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沈青禾陰沉著臉將報紙放回原處。耀東母親已經歡喜地跑向兒子,仿佛迎接凱旋的英雄:“報紙上都登啦!照片拍得真不錯!這是大喜事,你爸爸去菜場買了肉,今天晚上給你燒了一桌好菜慶祝!沈小姐也來幫忙啦!”

顧耀東看向沈青禾,沈青禾看著桌上的黃酒,整個人是冰冷的。

耀東母親絲毫感覺不到這份異樣,她整個人都是沸騰的:“哎呀!夏處長也來了,快請進!”她又喊道。

“又來打擾了。”夏繼成笑容滿麵地進來,“哎呀,沈小姐怎麽也在?”他很驚訝地問道。

“我在這兒租了房子,剛搬進來。”沈青禾的聲音很冷。

“這真是巧了。”夏繼成小聲對顧耀東說,“我和沈小姐認識的。上次在倉庫,還記得吧?”

顧耀東剛要說話,沈青禾拿起黃酒轉身就去了灶披間:“鍋裏燒了東西。”

耀東母親拉著兒子嘀咕:“你還勸我別把房子租給沈小姐,人家一聽說你立了功,高興得不得了,主動給你燒紅燒肉慶功。遇上這麽好的租客真是運氣!”這番話說得顧耀東有些慚愧,也有些感動。

耀東母親在客堂間張羅著,顧耀東去灶披間拿水果。一進去就聽見沈青禾在當當當地切蘿卜。沈青禾當然聽見了他進來,埋著頭切得更使勁了,仿佛要把菜板碎屍萬段。

顧耀東蹲在水盆邊洗西瓜,偷偷回頭看了幾次沈青禾的背影,好半天才靦腆地開口說:“沈小姐,謝謝了。”

沈青禾頭也不抬:“我有什麽好謝的?”

“你租我們家房子,還辛苦你幫忙燒飯。”他回答得太實在了,仿佛在說剛才那個興高采烈燒紅燒肉的沈青禾就是個傻子。

沈青禾回頭看著他的背影:“你立這麽大的功,我能無動於衷嗎?恭喜你了,顧大警官。”

“謝謝。”依然是很靦腆的聲音。

“前兩天以為你會被開除,還想幫你另外找份工作。我真是瞎操心!”

“我隻是在戶籍科找到一點線索,沒想到大家會這麽照顧我。不過這次真的很險。聽說再晚幾分鍾,那個犯人就要跑了!”

哐當一聲,菜刀被扔在了菜板上。

顧耀東嚇得跳起來:“怎麽了?”

沈青禾一臉皮笑肉不笑:“刀有點鈍。”

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很快遞了過來。顧耀東很貼心地說:“換這把吧,剛磨的,特別鋒利。”

沈青禾瞪了他片刻,瞪得人有點發怵了,她才接過菜刀:“犯人到底犯了什麽罪?”

“聽說是殺了人。”

“殺人可是重罪,不會抓錯人吧?”

顧耀東從水盆裏把西瓜抱起來:“不會的。我們警察局一定是有證據了才會抓人。謀殺是重罪,絕不可能玩忽職守,冤枉好人。”說這話的時候,他特別自豪,特別有榮譽感。一轉身,沈青禾的菜刀就插到了他懷裏的西瓜上。

顧耀東愣愣地看了看西瓜,又抬頭看著沈青禾。

沈青禾:“刀是夠快的。”

夏繼成靠在灶披間門口,笑盈盈地看著他們:“沈小姐好眼光啊,我們耀東是個好警察,你租他的房子,真是租對地方了。”沈青禾冷笑了一聲作為回應。

顧家這頓慶功宴格外豐盛,再加上還有夏繼成出席,就更顯隆重了。耀東母親專門鋪了白桌布,又把原本放在臥室的一瓶鮮花挪到了飯桌中間。顧邦才專門換了件最白的白襯衣,衣角紮進褲子,係了皮帶,頭上抹了把發油,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去市政府開大會了。

顧邦才:“處長您坐主位!”

夏繼成:“打擾了。”

長官一客氣,顧邦才就不自覺地趕緊拉近距離,恨不得稱兄道弟:“這叫什麽話,不打擾不打擾!耀東,快陪處長坐下!”

顧耀東不知道應該怎麽陪,隻是悶頭坐到了夏繼成身邊。沈青禾端著紅燒肉出來,看見顧耀東和夏繼成坐在一起,顧邦才坐在另一側,便把紅燒肉放到了顧邦才麵前,然後扭頭回了灶披間。

顧邦才:“哎呀,今天這個紅燒肉燒得地道!濃油赤醬的!”

耀東母親也端著菜從灶披間出來:“顧邦才!你怎麽把肉放到自己麵前?”

顧邦才:“這是……”

“這是沈小姐特地給耀東燒的慶功菜!再說人家處長還坐在這裏呢!真是拎不清!”耀東母親把紅燒肉換到了夏繼成和顧耀東麵前,換了笑臉:“不要客氣呀!”

沈青禾從灶披間端菜過來,見紅燒肉換到了顧耀東麵前,沒好氣地一把端到自己麵前:“剛才打翻了糖罐子,這道菜不好給你們吃了。”

耀東母親嚐了一塊肉:“咦,剛剛好呀!”說著她又把肉端回到顧耀東和夏繼成麵前:“沈小姐一聽說耀東立了功,特地燒了這道紅燒肉慶祝。前前後後燒了有一個小時,又是炒糖色又是小火燜,精心得很嘞!”

顧耀東笑著說“謝謝”,夏繼成笑著說“辛苦了”,兩個人笑得連嘴角弧度都一樣。沈青禾臉色越發難看。

夏繼成:“說到慶功,顧先生、顧太太,我今天是奉副局長之命,親自上門給顧警官送獎狀的。像他這樣既非警察學校畢業,又才入職一周的新人,能有這樣的成績,在我們警局也是頭一例。感謝二位為我們培養出這麽優秀的人才。”

夏繼成鄭重其事地拿出了獎狀:“顧警官立功,也是我們刑二處的榮耀。這是獎狀,希望我們的小顧警官再接再厲。”

顧耀東靦腆地笑著,這一整天他笑得牙都酸了。

耀東母親歡欣地捧著獎狀怎麽也看不夠:“明天我就去買個新畫框裱起來掛牆上。沈小姐,你在外麵跑單幫,認不認識賣畫框的朋友呀?”

沈青禾回答得很禮貌,也很冷淡:“不好意思,不太熟悉。”

“那我是買個正方形的好呢,還是長方形的好看?”

“您覺得合適就好。”

顧邦才一聲令下:“別光顧著說話了,先吃飯,先吃飯。”

顧耀東並不覺得坐在長官身邊吃飯有什麽不同,筷子“嗖”地伸出去,精準地搶在夏繼成前麵夾了一塊紅燒肉。沈青禾親眼看著他一口塞進嘴裏,吃得津津有味。她越看越氣,“啪”地放下筷子。

所有人都看著她。

“不好意思,我剛想起來跟人約好了打電話談筆買賣。你們吃吧。”沈青禾起身離開了。

晚飯後的福安弄是極其熱鬧的。孩子們跑來跑去地打鬧;幾個中年男人照例圍在橘黃的路燈下打牌,時不時為著輸贏爭論幾句;女人們在旁邊看熱鬧,聊家常,手上做著各自的針線活。夏繼成從顧家出來,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走越冷清。

轎車就停在弄口。上車關上車門,他就意識到後座有人,但並不意外。坐在後排的人是沈青禾。對她來說不用鑰匙打開車門並不是難事,她已經在這兒等很久了。

沈青禾:“顧耀東為什麽是功臣?”

夏繼成:“陳憲民被捕是因為出了叛徒。顧耀東隻是被利用了。”

“為什麽偏偏利用他?”

“因為他夠努力,夠無知,王科達需要一個幌子掩蓋叛徒的存在,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沈青禾幾乎要冷笑出聲:“你的意思他是無辜的?”

“對。”

“我就不相信這件事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自己都承認在戶籍科找到線索了。我們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拿到了特別通行證,隻差最後一步我就能把他送上船安全撤離了!就因為顧耀東,我們這麽多人的努力全白費了!”

夏繼成一直靜靜地聽沈青禾說話。懷疑,不滿,憤怒,她有很多情緒隻能在他麵前表現出來。好在情緒慢慢過去以後,她依然會思考,會分辨。

兩個人沉默地坐了片刻。

“火發完了嗎?”

沈青禾不再說話。真相也許就是夏繼成說的那樣,隻是難以接受。

“發完了就回去睡覺。明天該幹嗎就幹嗎。”夏繼成的聲音有些不近人情,沈青禾從後麵看著後視鏡,裏麵是一張不容置疑的臉。

顧耀東開心地捧了一盒紅果罐頭,一邊舀著吃一邊從灶披間出來,剛好遇到回來的沈青禾。

“沈小姐,這個紅果罐頭太好吃了!謝謝啦!”

沈青禾不想搭理他,悶頭上了一段樓梯,忽然又停下轉身看著他:“有這麽好吃嗎?”

“是很好吃!”

“那你都吃了吧。反正都過期一年了。”說完,沈青禾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顧耀東回味著紅果的味道以及沈青禾的話,不禁幹嘔兩下。

還是初夏時節,亭子間的夜晚就已經悶熱起來。沈青禾鬱鬱地開窗,往外一推,窗戶扇就往下掉,嚇得她趕緊扶住。窗外一絲風也沒有,屋裏屋外都不爽快。也許再有幾日,天氣就真的要熱起來了。她翻出工具敲敲打打,盼望著營救陳憲民的行動能一切順利,這樣就能盡快離開這個徒增煩惱的地方。

劉警官從大昌客棧拿回那幾張讓石立由辨認的戶籍卡時,不小心蹭上了油漆,回了刑一處,他還在想辦法清理,但是怎麽也弄不幹淨。

楊奎從旁邊經過時看見了,“不是讓你給那個人送日用品過去嗎?還在弄什麽呢?”

“有幾張戶籍底卡,不小心蹭髒了。”

楊奎看了看:“都髒了還費這個勁幹什麽,直接扔了,讓戶籍科重新做幾張。你趕緊辦正事,把東西送過去。”

夏繼成站在走廊裏,從窗口遠遠望著樓下的院子,劉警官拎著包裹和楊奎說了幾句話,然後將包裹放到汽車後座,開車離開了警局。夏繼成注意到劉警官穿的是便衣,他看了眼手表,離開了窗邊。

刑二處依然一片閑適,隻有趙誌勇在來回忙碌著收拾顧耀東的桌子。顧耀東以為要卷鋪蓋走人那天,把所有私人物品收在了一個紙箱子裏。趙誌勇還原的時候,不小心把那本《鸞鳳禧》掉在了地上,裏麵掉出來一個小紙袋。

肖大頭:“趙誌勇,二處還有比你更會見風使舵的人嗎?”

趙誌勇一邊撿起書放到桌上,一邊賠著笑:“耀東畢竟也是二處的人,咱們也得表示起碼的尊重,對不對?”他光顧著和肖大頭說話,扔地上的廢紙時,順手把小紙袋也扔進了垃圾桶。

顧耀東回刑二處的時候,看見孔科長和楊奎在刑一處門口說話。

“楊隊長,你們送回來的戶籍底卡怎麽少了五張?”

“扔了。”

“扔了!這是戶籍科的東西,你們用完怎麽能給扔了呢?”

“去取的時候弄髒了。叫人重新做幾張新的吧。”

“可你起碼得告訴我扔的是哪些啊,不然我還得一個一個查。”

楊奎說得滿不在乎:“哎喲,抱歉啊,沒注意看。”

這時,幾名警員匆匆跑出刑一處,一名警員對楊奎說:“楊隊長!車等在外麵了!”楊奎沒工夫再搭理孔科長,被警員們簇擁著離開了。

孔科長氣得臉都白了:“什麽人哪!有借無還!”他憤怒地離開了,顧耀東正要追上去,趙誌勇從刑二處跑出來,興衝衝地把他拉進去:“快來看看!”

顧耀東被趙誌勇拉到辦公桌前,隻見桌子擦得亮堂堂,自己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剛要轉身說“謝謝”,趙誌勇猛地端出一小盆仙人球,紮得顧耀東差點叫出來。

“男人之間送花太肉麻,就送你一顆仙人球。恭喜你啊,耀東。”趙誌勇鄭重其事地把仙人球擺到顧耀東桌上,一臉討喜地朝他笑了笑。

顧耀東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新來的”變成了“耀東”,好像一夜之間二處就對他有了情分,一時還有些不適應。

肖大頭發現茶杯空了,下意識地敲了敲杯蓋:“顧耀東?”

“到!”

肖大頭想了想,起身自己去倒開水:“沒事,我自己去吧。”

顧耀東更加不適應了。

小喇叭小聲對於胖子說:“連肖大頭都不使喚他了,這回是真的鹹魚翻身嘍!”說著,他起身去倒茶,發現熱水瓶被肖大頭倒空了,隻得嘀嘀咕咕地拎著熱水瓶出去打水。剛到門口,他就好像看見了什麽驚人的東西。“快快!趕緊過來看!千年難遇!”

肖大頭和於胖子趕緊湊過去,顧耀東也被趙誌勇拉了過去。四人湊在門邊往走廊張望,隻見李隊長和一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孩站在遠處說話。那女孩看著約莫二十三四歲,披著一頭精心卷過的長發,但沒有一丁點俗氣。

小喇叭:“這樣貌,這身材,我說千年難遇不過分吧?”

肖大頭和於胖子一起“嗯”了一聲。趙誌勇沒說話,他已經完全看呆了。顧耀東也沒說話,因為他不明白到底要看什麽。

小喇叭:“有人認識嗎?”

肖大頭、於胖子和趙誌勇一起搖頭。

小喇叭:“顧耀東,你見過嗎?”

顧耀東很篤定:“沒有。”

不一會兒,李隊長帶著年輕女孩進了刑二處。他掃了一圈,顧耀東已經擺弄那盆仙人球了。

李隊長:“顧耀東。有人找你。”

“誰?”

“這位小姐。”

眾人茫然地看向顧耀東,但是顧耀東比他們更茫然。

年輕女孩:“顧警官,方便出來說幾句話嗎?”

顧耀東稀裏糊塗地跟著對方去了走廊一處無人的角落,女孩停下腳步,他也趕緊停下。

年輕女孩:“聽說那名記者把我的照片底片交給你了,能還給我嗎?”

顧耀東:“我不認識你啊。”

對方顯然怔了一下:“我們前兩天剛見過。”

顧耀東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沒有,沒見過。”

“你來我家登記戶口,遇到記者。我叫丁放。”丁放說得很無奈。

顧耀東實在不能把眼前這個女孩和那個窩在書堆裏不修邊幅的女作家聯係起來,撲哧笑出聲:“怎麽可能,那個丁小姐明明邋裏邋遢……”話說一半,他終於認了出來,不敢再吭聲。

丁放沒好氣地說:“現在能把底片還給我了吧?”

顧耀東領著丁放去了自己辦公桌,裏裏外外找了好幾遍,那本《鸞鳳禧》也翻了又翻,但並沒有底片。

二處警員聚在周圍竊竊私語。

小喇叭:“這小子行啊,剛立功就有紅顏找上門來了。”

李隊長專心織毛衣:“那姑娘就是上次被記者騷擾的那個。”

大家恍然大悟。

趙誌勇不由得感歎:“英雄救美,看來還是值得的。”

顧耀東還是沒找到底片。

丁放:“你肯定沒記錯?”

“肯定沒記錯。”

丁放看著他翻箱倒櫃,眼神越來越懷疑。

顧耀東忽然想起什麽:“趙警官,你剛才收桌子看見一個小紙袋嗎?”

趙誌勇癡癡地望著丁放,全然聽不見他說話,直到肖大頭踢了他一腳才回過神來。

顧耀東拿起那本《鸞鳳禧》:“看見一個小紙袋了嗎?我就放在這本書裏的。”

“沒有啊。”

“奇怪,我明明夾在書裏了。”

“清潔工剛才來過,會不會是……”

顧耀東拿著小說就跑了出去。

來到警局後院幾個大垃圾桶前,顧耀東把製服和書放在一旁,挽起襯衣袖子,伸手到垃圾筒裏翻找。丁放站在旁邊默默看著,從辦公室到現在,她越來越懷疑這是演的一場戲。

“顧警官,你知道那些底片值多少錢吧?”

顧耀東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眼,繼續翻找。

“我實在不相信這麽重要的東西會被人扔進垃圾堆。要是你已經賣給別人,不如直接告訴我,省得演戲浪費大家時間!”

“找到了!”顧耀東花著臉從垃圾堆裏撿出了那個小紙袋,遞給丁放:“不好意思,味道不太好聞。”

“謝謝。”丁放依然是一臉冷冷的樣子,接過底片轉身就走。

“等等。”顧耀東把放在製服上的《鸞鳳禧》遞給她:“這本小說好像是你的?”

丁放一臉“我明白了”的樣子,從坤包裏拿出一支筆:“直說就好了,何必拐彎抹角。”

“什麽?”

丁放看他一臉木訥,徑直拿過他手裏的書,在小說扉頁寫下“東籬君”三個字,還給他。“我從來不答應任何人的簽名要求,今天破例一次,算是感謝。不過下不為例,這也不代表我就願意跟你繼續有來往。”

“哦。”表示他聽見了,“為什麽要簽名?”

丁放的手定在空中,半天沒反應過來:“你那天替我解圍,又一直留著底片,不是為了要東籬君的簽名?”

“東籬君是誰?”

“你沒聽說過東籬君?”

搖頭。

“也沒看過她的書?”

“就是這本嗎?講的什麽?”顧耀東看了看手裏的小說,上麵寫著“東籬君著”。

丁放沒好氣:“燈紅酒綠,男男女女!”

顧耀東笑嗬嗬地把書還給她,老實得讓人下不了台:“我不感興趣。”

丁放接過書,隻覺得自己在這個小警察麵前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簡直要低到塵埃裏。

“丁小姐,如果沒別的事,我就回去做事了。你認識出去的路嗎?”

“當然認識。”丁放轉身就走。

“反了!”

於是丁放乖乖掉了個方向,“從容”地離開了。她默默在心底發誓,除非被槍抵著頭,否則絕不再踏進警局半步!絕不再見這個小警察!最好老死不相往來……想到這裏,她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顧耀東,隻見他正在整理被弄髒的襯衣,拍拍打打也無濟於事,襯衣上的汙漬顯然是清除不掉了。

顧耀東舍不得把製服套在髒兮兮的襯衣上,隻好拿在手裏。這時他無意中看見垃圾堆裏有幾張卡片。撿起來一看,是五張沾滿油漆的戶籍底卡。他忽然想起了孔科長和楊奎的那番對話,有些高興,也許自己能幫上忙了。

一輛車停在警局院子裏,劉警官從車上下來。夏繼成拿著一包煙假裝偶然經過,一邊走一邊在兜裏摸著什麽。

劉警官敬禮:“夏處長。”

夏繼成:“嗯。哎?你有火嗎?”

“有。”劉警官趕緊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火柴,不小心掉了一張紙票出來。夏繼成撿起來一看,是一張麗園跑狗場的票。劉警官頓時緊張起來。剛剛去大昌客棧送完日用品,他見跑狗場就在附近,便一時手癢去賭了兩把,沒想到會這麽倒黴被夏繼成撞見。

夏繼成若有所思:“你不知道警員禁止賭博嗎?”

“這……這是剛剛幫別人買的……”

“上班時間,私自外出幫別人買狗票?”

“不不不!我是到麗園附近執行任務,順便買的!”

夏繼成瞟了眼車後座,那個包裹沒有了。“撒謊。”

劉警官:“是真的!我到麗園對麵送東西,送完就順便買了一張,真的不是專門去的!”

“有人可以證明嗎?”

“這……這是楊隊長給我一個人安排的任務,隻有他能證明。可是……夏處長,這件事……您能不能別告訴楊隊長?”

夏繼成沉吟片刻,故作嚴厲:“狗票沒收,下不為例。”

劉警官感激涕零,衝著夏繼成的背影鞠躬:“謝謝,謝謝!”

夏繼成一邊走,一邊摩挲著手裏的狗票,思忖著什麽。忽然一個人影從走廊拐角處冒出來撞到他懷裏,是顧耀東。

夏繼成被臭得連退三步,捏著鼻子打量他:“你幾天沒洗澡了?”

“對不起!我馬上去清洗!”

夏繼成瞥了一眼那幾張一看就是從垃圾堆裏翻出來的戶籍卡:“你很閑嗎?怎麽還撿垃圾回來?”

“是一處借走的戶籍卡,孔科長好像在找這個。”

夏繼成一聽,不動聲色地拿過來看了一眼,上麵的油漆很顯眼:“這就是你篩查出來的那些戶籍卡?”

“是。不過這些隻是其中五張。”

“怎麽扔垃圾堆了?”

“聽楊隊長說是去取的時候弄髒了,清理不掉。處長,這像蹭了油漆吧?”

夏繼成看了他片刻:“沒親眼看見就別瞎猜。趕緊給孔科長送過去。”

“知道了。”顧耀東轉身要走,夏繼成又叫住他:“顧耀東。”

“嗯?”

“送完東西回二處。以後跟著我執行任務。”

立正,敬禮,習慣性地做完這兩個動作後,顧耀東愣住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嘴已經笑得咧到了耳根上:“是!”

夏繼成轉身離開,臉上帶著一絲笑意。

一個小時以後,夏繼成已經和沈青禾坐在了垂柳依依的湖邊長凳上。

沈青禾:“已經查清楚了,麗園跑狗場對麵,有一家大昌客棧,最近幾天確實在刷油漆。”

夏繼成:“那就沒錯了。楊奎曾經把戶籍底卡帶給叛徒指認,帶回來的時候卡上蹭了油漆。應該就是這家客棧了。”

“地方確定了就好辦。老董已經拿到了有叛變嫌疑的人員照片,一共三個人。我馬上通知行動隊的同誌去甄別。”

“客棧裏應該有便衣,小心一點。”

“知道了,行動由他們執行。事情辦妥了我就離開。”沈青禾看起來心情不錯,“還以為得等幾天,沒想到這麽快。你怎麽找到油漆這個線索的?”

“是顧耀東碰巧提醒了我。”

沈青禾有些意外,轉而不屑:“小人,就算是,那他也是無心的!”

大昌客棧門口是一條不算很繁華的馬路。一名警委行動隊隊員從客棧出來,朝馬路對麵的茶樓走去。此時沈青禾和另兩名隊員已經等在包間裏。這天天氣很清爽,沈青禾穿著旗袍,外麵還套了一件小開衫。桌上放著泡好的茶,還有兩件油漆工的衣服。

很快那名隊員就到了。他匆匆進來,反鎖了門,然後快速匯報剛剛偵察到的情況。

“已經確認了。他們藏在客棧的人叫石立由,叛變之前是情報組的發報員。”

沈青禾拿出三張照片,拎出其中石立由的照片:“是這個人嗎?”

對方看了片刻:“對,就是他。”

沈青禾在煙灰缸裏燒掉三張照片。另外兩名隊員迅速套上油漆工的衣服。

一名隊員問道:“哪個房間?”

“三樓靠走廊最裏麵的14號房,對麵房間裏是兩名便衣。行動的時候得先把他們支出去。”

“知道了。”

沈青禾:“我在一樓,如果有意外情況,馬上通知你們。”

現在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客棧一樓大堂裏坐了不少食客。沈青禾坐在一個方便觀察情況的位置,悠閑地吃著薺菜餛飩。客棧裏依然有很濃的油漆味,樓梯口還立著“油漆未幹”的牌子。她已經提前打聽過,那兩名油漆工今天休假。所以他們的同誌會告訴客棧老板,漆匠鋪想趁這幾日天氣晴好盡早完工,增派了他們二人來加班加點幹活。

兩名地下黨喬裝的油漆工已經到了石立由房間門口,他們先敲開了對門便衣所在的房間。

“先生,打擾了,我們來給窗戶補刷油漆。”

屋裏一共兩名便衣,一人半躺在**看雜誌,開門的便衣上下打量著他們:“這會兒?”

“很快就完工,味道重,怕熏著您,要不您上外麵透透氣?”

那名便衣轉頭問同伴:“下去抽根煙吧?”

另一個人懶洋洋地放下雜誌,從**起來:“動作快點!”

兩名便衣離開了房間。確認對方已經下樓後,二人迅速反鎖房門,從油漆桶底部抽出槍支和繩索。

沈青禾吃著餛飩,看著兩名便衣警察出了客棧。街上很安靜,兩人在客棧外抽著煙,一切都很順利。然而就在一分鍾後,一輛黑色轎車在門口停下,楊奎下了車。

兩名便衣看見他,趕緊扔掉煙頭。

楊奎走過來,不滿地壓低聲音:“不是交代了至少留一個人守著嗎?怎麽都出來了?”

“屋裏有工人刷漆,我們就下來抽根煙。”

楊奎狐疑地望向樓上,示意二人跟他進去。經過一樓大堂時,他掃了一眼,食客們聊天的、吃飯的,熱鬧而隨意,並沒有誰在意他。

三樓倒是安靜。兩名“油漆工”輕聲開門,站到石立由房間門口。其中一人將槍藏在身後,示意另一人敲門。

楊奎帶著人匆匆上樓,越走越快,兩名便衣一路小跑跟著。前麵右轉就快到了。楊奎暗暗抽出了手槍,猛地一轉彎,隻是一條安靜的走廊,走廊盡頭放著一個“油漆未幹”的牌子,除此以外什麽都沒有。

楊奎去了石立由的房間,一切正常。他又敲響了對門的房間。很快,一名“油漆工”開了門,屋裏還有一名“油漆工”正在刷窗框,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人,也不見任何異常。

“先生,這麽快就回來啦?我們才剛刷了一小半。”

楊奎晃了晃證件:“警察。身份證帶了嗎?”

兩名“油漆工”應聲遞上證件。一個“張明文”,一個“張明武”,職業一欄都寫著“油漆工”。

楊奎打量他們:“張明文,張明武,哥倆?”

“啊。”

“文武雙全哪。”楊奎又盯著二人看了幾眼,這才把證件還了過去,“動作快點,刷完了趕緊走。”

油漆味道很刺鼻,楊奎捂住鼻子退了出去。

石立由和楊奎在屋裏關著門說話,兩名便衣被安排等在門口,無聊至極。其中一人拿出香煙想來一根,發現空了,悻悻地將盒子揉成一團扔在地上,隨意一腳踢給同伴,一來一回,二人就這樣在走廊上踢起“球”來。

又是一腳,“球”蹦跳著滾向走廊盡頭。那裏放了塊“油漆未幹”的牌子,走廊到此為止。往右轉,有一扇通往客棧外部消防通道的安全門。門上了鎖,所以這相當於一條死路。但是在走廊盡頭和右邊的安全門之間,有一處僅能一人容身的死角。沈青禾就一動不動地躲在那裏。剛剛如果不是她及時中斷兩名同誌的行動,他們就和楊奎撞上了。但是她自己也因為來不及撤退被堵在了這裏。

眼看“球”越滾越近,沈青禾下意識地挺直背,又往後靠了一些。

忽然,一隻腳伸出來攔住了“球”。

“技術不錯吧?”那名猶如在足球場上成功停球的便衣得意地問同伴。兩人繼續你來我往。

又是一個長傳,這一次那名便衣沒能停住“球”,紙團從他腳邊躥過,直奔走廊盡頭,最後停在了沈青禾腳邊。她靜靜地從坤包裏摸出手槍。那名便衣一邊埋怨同伴踢的角度太刁鑽,一邊嘟嘟囔囔地朝沈青禾藏身的地方走去。腳步聲越來越近。

沈青禾靜靜站在逼仄的死角,旗袍已經汗濕貼上了後背。

“吱呀——”悠長的開門聲響起,是楊奎從石立由房間出來了。

兩名便衣趕緊迎過去。

楊奎看了看周圍:“在幹什麽呢?”

一名便衣賠著笑:“沒煙了,踢著盒子玩玩兒。”

楊奎瞥了一眼躺在走廊盡頭的紙團:“這兩天沒出什麽岔子吧?”

“沒有,您放心。”

“嗯。吃飯了嗎?”

“還沒。”

“走吧,一塊兒吃點。”楊奎和兩名便衣離開。

走廊裏恢複了平靜。兩名“油漆工”拎著工具出來,輕輕敲響叛徒的房門。

很快,門開了,石立由一個人站在門後。

一名“油漆工”笑盈盈地:“先生,我們來給窗戶補刷油漆。”

沈青禾將手槍放回坤包時,瞥見小開衫的袖子後麵蹭了什麽東西。仔細一看,是鏽紅色的油漆。

大昌客棧的後門出去是一條狹窄小路,路上停了一輛轎車。沈青禾在路口的報攤翻著雜誌,手臂上隨意地搭著小開衫。很快,她就看見兩名“油漆工”扛著裹成卷的地毯從後門出來了。二人將地毯扔進後備箱,迅速上車駛離了客棧。

沈青禾給手裏的雜誌付了錢,朝遠處走去,在離大昌客棧十條街開外的地方,她將沾了油漆的開衫扔進了垃圾桶。

到了黃昏時分,沈青禾已經回到北京東路,前麵不遠處就是電車站,再往前走就是福安弄了。她抱著一袋蘋果,像是剛從菜場回來,心情舒暢。

一輛電車靠站。顧耀東剛一下車,就看到沈青禾從不遠處走來。對方好像也看見了他,高興地朝他揮手。顧耀東很意外,出於禮貌,也隻好靦腆地揮了揮手表示回應。

沈青禾朝他走過來,從紙袋裏拿出一隻蘋果:“吃蘋果嗎?”

“不用了,謝……”話沒說完,沈青禾就已經和他擦肩而過。顧耀東這才發現她是在和站在自己身後的母親說話。

“顧太太,我剛買的蘋果,又脆又甜。”

耀東母親拎著菜籃子,裏麵也放了幾個蘋果:“不用啦,沈小姐,我剛好從菜場回來,也買了蘋果。哎?不過好像沒有你這個水靈呀。”

“下回您要買蘋果提前告訴我,菜場好些人經常從我這裏買肥皂和罐頭,所以每次有好的蔬菜水果,他們也會給我留一點。”

“難怪你總能買到好東西。”

顧耀東戳在一旁,幹巴巴地說:“媽,下次不用來車站接我了。”

耀東母親一心一意地欣賞蘋果,“哎呀,還真是越看越好……”她熱絡地挽住沈青禾的胳膊,“沈小姐,你認識的人多,那有沒有路子買到又便宜品質又好的火腿鹹肉呀?”

“我跟好幾家南貨店都熟得很,下次您要買火腿鹹肉先告訴我,我讓他們給您留著。”

兩個女人聊得火熱,從蘋果到鹹肉,從燙頭發到新新百貨月末的促銷,天上地下瑣瑣碎碎,就是沒有顧耀東插嘴的份兒。

他自討沒趣地說:“我回去了。”果然無人理會。顧耀東悻悻地跟在後麵,忽然覺得這個叫沈青禾的女人正在潤物細無聲地滲透進顧家。

吃過晚飯,沈青禾到門口哼著歌洗蘋果。顧耀東出來刷鞋,正好聽見鄰居跟沈青禾說話。

“沈小姐心情不錯呀!有大買賣吧?”

沈青禾笑盈盈地:“小生意,賺的錢也就夠買兩天小菜的。”她洗完了蘋果,從顧耀東身邊經過時看了他一眼。

顧耀東:“恭喜啊。”

沈青禾原本沒理會,走了兩步又停下,有些認真地說:“今天這筆買賣對我來說太重要了,真沒想到會這麽順利。錢雖然沒賺幾個,但是特別解氣。”

“你在跟什麽人搶生意嗎?”

沈青禾笑而不語,轉身進屋。顧耀東隻覺得好笑,開心成這樣還說沒賺錢,這女人也不見得有多會說謊。

沈青禾回了客堂間削蘋果,耀東母親端著一大盆髒衣服,從她背後的樓梯間下來。

“咦,沈小姐,你的衣服蹭上髒東西了,用不用我順手幫你一道洗了?”

沈青禾削著蘋果,埋頭東看西看:“哪兒髒了,我怎麽沒看見呢?”

“你當然看不見啦。”

顧耀東聽著二人說話,有些好奇地望去。

耀東母親走到沈青禾身後,指著後腰:“喏,在背後,這裏……”

沈青禾心裏一沉。

耀東母親湊近了仔細端詳:“鏽紅色的,像是油漆,估計不太好洗。”

“我今天就去過菜場,那兒沒有人刷油漆啊。”

“那會不會是……什麽東西的血啊?”

“哦,我是去過一趟肉店。”

耀東母親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就對了!”

聽著又像是在閑聊。顧耀東沒太在意,回頭繼續刷他的鞋子。

“我正好去門口洗衣服,換下來順手幫你一道洗了吧。”

沈青禾客氣著:“謝謝啦顧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晚些時候我自己洗吧。”說完,她吃著削好的蘋果,慢悠悠回了亭子間。

關上門後,她迅速反鎖,快步到梳妝鏡前查看。後腰上果然蹭了一些鏽紅色油漆。沈青禾一麵慶幸隻有耀東母親看見了,一麵從衣櫃裏拿出幹淨衣服換上。

深夜,顧家人都睡了。沈青禾拎著忽明忽暗的煤油燈輕聲上樓。關上門窗,她吹滅了煤油燈,從裏麵取了一些燈油抹在旗袍的油漆印上。

屋裏很安靜,**的被褥沒有打開,看樣子整夜都沒人睡過。茶幾上放著喝了一半的茶水和攤開的雜誌,沒有任何打鬥痕跡,一切都定格在昨天中午楊奎來時的樣子。但石立由不見了,房間裏空空****,地上光溜溜的……

老板一拍大腿,喊得痛徹心扉:“地毯!我的地毯沒了!”

夏繼成在刑二處窗邊,蒙著報紙睡大覺,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是愜意。

於胖子放下電話:“隊長,有客棧老板報案,說是有客人失蹤了!”

其他人都還在等著李隊長發話,隻有顧耀東好像屁股裝了彈簧,“噌”地站起來——終於有任務了!

李隊長這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線活:“過去看看吧。哪家客棧?”

於胖子:“陝西南路,大昌客棧。”

夏繼成掀開臉上的報紙:“日子怎麽就這麽不太平呢……”

李隊長:“處長,我們去就行,您不用親自出馬了吧?”

夏繼成已經懶洋洋地朝外走了:“走吧。睡得腰酸背痛,正好活動活動。”

顧耀東興高采烈地跟著二處警員下樓,一邊走一邊整理警棍、警哨,“趙警官,您看我這麽戴對嗎?”

趙誌勇放下勘察箱,幫他調整:“以後叫我趙誌勇就行。”

“您是前輩,一會兒上街我保證聽指揮!”顧耀東說得很認真,也很大聲,趙誌勇恨不得鑽到地縫裏。

“小點聲小點聲!以前我這麽說,那是因為你是新人。現在不一樣了!以後大家互相照顧。”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顧耀東說“互相照顧”,這讓他感覺自己變得有用了。這種感覺很好,很振奮。

警察局院子裏停了一輛巡邏車。顧耀東倒數第二個上車,看見大家都已經坐好了,窗邊還剩一個很不錯的位置,便樂嗬嗬地坐了上去。趙誌勇剛要叫他,被肖大頭按住。

顧耀東看見趙誌勇和肖大頭擠在一起:“肖警官,這個位置寬敞,你來坐吧?”

肖大頭難得客氣:“你坐,你坐。”

顧耀東笑得很甜:“那就謝謝了。”他又瞥見了趙誌勇的勘察箱,“趙警官,我能看看勘察箱嗎?我上的那個學校,看不見這些東西。”

趙誌勇:“要不你還是坐……”肖大頭一把拎過勘察箱塞給顧耀東,“人家要看就看唄,別廢話。”趙誌勇看了肖大頭一眼,隻得把話咽了回去。

最後一個上車的是夏繼成。他走到顧耀東麵前,對方正興致勃勃地埋頭研究勘察箱裏的一堆稀奇玩意兒。

夏繼成:“哎?哎?”

顧耀東抬頭一臉傻笑:“處長!”夏繼成朝前麵抬了抬下巴。顧耀東看了看,車最靠前的地方還有一個空位,是背朝司機的。

“哦,要不你來當處長?”

周圍一陣竊笑,肖大頭尤為幸災樂禍。

趙誌勇實在忍不住了,小聲說:“那是處長專座!”

“對不起!處長您坐!”顧耀東紅著臉趕緊起身,灰溜溜地拎著東西去了司機背後的座位,麵朝所有人,無地自容。

在刑二處接到電話之前,王科達就已經到了大昌客棧。他站在空****的房間中央,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手裏。

一名便衣說:“昨天晚上我們吃完飯,洗了個澡,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想著石先生已經睡了,就沒敲門。早上再來,人就已經不見了。”

王科達:“就是說,連人什麽時候失蹤的都不知道?”

楊奎給了他倆一人一腳:“蠢貨!”

沒過一會兒,二處也到了大昌客棧。客棧老板並不知道屋裏幾個穿便衣的就是警察,打完電話就在門口眼巴巴等著。二處警車一到,他就像見了救星,趕緊跑過來。在這種場合,二處警員還是很要麵子的,一個個利落地從車上跳下來,仿佛一車精兵強將。顧耀東最後一個歪歪倒倒下來,剛一下來就哇地吐了一地。誰也沒說話,那感覺就像所有人憋足力氣吹了個球,結果被人防不勝防地泄了氣。

從下車到進客棧上樓,客棧老板一直跟在隊伍旁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我開門一看,媽呀,就剩一個光溜溜的木地板!地毯沒了!那地毯我買來才一年多,還新著呢!”

肖大頭:“別老說地毯了。你不是報的失蹤案嗎?我問你失蹤的是什麽人?”

“就是那間房的房客呀!地毯沒了,人也沒了,哪那麽巧?我那條地毯能抵他一個月的房錢!肯定是他偷走了!”

李隊長:“房客把地毯卷走了?”

“是啊!”

李隊長:“那不就是丟了條地毯嗎?”

“是啊!”

於胖子:“丟地毯你報什麽失蹤案?”

老板振振有詞:“我要隻說丟了條地毯,你們能來嗎?”

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隻有夏繼成還往前走著,還有一個例外是顧耀東。他昏昏然地跟在處長屁股後麵,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肖大頭在後麵喊:“處長!您回去休息吧。就是失竊案,我們辦就行了。”

夏繼成哼了一聲:“這麽貴的地毯,得給人家找回來呀!”

客棧老板:“謝謝長官!”說完白了肖大頭一眼。

顧耀東望著夏繼成的背影,也許是因為暈車,天旋地轉中,他覺得處長好像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剛到出事的房間門口,王科達就出來了。雙方人馬碰麵,似乎都很意外。

夏繼成:“王處長,你怎麽也在這兒?”

王科達擠出笑容:“來給你當個馬前卒啊。”

兩名處長說話的時候,二處警員已經進屋勘查現場。楊奎和兩名便衣也在屋裏。現場氣氛變得有些敏感。楊奎從來沒有這麽窩火,這是他的地盤,就因為出了點閃失,現在居然輪到“後勤部門”來橫插一腳。

王科達也同樣憋著火。他把夏繼成拉到一旁:“實話告訴你吧,這不是普通的失竊案。我丟了一個重要的人。”

夏繼成臉上寫滿驚訝:“你是說這兒的房客?”

“是我策反的一名共黨。我一直安排他住在這兒,還派了人守著。現在人沒了。”王科達顯然說得很不情願。

“我說怎麽連王處長你都驚動了,原來還有這些瓜葛。”

王科達:“這件案子,我想申請接手調查,你看怎麽樣?”

“說‘申請’太見外了。王處長能接手,我當然求之不得。”夏繼成笑得很坦然,從驚訝到恍然大悟,他演得滴水不漏。

顧耀東終於不覺得是踩在棉花上走路了,也終於能看清屋裏的情況了。衣帽架上掛著外套;桌上有一隻煙頭掉在煙灰缸外麵,煙灰呈一根圓柱狀;他又到處翻翻看看,掀開枕頭時,看見下麵壓了一隻手表,剛拿起來想細看,楊奎直接從他手裏拿走手表,交給刑一處的便衣:“現場找到的東西都帶回一處,案子我們接手了。”說完,他不屑地瞟了一眼顧耀東。

夏繼成和王科達剛好走進來。

夏繼成:“現在開始,案子由一處接手。李隊長,帶二處的人出來吧。”

二處的人既意外,也不意外。李隊長動了動嘴最終什麽也沒說,揮手讓二處警員離開房間。顧耀東還磨蹭著東看西看,被趙誌勇拉著出去了。

客棧老板一看穿警服的人全都往外走,頓時慌了:“各位警官,你們不能不管了呀!”

夏繼成笑眯眯地:“裏麵那位長官穿上警服比我厲害。房客我管不著,但是地毯一定給你找回來。”

小喇叭忽然一驚一乍地喊道:“哎呀,於胖子!你衣服蹭髒了!”

於胖子上下左右地找:“哪兒髒了?我怎麽沒看見呢?”

“你當然看不見啦。”小喇叭指著於胖子背後:“在背後,這裏。看著像是油漆。”

顧耀東忽然像被什麽東西電了一下。

顧耀東:“老板,你們新刷了油漆?”

客棧老板:“是啊,這客棧有些年頭了,想著修補修補。”

顧耀東湊到門框前,觀察著鏽紅色油漆,若有所思。夏繼成在一旁觀察著他,也若有所思。

刑二處警員悻悻地上車準備打道回府。顧耀東走到後麵,見夏繼成身邊有空,立刻湊了上去。

“處長,處長!我覺得這不是普通的失竊案!我看見枕頭下麵有一隻手表。手表比地毯值錢,他要是為了錢,怎麽會隻偷地毯,真正值錢的手表反而不要了?”

顧耀東認真想了想:“不對不對,您聽我說。我剛剛看見衣帽架上還掛著外套,外套都不穿就出門,這不合常理。”

刑二處其他警員已經上了車。於胖子坐在門邊,熱情招呼夏繼成:“處長,快上車吧!外麵太熱……”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夏繼成就關上了車門。車外隻剩他和顧耀東兩個人。

顧耀東一看這架勢,有些忐忑。

“還有嗎?”

“桌上煙灰的形狀,一看那支煙就不是抽完的,是靠在煙灰缸旁邊,自己燒完的。”

“那又說明什麽?”

“說明這個房客沒有出門的打算。我懷疑是另外有人帶走了他和地毯!處長,我懷疑這是綁架案!房客被人綁架了!”

“哦……有理有據,分析得很精彩啊。”

顧耀東高興起來:“我也覺得。”

“要不你改行去寫偵探小說吧,我在出版社有熟人,給你推薦推薦?”夏繼成嘴角不屑地“嘖”了一聲,轉身上了車。

於胖子喊著:“顧耀東,你還走不走了?”

顧耀東隻能不甘心地上了車。看著夏處長蹺腿坐在窗邊那個最好的位置,一副飯吃三碗閑事少管的樣子,他忽然明白了,來時覺得處長和平時不一樣,一定是因為自己暈車暈過了頭。

王科達從房間裏出來,楊奎喪氣地跟在後麵。

王科達:“給老板再付幾天房錢,房子暫時別讓住人,案子沒結之前,我們可能隨時要回來再查。另外,如果有人回來,讓他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楊奎:“知道了。對不起處長,下次我用人再謹慎一點。”

“守門的兩個,滾蛋吧。別讓我再在警局看見他們。”說完,王科達大動肝火地離開了。

顧耀東並沒有因為夏繼成的冷嘲熱諷就打消懷疑。這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他和鄰居任伯伯那隻叫“二喵”的老貓一起躲在福安弄弄口。二喵在等耗子,他在等沈青禾。

看到沈青禾拎著菜籃子從弄堂出來,他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上閃轉騰挪,好不驚險。但是一進菜場,沈青禾就像魚入大海再也不見蹤影。顧耀東認出這就是報到那天遇到沈青禾的菜場,難道又是來買便宜菜?

周圍人頭攢動,顧耀東站在人群中間搜索著,周圍是高聲叫賣的菜販肉商和挑挑揀揀的男女老少,赤橙黃綠的蔬菜讓人眼花繚亂。補鞋匠在縫縫補補,麵攤老板在摔打抻拉,還有舊書攤、典當鋪、四明發廊、鴻豐米店……就是沒有沈青禾的身影。等他癟著肚子拖著腿回家,一進門就嚇一跳,沈青禾好端端地坐在客堂間,一碗熱騰騰的麵條已經下肚,連湯帶水喝得幹幹淨淨。

顧耀東咽了兩下口水,假裝去倒水喝。耀東母親聽見聲音,從灶披間出來:“沈小姐剛買的麵條,給我們也買了一份,一直等你回來下鍋,上哪兒去了?”

“都兩個小時了,還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耀東母親嘟囔著回了灶披間。

“謝謝啦,沈小姐。”顧耀東說話時偷偷打量對方,沈青禾朝他笑了笑,起身去了灶披間。顧耀東揣摩著那像是一絲冷笑。

耀東母親在門口水鬥洗桌布,顧耀東又湊了過來,小聲說:“媽,問你件事。”

“幹什麽呀?神神秘秘的。”

“沈青禾昨天回來的時候,你看見她衣服上蹭了髒東西?”說“沈青禾”三個字時,他幾乎隻用了口型。

耀東母親被他弄得一頭霧水:“是啊。”

“是油漆嗎?”

“我開始看著像,不過應該不是。她去過肉店,可能蹭了血水。”

“什麽顏色的?”

“怪不得你姐說你讀書讀傻掉了。血水嘛,當然紅的嘍,不然還能什麽顏色?”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血水,不是油漆?”

耀東母親又想了想:“當時就瞄了一眼,沒仔細看,現在也記不清楚了。你老揪著這個問東問西幹什麽?”

沈青禾出來洗碗,顧耀東立刻很拙劣地假裝洗手。

“顧太太,您爐子上燒了菜嗎?聞著有點糊味。”

“壞了!我忘了!”

“您快去吧,桌布我來洗。”

耀東母親匆匆跑進屋,沈青禾挽起袖子,很幹練地洗起來,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之前的對話。顧耀東忽然想到了什麽,不動聲色地回了屋子。

三樓曬台上晾著一排衣服,其中一件旗袍正是沈青禾在大昌客棧穿的那件。顧耀東見周圍無人,捧著旗袍就開始翻來覆去地檢查。後腰位置已經沒有任何汙漬。他還是不死心,湊過去貼著聞了聞,肥皂味下麵似乎還掩蓋著某種特殊的、熟悉的味道。他反複嗅著,回憶著……

“我衣服沒洗幹淨嗎?”

顧耀東僵住,轉頭一看,沈青禾就端著木盆站在旁邊。她鄙視地白了他一眼,去一旁曬桌布。

顧耀東猶豫著,故作隨意地問道:“沈小姐,你的衣服是用肥皂洗的嗎?”

“對啊。”

“我聞著有一股燈油味呢?”

“昨天晚上丟了顆扣子,屋裏太黑,隻好拎著煤油燈找,可能染上味道了。”

沈青禾說話時,顧耀東一直盯著她看,但是看不出一絲異樣。

“聽我媽媽說你衣服上沾了油漆,我本來是想提醒你用燈油就能洗幹淨。”

沈青禾看起來很費解:“什麽油漆?就是在肉店蹭了點血水,水一衝就沒了。”顧耀東聽得半信半疑,沈青禾說話了:“問題問完了嗎?”

“完了。”

“好,那現在換我問。一個男人,你抱著女人的衣服聞是什麽意思?”

顧耀東完全沒想到對方會甩出這個問題,一時啞了口。

“顧警官,你是不是以為我租了顧家房子,和你同一屋簷下,你就能打我的主意?”

“那你抱著我的衣服幹什麽?”

“今天遇見一個失竊案,在大昌客棧……你去過大昌客棧嗎?”顧耀東準備換個思路。

“沒有。”

“客棧在刷油漆,我以為你衣服上蹭的也是油漆,所以想問問你是不是去過。萬一你知道什麽線索呢?”

“就算我衣服上是油漆,上海那麽大,刷油漆的地方那麽多,我就一定是在大昌客棧蹭的嗎?”

“不一定……”

“我也不相信,一個東吳大學法學院的高才生會做出這麽幼稚的推理。所以很明顯啊,這些都是你在為自己的齷齪行為編借口!顧警官,你對異性有好奇之心,我能理解……”

“不不不,我對異性沒興趣!”話一出口,他更尷尬了。顧耀東已經沒有了思路,他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說話。

“我對你不光沒興趣,甚至還覺得討厭。要不是已經交了三個月房租,我現在就搬出去了。下次要是再看見你偷偷摸摸幹這種惡心事,我就去警局投訴!別忘了,我在警局裏麵有人,讓你從警局滾蛋也不是什麽難事。”

沈青禾抱著空木盆從顧耀東身邊經過,顧耀東本能地退了兩步。沈青禾似乎還不解氣,走到樓梯口又回頭說道:“好心勸你一句,趕緊找個女朋友吧。”說完她才一臉鄙夷地下樓去了。顧耀東像是劫後餘生,杵在那裏找不著東南西北。

第二天中午,沈青禾去了鴻豐米店。和老董假裝詢問兩句米價,二人就去了密室。

老董關上門:“昨天怎麽沒過來?”

“那個姓顧的警察在跟蹤我。”

“他懷疑你了?”

“已經解決了。他沒什麽經驗,很容易對付。”沈青禾轉而高興地說,“昨天我看見他們把人帶走才離開的,路上沒出什麽問題吧?”

老董看起來心事重重:“路上倒是沒問題,石立由也帶回去審了。但是他交代了一些情況,很棘手。”沈青禾這才意識到事情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這個人叛變前是發報員,他違規保留過幾份重要電報,想留在關鍵時候保命。東西被藏在客棧了。電報涉及我們最近在南京的人員部署。一旦泄露,會牽連到很多人。”

沈青禾想了想:“東西藏在哪兒了?我想辦法去取。”

“說在客棧衛生間。問題是現在沒辦法確認他交代的是實話,還是一個圈套。”

老董還在思考著,沈青禾已經起身準備離開:“交給我解決吧。這個風險必須去冒。”

刑二處裏依然是織毛衣、看報、剪指甲,一屋子警員都在安靜、忙碌並且專注地遊手好閑著。顧耀東望向夏繼成的座位,那裏空著。

他問趙誌勇:“處長呢?”

“陪副局長吃飯去了。”趙誌勇兩手在空中搓著麻將,小聲說道,“下午他們有牌局。”

“查什麽查,案子都變成一處的了。”

“要不再去客棧找找線索?我總覺得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失竊案。”

趙誌勇翻著雜誌,打了個哈欠:“有空再說吧。”顧耀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圍,大家都閑著,可也誰都沒有空。

肖大頭:“趙誌勇!”

“到!”

“出去幫我買盒煙。”

“馬上去!”離開前,趙誌勇對顧耀東小聲說,“案子是永遠查不完的,但是薪水隻有那麽多。來了二處,你就得學會享受生活啊!”看顧耀東沒吭聲,趙誌勇擔心他又在動歪腦筋,特意叮囑道:“現在那是刑一處的案子,你去查就叫越權。到時候被發現了人家饒不了你。”說完,趙誌勇很積極地跑出去買煙了。

於胖子拿出象棋,問小喇叭:“來兩盤?”

棋局擺了起來,刑二處也亢奮了起來。顧耀東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在於胖子“我剛剛看錯了”的哀號聲以及小喇叭“人生如棋,落地無悔”的訓導聲中,他默默做了一個決定。

黃昏時分的天空已經像是夜裏八九點般暗沉。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味道,遠處烏雲壓頂,沉悶地響著雷聲。

耀東母親站在家門口,拿著兩把雨傘朝屋裏喊:“顧邦才——你快點呀!”

沈青禾端著一盆熱水從灶披間出來:“顧太太,這麽晚了還出門呀?”

“要下大雨了,去車站給耀東送傘。也不知道在忙什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家。”

沈青禾端著水盆回了亭子間,從窗後看著耀東父母撐著傘離開了弄堂,這才換上幹練的衣褲和鞋子,然後從衣櫃裏拿出一隻小木箱,用掛在脖子上的小鑰匙開了鎖,取出一把小匕首別在腰間。

離開顧家時,她沒有拿傘,隻將頭發紮起來塞進了帽子,就匆匆跑了出去。楊一學每天都要騎自行車上下班,這會兒,車就停在他自家門口。沈青禾看了看自行車,又看了看天空中越來越密布的烏雲,轉身跨上車,騎進了暮色中。

大雨將至,街上僅剩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大昌客棧門口幾乎看不見什麽人了。沈青禾將自行車停在附近的小路上,確認周圍沒有異常後,進了客棧。

麗園跑狗場附近,一輛電車靠站了。顧耀東下了車,朝一條街外的大昌客棧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