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顧耀東又去了那家開在巨大玉蘭樹下的小飯館,吃了碗味道依然不怎麽樣的菜泡飯。自從夏繼成走後,他每個星期都會來這裏,幫老板娘修修窗戶,補補桌椅。走的時候,也會帶走一包小魚幹,去街角喂那隻野貓,他還給它取了個名字——三喵。三喵一開始很戒備顧耀東,不過現在已經喜歡用尾巴蹭他的下巴了。

金門飯店之後,顧耀東去了幾次楊一學家,但每次家裏都沒人。楊一學的女兒白天在上學,至於楊一學,鄰居說他去拉黃包車了,整天都不休息,回來都是深夜了。

鍾百鳴來了之後整天樂嗬嗬的,沒有再提莫幹山,似乎真的就隻是來接管刑二處處長這個閑職的。警局裏除了全城嚴打,暫時也沒什麽動靜。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眼看到了端午節。顧家正在熱熱鬧鬧地準備端午節晚飯。耀東母親和顧悅西在灶披間忙前忙後,沈青禾在布置飯桌。耀東母親看了好幾次掛鍾,她讓顧邦才去菜場買雞蛋,頂多二十分鍾就應該回來的,現在已經四十分鍾了還不見人影。

顧邦才拎了一籃雞蛋,慢悠悠哼著曲子走在回家路上。走到福安弄附近時,他看見楊一學的女兒福朵在街邊賣菜。她今年十一歲,眼睛很大,紮兩個長辮子,守著一堆薺菜。她的鞋子前麵張了口,露著腳趾。看見有人來,趕緊很不好意思地把腳縮到菜筐後麵藏著。

顧邦才過去問道:“福朵,端午節你不回家,怎麽在這裏幫人守菜攤子呀?”

“爸爸去租車行了,我先替他守一會兒。”

“這是你家裏的菜攤?”

“嗯。爸爸說以後我們要改賣菜了。”

“車子呢?”

“車行說爸爸交不夠租金,要把車子收回去了。爸爸說不拉車也好,拉一個月還不夠交租金。以後我們自己賣菜,自己掙錢,也不用被人家欺負。”

顧邦才嘀咕:“哎,這個楊會計!遇到事也不跟鄰裏商量。這麽多薺菜,賣到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啊?”

顧邦才又花十分鍾返回了菜場,從籃子裏撿了四個雞蛋退給小販,一邊從對方手裏接過錢,一邊賠著笑:“不好意思,買多了點。下次吧,下次又來。”

整整一個小時後,顧邦才終於拎著菜籃子回了家:“雞蛋買回來了——”

耀東母親匆匆從灶披間擦著手出來:“還知道回來呀!我還以為你找不到路了!”她從顧邦才手裏接過籃子一看:“怎麽隻有六個?我給了你十個雞蛋的錢呀!”

顧邦才笑眯眯地從背後拎出一把薺菜:“看看——水靈吧?家裏六個人,十個蛋怎麽分啊?六個正好,多餘的錢幹脆買了幾把薺菜。”

耀東母親怔了幾秒,忽然大吼一聲:“顧邦才——!”

顧邦才嚇一跳:“幹什麽?”

顧悅西和沈青禾拿著鍋鏟很緊張地從灶披間跑出來。

顧悅西:“怎麽吵起來了?”

“你軋金子炒股票賠錢就算了,讓你去買個蛋也要亂花錢!反正遲早要被你敗成窮光蛋,去去去,幹脆現在就把錢全都胡亂花掉算了!”

“哎,你這個人真是……老實跟你講吧,這是從楊會計他們家菜攤上買的。”

耀東母親愣住了。

顧邦才有些生氣:“做人再窮不能窮了善心,對吧?我們從小就是這麽教育悅西和耀東的,雖然做不到富則兼濟天下,但也沒窮到隻能獨善其身的份上!人家家裏都這麽困難了,我看見了順手幫一下怎麽了?你要實在為了這個跟我生氣,那……那大不了這幾天把我的雞蛋扣掉,就當那四個蛋已經被我吃了!”

顧悅西和沈青禾在旁邊笑出了聲。

顧邦才:“你們笑什麽?”

顧悅西:“爸爸,你進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灶披間的牆角,已經堆了好幾把薺菜。

顧邦才很驚訝:“哪兒來這麽多薺菜?”

耀東母親扔了他一個白眼:“我上午就從楊會計那裏買了,沒告訴你而已。”

顧邦才這才反應過來,笑開了花:“早說呀。害我胡講一通廢話。我就知道,我的夫人是天下第一好心的人。”

但是顧家並不隻有天下第一好人顧太太和天下第二好人顧邦才。

沒多一會兒,顧耀東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爸!媽!我帶好東西回來了——”

耀東父母和顧悅西、沈青禾跑出來一看,隻見他滿頭大汗地拎著一個麻袋進來。

耀東母親衝過去拉開麻袋一看,裏麵果然是綠油油的薺菜,滿滿一麻袋,映得她臉都綠了。

顧耀東笑嗬嗬地:“蠻水靈的吧?我們家不是愛吃薺菜嗎?”

一家人都沒說話,沈青禾“撲哧”笑了出來。

弄堂裏已經滿是端午的氣氛。家家戶戶門口都插上了艾草和菖蒲。

任伯伯一邊在門口貼鍾馗像,一邊念念有詞:“驅邪除害,祛凶引福。”

孩子們在弄堂裏圍著圈,邊唱邊跳:“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撒白糖,龍舟下水喜洋洋!”

福朵挑著已經賣空的擔子,孤零零地從外麵走回了弄堂。她就在家門口台階上坐著,看著那群小孩子玩鬧,也不進家門。家裏沒有人。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楊一學一個人照顧她長大。以前做會計,楊一學都是下班就回家,這個時候已經在給福朵輔導功課了。今年開始拉黃包車後,他就幾乎沒有在女兒睡覺前回來過。今天原本答應早早回來陪福朵過節,可是到現在了也沒回來。

楊一學去了南星租車行。前些日子他就來過一次,辦退車手續,可車行不肯退當初繳的押金。他想著可能對方忘了合同,於是今天特地帶著合同來,以為很快就能正正規規把車退了,拿著押金回家,沒想到事情很不順利。

南星車行一共兩層樓,一樓鐵門緊閉,車行經理坐在二樓露台,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大概二十多名黃包車夫聚集在車行門口的空地上,拉著“還我血汗錢”的橫幅抗議。

領頭的車夫朝經理大聲喊:“當初我們租車的時候都簽了合約,現在你們怎麽能說漲租金就漲租金?”

車行經理吐了口瓜子皮:“合約最後還有一行字,車行有權根據當下物價調整租金。不看清楚就按手印,是你們自己的責任呀!”

楊一學老實地站在角落裏,旁邊停著他的黃包車。他向來是個守規矩的人,總覺得用爭吵的方式解決問題是不對的。他兜裏揣著疊得平平整整的租車合同,等著這場爭吵結束了,他便好去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拿回屬於自己的錢。

一名車夫憤而將帽子摔在地上:“這幫牛鬼蛇神吸幹我們的血,還想扒皮吃肉,連骨頭都不吐!”

“跟他們拚了!”

經理“噌”地站起來,朝樓裏大喊:“來人!”

鐵門打開,一群打手像惡狗般舉著長棍一擁而出,車夫們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楊一學被擠在角落也平白挨了幾棍子,害怕地一直大喊“別打了,別打了”,可他的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了打手的叫囂聲和車夫們的哀號聲中。

顧家已經熱熱鬧鬧坐了一桌。飯桌上除了一盤粽子,就是滿滿一片綠色:炒薺菜,薺菜餅,薺菜湯,飯桌正中央還有一大盤壘成山的涼拌薺菜。綠是綠了點,但每個人臉上都是滿滿的笑意。

顧邦才端起了酒杯:“來來來,舉個杯。喝了這杯雄黃酒,希望大家都去去晦氣。現世不太平,今天我們一家人還能聚在一起吃頓熱飯,是福分。”

天已經黑了,福安弄裏依然熱熱鬧鬧。從顧家曬台上望下去,一群孩子在路燈下打鬧著,肆意歡笑著。曬台上彌漫著艾葉和菖蒲的特殊香氣。沈青禾一個人在曬台上收衣服,顧耀東猶猶豫豫跟了上來。

沈青禾心生奇怪:“有事?”

顧耀東滿臉通紅地從兜裏摸出一支口紅,遞給她。

“這什麽?”

顧耀東的頭越埋越低:“那天在金門飯店,你說讓我送給你一支口紅。”

沈青禾半天才反應過來,一時有些慌亂:“我……當時就是隨口說的!那天是為了演戲給別人看啊!戀人不就是應該像那樣嗎?女孩子撒撒嬌,發發脾氣,討個禮物。都是演戲啊!”看著顧耀東一臉認真的樣子,沈青禾忽然覺得“演戲”二字太刺耳,有些說不出口了。

她隻能勉強擠著笑容,竭力開著玩笑:“怎麽還當真了,我的演技那麽好嗎?看樣子以後要是不跑單幫,我還能到電影公司當當演員去!”

顧耀東一本正經:“既然演戲,那就演像。你開口要了,我就應該送。這樣才能以假亂真。”

沈青禾怔怔地看著他。

“百貨公司的人說,這個顏色最近很受歡迎。”說完,顧耀東便手足無措地逃走了。

沈青禾別扭地回了亭子間,將疊好的衣服放進衣櫃,轉身正好看見梳妝台鏡子裏的自己,清湯寡水,好像是少了點什麽。她別扭地走到鏡前,別扭地拿出那支口紅,一邊嘀咕怎麽分不清現實和演戲,一邊又像是怕被人偷看了似的,朝屋裏東張西望。她擰出口紅,在嘴唇上隨意抹了一下。口紅是好看的梅紅色,看著鏡裏的自己,她似乎覺得還不錯,於是竟忘了別扭,仔細對鏡塗抹起來。

孩子們在弄堂裏打鬧,多多舉著外婆用艾草和菖蒲編成的長束,假裝長劍揮舞著。福朵一個人坐在門口看著他們玩鬧,等爸爸回家。

顧邦才端了一盤薺菜餅過來:“福朵,你爸爸還沒有回來呀?”

“還沒有。”

“這是我們家裏做的薺菜餅。趕緊吃幾個填填肚子,別餓壞了。”

福朵甜甜地笑著:“謝謝阿叔。”

那邊,多多用艾草菖蒲束假扮長劍,作勢朝一個小男孩劈去:“看我鍾馗的七星斬妖劍斬了你這小妖!”挨劈的小男孩“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顧邦才見狀一拍大腿:“哎,你個小兔崽子!”他趕緊跑過去,拎著多多的衣領就往家拽,“你還打人?無法無天了!看你媽一會兒不揍你屁股!”正嚷嚷著,沈青禾從屋裏出來了,那梅紅色的嘴唇在夜色裏泛著紫,甚是紮眼。

顧邦才驚呼:“哎呀,沈小姐!你磕著嘴了?”

沈青禾:“沒有啊。”

“那我看你嘴唇烏紫烏紫的!”正說話,被他拎在手裏的多多掙紮著:“外公!你快放開我!”

“看你還打人不!”

“我是鍾馗,專門捉鬼!”

“我還是鍾馗他外公呢!專門捉你這搗蛋鬼!”

“我要拉屎!”

爺孫倆吵吵鬧鬧地進了屋,剩下沈青禾一臉尷尬地站在原地。

南星租車行的車夫已經散去了。地上一片狼藉,散落著他們被毆打時遺落的鞋子、帽子,踩爛的橫幅,以及隨處可見的血跡。

車行經理吐了口唾沫,“一幫老鼠臭蟲。”他轉頭對領頭的打手說,“明天上財務那兒領錢。”剛要走,楊一學追了過來。對方顯然很意外,上下打量著他。

楊一學客客氣氣地說:“我不是來鬧事的。前兩天我來過一次,為了押金的事。”

對方冷笑道:“我記得。我還以為你回去搬救兵了,還是一個人來的呀?”

“車子我確實租不起了,就是想按合約把押金取回來。上次來您說退不了,我特地又回家看了合約,您可能是忘了。”他從兜裏拿出一個信封,從裏麵抽出疊得很平整的合約,“您看,這上麵寫了歸還黃包車時,當初交的押金可以退還。”

經理眼睛都沒斜一下:“拿合約要挾我?”

楊一學賠著笑:“不不不,隻是跟您商量。我女兒十一歲,馬上要讀中學了,腳上還穿的是九歲時候買的鞋,腳趾都露在外麵了。我是想拿這筆押金給她買雙新鞋子。”

“想買鞋,那就多拉車多攢錢啊!”

“不瞞您說,我拉了三個月的車,起早貪黑,交完租金真的連吃飯錢都不夠。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經理,拜托您通融通融,把押金退給我吧。孩子大了,總得要穿雙體麵的鞋子,我不想她進了中學被人家笑話。”

“你比那些人聰明,還看得懂合約。”

楊一學始終卑微地賠著笑:“不是想計較合約,隻是……辦事情總要講個信譽。”

經理轉頭朝樓裏喊了聲:“徐會計——”然後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楊一學說:“我講信譽啊!你要給女兒買鞋嘛,應該退。不過按規矩我們要先驗車。”

楊一學終於看見了希望,高興起來。

徐會計帶了一名手下來驗車,那人繞著黃包車摸摸看看,徐會計拿著算盤等著他報損。

車行經理瞄了楊一學一眼:“以前幹什麽的?”

楊一學:“會計。”

徐會計笑道:“同行啊。”

楊一學有些尷尬:“廠子已經倒閉好長時間了。”

經理:“這麽辛苦,也沒個親戚朋友的幫你想想辦法,找找路子?”

“在上海也不認識什麽人,哪裏找得到路子呀。”

“哦……那就好辦了。”經理朝驗車的手下使了個眼色。

手下立刻會意,裝腔作勢報起來:“車身油漆劃痕三處,拉手磨損,車輪也有磨損,另有鏽斑共五處。”

徐會計劈裏啪啦打了一通算盤:“扣除上述維修費用,共退還押金一百萬塊。”

楊一學蒙了:“我當初交的是三百萬押金。”

經理:“車子用壞了,不用花錢修的呀?”

楊一學:“可是拉車車輪怎麽可能會沒有磨損。”

經理笑嘻嘻地走到他麵前,挑釁地拍著他的臉,仿佛是一個一個耳光打在臉上:“你不是很懂合約,很懂法律嗎?我說當初租給你的是新車,你能證明不是?”

楊一學語塞。

“證明不了?那你就得賠我折舊費,維修費。”楊一學被拍著臉步步後退,經理依然不依不饒,“什麽背景都沒有就敢來南星車行要錢?你在我眼裏就是隻臭蟲,今天把你踩死在這裏也不會有人替你吭一聲。哦,除了你那個還穿著破鞋子的女兒。”

楊一學忍無可忍,用手擋了一下。經理一把將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要是不滿意,你可以去報警,找警察替你申冤啊!到時候肯定能把我嚇得屁滾尿流!”

徐會計將一百萬朝楊一學臉上一扔,一行人揚長而去,黃包車也被拉走了。楊一學屈辱地在地上坐了片刻,最終還是將散落一地的鈔票一張一張撿了起來。

深夜的福安弄空無一人。楊一學輕輕推開家門,福朵已經自己縮在**睡著了。桌上還有她留給爸爸的兩個薺菜餅。

楊一學給女兒蓋上被子,默默撿起地上的鞋子看了看。兩隻鞋子都已經張了口,破舊不堪。

第二天,楊一學去了一家叫田記的皮鞋店。這家店裏有一雙帶蝴蝶結的白色小皮鞋,他已經來看了很多次,也想過很多次,如果福朵穿上這雙皮鞋去上中學會有多好看。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攢夠錢,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攢夠錢。

老板:“這雙鞋我已經給你留了一個禮拜,到底還買不買啦?”

楊一學賠著笑:“真的不能再便宜一點嗎?”

“現在上街理個發都要三萬塊,這是小牛皮的鞋子,二百七十萬,已經是整條街最便宜的啦!”看楊一學一臉為難,老板又問道,“上回不是聽你說,把黃包車退了,押金要回來就夠嗎?他們賴著不給?”

楊一學苦笑著搖了搖頭。

“哎,那沒辦法了。今天再不買,明天可就要漲到三百萬了。現在什麽東西都是一天一漲,就跟變魔術一樣,我也要吃飯啊。你呀,去找找朋友,托托關係!隻要有穿官服的人肯幫你去車行說句話,錢還是有可能要回來的。”

一番話倒是提醒了楊一學。上次送顧耀東去金門飯店時,他就想過谘詢關於押金的法律問題,可後來想著自己有合同,白紙黑字,車行肯定不會抵賴,所以就沒再去麻煩顧耀東。他向來是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的。即便是到了現在這地步,他也不想報警,萬一車行經理被抓了進去,多少於心不忍。他想拜托顧耀東幫自己去車行說說理,勸一勸,警察去說理,車行總是要講理的吧?

這麽想著,楊一學便去了顧家。今天是休假日,可不巧警局臨時有任務,顧耀東被叫去警局了。於是楊一學又匆匆趕去警局。

顧耀東一早就跟著警局去了街上執勤。最近全城清理小商小販,總局和分局動用了大批警力城東城西地突擊,連兩個刑警處也加入了。

刑一處的劉警官已經晉升為劉隊長,新官上任自然要燒起三把火,他帶著刑一處警員又打又砸,一地蔬菜踩得稀巴爛。

李隊長這邊的刑二處也在掀攤子,可大家似乎都有所顧忌。肖大頭朝一名小販舉起警棍,最終還是沒打下去,一腳把他踹在地上:“許可執照都沒有就敢出來擺攤!活得不耐煩啦!”

顧耀東跑過來拎起小販就往旁邊小路裏推,一邊大聲嚷嚷:“大熱天的,你這不是存心給我們找麻煩嗎!”小販驚恐地看著他,顧耀東小聲說:“走啊!”對方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另一名小販被劉隊長追著,朝顧耀東的方向跑來。

劉隊長在後麵掏出手槍大喊:“站住!再跑就開槍了!”

顧耀東一把抓住小販,反押雙手按在地上,大聲喊道:“劉隊長,交給我吧!”

劉隊長見狀,收了槍:“別便宜了這幫刁民!”

小販還在心痛地大喊:“我的菜!”

顧耀東小聲說道:“命比菜要緊,趕緊走!”

王科達和鍾百鳴就坐在樹蔭下的警車上。王科達閉目養神,鍾百鳴冷冷地看著顧耀東將第二名小販也放走了。

這時,李隊長喘著氣回了警車上:“處長,我身體吃不消了,申請回來喘口氣。”

鍾百鳴趕緊換了副熱心腸麵孔:“快快,上來坐!”

鍾百鳴笑盈盈地問道:“李隊長呀,那個顧警官,他一直都是這樣嗎?”

“他怎麽了?”

“我看他在偷偷幫小販脫身。”

鍾百鳴說得輕描淡寫,李隊長看他一臉笑意,反倒有些不安:“那小子心軟,又是個大學生,沒受過警察學校訓練,真要跟小販動起手來他也打不過。您別跟他計較。”

一直在旁邊養神的王科達睜開了眼睛:“他就是我們警局裏的老鼠屎,以後有你頭痛的時候。”

鍾百鳴隻是嗬嗬笑著,什麽也沒說。

街上小販傷的傷,跑的跑,被抓的被抓,隻剩下一片狼藉。王科達帶刑一處的人撤了以後,鍾百鳴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是上午十點。

跟人約好的時間,差不多了。

高恩路15弄20號是一棟花園洋房,院內草地環繞,大門是氣派的黑色雕花鐵門。這也是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上海分會會長尚榮生的住處。這會兒,尚家門房正被一名記者糾纏著,對方正是兩年前騷擾丁放被顧耀東抓回警局的那名小報記者。他想要采訪尚家千金小姐,一番死纏爛打,最後還是被擋在了鐵門外。

記者不甘心,采訪不成,偷拍幾張照片也可以賺錢。於是去了附近一棟五層的公寓樓,從樓頂平台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尚家。相機架好了,等待尚小姐現身之際,他無聊地舉著鏡頭朝周圍晃去。

鏡頭裏出現了一輛停在小路的無牌吉普車。車上下來五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邊伸展筋骨一邊張望著。記者想著正好可以試試新買的相機,於是用鏡頭對準五人,一通調整焦距,按下了快門。

這時,尚家小姐尚君怡從洋房裏出來了,看這身打扮是要出去逛街。記者趕緊一通猛拍。很快,尚君怡就上了轎車,駛離了尚家。當記者也準備離開時,遠遠望見尚榮生的轎車從遠處駛來。

每個星期天上午,尚榮生都會去遊一個小時泳,上午十點準時回家,處理公務。

小路裏的五個男人迅速上了吉普車。就在尚榮生的車已經離尚家的黑色雕花鐵門不遠時,吉普車從小路橫衝出來攔在前麵,五個蒙麵男人持槍衝下去包圍了轎車。幾乎就在三四分鍾之內,尚榮生就被蒙上黑頭罩綁走了。

趴在樓頂上的記者目瞪口呆。而這一切,都被他的相機拍了下來。

很快,刑二處警車裏的通訊設備就傳出了呼叫聲:“緊急情況!高恩路15弄20號發生綁架案!請刑警二處全體警員立刻前往!”

李隊長:“處長!好像有大案子了!”

高恩路就在這附近不遠,開車十分鍾的距離。

鍾百鳴看起來不緊張也不意外:“叫他們上車吧。”

刑二處一行人很快到了尚家。用人領著警員進了客廳,兩名女傭陪著尚君怡從樓上下來。

鍾處長:“尚小姐,我們接到報警馬上趕過來了。我是刑警二處處長鍾百鳴,這件案子由我來負責。”

鍾百鳴和尚君怡說著話,顧耀東聽見有高跟鞋下樓的聲音。很快,另一個女人從樓上走了下來,當他看清那個人是沈青禾時,大吃一驚。

沈青禾拿了一件披肩給尚君怡披上,她和顧耀東對視了一眼,倒是很平靜。

沈青禾:“鍾處長。”

鍾百鳴眯縫著眼睛,顯然也很意外:“沈小姐也在啊。”

沈青禾:“君怡是我朋友,出這麽大的事,我來陪陪她。”

尚君怡很依賴地靠在沈青禾身邊,小聲問道:“你跟他們認識?”

“我跟那位顧警官認識。”她看了眼顧耀東,其實不用看也知道,顧耀東一直盯著自己,並且眼神裏充滿疑問。

鍾百鳴:“尚會長被綁架的時候,還有誰在現場?”

尚君怡:“是我們家的司機和保鏢。”

“好。那就麻煩當事人詳細講一講事情經過。”鍾百鳴轉頭問李隊長:“你們一般誰負責做筆錄?”

李隊長:“顧耀東來吧,他是大學生,筆快。”

顧耀東依然盯著沈青禾,全然沒有反應。

趙誌勇暗中拉了他一把:“讓你做筆錄!”

顧耀東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去翻挎包,找到了筆,筆又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撿起來,但是翻來翻去始終找不到本子。

趙誌勇幹脆把自己的筆記本塞給他,小聲說:“你今天怎麽了,慌慌張張的。用我的吧。”

“謝謝。”挎包裏都是常用的東西,顧耀東很少會這樣手忙腳亂的。早上出門去警局時,沈青禾還在門口水池洗衣服,現在她卻突然出現在一樁綁架案受害者的家裏,他實在無法相信,她隻是單純來照顧朋友的。

尚家的保鏢和司機都來了,大致講了一遍事情經過。

鍾百鳴朝前坐了坐,問話時,他在很專注地打量司機和保鏢:“二位仔細回憶回憶,關於綁匪,除了帶了麵罩,是男性,拿著漢奸逮捕證之外還有什麽線索可以提供嗎?或者,有任何細節,可以幫助我們推測他們的身份。”

保鏢和司機麵麵相覷,沮喪地搖頭。

“哦……那確實有些遺憾了。情況我們都了解了。警局會全力調查此案。如果綁匪有消息,也請尚小姐第一時間聯絡我。”起身時,鍾百鳴看了沈青禾一眼,裝作隨意地說道,“以前隻知道沈小姐做生意,沒想到做得這麽大,跟尚家都有往來。”

沈青禾:“那倒不是。我和君怡是中學同學,在聖瑪利亞女中還同桌過一年。”

“哦……那還真是交情很深了。”他又安慰了尚君怡幾句,便帶著警員朝門口走去。

顧耀東跟在隊伍最後麵,他似乎對自己寫在筆記本上的某個細節很有疑問,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問那名保鏢:“您剛才說,他們拿著漢奸逮捕證?”

保鏢:“是啊。”

已經走到門口的鍾百鳴皺著眉頭停了下來。

顧耀東:“什麽顏色?”

保鏢想了想:“紅色吧。”

“仔細看過嗎?上麵有蓋章嗎?”

“當時太亂了,沒顧得上看。”

鍾百鳴:“這種東西政府早就回收了。幾個混混為了綁架仿造證件,膽子倒是不小。”

顧耀東沒再說話,最後看了一眼沈青禾,跟著鍾百鳴離開了。

一行人朝警車走去時,顧耀東小聲問李隊長:“隊長,您知道漢奸逮捕證回收到什麽地方了嗎?”

“當時是湯總司令簽發的,肅奸行動以後,應該收回警備司令部了吧。”

趙誌勇:“東西反正都是偽造的,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顧耀東:“有沒有可能不是偽造的?”

小喇叭:“不可能吧,誰敢從司令部偷東西出來?”

顧耀東:“如果真是偽造,那至少是見過的人才能模仿出來。這種東西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這麽推斷的話綁匪應該……”

“要想偽造,渠道太多了。”鍾百鳴笑盈盈地打斷了他的分析,“顧警官可能不了解外麵的情況,隻要花錢,黑市上你能想到的所有東西都能買到。”

顧耀東想了想:“那倒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

“不不不,你喜歡觀察,喜歡分析,說明你辦案認真,這是好事呀!隻不過有時候理論要結合實際。”

“不過逮捕證確實是個線索……”顧耀東還想接著再說什麽,被李隊長推上了警車。

李隊長:“今天話怎麽這麽多?別疑神疑鬼。”

“確實很有東大高才生的風範。”鍾百鳴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誇讚兩句,便上了警車。

一路上,鍾百鳴都在和顧耀東閑聊東吳大學,趙誌勇在一旁看著很是羨慕。警察局從高等學府出來的人不多,顧耀東這樣的更是鳳毛麟角。以前覺得他是書呆子,現在看來他才是天之驕子。趙誌勇埋頭翻著顧耀東寫在自己本子上的筆記,字跡工整漂亮,好些個字都不認識。他歎口氣,合上了筆記本。自己不過是小學畢業的半文盲,在警局也隻是個底層角色,就算和鍾處長是半個老鄉,人家也不會在意這層關係。

警察離開後,沈青禾去了鴻豐米店。她當然不隻是來安慰老同學的。一周前,老董交給她一項新任務,利用跟尚君怡的同學關係接近尚家,以便警委對尚榮生提供保護。但是尚榮生被人盯上,她卻沒有察覺到,這是重大失誤。

沈青禾很自責。然而老董的話讓她在自責的同時陷入了更大的震驚中。南京那邊傳來消息,蔣經國即將來上海治理經濟。貪腐成風,上行下效,國民政府已經爛到根裏了,誰來也沒用。但是這嚇到了上海一幫高官。他們蛀空了國庫,聽說蔣經國要來,開始千方百計彌補虧空。最近打著“征用”的旗子敲詐了不少企業家和工廠主。尚榮生是資委會上海分會會長,管轄上海大小重工企業,可謂一塊大蛋糕,偏偏他一直拒絕合作。

沈青禾聽得有些錯愕:“你們懷疑是政府所為?”

“時機,對象,這不得不令人懷疑另有隱情。資委會現有的工礦企業,是中國僅有的一點工業基礎,我們有責任把它們保存下來。”

老董看起來心情有些沉重,如果案件背後真如他們所料,那將會是一個黑洞,深不見底。他讓沈青禾繼續留在尚家,一旦綁匪有消息立刻匯報。臨走前,他特地叮囑沈青禾這件事暫時對顧耀東保密,如果真有隱情,他一旦卷進來是沒有能力抽身的。

但是沈青禾知道,這不是件容易事。因為她剛走到福安弄口,就看見顧耀東已經坐在路邊等她了。看見沈青禾回來,他趕緊起身。

沈青禾:“你在等我?”

顧耀東有些忐忑地問道:“我能打聽一下……你今天為什麽在尚會長家裏嗎?”他又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今天當著他們的麵,我說的是實話。我和尚小姐是中學同學,以前關係不錯。”

“你在聖瑪利亞女中讀的中學?”

“對。”

“那好像是一所貴族學校。”顧耀東盯著沈青禾,顯然,他以為自己抓住了對方謊言的漏洞。

沈青禾很坦然:“不是好像。那兒一年的學費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十個月的薪水。我知道呀。”

“那你怎麽會……”

“你想問,我怎麽會去那種全是名媛淑女、非富即貴的學校讀書?因為我家當年也是上海灘能排上號的富商呀!”

沈青禾說得坦坦****,顧耀東聽得張口結舌。也就是說她以前是名媛淑女,還很有錢,這讓顧耀東忽然覺得自己和她拉開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還有什麽問題嗎?”

“真的就是這樣?隻是因為你們是同學,所以你才會出現在尚家?”

“對。”

“如果你去尚家還有另外的原因,希望你能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上忙。”顧耀東說得很認真。

“真的沒有了。”青禾也說得很認真。

對視片刻,顧耀東隻好作罷:“那好吧。綁架案警局會調查,你最近盡量少到尚家走動。我總覺得案子沒那麽簡單,事情可能還沒結束,你去那兒不安全。”

兩人朝弄堂裏走去,剛走兩步,顧耀東實在又忍不住問道:“你們真的是同學?”

“我跟尚君怡是同學就那麽奇怪嗎?”沈青禾嚷嚷起來,“我哪裏不像讀貴族女校的了?哪裏不像了?”

顧耀東看她一副咄咄逼人蠻橫的樣子,不敢再多嘴了。

沈青禾悶頭進了弄堂。顧耀東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她的過去,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圈、朋友圈以及社交關係。他認識的,隻是那個住在亭子間裏的沈青禾。這突然襲來的陌生感,讓他覺得有些無力。

楊一學從顧家去了警局,又從警局去了執勤點,然而每一步都恰好與顧耀東錯過了。等他趕到執勤的地方時,路上隻剩小販被驅趕後留下的一地狼藉。

他絕望地去了田記皮鞋店外,站在店門口發了一會兒呆,心想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來這裏了。正要轉身離開,一個年輕男人忽然從後麵走上來,拉住了他。

“先生,要鞋子嗎?”對方小聲問道。

楊一學沒反應過來:“什麽?”

“別誤會,前兩天我去店裏買鞋見過你。聽你說想給女兒買雙新鞋,一直沒攢夠錢,我這裏正好有一雙想便宜賣。”年輕男人鬼鬼祟祟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包,打開一看,正是那雙帶蝴蝶結的白色皮鞋。

“實不相瞞,本來我打算買來送人的,結果這兩天股市賠了錢,又欠人家債,手頭實在緊得慌,隻好把能賣的東西都拿出來賤賣了。”

“我當然是願意要的,就是不知道你打算多少錢賣?”

“你有多少錢?”

楊一學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一百來萬。”

沒想到對方很爽快:“行,那就一百萬。交了錢,鞋子歸你。”

隻要一百萬?剛剛還很絕望的楊一學,突然感覺到幸運之神降臨在自己頭上了。

吃晚飯的時候,顧邦才偶然提起楊一學的事,顧耀東才知道他來找過自己。吃過晚飯,他便匆匆去了楊家。

開門的是楊一學,他看起來心情很好。

顧耀東:“楊先生,您今天找我?”

楊一學笑著說:“沒事,我去警局看你不在,知道你在忙。”

“不好意思呀,臨時出去執勤。什麽事?”

“已經解決了,小事小事,不打緊。”他去車行要錢,不過是為了能湊夠買鞋的錢。如今鞋子已經買到了,便也不想再為了押金的事去車行大鬧一通,更何況那還會給顧耀東添麻煩。

“那前幾天您說有法律問題……”

“也解決了,都過去了。謝謝呀顧警官。”

福朵蹦蹦跳跳從屋裏出來:“耀東哥哥!”

顧耀東看到了她腳上亮眼的新皮鞋:“沒事就好。福朵,新鞋子很漂亮呀!”福朵很高興地說:“過幾天參加小學畢業典禮,這是爸爸送給我的禮物!”

回家路上,顧耀東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對父女,福朵坐在門邊,楊一學蹲在地上細心地幫她腳上的皮鞋上鞋油,擦亮堂。顧耀東不禁想起自己剛去警局報到那天,父親幫他穿上那雙古董似的藍棠舊皮鞋,和眼前這一幕同樣溫馨美好。

齊升平看了眼鍾百鳴,他進來時不緊不慢,和王科達完全不同:“綁匪的事,田副署長應該給鍾處長打過招呼吧?”

鍾百鳴臉上掛著一貫謙恭的笑容:“上層的大事,我也隻知道皮毛。”

王科達被他們說得一頭霧水:“是不是有什麽事,就我一個人不知道啊?”看二人不說話,他忽然反應過來,低聲問道,“內部人做的?”

沉默,算是默認了。

王科達:“保密局?”

鍾百鳴:“那倒不是。”

王科達眼巴巴地等他說後半截話,等了半天,鍾百鳴並沒有繼續講的意思。

王科達忽然想起了那“五隻羊”。

王科達:“副局長,我抓的那‘五隻羊’,就是為這件事準備的?”

齊副局長:“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關於這件事,我知道的一個字都不比你多。”

王科達又看向鍾百鳴。

鍾百鳴:“這個我也不能亂講。”

王科達:“怕是不願意跟我們講吧。”

鍾百鳴依然是一副笑臉:“嗬嗬,別誤會。”

“鍾處長從前是保密局出身,吐字如金。王處長也多理解理解吧。”齊升平說得也有些不是滋味。

王科達自嘲地:“當然理解,就是被搞糊塗了,這案子到底還查嗎?”

齊副局長:“當然查。尚家報了案,我們不僅要查,還要把姿態做足。你們兩個處要成立聯合專案組,顯示警局對此案足夠重視。至於怎麽查,你們商量著演。”

鍾百鳴似乎很識趣,主動將專案組組長的位置讓給了王科達。他並不想一來警局就樹敵,耗費精力。因為他給自己畫了一幅藍圖,刑二處處長隻是個起點,他要在上海市警察局裏走得更遠。

王科達是個直來直往的人,情緒全擺在臉上。他的確對鍾百鳴充滿了排斥,尤其是在今天的談話之後,更是對那副老好人的麵孔厭惡至極。

齊副局長隻能勸道:“行啦,他是來替田副署長辦私事的。蔣總統盯著上海的經濟,蔣經國就快來上海親自督導經濟了。不在這之前把漏洞虧空都補上,上海的官商高層怕是要地動山搖。你以為田副署長為什麽過問太平計劃?他在上海也是有生意的呀。”

王科達總算明白鍾百鳴為什麽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這位鍾處長和田副署長的關係夠深啊。”

“田副署長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據說就是因為鍾百鳴當年在無錫城防部的時候,替他辦成過幾件大事。”

王科達萬萬沒想到,走了一個背靠國防部的夏繼成,又來了一個背靠南京警察總署的鍾百鳴。而鍾百鳴顯然不是夏繼成那樣得過且過的人物,這讓王科達渾身不自在。

刑二處警員排成一排等著領表格。李隊長把一摞表格給了排頭的肖大頭,一個一個傳下去。傳到排在隊伍最後的顧耀東時,他伸手去接,可是趙誌勇手裏已經是最後一份。

趙誌勇:“隊長,少一張。”

李隊長歎了口氣:“沒少。顧耀東不在名單上。”

顧耀東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過來。

鍾百鳴從辦公室出來,笑盈盈地問:“都拿到了吧?”

站在隊伍最後的顧耀東沒說話。

“專案組名單是王處長親自定的,他是組長,今後關於綁架案的事,你們都直接向他匯報請示。”鍾百鳴絲毫沒提,不讓顧耀東加入專案組是自己的意見。那天顧耀東在尚家提出漢奸逮捕證的問題時,鍾百鳴就已經決定將他排除在此案之外了。不過他很樂意將王科達推到前麵。

“我初來乍到,希望能盡快了解刑二處。顧警官,既然你不參加專案組,那就麻煩你把最近兩年的案件檔案分門別類整理出來,我要仔細研究諸位過往的辦案情況。”

這顯然有點刁難。肖大頭想說話,被李隊長瞪了回去。

“聽王處長說顧警官以前在戶籍科幹得不錯,說明你很擅長枯燥繁瑣的工作啊!這不是一般能力。”鍾百鳴關懷備至地伸手去扶顧耀東的警帽,“有什麽難處嗎?”

顧耀東搶在他前麵自己扶正了帽子,順勢擋開了他的手:“報告!沒有難處!一定一絲不苟完成任務!保證讓鍾處長更全麵了解刑二處!”

鍾百鳴有些尷尬:“那就好。”

中午在食堂,刑二處警員坐了一桌吃飯。顧耀東一口肉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看起來並沒有任何不高興或是低沉。其他人都偷偷瞟著他,想問又不好開口。

先沉不住氣的仍然是肖大頭,“到底什麽意思啊?”他筷子一放嚷嚷起來。

小喇叭:“小點聲!不是說了嗎,他要了解二處情況!”

“這就是屁話!整理檔案不就是打入冷宮嗎?他不幫二處的人爭取,反倒跟著一處擠對我們,什麽狗屁處長?”

趙誌勇:“其實我覺得處長人滿和善的,對誰說話都客客氣氣,又關心人,應該沒什麽壞心吧?”

顧耀東:“鍾處長說的也有道理,整理檔案的工作,還是我最合適。”

趙誌勇:“你怎麽還叫他鍾處長?”

顧耀東有些沒明白:“他是鍾處長啊。”

“聽著太生疏了,我們都叫他處長了。”那“處長”兩個字,趙誌勇喊得特別親切。

“我不太習慣。還是叫鍾處長吧,這樣顯得更尊重。”

“以前夏處長在的時候,你可是一口一個‘處長’。”

趙誌勇知道他又在執拗了,勸道:“夏處長不可能再回來了,別給自己惹麻煩。”

“我心裏隻有他一個處長,其他的……不一樣。”

“這種話千萬別讓新處長聽見。新來的長官,最看不順眼的就是你這種忠心耿耿的舊黨。讓你去整理檔案,我看也是因為這個。”趙誌勇喋喋不休,讓李隊長覺得很反感,其實他已經讓所有人都不舒服了,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依然拿著他那套為人處世的道理諄諄教誨,“還有你桌上老擺著跟夏處長的合照,處長嘴上誇你有情有義,心裏肯定不痛快。”

“行了!”李隊長聽得厭惡了,他看了眼顧耀東,“執勤的時候,他和王處長看見顧耀東偷偷幫小販了。”

於是大家似乎明白顧耀東為什麽被排斥在專案組之外了。其實這並不意外,在警察局裏,顧耀東從來不是一個能討得長官喜歡的聰明人。隻有夏繼成是例外。

趙誌勇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那些菜販子也不會感謝你。你說你,兩頭不討好,到底圖什麽呢?”

“這是我答應處長的事。”

“夏處長讓你幫賣菜的逃命?”

“他讓我記住自己當警察的初心。”

眾人先是怔住了,然後沉默了。尤其是趙誌勇。他們仿佛都被什麽東西當頭敲了一棒,輕輕地,但是敲得人半天緩不過氣。

過了片刻,李隊長說:“我畢竟還是你們的隊長,不希望在我告老還鄉之前,有人比我先滾蛋,以後做事都注意點兒。刑二處還是刑二處,但不是每個處長都是夏處長。”

顧耀東朝他笑著:“知道了隊長。我會加油好好幹!保證比大家都留得更久!”

“會不會說話!”肖大頭惡狠狠推了他一把,心裏竟有點發酸。

尚榮生出事後,尚君怡每天都提心吊膽,以淚洗麵。從小到大,除了母親病逝,她再也沒有遭受過這麽大的打擊。沈青禾每天都會來陪她,聊聊過去的上學時光。尚君怡被父親保護得很好,幾乎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險惡。這讓沈青禾很感慨,中學時她和尚君怡是班上家境最相仿的兩個人。後來蔚家遭遇滅頂之災,她從蔚青未變成了沈青禾。她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同樣的悲劇在尚君怡身上重演。

這天,君怡和沈青禾在家裏一起吃過了午飯。已經兩天了,綁匪沒有任何消息,也沒有聯絡尚家。尚君怡覺得胸悶,便讓沈青禾陪自己去買幾服中藥。

司機開車,沈青禾和尚君怡坐在後座。車剛從高恩路轉進衡山路,一輛吉普車忽然就從路邊躥出來,直接就朝她們的車衝了過來。司機嚇傻了,抓著方向盤沒有反應,沈青禾奮不顧身撲到前麵,猛地一轉方向盤,車子有驚無險躲過了對方,對麵車輛迅速逃離了現場。

沈青禾:“你受傷了?”話音剛落,她就看見一滴血滴在自己裙子上,伸手一摸,自己的額上全是血。