家財路,正想抬起竹杖封堵,誰知陸漸拳到中途,卻又轉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砰”的一聲,將那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震碎木桌,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說道:“陸爺,你去哪兒?”陸漸一言不發,隻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濕,始才驚覺到了海邊,潮水湧來,淹沒足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刹那間,他的心中又浮現出了穀縝的麵孔,那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有著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魚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鬱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鹹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來尋思:“看穀縝的樣子,聽他說話,又怎麽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汙蔑,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那麽聰明,怎麽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隻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當即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近,忽見樓中漆黑一團,他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心急如焚,舉手敲打。

敲了兩下,忽聽陳雙得道:“是陸爺麽?”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衝口問道:“陳大哥,穀縝呢?”陳雙得苦笑道:“穀爺跟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此等候。”

陸漸聽得一愣,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穀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銀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十分幹淨。”

陳雙得皺了皺眉,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也能瞧出一些端倪。穀爺外表有些邪氣,可是內心坦**,決非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麽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就知道他很欣賞您的風骨,我陳雙得若能得到穀爺如此賞識,就算死也甘心了。”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穀縝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陳雙得道:“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他在夜色中狂奔數十裏,也沒見到馬車的影子。那挽車之馬均是大食名駒,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好不沮喪。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地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也無半點消息。走了一百多裏,陸漸突然明白,要不是自己追錯了方向,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痕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上二人已是不可能了。

他灰心喪氣,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幸存農夫,才知此間迭遭倭亂兵禍,起初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後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甚至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聽得憤怒,叫道:“沒有王法了嗎?”農夫呸道:“什麽王法?有刀槍的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沒有將領約束嗎?”農夫冷冷道:“將領多的是,約束士兵的卻沒幾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隻他一個又濟什麽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發,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麽都不給你留下……”這時忽聽有人發一聲喊:“官兵來啦!”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鑽入山林。

陸漸轉眼望去,一隊官兵拍馬趕來,其中一個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真是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幾顆首級,怎麽向大帥交代?”

他一瞧陸漸,呸了一聲,說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隻有一顆腦袋,湊不上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卻又不似浙人,方覺疑惑,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不假思索,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變一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幾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星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漸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眾官兵一瞧,駭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擲飛最後一人,趁勢坐上馬鞍,揚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隻知欺淩百姓,可惡可恨,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凶,管教爾等人頭落地。”叫罷這聲,陸漸揚眉吐氣,心中十分痛快,當下拍馬便走。一路向北走去,處處都是烽火餘燼,誠如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看來萬分淒涼。

陸漸望著沿途慘狀,想起魚和尚的臨終偈語,暗暗尋思:“果然是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無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傷不忍,這天下的蒼生真是好苦。”他一念及此,望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

如此信馬由韁,向北行了幾日。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陸漸下馬歇足。入夜之時,忽被一陣響動驚醒,他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驚訝,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裏怎的拴了馬?”另一人說道:“村裏的莫非有人?”陸漸聽這兩句,心頭一跳:“是倭寇?”當下屏住呼吸,凝神細聽。

隻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你們進房搜搜,有人立刻殺了。”另有幾人以華語應了,四麵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還是假倭?”疑惑間,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門潛入。陸漸不待他走近,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的頸上,那人哼也沒哼,隨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響,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毛君笑嘻嘻地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是誰帶的,恁的不怕死。大夥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銃發號,一齊殺出。”有人道:“這馬蹊蹺得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說罷歸於沉寂。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遝,似有許多人趕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銃響,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隨即鳥銃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發出淒聲慘叫。

鳥銃聲中,一群倭寇嘴裏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這時忽聽喧嘩中響起一個清勁的聲音:“不得後退,結兩翼雁行陣對付。”叫聲甚急,還沒說完,便聽金鐵交鳴。

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倭寇從村邊的竹林裏鑽了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清勁的嗓音兀自鎮定:“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可惜那群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哪還顧得了什麽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麽趴地受死,要麽倒拖長槍逃命。倭寇趁勢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後不足三炷香的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定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怎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一鼓全殲。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淩空俯視,隻見倭寇們圍成一圈,觀看兩人激鬥。一個是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個是蟒袍鱗甲的將官,體格修偉,長須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手中一口長劍,劍招樸實,但劍劍狠辣,往往能從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倭人雙刀雖快,一時也奈他不何。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麽了,這半晌還勝不了,要麽你歇一歇,讓我來會會他?”

倭人怒哼一聲,刀法更緊,不料刀法一快,破綻便生,將官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電擲來,“噗”地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退幾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劍,心中又驚怒,又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明將反手拔出肩頭太刀,聞言微微冷笑:“我乃大明參將戚繼光。”辛五郎見他任由肩頭血流如注,眉不皺,色不改,心中詫異,掙起身來說道:“戚繼光,這名字沒聽說過。你不是俞大猷嗎?聽說俞大猷劍法高強,乃是中華第一劍客,我早就有心一會,不想除他之外還有英雄。”

那漢裝倭寇嘻嘻笑道:“他雖是個英雄,手下的兵卻是膿包。喂,戚參將,你膽子忒大了,別的將領都不敢來追我,你倒有種,帶著這麽一幫膿包追上來。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誰?”

“說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來毛某威名不小。不過戚參將,你明知追來是輸,就不怕死麽?”

戚繼光濃眉一揚,冷冷地道:“國家遭難,此身何惜?”

“原來戚參將還是一個忠臣。”毛海峰哈哈大笑,“妙得很,對付忠臣,毛某最愛把他們的心子掏出來,瞧一瞧是不是紅的。”

眾倭無論能否聽懂,盡都跟著大笑。戚繼光冷笑一聲,高叫:“廢話少說,誰再上來?”辛五郎麵色一沉,方要掙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說:“辛五郎,你腿腳不便,還是罷了,這一陣交給我吧!”辛五郎麵湧羞怒,可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再戰,隻得一跛一瘸地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長刀,越眾而出,笑嘻嘻說道:“戚參將,來生再當將軍,一定要記好了,帶兵就帶些好的,千萬別帶一幫膿包。”

戚繼光捏了個劍訣笑道:“足下放心,足下這樣的兵,戚某是萬萬不會帶的。”

毛海峰目中冷電閃過,雙膝微曲便欲縱上出刀,不料一聲大喝,如霹靂天降,眾倭還沒明白何事,一根長大翠竹破空掃來,三名倭寇被掃得橫飛數丈,筋摧骨斷,頃刻斃命。

陸漸一掃得手,信心大增,手中翠竹舞得風雨不透,一路掃了過去,仍是以“壽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勢。那竹子是他從村外竹林中連根拔起的,長有四丈,生得枝繁葉茂,一旦舞開,十丈內無人可以立足。

陸漸見過這些倭寇的本領,個個驍勇善戰,遠非隻會偷襲的忍者可比,當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長竹所向,眾倭寇湯著便死、碰著即傷,傷者多被竹枝拂中,傷口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倭寇縱然剽悍,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覺束手無策,無論長矛也好,長刀也罷,與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飛。毛海峰眼見部下死傷慘重,不由大喝一聲,倏地跳起,落在長竹之上,一路踏著竹竿向陸漸奔來。

陸漸見他輕盈了得,先是吃了一驚,跟著搖動長竹,奮力一抖。這一招是他從贏萬城那裏偷師學來的,本是東島絕學,名叫“九龍擺尾”。當日贏萬城幾度用這招抖動竹杖,想要震脫陸漸的右手,陸漸因有劫力,感知到他的內勁變化,幾次下來,居然記住。此刻依法一搖一抖,內勁順著竹竿竹枝傳遞出去,毛海峰隻覺一股酥麻從雙足湧到頭頂,三魂六魄似乎離體而出,頓時慘叫一聲,狼狽跌落下來。

陸漸竹子一沉,趁勢壓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飛身搶上,長刀從下挑中長竹。這一刀力道強勁,陸漸虎口發熱,定神一瞧,來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厲聲大喝,手中長竹再抖,磕飛了辛五郎的長刀。辛五郎就地一滾,攙起毛海峰,兩人相互扶持,齊齊向後縱出,避過陸漸的一掃。

陸戚二人合在一處,且戰且走。眾倭不敢近身,紛紛扯起弓箭,填充鳥銃,那長竹枝葉繁茂,被陸漸抖得嗚嗚作響,絕似一麵密不透風的大盾牌,就連羽箭鉛彈也被磕飛。

陸漸退到村子正中,見馬匹尚在樹邊,叫道:“戚將軍,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後。”戚繼光笑道:“小兄弟小瞧人了。戚某縱是敗軍之將,但也不是獨自逃生的懦夫。大夥兒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陸漸聽得豪氣頓湧,叫道:“好,將軍你來牽馬,我在後麵,瞧他們有什麽法子!”戚繼光一笑,牽馬在前,陸漸倒拖長竹,大步緊隨。眾倭欲進不能,欲退又不甘心,唯有遠遠叫罵。戚、陸二人瞧得痛快,相對大笑。戚繼光揚聲道:“毛海峰,今日這一陣暫且記下,來日再會,戚某必當報償。”

毛海峰渾身酥軟,全賴屬下扶持,聽了這話,羞怒難當,偏被陸漸一根竹子難住,空有滿腹怒氣,卻又全無法子。

兩人走了二三十裏,臨近城池。眾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回去。戚繼光見敵人退去,身子不覺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

陸漸瞧他肩頭創口甚深,半片征袍盡被鮮血染濕,於是拋了竹子,把他脈門,劫力傳出,以穀縝所傳的脈理感知他經脈虛實,再將劫力轉化為內力,注入經脈,虛則補之,實則瀉之。

真氣數轉,戚繼光創口血止,精力漸旺,隻是失血太甚,麵色略顯蒼白,不覺笑道:“在下戚繼光,字元敬,多蒙閣下搭救,敢問閣下尊名?”陸漸歎道:“我叫陸漸,字什麽的卻沒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隻當倭寇壞,官兵更壞,明知倭寇埋伏,也沒出麵提醒。若知道是你這樣的好官,我搶先動手,你們也不會全軍覆沒了。”

戚繼光望著他,皺眉道:“你為何說倭寇壞,官兵更壞?”陸漸將沿途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這就叫做‘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

戚繼光起身踱了兩步,歎道:“你說的事我也有所耳聞,沒料到竟至如此地步。這一來,我軍不止與倭奴為敵,更與東南百姓為寇仇了。”

兩人默然半晌,陸漸忽道:“聽口音,戚將軍是山東人?”戚繼光點頭道:“戚某山東蓬萊人氏,將軍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虛長幾歲,你若不棄,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陸漸笑道:“我家鄉離山東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東人,為何來浙江當官打仗?”戚繼光道:“浙閩倭亂猖獗,本地官軍又禦寇無力,朝廷因此抽調天下精兵增赴浙閩。就說浙境之內的官兵,近的來自山東江西,遠的來自兩粵川貴。我原在山東駐防,前兩年才來此間,至於帶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說到這裏,他眉頭一皺,忽又陷入沉思。

陸漸衝口而出:“自然是先救家鄉。”戚繼光道:“為什麽?”陸漸道:“因為家鄉有我的爺爺,還有許多相識的鄉親,倘若見死不救,豈不沒了天理?”

戚繼光點頭道:“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難聽,卻是人之常情。能審度天下大勢的人畢竟不多。鄉村百姓麵臨災禍,自救尚且不暇,豈能兼顧他人?浙境官兵軍紀敗壞,就壞在這些官兵多是來自外鄉,父母子女、親戚朋友也在外鄉,浙閩百姓的死活,自然和他們沒有關係,故而打起仗來個個貪生怕死。加之將官約束不力,更有無恥之徒,仗著遠在異鄉,無人督促,所作所為,更比倭寇可惡十倍。”

陸漸恍然大悟:“對啊,我一路上瞧見的作惡官兵,說的話都不是吳越方言。”戚繼光點頭道:“所以說,若要用兵,莫過於用本地鄉親。他們雖不懂什麽國家大義,但若是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陸兄弟,換了是你,又當如何?”陸漸慨然道:“我自當拚死苦戰,絕不後退半分。”

“說得好。”戚繼光拍手道,“這就叫做‘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須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馬,練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這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陸漸聽得心潮起伏,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忽見戚繼光因為激動牽動傷口,臉上流露痛楚,急忙搶上,渡入內力。戚繼光痛苦略減,含笑道:“陸兄弟,生受你了。”

陸漸躊躇一陣,紅著臉道:“戚大哥,我雖不是浙人,也能隨你打倭寇,救百姓麽?”

戚繼光一愣,哈哈笑道:“怎麽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實出身何地並不打緊,要緊的是,你有這份拯濟蒼生的胸懷。戚某方才不過紙上空談,但若有陸兄弟相助,這顆心可就定得多了。”

陸漸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麾下的第一個小兵,待我回鄉稟過爺爺,就來會你。”戚繼光微微一笑,把住陸漸的手說道:“戚某落難之時,能得陸兄弟相助,真乃上天眷顧。陸兄弟若不嫌棄,你我二人不妨結為異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難,**平倭寇,重致太平。”

陸漸又驚又喜,戚繼光拉著他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兩人互敘年紀,戚繼光三十二歲,為兄,陸漸二十歲,為弟。

三拜之後,戚繼光並不起身,說道:“兄弟,哥哥還有一件事,想請你作個見證。”陸漸道:“大哥請說。”

陸漸聽得又吃驚,又擔心,戚繼光立下如此重誓,無疑將自身逼入有勝無敗的絕境。此人行事真如穀縝一般,無時無地不透著幾分不凡。

兩人歇息片時,待得天亮,戚繼光返回駐紮在樂清縣城的軍營,陸漸瞧他傷重,害怕有失,於是力請同行。走了一陣,方見樂清城郭,忽見前方奔來一隊官兵,瞧見二人,有人叫道:“戚參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