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施暗度

陸漸沒奈何,隻好鑽回洞穴,忽聽穀縝的聲音傳來:“這座地牢名叫九幽絕獄,乃是東島前輩花費十年光陰苦心營造。兩百年來,除了我,也隻關過兩人。那兩人都是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勝我百倍,最後也都幽死獄中。隻不過,建造牢獄的前輩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輩也罷,都沒想到在這石壁之後竟有一座洞窟,若非你來,我也不會知道。”

他說到這兒,悠悠歎了口氣:“陸漸,我的話說過頭了,你多包涵。不過我想到了一個要緊事兒,或許能讓我們出去。”陸漸不為己甚,聞言怒氣消散,問道:“什麽事?”穀縝笑道:“我先問一聲,如果沒有鯊魚,我們脫身的把握能有幾成?”陸漸想了想,說道:“五成。”

穀縝擊掌笑道:“好!好!”陸漸心中奇怪,問道:“我們如何引走鯊魚?”

穀縝笑道:“若是我倆,血肉鮮活,隻會招來鯊魚品嚐,引走它們是萬萬不能的。隻不過,有人卻能夠。”陸漸奇道:“誰這麽好心?”

“他們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穀縝沉吟一下,“這獄島形勢,我未來之前就略知一二。獄島分為內島和外島,內島是你我所處的這座島嶼,內島一無房舍,二無船舶,絕似一座荒島。”

陸漸想起當日所見,連連點頭。穀縝又說:“內島不設船舶,一是為了隱蔽,二是為了防止犯人奪船逃走,是故船隻都在百裏之外的外島,一旦有事,內島首腦可用信天翁聯係,調用外島船隻。即便如此,也難防萬一,獄島關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絕倫、桀驁不屈之徒,為防要犯鳧水逃離,東島的前輩在內島四周圍上了重重鐵網,捕獲了幾百頭鯊魚,放養在內島和鐵網之間,形成一圈環島的鯊池。有人膽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了得,也會被鯊群吞噬。

“這些前輩設想雖妙,但沒料到鯊魚食量驚人,鯊池中的魚蝦遠遠不夠它們果腹,於是紛紛拚死破網,乃至於同類相殘。眼看鯊魚逃的逃,死的死,無奈之下,外島隻好每日打撈幾船鮮活魚蝦,按時投放鯊池。投放魚蝦之時,鯊群必會聚到船邊爭搶食物,我們正可趁著這一段時光脫身。”

陸漸的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問道:“穀前輩,你知道他們什麽時候給鯊魚喂食?”穀縝笑道:“這我不知道,但也不是查不出來。”

“怎麽查?”陸漸意氣消沉,“這兒不見天日,連時辰也不知道!”忽覺穀縝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脈門,陸漸問道:“前輩,你做什麽?”穀縝道:“給你號號脈。”陸漸道:“我又沒生病,號脈做什麽?”

穀縝道:“我不是給你瞧病,而是瞧時辰。”陸漸怪道:“號脈也能瞧時辰?”

穀縝笑道:“醫書中有一段醫訣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說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時辰,人體氣血會經過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氣會注入‘陽溪’穴,乙日己醜之交,血氣會經過‘太衝’穴。高明醫者,往往依據這‘子午流注’,逐日按時選擇不同穴道,治療不同疾病。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隻需我精通脈理,就能根據氣血經過哪一個穴位,反推出人體處於何日何時。是故人體就如一具精巧無比的時鍾,不但能告訴你我時辰,還能告知你我日期,這一點,便是西洋鍾也比不上。”

陸漸不禁笑道:“穀前輩這一號脈,知道是什麽時辰了嗎?”

“本人神醫,無有不知!”穀縝嗬嗬一笑,裝腔作勢,“如今你的氣血正經過‘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醫訣所載,‘辛日卯時少商本’,此時正當辛日的卯時。”

兩人天生投緣,隻言片語便消嫌隙,說說笑笑,返回潭邊。穀縝將“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給陸漸,陸漸雙手附有劫力,隻需明白脈理,感知經脈十分容易,不多久便學會了。

穀縝笑道:“如今計算時日已無問題,叫人為難的是,你我須得輪流潛過水道,去礁石入口窺探鯊群動靜。”

“這可難了!”陸漸發愁,“我憑劫力還能一來一回,你沒有劫力,怕是不成。”

“你別小瞧人!”穀縝哼哼說道,“我雖無劫力,水性不比你差,潛到入口全無困難。難的是,遊回來有些吃力,但也無須擔心,山人自有妙計。”

陸漸喜道:“什麽妙計?”穀縝道:“咱們將衣褲撕成細條,結成一條長索,一頭係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執了另一頭留守潭邊,下水之人若要潛回,便扯長索三下,潭邊留守之人知覺後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陸漸遲疑道:“那不是會光著身子?”穀縝笑道:“兩個大男人,黑咕隆咚怕個什麽?哈,你若是個娘兒們,這法子倒有些麻煩。”

陸漸怒道:“誰是娘兒們了?”穀縝大笑。於是兩人脫了衣褲,撕扯成條,結成一條十來丈的長索。陸漸將魚和尚的舍利用布裹了,掛在脖子上麵,他自恃劫力護身,一意當先下水。順水下潛一陣,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但離入口尚有數丈,繩索便已放盡,陸漸遙見入口處的水光幽藍變幻,卻無法看清鯊群的動向,當下連扯三下長索,穀縝知覺,將他扯回水麵。

聽陸漸說完,穀縝沉默時許,尋了一枚尖薄石塊,忍痛將滿頭長發齊根截下,笑著歎氣道:“頭發啊頭發,你辛苦長了兩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長,不想今日機緣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場。”他拖腔拖調,如唱戲文。陸漸聽得啞然失笑,當下也照他模樣將頭發截了,合二人頭發,又編了四丈長一段繩索。

陸漸再次下水,離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見幽藍水光中,修長的黑影縱橫交織,正是群鯊來回遊弋。過得片刻,陸漸但覺氣短,扯動繩索,遊回潭邊,穀縝係上繩索,還沒入水,陸漸關切道:“穀前輩,你別太勉強,若是氣緊,馬上扯繩。”

穀縝略一沉默,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決不會逞能送命。”當下潛入水中,過了半刻工夫,便扯繩索潛回。

一時間,兩人輪番入水,查探鯊群動靜,約莫申時左右,陸漸下水,忽見幽藍入口景物明潤,除了幾叢海藻縹緲搖動,鯊魚的身影許久也無,不覺又驚又喜,扯繩返回。

穀縝聽了,也潛入瞧過,沉吟道:“果然是申時投食,可惜時辰太過短促,我方才遊回,那鯊群也回來了。前後不到兩刻工夫,若要逃走,頗有不夠。”

兩人沉默半晌,穀縝說道:“須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繼續查探,不料這一日酉時方才投食,令二人大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時,第四日則又轉為酉時,第五日再轉為申時。

“據我推測,”穀縝滿有把握地說道,“投食喂鯊的當有兩班人馬,一班出海捕魚,二班到鯊池投食。隻不過,兩班人捕魚的漁場不同,來去耗時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時投食,第二班卻要酉時前後才能趕回鯊池。兩班人馬要麽船隻不同,要麽捕魚的能耐各異,第二班捕魚較多,鯊魚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若是此時走,更添幾分勝算。明日我們申時三刻動身,一人潛水,一人留守,瞧見投食開始,便扯繩索四下,召喚留守之人入水。”

二人想到次日冒險,都是輾轉難眠,各自手按脈搏,謹記時刻。次日申時三刻,陸漸當先入水,方到入口,雙手便覺出鯊魚紛紛掉尾,向海麵去了。情知投食開始,當即力扯繩索四下,衝出入口,升向海麵。

海水一如既往,陰寒刺骨,海水的顏色卻隨陸漸上升,漸次明亮起來。一種破殼重生的感覺油然而生,隨他接近海麵,越發強烈起來。

不知升了多高,陸漸忽覺遠水激**,波浪翻騰,他這幾日窺探鯊群動向,對群鯊的活動再也了解不過,心知此時投食已畢,群鯊開始四麵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魚活蝦,他心頭一緊,奮力劃水,忽覺白光刺眼,耳中的水鳴聲突然消失了。

浮出海麵,陸漸長吸一口氣,抖擻精神向內島遊去,不一陣便近海灘。內島的東島弟子多在地下,鮮少來到島麵。其時已近傍晚,殘陽入海,晚霞暗淡,沙灘上悄無人聲,一片空曠寂靜。

陸漸爬上沙灘,手握腰間繩索,劫力順著長索傳遞入海,清晰知覺到穀縝將繩索栓在腰上,奮力向這方潛來。陸漸暗讚穀縝機靈,隻需有繩相連,二人便不會失散,萬一力竭,陸漸可借劫力,穀縝卻可借陸漸之力。

穀縝離岸還有十丈,陸漸忽覺海水波動,凝神傳出劫力,但覺兩頭巨鯊由遠處向穀縝衝來。

穀縝毫無所覺,隻顧劃水。陸漸急收繩索,不料繩索本是破布發絲,屢經浸泡拉拽,已然鬆脫離散,忽受大力,登時斷成兩截。陸漸情急間縱身入海,變化“神魚相”,辟開海水,向著穀縝遊去。

水波激**,陸漸與一頭巨鯊同時搶到,他一把拽住穀縝,在水中掄了個半圓,穀縝的左腳貼著巨鯊的背脊掠過,隻覺又冷又滑,驚訝之下,嗆了一口海水。

陸漸救下穀縝,但覺身側水響,另一頭巨鯊趕來,他不及轉念,一肘頂出,正中巨鯊上齶,巨鯨被頂得一偏,利齒劃過陸漸肘尖,帶起一溜血光。

巨鯊長年饑餓,嗅到人體血氣,雙雙發瘋發狂,轉身衝向陸漸。陸漸手抓一人,無法變相,但覺身周海水如沸,正沒主意,手中一空,穀縝奮力掙脫,攪起水花向一邊遊去,兩頭鯊魚感知水波,轉而直奔穀縝。

陸漸緩過氣來,變相趕上,雙手急出,拽住一頭巨鯊的尾鰭。鯊皮盡管光溜,可陸漸的雙手附有劫力,尋著尾鰭破綻,運勁一拉,“哢嚓”聲響,竟將巨鯊的尾鰭捫斷。

巨鯊雖無痛感,但尾鰭忽被扯斷,仍覺很不自在。鯊尾軟垂無力,巨鯊也隨之偏來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隻,無法控製航向,欲要向西,遊動時又向東去了。

陸漸重創惡鯊,不及歡喜,忽覺另一頭鯊魚張口咬來。他躲閃不及,但覺鯊魚似被撞了一下,貼身而過,一口咬空。劫力傳出,來得正是穀縝,眼見巨鯊轉身要咬,急變一個“大須彌相”,合身撞在鯊魚背上。

巨鯊被撞沉丈許,陸漸趁機拉著穀縝向島上遊去。巨鯊不死心,從後急速追來。看它趕到,兩人忽又分開。巨鯊去咬陸漸,卻被穀縝從側一腳,幾乎踢破肚皮,轉身欲咬穀縝,又被陸漸一肘頂得暈頭轉向。

一時間,巨鯊成了二人的皮球,踢來踢去,顧此失彼,糾纏中,二人一鯊已近沙灘,巨鯊筋疲力盡,無奈放棄獵物,反身轉回大海。

兩人爬上海岸,回頭望去,一根尖利的鯊鰭正沉沒入水,不由得相視大笑。這一照麵,陸漸忽地張口結舌,穀縝卻似忘了凶險,得意非凡,抓起石頭投入海中,破口大罵:“死臭魚,吃你爺爺?哈,做夢去吧!”說罷,忘形大笑。

陸漸呆了呆,結結巴巴地說:“穀縝,你……你不是前輩……”穀縝回過頭來,借著**漾波光,隻見他眉濃眼亮、寬額鼻挺,雙唇輪廓分明,一笑間露出雪白牙齒,觀其相貌,竟是一個與陸漸相若的英俊青年。

“我說了我是前輩麽?”穀縝攤手一笑,“你自己要叫,我有什麽法子?”陸漸又氣又急:“你這人,你這人……”穀縝手指勾勾,笑嘻嘻說道:“乖後生,叫前輩,快叫前輩。”陸漸怒哼一聲,轉身便走,穀縝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裏去?”

陸漸聞言驚覺,自己全身**,頭發全無,絕似一個赤身**的小和尚。頓時麵紅耳赤,雙手掩住下身。穀縝哈哈笑道:“當務之急,該是先找一身衣褲。”

陸漸道:“去哪兒找衣褲?”穀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陸漸皺眉道:“才出地牢,又要進去?”穀縝道:“隻是出了地牢,沒出獄島便不算贏。”說到“贏”字,他的眼中銳芒一閃,流露出一絲興奮。

待得天色黑盡,兩人潛到地牢入口。穀縝拉住陸漸耳語:“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地牢何等緊要,入口處卻一個人都沒有。”

陸漸道:“是有些古怪。”穀縝道:“這附近必有暗樁。”陸漸奇道:“暗樁?”穀縝道:“就是潛伏暗處的高手。”

陸漸雙手按地,劫力擴散開去,忽地低聲說:“西北方十丈處有四個,東方十丈處有三個,東南方十丈有兩個。”穀縝笑道:“這是你的劫術嗎?你怎麽做到的?”

陸漸說了,穀縝笑道:“好,先活捉東南方的兩個。”兩人繞了一個大圈,來到兩個暗樁附近,穀縝運指在陸漸掌心寫道:“我做魚餌,你做魚鉤。”寫了兩遍,陸漸還在發呆,穀縝嗖地縱出,自那二人藏身處急掠而過。那兩人聽到響動,陡然起身,一左一右撲向穀縝,眼見得手,不防腦後巨力湧來,頓時頭暈眼黑,雙雙昏倒。

穀縝轉身,和陸漸一起將二人拖到海邊,笑道:“真有你的。”陸漸怨道:“你當真冒失,若我趕不上,豈不糟糕?”穀縝笑道:“你若趕不上,我便認栽,隻因你若無這個膽識,不但我們出不了這獄島,你也不配做我的合夥人。”

陸漸奇道:“什麽合夥人?”穀縝笑了笑,答非所問:“先穿衣服再說。”說著,扒了一名暗樁的衣褲穿在身上,陸漸如法炮製。

穀縝道:“陸漸,我要審犯人,你須得答應我。不論我說何話,做何事,你都不許插嘴,也不許當真。”陸漸心中奇怪,隨口答應。穀縝又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道:“自然。”穀縝冷笑道:“好個君子。”於是點了兩名暗樁的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把另一人澆醒。那人懵懂中先挨了穀縝兩個嘴巴,方要叫喊,卻被捂住嘴巴,厲聲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待會兒再問你的同夥,如果供詞不符,哼,一處不符,我割你鼻子,兩處不符,我挖你雙眼,三處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剮了喂鯊魚。”

陸漸倒吸一口冷氣,可是有言在先,隻得緘口靜觀,隻聽穀縝說:“你答應的,就眨一眨眼。”暗樁為他氣勢所奪,連連眨眼。穀縝放開他的嘴問道:“外島來內島的給養船隻何時來?”那人道:“通常是午時。”穀縝道:“船有多大?有幾艘?”

那人道:“四人的黃鷂快艦,共有三艘。”穀縝哼了一聲,說道:“獄島島主在內島還是外島?”那人道:“島主在外島,鮮少到內島來。”穀縝微微一笑,說道:“內島不如外島快活,葉梵這廝好逸惡勞,本性難改。”

那人奇道:“你認得葉島主?”穀縝笑道:“何止認得,我還叫他葉叔叔呢。”那人吃驚道:“你……你是?”穀縝笑道:“我叫穀縝。”

那人一呆,失聲驚叫,“你……你不是在……”穀縝接口笑道:“在九幽絕獄麽?哈,老子神通廣大,又出來了。”那人駭極欲呼,穀縝早已出掌將他打昏。

穀縝又叫醒一人,連哄帶嚇地問了一遍,兩人證詞一般無二。足見兩人保命全身,並非悍不畏死。

穀縝將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隨身物品,尋到兩口短劍、兩塊腰牌,若幹飛鏢暗器,還有一些過夜的清水、幹糧,更有一條牛皮索,應為捆人之用。

“好家夥,應有盡有。”穀縝一邊說,一邊用牛皮索捆好兩人,又用布條封了嘴巴,說道,“陸漸,你看好他們,我去去就來。”拿起一口短劍徑自去了。

陸漸看守二人,餓了吃少許幹糧,渴了喝一點兒清水,眼望天光發白,不覺擔心起來,不知穀縝所為何事。若是孤身潛入地牢,未免太過凶險。又想起穀縝盤問兩名暗樁的話,不由尋思:“他如此問法,莫不是要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海島?”

正胡思亂想,忽見穀縝回來,他容色疲憊,也不多說,吃過幹糧倒頭就睡。

不一陣,遠處傳來呼叫:“李甲,孫弓。”陸漸一驚,穀縝也醒了過來,笑道:“他們發現暗樁不見了。”陸漸見他滿不在乎,心中越發佩服。

那些人齊叫了幾聲,有人大罵:“兩個兔崽子,必是偷偷溜回去,找間空牢房偷懶睡覺去了。”另有人也高叫:“吹了一晚上的海風,這守夜的暗樁真不是人幹的。”一行人罵罵咧咧,須臾去得遠了。

陸漸回頭望去,李甲、孫弓已然醒轉,四隻眼睛骨碌碌亂轉,聽得同伴遠去,無不流露出恐懼絕望。穀縝拍了拍二人的臉頰,笑嘻嘻說道:“放心,待我逃走,自然放了你們。”他笑容可掬,兩人卻如麵對鬼怪妖魔,眼中的驚懼並無減少。

其後島卒巡島,四人隨勢轉移,倒也有驚無險。眼看日頭漸高,穀縝忽地低聲歡呼,手指指處,海麵三艘黃鷂快艦,向著內島駛來。

穀縝望著李甲、孫弓森然一笑,二人頓覺毛骨悚然,跟著腦後一震,各挨一掌,昏了過去。

穀縝打昏兩人,向陸漸低喝:“快走。”陸漸道:“去奪船嗎?”

“奪個屁。”穀縝拉著陸漸,飛奔到一塊礁石後麵,往沙裏一掏,扯起一個尺許方圓、草莖編成的蓋子,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穀縝喝聲:“下去。”陸漸遲疑道:“幹嗎?”穀縝急道:“下去再說。”

陸漸隻得跳下,但覺沙土猶濕,竟是一個新挖的沙坑,他隱約明白,穀縝夜裏出去,正是為了挖坑。忽覺穀縝也跳了進來,入坑後抓了兩把沙撒在蓋子上,笑道:“洞挖小了點,湊合湊合。”

陸漸忍不住問:“為何要藏起來?”穀縝笑道:“你當我問那兩個笨蛋的話,是想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麽?”陸漸奇道:“難道不是?”

穀縝道:“就算奪下快艦,那樣的小船又能穿越茫茫大海嗎?”陸漸搖頭道:“不能。”穀縝道:“別說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們奪下快艦,也隻得一艘。到時候外島幾十艘快艦追趕上來,你說會怎麽樣?”陸漸苦笑道:“那就完了!”

穀縝笑了笑,說道:“運送給養的快艦我不奪。若要逃命,須奪一條戰艦。這艘戰艦不僅要大,還得載有多門佛郎機火炮,足以擊沉任何船隻。”

陸漸吃驚道:“獄島有這樣的海船?”穀縝點頭道:“有,那船我坐過!”陸漸疑惑道:“你怎麽斷定那艘船會來內島?”穀縝笑道:“不說十拿九穩,七穩八穩還是有的。”他頓了一頓,“你還記得我跟那個暗樁的對話嗎?我向他報了真名對不對?”陸漸道:“不錯,他似乎很是吃驚。”

穀縝笑笑,淡淡說道:“不吃驚才怪,有人從九幽絕獄逃出來,這個人還是獄島第一要犯。你說,這會不會驚動獄島的島主?”忽聽陸漸不語,不覺怪道:“怎麽不說話?”陸漸長吐了一口氣,澀聲說道:“你是東島第一要犯?你到底犯了什麽大罪?”

穀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有人要陷害你,加個罪名還不容易?”陸漸釋然道:“這麽說,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穀縝道:“這件事我說不清,這次出去,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他這話模棱兩可,陸漸聽得越發糊塗,忽聽穀縝道:“我跟暗樁對話,隻是布了一個局。我故意讓他知道,再透過他的嘴告知眾人:我穀縝不但逃出了九幽絕獄,還有可能混入了運送補給的黃鷂快艦,逃到了外島,伺機奪船遠走。”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不錯,人人都會這麽想。”穀縝笑道:“這一來,獄島上下必然要做兩件事,第一是封鎖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島,以防我奪船逃逸。但我根本沒逃,他們搜不到人,又會怎麽樣呢?”

陸漸沉吟道:“換了是我,會去九幽絕獄求證!”

“你還不笨!”穀縝輕笑兩聲,“不過要開九幽絕獄,隻有一個人可以,那就是獄島島主,東島四尊之一的‘不漏海眼’葉梵。”

陸漸駭然道:“又是東島四尊?”穀縝笑道:“是啊,這葉梵不僅是四尊之一,四尊中還數他武功最高,而咱們要做的事,就是奪下他的座船。”

陸漸聽到這裏,兩眼翻白,低聲呻吟起來。穀縝嗬嗬笑道:“小後生,你被‘九變龍王’嚇破膽了吧?”陸漸想到自己叫他前輩的事,惡向膽邊生,使個“諸天相”將他雙手反擰,恨聲道:“你有多大,敢叫我後生,哼……”沙窟窄小,穀縝騰挪不開,吃痛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陸漸哼了一聲,鬆開兩手,不防穀縝反手一肘,頂得他痛徹心肺,當即甩頭,一個“雄豬相”撞在他嘴上。穀縝唇破血流,慘哼一聲,頓足踩中陸漸的腳趾。陸漸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穀縝後續的招式無不陰狠,踩腳趾以外,戳眼挖鼻,擰耳朵,掏下陰,當此逼仄之所,當真在所難防。陸漸武功雖高,一時製他不住,反而連吃暗虧。

廝打正烈,忽聽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兩人猛可住手,待那一串腳步聲過去,陸漸才低聲怒喝:“君子動口不動手,可是你說的?”穀縝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動口,又要動手。”

陸漸大怒,正要再鬥,忽聽遠處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話。”坑中兩人一時噤若寒蟬,忽聽另一人哈哈笑道:“哪裏有人了?這島上鳥不拉屎,龜不生蛋,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嗬,是不是想嫂子了,等挺過這兩天,換班回了外島,可有你們樂的。”先前那人笑道:“胡扯,你光棍一個,知道什麽夫妻之樂?”

兩人說笑一陣,徑自去了。穀縝籲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了,我也不叫你後生如何?”頓了頓,又問,“是了,你幾歲?”陸漸道:“我二十。”

穀縝道:“你大我兩歲,算起來我十八。”陸漸吃驚道:“這麽說,你十五歲半就被關起來了?你那麽大的年紀能犯什麽罪?”穀縝笑笑不語。

陸漸見他不肯說,隻好轉過話頭:“你那計謀怕是行不通。若是獄島島主比‘九變龍王’還厲害,我們怎麽奪得了他的座船?”穀縝道:“他若在船上,十個你我也是有去無回。可他來了內島,又怎麽會呆在船上?”陸漸恍然道:“不錯,他一定會去九幽絕獄。”

穀縝笑道,“不止他會去。如此大事,島上的三個總管也多半會去。隻消姓葉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輕易許多。那艘船是葉梵從紅毛海賊手裏奪來的,炮多船快,來去如風。”

陸漸遲疑道:“如果他不乘座船呢?”

“絕無可能。”穀縝似乎想到了什麽,輕笑起來,“東海四尊,大小都有怪癖。好比‘九變龍王’假裝清高,‘不漏海眼’最好排場。這葉梵每日出行,非絲竹管樂不歡;行於陸地,非駟馬香車不乘;行於江海,必要乘坐那艘紅毛戰艦。一來顯擺威風,二來隻憑這一艘戰船,獄島方圓百裏發生任何變故,他均能應付自如。”

說到這裏,兩人也無他法,唯有靜靜苦等。過了一個時辰,忽聽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陸漸聽出是李甲的聲音,不由一驚,卻聽穀縝笑道:“蠢貨,我在綁他的牛皮索上輕輕割了一劍,足以令他掙開,他居然現在才知道!”

不一時,聲音變成兩人,料是李甲掙脫皮索,也解開了孫弓的束縛。兩人邊叫邊跑,頃刻去遠,跟著遠處有人高聲響應,一眾人狂呼亂叫,島上喧嘩一片。穀、陸二人隻覺附近腳步聲大作,似有無數人在上方來回跑動。

二人緊緊擠在沙窟之中,均能感覺對方心跳,此時不被島卒發覺則已,一旦發覺,二人這般處境,除了束手就縛,再無他途。

天幸腳步響了一陣,忽又歸於寂然。一時鳥鳴聲起,穀縝行險掀開蓋子,向外張望,隻見數隻信天翁掠空而過,向著外島飛去。

穀縝掩上蓋子,笑道:“成了一半。”陸漸也覺振奮,呼吸急促起來。

又過兩個時辰,漸已入夜。穀縝不時掀起蓋子張望,他所選地勢正對外島,若有來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陸漸久處窄洞,正覺難受,忽聽穀縝低笑道:“來了!”忙問:“什麽來了?”穀縝道:“葉梵的座船。”陸漸又驚又喜,佩服道:“穀縝,你真是神機妙算。”穀縝笑道:“這不算什麽,我此次脫困,最難的地方倒是那麵石壁,若是沒你,我一百年也出不來。”

陸漸黯然道:“這得多謝魚和尚大師……”穀縝冷冷接道:“魚和尚已經死了,就算他活著前來,也未必救我,你卻著實救了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穀縝今生今世隻感激你一個,那個死和尚關我屁事?”

陸漸聽得大惱,正想駁他,忽聽絲竹之聲悠然悅耳,跟著穀縝輕聲說:“這船來得好快,照啊,停下來了……唔,葉梵下船了,哈,這廝號稱‘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來老子的麵子不小……他媽的,沙天洹這老小子,有話不能邊走邊說嗎……”他一邊偷看,一邊低聲咒罵,忽然輕輕歡呼一聲,“好啊,進地牢了。”

陸漸微微一掙,穀縝回頭怪道:“你做什麽?”陸漸奇道:“不奪船嗎?”穀縝呸道:“哪兒有這麽快?再等兩個時辰,那時葉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層,聞訊趕回也來不及了。何況這麽大一艘海船,你跟我開得走嗎?”

陸漸全沒想到此節,張口結舌道:“那可怎麽辦?”穀縝笑道:“我自有法子。”陸漸知他詭計無窮,也懶得多問,隻覺但凡勞心用智,盡數交與此人即可。

穀縝計算時辰,過了一會兒,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躍出沙窟,卻見天色昏暗,眾星寥落,陸漸不由問道:“如今怎麽辦?”穀縝笑道:“去地牢!”陸漸失聲道:“什麽?怎麽進去?”

“走進去!”穀縝拍去衣褲上的沙粒,笑嘻嘻說道,“我們這身服飾,難道不是獄島弟子?”掛上腰牌,大模大樣地向前走去。

陸漸連連咋舌,心想藝高人膽大,此人武功平平,偏有包天之膽,這世上的事,怕是沒有幾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來步,陸漸忽有所覺,沉聲道:“有人來了。”穀縝笑道:“知道了。”忽見前方人影顯現,大喝一聲:“口令。”來人微微一愣,應聲答道:“福祿壽喜。”

穀縝嗯了一聲,笑道:“老哥也是來巡島的麽?”島卒道:“是啊,這島上幾十年都沒出過這越獄的怪事兒,總須裝裝樣子。”穀縝道:“獄島如此森嚴,我卻不信那犯人逃得了。”島卒歎道:“難說得很,那畜生打小就難纏,要麽怎會關在這九幽絕獄?二位兄弟,你們巡完了要回地牢麽?”

穀縝笑道:“逛了一圈,回去交差。是了,這位老哥,你瞧過那逃犯的樣子嗎?”陸漸聽得這話,不覺心驚肉跳,但瞧穀縝,卻是笑嘻嘻的,像是在說別人。

島卒笑道:“他入獄時我瞧過一眼,可惜他滿臉血汙,沒瞧真切。”穀縝歎道:“可惜兄弟來晚了些,無緣得見。”島卒冷哼道:“不見更好,這等衣冠禽獸,瞧了實在晦氣。”穀縝“嘿嘿”一笑,說道:“老哥說的是。”

三人擦肩而過,穀縝對陸漸低聲道:“我們隻有兩個時辰。”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聽有人低喝:“口令。”穀縝笑道:“福祿壽喜。”

那人又道:“腰牌。”穀縝摘下腰牌,向偏暗處晃了一晃,暗樁也沒瞧得真切,唔了一聲,歸於寂然。

穀縝笑道:“老哥們辛苦啦!”與陸漸大搖大擺進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層,多為島上司職者所居,沿途遍燃火把,亮如白晝。忽聽喧嘩之聲,轉過一道門,一群獄卒正鬧哄哄圍著吃飯,看到二人進來,也是無人留意。

穀縝扯住一人,低聲問道:“老兄,島主船上的一個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煙’,迷暈了好幾個人,急要解藥,叫我來取,我剛來不久,不知道哪兒有呢?”

獄卒一愣道:“這個解藥沙總管才有,總管們都下到九層去了。”穀縝一笑,彎眉露齒間,竟有幾分勾人魂魄:“方才有兄弟說沙總管還在,他住哪兒呢?”

獄卒不疑有他,笑道:“是麽,難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從這裏走,過去轉彎第二間鐵門就是。”

穀縝謝過,與陸漸快步走到鐵門前麵,卻見門上一根鐵閂粗過兒臂,上麵掛了三把銅鎖。

穀縝覷得無人,手一晃,指間多了一根極細極韌的黑絲。陸漸奇道:“這是什麽?”穀縝道:“這是一根烏金絲,可剛可柔,入獄前我一直藏在頭發裏麵,以備不時之需。不料入獄後全是千斤閘門,這東西派不上用場。”

他將烏金絲插入門鎖,稍一撥弄,一一打開,低聲道:“陸漸,你在外麵把風,我去去便來。”陸漸答應,靠在門邊覷看四周,他生平第一遭做賊,隻覺心跳奇快,手心裏盡是汗水。過得半晌,穀縝忽在門內詢問,陸漸便答“無人”,穀縝閃身而出,手中提著一口木箱。

陸漸訝道:“你真的去拿解藥?”穀縝詭秘一笑,未及說話,一陣腳步聲起,穀縝隻來得及將門合上,來人已到,厲聲道:“你們是誰的手下?”穀縝不假思索,張口就來:“我們是沙總管的手下。總管去九幽絕獄前,吩咐我們給那幫海客送一點兒藥,誰知這地牢繁複,我們又剛來不久,一來二去迷了路!”

忽聽另一人怪道:“你們也是沙師父的手下?”陸漸心中咯噔一下,幾乎站立不住,說這話的竟是畢箕。

穀縝卻不在意,快步迎上笑道:“敢情遇上前輩,晚輩見過前輩。”說罷,鞠了一躬,陸漸原本心懷鬼胎,見狀求之不得,忙也跟著鞠躬。

畢箕見二人如此恭謙,心中受用,笑道:“免禮免禮,說起來,我怎麽沒瞧過二位?”陸漸越覺害怕,穀縝卻笑道:“我們幾日前方從外島來的。”畢箕將信將疑,看了陸漸一眼,陸漸低著頭心跳如雷,誰知他一頭短發,服飾也變,畢箕一眼沒有認出,微一沉吟,笑道:“你們怎麽像是和尚?”

穀縝笑道:“我們做過兩天和尚的,難得葉島主收容,如今跟著島主,再也不用吃那淡出鳥來的齋飯。”畢箕肅然起敬,點頭道:“敢情是葉島主派來的。”轉頭問同伴,“他們說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沒殺的那幾個,你們知道他們關在哪兒麽?”

一個同伴道:“我送過一次飯,向前走,逢路口左轉,連轉兩次,左手邊第一至九間牢房都是。怎麽,你說送藥,難不成他們病了?”穀縝笑道:“是呀,聽說病了一兩個。”畢箕皺眉道:“箱子裏都是藥?”穀縝忙道:“前輩要不檢驗一下。”說罷,雙手奉上。

畢箕擺手笑道:“說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畢箕,大家以後有的是見麵機會。”說罷,抱拳施禮,與同伴談笑去了。

二人不敢言語,走到無人處,陸漸方才顫聲道:“穀縝,方才好險。”穀縝道:“險什麽?”陸漸低聲道:“那個畢箕認得我,想是我光了頭,他才沒認出來。”穀縝笑道:“你這也算險?他若開箱驗貨,那才叫慘。”陸漸奇道:“怎麽,這裏麵是什麽,難道不是藥?”穀縝笑道:“藥也是藥,隻是並非解藥。”

陸漸聽得詫異。兩人一邊說話,快步如風,走到牢房附近。穀縝忽道:“陸漸,從現在開始,一旦見人,全力出手。”

陸漸一點頭,剛過轉角,便見兩個獄卒,當即沉喝一聲,縱身撲上,變化“半獅人相”擊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陸漸再變“雄豬相”,一頭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聲叫喊堵在嗓子眼裏,兩眼翻白,癱軟下去。

陸漸擊昏了二人,穀縝卻小心放下木箱,取出烏金絲撬開一道牢門,忽聽門內有人厲叫:“又是哪個王八蛋?”

陸漸聽得清楚,喜道:“羅三哥。”那人正是羅小三,驚叫一聲,顫聲說道:“你……你是小陸。”說話間,穀縝陸續打開餘下牢門,從懷裏取出一支瓷瓶,說道:“陸漸,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藥,一人一粒,你來喂他們。”陸漸接過瓷瓶,訝道:“你怎麽拿到的?”穀縝笑道:“我不是進了沙天洹的房間麽?”陸漸又驚又喜,繼而擔憂道:“這藥不會有錯吧?沙天洹房裏可沒什麽好東西。”

穀縝笑道:“待會兒敘舊不遲,咱們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支瓷瓶,“這裏的藥丸你們一人一粒,含在嘴裏,待會兒我叫一聲‘屏息’,大夥兒千萬閉住口鼻。”

眾海客聽得奇怪,紛紛含上藥丸,由陸漸率領衝出。沿途遇上幾名獄卒,均被陸漸變相擊倒。不多時,接近入口,忽被幾名獄卒瞧見,一時鼓噪起來,自兩旁衝出二三十人。陸漸見守衛如此眾多,正感頭痛,忽聽穀縝大喝一聲:“屏息。”突然從木箱中取出兩枚圓球,嗖嗖擲出,圓球著地,煙霧彌漫巷道。

陸漸瞧那煙霧眼熟,轉念想了起來:“哎呀,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煙!”原來穀縝扔的正是從沙天洹房中搜來的“幻蜃煙”,如今的情狀與那日船上仿佛,隻不過敵我掉了個兒,獄卒們兩眼翻白,紛紛摔倒,海客們卻因為事先含有解藥,均是安然無事。

穀縝不斷擲出“幻蜃煙”,巷道中濃煙滾滾,直噴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樁也受波及,眾海客衝出巷道,也無一人阻攔。

穀縝指著遠處一艘大船:“大夥兒快衝,拿下那艘船。”眾海客絕處逢生,無不勇氣倍增,紛紛發足奔向海船。若幹巡島弟子遠遠瞧見,奔來阻攔,卻被陸漸一拳一個打倒在地。

海船上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出艙察看。這些人盡是島主隨從,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擋,不防穀縝將所剩的幾枚“幻蜃煙”全數擲出。黑夜裏,濃煙騰起不易察覺,眾隨從吸入煙氣,紛紛倒下,空負一身本事,卻用不了一分半分。海客們跟隨陸漸蜂擁上船,有兩名隨從尚能站立,正想抵擋,被陸漸使個“我相”,反腿踢昏了一個,再使一個“馬王相”,飛起一腳將餘者踢昏。

眾海客受盡了關押之苦,一時紛紛撲上,想要殺掉這些隨從出氣,陸漸卻叫道:“不可妄殺,將他們丟下船去。”

眾海客對他言聽計從,周祖謨說道:“大夥兒都聽小陸的,將這些人扔下船去。”眾海客雖有不甘,也按捺殺機,將隨從拋到岸上。

穀縝笑道:“大夥兒勿要耽擱,快快開船,返回中土吧。”眾人驚喜交迸,哄然應命,這群人均是航海的慣家,扯帆的扯帆,起錨的起錨,擺舵的擺舵,這艘船三桅十炮,艦頭既高且利,船體流暢自如,不一會兒就駛離內島。穀縝終於脫困,心中快美,站在船尾縱聲長笑。

“你先別開心!”陸漸大聲叫道,“周大叔問你,現今往哪裏去?”穀縝笑道:“如今炮艦在手,老子進退自如,妙得很,一不做,二不休,先給他來個斷根。”一聲令下,戰艦直撲外島。

外島眾人不知底細,瞧見島主座船返回,紛紛出來迎接。穀縝下令將船上十門佛郎機大炮填滿火藥,自己爬上桅杆,瞧得遠近得宜,一聲令下,左舷火光迸出,港中的海船頓被擊沉幾艘。

島上諸人狂呼大叫,走散躲避。也有悍勇者,急乘黃鷂快艦衝來,穀縝發出號令,將戰艦轉到右舷,又是一輪火炮,將來船擊沉,船上島眾紛紛落水慘叫。陸漸瞧得不忍,叫道:“穀縝,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走了便是,何必傷人?”

“婦人之仁!”穀縝冷笑一聲,“你放了他們,他們放得過你麽?”話音未落,兩艘黃鷂快艦迫近發炮,偌大戰艦為之一震。

穀縝叫道:“看見了嗎?”轉頭大喝:“船頭,發炮。”兩聲炮響,那兩艘快艦擊得粉碎。陸漸望著快艦殘骸打著旋兒沉入海底,不由暗暗歎氣:“無怪魚和尚大師臨死前說:‘世間瘡痍,眾生多苦。’這些瘡痍苦難,都是人們自找來的。”他不忍再看炮擊慘狀,悶悶返回內艙。

穀縝頻頻發令,十門火炮烈焰噴吐,有如火龍肆虐,將港口的船隻盡數擊沉,眼看再無敵船,穀縝下令環島航行,見有船隻,就發炮轟擊。直到繞島一周,外島再也沒有一艘完好船隻,這才下令起航。眾海客紛紛立在船尾,望著外島,猶自恍惚迷離,直待外島的燈火消失在蒙蒙海霧之中,這才深信終於脫困,發出一陣喧天歡呼。

周祖謨對穀縝一蹺拇指,大笑道:“這位兄弟,你年紀不大,可指揮艦船,比咱們這些幾十年的老海客還要老道。”

穀縝從桅杆上飄然縱下,笑道:“過獎了。”周祖謨見他笑容明爽、舉止瀟灑,不覺拱手笑道:“區區周祖謨,足下貴姓?”

穀縝濃眉一揚,笑道:“免貴姓穀,名縝。”周祖謨一團笑容僵在臉上,兩眼瞪著他如見鬼魅,陡然一個激靈,脫口叫道:“你……你是東島少主。”眾海客俱是駭然,“呼啦”一聲圍了上來。

正巧陸漸出艙,見狀訝道:“周大叔,你們做什麽?”周祖謨叫道:“小陸當心,這人是東島的賊子。”

穀縝的身份,陸漸早已猜到幾分,隻是無法確定,聞言說道:“東島中人,不是都如狄希一般,穀縝是我的朋友,你們不要與他為難!”

周祖謨跌足大叫:“小陸有所不知,別的人也就罷了,這小子是東島少主,他老爹就是東島之王穀神通。”

陸漸對東島西城的恩怨略知一二,轉眼望去,穀縝負著雙手,俊目清亮,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嘲諷,陸漸想了想,搖頭說:“周大叔,這次若非穀縝,咱們逃不出獄島。冤家宜解不易結,如今同舟共濟,不妨將往日恩怨拋開。”

陸漸皺眉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可穀縝與我同生死、共患難,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謨變色道:“你要幫他?”陸漸仍是搖頭。

“好啊。”周祖謨拍手道,“你兩不相幫就好。”他自忖人多勢眾,對付穀縝不在話下,誰知陸漸眉間一舒,揚聲道:“我兩不相幫不假,可是誰敢動手挑釁,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為之一寂,陸漸容色平和,眾人卻均能感知他身上那一股迫人氣勢。周祖謨無法可施,恨恨一跌足,轉身回艙去了。

眾海客悻悻散去。陸漸雖然鎮住眾人,卻自知與這些朋友生出芥蒂,心中微微黯然,信步踱到船頭,望著大海怔怔出神。

忽聽穀縝在身後笑道:“你說咱們是生死之交,怕是一廂情願吧?”陸漸淡淡說道:“我當你是就成了,你怎麽想,我管不著。”

穀縝沉默一陣,忽地笑道:“你這人也挺固執,不過很對我的脾胃。哼,你別瞧周祖謨人多,真鬥起來,他十九要吃大虧。你今日不是幫我,卻是幫了那蠢材。”他見陸漸望著遠處,呆然不語,不由笑道,“你想什麽?哈,想姑娘嗎?”

陸漸搖頭道:“我想北落師門。”穀縝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嗎?”陸漸道:“不是星星,而是一隻靈貓,我被沙天洹抓住後就再也沒見過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獄島太大,我來不及去尋它了。”說到這裏,心中傷感溢於言表。

穀縝見他為一隻畜類傷情,大為好笑,但見他神色慘然,忍不住安慰:“那貓兒隻需活著,機緣所至,必定再見。”

陸漸點頭道:“北落師門聰明機警,必有自救之法。”話雖如此,仍是耿耿於懷,忽又問道,“穀縝,你真的是東島少主?”

穀縝笑道:“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如今我是東島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誅之,你不怕被我連累嗎?”陸漸苦笑道:“東島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們的逃犯,或許是個好人。”穀縝雙手一拍,哈哈大笑。

陸漸望著穀縝歎道:“你這人真奇怪,坐牢也好,逃亡也罷,總能笑得如此開心。”穀縝笑道:“這是天生的,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但怕我的人,卻叫我笑麵老虎。”說到這兒,兩人皆笑,陸漸隻覺與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暢快無比,便有天大難處,也能輕易化解。

戰艦堅甲利炮,又無阻礙,乘風破浪,不幾日已近中土。這一日,陸漸正在熟睡,忽覺有人拍打,睜眼望去,卻是穀縝。但見他豎著食指,示意噤聲,便爬了起來。又見穀縝向他招了招手,當先走出,陸漸懵懂間起身跟隨。

羅小三接口道:“就怕姓穀的不答應,這兩日他在咱們麵前指手畫腳、陰陽怪氣,瞧著便叫人生氣。”

周祖謨道:“姓穀的武功平平,不足為畏。可慮的倒是小陸,若能製住他,姓穀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東島少主,不止將功贖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興,日後我在天部的地位也不同了。”

陸漸聽得心驚,那艙中沉寂時許,羅小三忽道:“小陸武功厲害,如何製得住他?”

“那個不識時務的小子。”周祖謨冷哼一聲,“我瞧過了,底艙尚有十幾壇好酒,料得再過兩日,便可抵達中土。那時候,我們借口慶祝歸國,邀那姓陸的小子喝酒,灌他個爛醉。當然了,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嘛,大夥兒就一起動手,將他結果了。”

陸漸聽得這話,如遭晴天霹靂,半晌也還不過神來。艙中寂然時許,羅小三遲疑道:“周老爺,他兩次救過我們的性命,這麽做,可有些恩將仇報了。”

周祖謨道:“他救過我們不假,但與東島餘孽勾結也是真的。東島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敵人,對待敵人豈可手軟?念在救命之恩,縱不殺他,也須挑斷手足筋脈,廢去他一身武功。”

“好。”眾人紛紛道,“這個法子最妙。”周祖謨笑道:“所以這兩日大夥兒見了小陸,都要假裝笑臉,這叫‘兵不厭詐’。”眾海客紛紛讚道:“還是周老爺高明。”周祖謨大為得意,嗬嗬直笑。

穀縝轉身拉住陸漸,隻覺他手掌冰冷,不由暗歎一口氣,回艙中說道:“陸漸,這世上的人,大多隻認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謨是個不成器的奸商,自然處處隻為私利,此時但求抵消丟失鳥銃的罪過,恩將仇報不足為怪。”但見陸漸仍是呆怔,心想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將人心想得太好,將來一定要吃大虧。

其後兩日,陸漸興致低落,每見眾海客笑臉相迎,心頭便如針紮刀刺。這日午間,望見大陸輪廓,羅小三與兩名海客果然來請,羅小三假惺惺笑道:“小陸,今日便到中土,傍晚在海寧上岸。周老爺說了,此次活著歸國,多虧小陸相助,故而想要跟你喝上兩碗,以表謝意。”

陸漸瞧他滿臉堆笑,心中越發苦澀,正想回絕,忽聽有人笑道:“這酒該喝,不過要算我一份。”羅小三眼前一花,穀縝一身月白長衫,飄然走入艙內。他久處絕獄,不見日光,肌理白皙如玉,兼之這幾日飲食無憂,漸趨豐盈,尤顯得玉樹臨風,清俊不凡。

穀縝一拉陸漸,笑道:“走,喝酒去。”不顧羅小三,直往周祖謨艙中走去。

周祖謨正設宴以待,眼見二人同來,不覺微微一怔。穀縝笑道:“周兄好,穀某適逢其會,也來叨擾兩杯。”大馬金刀一坐,反客為主,提起酒壇,將桌上的酒碗一一斟滿,笑道,“來來來,先幹三碗,再敘情誼,若不喝的,都是我孫子。”說罷,先幹一碗。

他這話說得歹毒,眾海客隻為不當孫子,不能不喝,三碗喝罷,麵上均染酡紅。穀縝卻麵色如故,又將眾人碗裏斟滿,笑道:“大家這幾日同舟共濟,都很辛苦,周老大更是勞苦功高,就像那詩裏說的什麽來著?對了,‘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若不喝下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誰敢擔上這個名聲,也隻得無奈喝了。周祖謨心頭暗急,正想設計,勸陸漸多喝幾碗,不料穀縝將碗一擱,臉上露出狂醉迷亂之色,突然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孫子……”邊說邊舉起板凳,對那一排酒壇,手起凳落,稀裏嘩啦,將酒壇砸碎大半。周祖謨又驚又怒,厲聲道:“你……你做什麽?”

穀縝醉醺醺地兩眼一瞪,咄咄大喝:“你問我嗎?老子是地藏菩薩、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聖旨,前來消滅爾等。”舉起板凳,作勢要砸。周祖謨大驚躲開,不料穀縝板凳一橫,又將剩下的酒壇敲得稀爛。

酒壇破碎,醇酒滿地,周祖謨毒計落空,心中痛不可當,跌足怒道:“這廝瘋了,你們還不把他拿下?”陸漸卻知緣由,起身歎道:“他隻是醉了發酒瘋,我扶他回去。”說罷,去抓穀縝胳膊,不料穀縝掙開他,兩眼瞪直道:“我乃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做法,借來東風吹旌旗,燒光曹營百萬兵。”邊說邊自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忽從袖間抖出一枚火折子,隻一晃便點燃了,啪地丟在地上。地上的醇酒遇火即燃,一時間火苗亂躥。

眾海客無不驚恐,盡喊救火,不料火勢未滅,穀縝又扔出兩枚火折,火勢益發猛烈,竟至於不可收拾。穀縝丟完火折,趁著混亂,拉著陸漸轉身出艙,又瞧火炮邊有幾桶火藥,丟了一個火折子過去,兩人遠遠跑開,隻聽身後“轟隆”一聲,戰艦被炸了一個窟窿。一時間,眾海客東邊救火,穀縝西邊縱火,整艘戰艦陷入濃煙烈焰之中。

穀縝一邊大笑,一邊與陸漸搶上甲板,奪下一艘救生小艇,擲入海中,縱身跳上。

兩人將小艇劃出數裏遠,忽見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紛紛奔上甲板,搶奪救生小船逃命。不多時,忽聽戰艦內發出一聲如雷悶響,滾滾氣浪破船而出,偌大戰艦四分五裂,變成了一堆鐵木碎屑。原來,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藥的艙內,引爆了火藥,將戰艦炸得粉碎。眾海客盡管逃生,但不免灰頭土臉、萬分狼狽。

穀縝笑道:“陸漸,我是瞧你麵子,要不然,昨晚我就放火燒船,這幫王八蛋沉睡未醒,要麽喂了魚蝦,要麽成了燒鵝。”

不久,兩人棄舟登岸,陸漸回望那群海客,略一沉默,歎道:“我不想再見他們了。”穀縝一轉眼珠,笑道:“陸漸,你今後有何打算?”陸漸道:“我想先回故裏探望祖父,再將魚和尚大師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穀縝道:“天柱山鍾靈毓秀,禪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終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幾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斷,你不如先與我一同辦完了事,我再陪你探親遊玩。”

陸漸尋思此間地處浙江,家鄉卻在蘇魯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經之地,當下欣然應允。

商議已定,陸漸急要動身,穀縝卻擺手笑道:“不忙,海寧城就在不遠,咱們先去打打秋風,賺幾個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