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妄之災

大和九年,京城長安王涯府。

王涯,時為門下侍郎、弘文館大學士、檢校司空,且被封為代國公,可謂位極人臣。他本是太原王氏族人。太原王氏,似是特別受財神爺的眷顧,富甲天下,即便是王氏的苗裔也都極懂得經商之法,斂財有道。

王涯雖然入朝為官,家中的財富亦是富可敵國。且他又才高八鬥,因而除了財帛外,家中更是充滿了曆朝曆代文人雅士留下來的字畫珍品及來自於西域海外的稀世奇珍。

他家裏的珍寶,連皇上都曾自歎弗如。

人切不可太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很多,可惜的是,人的貪念卻是無窮無盡的。有了錢便想要更多,永遠都不知厭足。

這一日天清氣朗,不過是長安千年來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時已深秋,長安城裏城外的樹葉都或紅或黃了。因天氣好的原因,人便不由地倦怠,誰也不會想到,大禍正悄然而至。因而當金吾衛驀然衝入王家大門時,王家上下人等都有些錯愕,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

金吾衛是由穎王李瀍親自率領的,其時,他是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正年少英俊,意氣風發。他生得甚為俊美,目光深邃,五官輪廓如同刀刻般的分明。他如同唐氏先祖一樣,並非隻是孱弱的公子皇孫,而頗為精通武藝,算得上文武全才。

當今的皇上是他的二哥,名為李昂,也便是後世所知的唐文宗。

李瀍衝入王府之時,心裏多少帶著一絲無奈。若是留意他的目光,就會發現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時不時流露出淡淡的焦慮不安。

他知道王涯無罪,但他卻受製於人。為了救皇兄,他不得不事事都聽從那人的擺布。一想到那人,他便暗暗咬牙。李唐到了此時,早已不複先祖的榮光。自安史之亂後,天下動**,皇室黯弱,外受製於藩鎮,內受製於宦官,內外交煎。

王涯長子王孟賢匆匆迎出來,施禮問道:“穎王殿下前來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李瀍淡淡地道:“王涯謀反,本王奉皇上聖旨緝拿王氏族人,家產充公。”他懶得多說,這幾日已經做過太多類似的事情,每一次皆要麵對先是錯愕,然後轉為絕望恐懼的臉。

身在帝王之家,人命算不得什麽大不了的事,殺著殺著,也便麻木了。今日是殺別人,明日可能就是被別人所殺。李瀍深知其中真諦,即便是偉大如同太宗皇帝也曾殺了自己的親兄弟。李氏人丁還算興旺,這樣殺了百年,仍是有許多李氏宗室可殺。

偶爾他會想,幾時,他會死在別人手中?而殺他的人又會是誰?是自己的親戚?或是身邊的太監?也可能是朝中的大臣抑或哪個蕃鎮的節度使。

在權力麵前,骨肉親情,君臣道義皆如過眼雲煙。

他帶著金吾衛衝入王府一進一進的宅院,婦人們的驚呼聲此起彼伏。王家甚大,人口也眾多,那些被推出來的男男女女如同是小時候穿在線上的草蟲。

到了最深處一個清幽的小院,他一腳踢開房門,房內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正在對弈。他衝入之時,兩個女孩子一起抬頭看了他一眼,隻看了一眼,便又垂下頭,目光落在棋盤上。

他微微一怔,她們竟不怕嗎?

他便走到棋盤旁看兩人弈棋。兩人畢竟年紀幼小,棋藝平平,過不多久,小的女孩子輸了棋,蹙起眉道:“又是你贏了。”

大的女孩子微微一笑,推案而起,對著李瀍斂衽為禮道:“這位將軍,你是來帶走我們的嗎?”

那女孩子隻有十歲左右的年紀,神情從容,沒有一絲驚慌之意。雖然年紀還幼小,卻也看得出將來必定是個絕色美人。

李瀍注視著女孩子的雙眸,這雙眼睛竟像是冰雪做出來的。他從不曾見過如此清冷的雙眸,且是長在一個十歲的女孩身上。

他道:“你是何人?”

女孩淡淡道:“我叫王若清,家父諱孟賢,這是我的堂妹若泠。”

王若泠隻有七歲的年紀,也和若清一樣從容不迫,聽堂姐介紹完自己,也是同樣斂衽施了一禮。王若泠亦是生得極美,隻是目光跳脫,比若清要活潑了許多。

李瀍道:“你可知我是因何而來?”

王若清淡淡地道:“家祖身為代國父,尋常人等誰敢衝入我家。將軍既然來了,必然是奉了皇命。由此可知,我家裏人凶多吉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看來我們全家都是難逃一死了?”

李瀍心裏微驚,這女孩如此年幼竟已經有這般見識,若是能平安長大,必然是班婕妤蔡文姬之類秀外慧中的千古奇女子。可惜的是,她馬上便要死了。

一念及此,他心裏不免覺得惋惜,若是她能活著……

這念頭隻是一轉,這些日子殺人太多,他似已經成了殺戮的野獸。已是死了那麽多的人,也不少她一個。

他向旁邊跨出一步,竟然十分有禮地道:“請吧!”

兩個女孩子對視了一眼,手挽手走出房門。此時,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全都被齊集在花園之中。

兩個女孩子一直從容地走著,直到見到王家的婦人,才終於失聲呼道:“娘親。”向著自己的母親奔去。

金吾衛隊長低聲向李瀍匯報:“殿下,王家的人都在這裏了,唯獨不見王涯。”

他注視著王家的人們,高聲問道:“王涯在何處?”

眾人都垂下頭,默然不語。

他微微一笑,吩咐金吾衛隊長:“再仔細搜查,看看是否有密室暗道之類的機關。”

衛隊長答應著離開,留下看守王家眾人的侍衛便隻剩下數人。

王若泠藏在人群之中,她的個子最矮,被眾人擋著,便看不見她的身影。她是王涯次子王仲翔的妾室所生,王若清便站在她的身邊,兩人因都是小妾所生,年齡相差無幾,平日裏最是要好。

王若泠的母親低聲道:“小泠,娘知道假山後麵有個狗洞,你平時經常和小清一起溜出府去玩耍。祖父在永昌裏喝茶,你知道那個茶肆吧?”

王若泠點了點頭。

“好,你快點從狗洞裏跑出去,找到你祖父告訴他家裏出大事了,讓他想辦法救我們。”

王若泠點頭答應,看了看王若清道:“堂姐呢?”

王若清的母親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們一起走吧!千萬要小心。”

兩個女孩子身量本就比眾人要矮,此時又躬下身來,王家的人皆刻意地護住她們兩人,兩人悄然轉到假山之後。

拔開草叢,草叢中現出一個小小的狗洞。兩個女孩子手忙腳亂地從狗洞中爬出王府,狗洞外是一個靜僻的小巷,幸而沒有侍衛看守。

女孩一跑飛奔,跑到街上一看,隻見自己家的門前站著許多金吾衛,而經過自家門前的路人則在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兩人不敢多看,連忙混在人群中向永昌裏行去。一些路人正在低語:“聽說宮裏出大事了!”

“再大的事也和咱們老百姓無關,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雖說是這樣,這幾天殺了好多大官,若是沒什麽事,還是留在家裏別出來了。”

“這倒說的是,好像是連宰相都逃走了。昨天宰相家也被抄了,多買點吃的快點回家吧!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若泠悄悄地道:“清姐,你聽到了嗎?連宰相家都被抄了。”

若清心裏憂慮,若真是如此,隻怕祖父誰也救不了。她低聲道:“咱們快去找爺爺。”

永昌裏開設了數間茶肆酒肆,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所。王涯雖然年已七十,卻仍然喜歡流連此處,與一些忘年之交談論詩辭文章天下大事。

兩個女孩子在永昌裏飛奔,有幾個識得她們的店家笑著招呼:“你們兩個又從家裏偷跑出來了?小心回去被娘親罰抄女則。”

兩人根本來不及理會,知道爺爺經常會在一家茶肆中,直衝入茶肆,大聲叫道:“爺爺!爺爺!出事了!出事了!”

店家也是認得這姐妹兩人的,見她們神色慌亂,跑得滿頭大汗,還不曾見這姐妹兩如此狼狽過。店家連忙指著一間客房:“你們爺爺在那裏。”

兩人立刻衝入客房,見幾名儒生正圍坐在一起談笑風生。

王涯微微沉下臉:“清兒泠兒,何事如此驚慌?”他晚年得這一對姐妹花,十分寵愛,平日裏總是親自教導。無論何時,都要舉重若輕,不動聲色,而這對姐妹也確實如他所願,年紀雖然還小,卻進退有度,如同今日這樣,可說是從來不曾有過。

若清道:“爺爺,有個大將軍帶著金吾衛到家中去抓人,爹娘都被抓了。他們還要抓您,娘和嬸嬸護著我們從狗洞裏爬出來給您報信呢!”

王涯一愕,已經到了嗎?這幾天京中風聲鶴唳,他並非不知。隻是那件事他全未參與,心中還存著萬一的僥幸,想不到終究還是在劫難逃。

他隻微微一愕,神色便立刻恢複平靜。起身對著幾個朋友拱手道:“家中有事,老夫先告退了。”

那幾個一起飲茶的,也心裏有數,神色黯然,沉聲道:“王侍郎保重。”

王涯苦笑,正要向門外行去,忽聽人聲喧囂,隻見一個少年將軍帶著一隊侍衛從外麵走了進來。王涯心裏暗歎,卻從容施了一禮道:“穎王殿下,老臣有禮。”

姐妹兩大驚,為何那個壞人竟也跟著他們來了。

李瀍似是看出了她們的疑問,淡然一笑道:“你們真以為能逃出去嗎?若不放你們走,我又怎知王侍郎身在何處?”

若泠怒極,一頭向著李瀍撞去,尖聲叫道:“你這個壞人,你竟然利用我們。”

她人未到李瀍麵前,身邊一名侍衛已經衝上前來,一腳踢在若泠身上。若泠身子頗為輕巧,那名侍衛又是一心想要在李瀍麵前護主爭功的,這一腳用了全力,正正踢在若泠的胸口上。若泠連呼聲都未發出來,便被踢得直飛了出去,頭重重撞在茶肆的牆上,才落了下來。

若清大驚,連忙奔過去,隻見若泠臉色灰敗,嘴角慢慢地滲出鮮血,雙目緊閉。若清尖聲叫道:“爺爺,爺爺,若泠死了!若泠死了!”才叫了兩聲,便哽咽著說不出話了。

李瀍在心裏歎了口氣,走上前去看了看若泠。女孩雖然無聲無息地躺著,卻仍然有一絲氣息。他動了惻隱之心,回頭道:“這女孩子已經死了,不必管她了,隻將這兩個人帶走就是了。”

他忽覺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識低頭,那目光竟是來自於若清的。這美麗的女孩死死地盯著他,一雙本就如冰雪般的明眸充滿仇恨,竟比冰雪還要冷上幾分。

女孩一字一字道:“你最好不要讓我活著,否則,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李瀍默然片刻,莞爾一笑:“你以為你還能活嗎?”

他驀然轉身向茶肆外行去,沉聲道:“帶走。”

金吾衛走後,茶肆老板才小心翼翼地前去探視若泠。他平時也識得若泠,整個永昌裏的店家都喜歡這一對美麗可愛的姐妹,想不到竟會遭逢大變。

他也不知若泠是生是死,叫了若泠幾聲,見若泠不曾回答,以為她必是死了。心裏難過,不由地落下淚來。忽聽有人道:“把這個女孩交給我吧!”

說話的人是個女子,聲音十分溫柔沉靜。老板連忙回頭,隻見一個紫衣女子站在身後。那女子大概三四十歲的年紀,生得算不得極美,卻讓人越看越覺得有味道。

老板有些發怔:“這女孩子已經死了。”

紫衣女子點頭道:“我知道,屍體交給我吧!”

她不等老板回答,便走上前去抱起若泠。老板被她的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讓開道路。紫衣女子抱著若泠走向茶肆門口,她想了想又回頭道:“若是有人問你這女孩子的下落,你要如何回答?”

老板囁嚅著道:“被一位紫衣夫人帶走了。”

紫衣女子搖了搖頭,拋出一錠金子:“這答案不好。”

老板想了想,忽然福至心靈:“就說女孩子已經死了,被我送去了亂葬崗。”

紫衣女子這才微微一笑:“很好。”

她抱著若泠飄然離去,不過瞬間,人便消失不見。老板揉了揉眼睛,若非是那錠金子還在,他一定會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幾條街外,穎王李瀍騎一匹白色大宛寶馬,身後是金吾衛及蹣跚而行的王涯和王若清。若清攙扶著爺爺,也許是心情使然,王涯似乎在瞬間衰老了十歲。

兩人一老一少,步履艱難。鬧市之中,路人紛紛駐步。永昌裏市集中,識得王涯的人頗多,平時受過他好處的人也不少。幾個婦人掩麵哭泣,“若清還那麽小……”

王涯的心裏一陣劇痛,若清和若泠是他最疼愛的孫女,一個十歲一個才七歲,就要死於非命。他自知無法幸免,若泠已死,若清也是活不下去了。他低頭看看孫女,又向著永昌裏錯落的小巷子望去。這個地方,是長安最錯綜複雜的地區,小巷交織,如同蛛網。旁觀的人們也都是他的舊識,若是若清逃走的話,也許他們會幫她。

他低頭看了看若清,她自小便聰明過人,他經常自誇,自己的這個孫女若生而為男子必是全家最有出息的男孩。即便是女孩兒,將來亦會是個才女,怎能讓她便這樣枉送了性命。

他捏了捏若清的小手,若清抬起頭,他低低地道:“清兒,跑吧!”

若清一愕,“爺爺,要死一起死。”

他慘然一笑:“清兒,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全家都要死了,能活一個是一個。跑吧!用盡全力跑吧!一定要活下去。”

他忽然轉身,向著身後的金吾衛撲去。那兩名金吾衛促不及妨,又敬他是代國公,不敢以刀相向,被他一下子撲倒。他大聲叫道:“快跑!”

若清咬緊牙關,轉身向著人叢中奔去。這裏的地形她早便熟知,路人見她奔來,也連忙讓開道路。而當金吾衛追來之時,卻又將道路堵上。

一時之間,金吾衛的喝叱聲,婦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報怨聲響做一團。若清不敢回頭,噙著眼淚在小巷中穿行,她知道她隻有利用地形和路人暗中的幫助才能逃脫。

但是逃脫又如何?她隻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以後又該如何生存呢?這些問題她不敢去想,隻是拚命地向前逃跑,用力地跑,隻想能跑到天涯海角。

馬上的李瀍看著若清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小巷中,他的心裏竟是暗暗地鬆了口氣。那個有冰雪般眼眸的小女孩,總算能活下去了。若是她死了,世上便不再有如此清冷的目光了。

他在馬上大聲道:“行了,隻是跑了一個小女孩,不是什麽大事,看好王涯。”

金吾衛齊聲答應,兩名侍衛緊緊地抓住王涯,唯恐再生變故。

這一隊人繼續向著王府行去,而人群之外,一輛馬車中,一個麵白無須的中年男子也正在旁觀著這一切。

趕車的同樣是個麵白無須的小廝,他見李瀍下令放過若清,不由地蹙起眉,尖聲道:“幹爹,您看這個穎王,竟敢放過那個小丫頭,這不是明著忤逆幹爹的意思嗎?”這小廝雖然是男人,說話的聲音卻陰陽怪氣,有如婦人。

車中坐著的中年人微微一笑,還未開口,先拈起了蘭花指,“跑了便跑了,那個小丫頭有點意思,我很喜歡。”他說話的聲音也和那小廝一樣,不男不女。這兩個人,身上雖然穿著普通人的服飾,腳上卻著了宮靴,竟是宮裏的太監。

“小崔,你去把這個小丫頭給我找出來。”

名為小崔的太監連忙回答:“是,幹爹,我這就派人去找。”

“回宮吧!這裏沒什麽事了!”

馬車向著大明宮馳去。三日後,王家上上下下皆被腰斬於獨柳樹下。他們不曾見到皇上,也不曾弄明白自己犯了何罪,隻知家產皆被充了公。其實王家最珍貴的寶物盡數被大太監仇士良占有,若是王家不是如此富有,也許他們便不必死。

這個道理,王涯臨死前終於想明白了,隻是一切都已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